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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 - 《名士风流》电子书——第四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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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安人世,停歇在生命的彼岸,说到底,如此活着极为惬意。从此,无所期待、无所畏惧,所有的时光都酷似往日的记忆。这就是纳迪娜不在身边时我的发现。多么安宁啊!寓所的门再也不叮咣作响,我可以与罗贝尔倾心交谈,而不使任何人失望,我可以独自消受夜晚,直到深夜,而没有任何人叩响我的房门,我充分利用这一切机会。我喜爱潜入每一时刻中去,突然捕捉住过去。哪怕一分钟的失眠也足够发生奇迹:一扇敞开的窗户,迎着三颗星星,这竟会使过去的一个个寒冬、圣诞节和冰封的原野重又显现在眼前。在垃圾桶的翻动声中,巴黎城的每个清晨从我孩提时代起一一苏醒了。罗贝尔的书房永远笼罩着那片熟悉的岑寂,他总在奋笔疾书,熬得双眼通红、双耳发聋,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然而,那些激动的低语声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他们一个个都新换了一副面孔,他们今天的名字叫勒诺瓦、萨玛泽尔。可是,那灰色烟草的气味,那激烈的话声,那和解的笑声,我一一全都认出来了。夜晚,我静听罗贝尔的故事,凝望着永恒的小纪念品、书籍、油画,我经常自言自语,死神也许比我猜想的更要宽容。
  想当初,我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囚禁在自己的墓穴中。如今,潮湿的街道上,迎面常常遇见身着条纹睡衣裤的男人:这是些首批返回家园的流放者。墙上、报上、许多照片向我们表明了在那过去的岁月里,我们甚至都没有预感到“恐怖”一词的含义。一批批新的死者又扩大了被我们的生命背叛了的死者的队伍。在我的诊室里,我经常看见一些苟延残喘的幸存者找上门来,他们一个个都被过去的岁月搅得没有片刻安宁。“我多么希望好好地睡上一夜而不回忆往事啊。”一位双颊气色尚好,但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姑娘这样哀诉道。一般说来,我善于保护自己。所有神经症患者在战争期间都抑制住了内心的发作,今天,他们一个个都疯狂地进行报复,而我给予他们的只能是职业性的关怀。但是,面对这些重返家园的受难者,我感到羞耻:为自己康健的体魄,为自己居高临下地准备开导他们感到羞愧。啊!我给自己提出的那一个个问题在我看来显得毫无意义。不管世界前途如何,必须帮助这些男女忘却过去、自我拯救。惟一的问题是我虽然连晚上都搭了上去,但每日的时间仍然太短暂了。
  更何况纳迪娜又回到了巴黎。她身后拖着一只大水手包,里面装满了诱人的红肠、火腿、食糖、咖啡、巧克力。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了粘着糖粒的鸡蛋糕点、长袜、鞋子、披巾、衣料、烧酒。“你们得承认我混得不错吧!”她自豪地说。她身着一条苏格兰花呢裙,一件裁剪得体的红色衬衫,外着一件轻柔的裘毛大衣,脚穿皱胶底鞋。“赶紧让人给你做一件裙服,我可怜的母亲,你确实也太寒酸了。”她向我怀里扔过一种呈绚丽秋色的、毛茸茸的衣料,对我说道。整整两天,她情绪激昂地向我们描述葡萄牙的情况。她叙述得差劲极了,每当遇到词语难以表达时,她便用手比划着凑合。她的话声中躁动着某种强烈的不安情绪,仿佛迫切需要迷惑我们,以便从往事回忆中觅得乐趣。她傲慢地对住房进行了一番视察。
  “你要明白:要擦这么些门窗玻璃!这么些地板!现在病人都涌来了,这些事情,你独自一人再也无法应付了。”
  罗贝尔也坚决主张请个帮手。可是,我实在有点厌恶让人侍候,纳迪娜却说这纯属小资产阶级的顾虑。她第二天就给我找来了一位年轻的女佣人,此人衣着讲究,做事勤快,名叫玛丽。可是,我却差点在第一个礼拜就辞退了她。这些天,罗贝尔经常突然出门,那天,罗贝尔出门时,桌上乱七八糟扔着一些文稿,我听到他的书房里窸窣作响,打开门缝一看,见玛丽正弯着身子在看那些书稿。
  “您是在干什么名堂?”
  “我在整理。”玛丽平静地回答说,“我趁先生不在家整理整理。”
  “我早已跟您说过,决不要动这些书稿,您不是在整理,而是在看!”
  “我看不懂先生写的字。”她遗憾地说,朝我微微一笑。她娇小的面孔,脸色阴郁,即使咧嘴也露不出笑容。“见先生整日价地在写,真有意思。他这些玩艺儿都是从脑袋里取出来的?我想看一看这在纸上到底像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有碰坏。”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弃了那个念头。她整天尽打扫卫生、整理东西,多厌烦啊!尽管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看去并不愚笨。我理解她是在设法消遣消遣。
  “算了。”我说,“可以后别再动。”我又补充了一句:“读点东西,这让您开心吗?”
  “我从来没有时间读。”玛丽回答道。
  “您今天的活不是已经干完了吗?”
  “我家里兄弟姐妹六个,我是老大。”
  “她不能学一个真正的职业,真可惜。”我心里在想。我隐隐约约地总想跟她谈谈,可我几乎看不透她,她十分内向。
  “朗贝尔没有打电话来。”纳迪娜回家几天后,有一天对我说道,“可他明明知道亨利回家了,我也一样。”
  “你行前跟他说过了不下二十遍,说回来后你给他打招呼。他是害怕惹你烦。”
  “噢!要是他赌气,那是他的事。你瞧见了吧,他完全可以不要我过日子。”
  我没有答腔。她以咄咄逼十人的口吻说道:
  “我想跟你说:你对亨利的事完全想错了。要爱那么一个家伙,让别人去爱吧!他对自己那么自信;再说,他感到厌倦。”她生气地下结论道。
  确实,她对亨利没有丝毫的柔情。可是,每到她该与他见面的日子,她都特别精心打扮一番,而回到家里,脾气总比平时更坏,这说明问题不可小视,一有什么借口,她便火冒三丈。一天上午,她一副复仇的模样,手中挥舞着一份刊物,气冲冲地闯进罗贝尔的书房:
  “瞧瞧这!”
  《未来》的头版上,斯克利亚西纳朝罗贝尔在笑,而罗贝尔一脸怒气,直视前方。
  “啊!他们骗了我!”罗贝尔一把抓过周刊说道,“这是前几天在伊斯巴饭店的那个晚上。”他对纳迪娜解释说,“我让他们别缠着我,他们到底还是骗了我!”
  “他们把你和这个坏家伙照在一起。”她气得声音发哽地说。“他们是故意这么拍的。”
  “斯克利亚西纳不是一个坏家伙。”罗贝尔说。
  “大家都说他已经被美国收买了。真可恶。你该怎么办?”
  罗贝尔一耸肩膀:“你要我怎么办?”
  “起诉。要是别人不答应,他们就没有权利拍照。”
  纳迪娜双唇颤抖。她父亲是个名流,这向来让她讨厌。每当一位新的教授或一位主考官问她“您是罗贝尔·迪布勒伊的女儿”时,她便恼羞成怒,一声不吭。她为他而自豪,但是她希望他声名显赫而又鲜为人知。

  “起诉,这会造成太大的反响。”罗贝尔说,“不行,我们没有武器。”他把刊物一扔,说道:“你那天说的事太对了,对我们来说,露脸就算裸体。”
  他总是那么准确地向我提起我早已彻底忘却了的一些话,我对此感到惊讶,他对这些话赋予的意义往往比我赋予的更为深刻,他总是给所有人的话都赋予更深刻的意义。
  “裸体从露脸开始,而诲婬始于多言。”他继续说道,“他们规定我们只能是雕像或亡灵,一旦发现我们有血有肉地活在人世,他们便谴责我们欺世盗名。正因为如此,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会轻而易举地酿成丑闻:笑、说、吃,这都是现行犯罪。”
  “那么,您就设法不要让人发现。”纳迪娜声音激怒地说。
  “听我讲,”我说道,“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噢!你呀,那当然!即使有人从你的脚上踩过去,你都会以为别人是偶然碰到你的脚。”
  实际上,他们围绕着罗贝尔的这番大吹大擂并不让我高兴。尽管他自1939年以来什么也没有发表——除在《希望报》写点文章之外——可人们吹起他来比战前还更起劲得多。人们强烈要求他设法进入法兰西学院、争取荣誉勋位,记者们围追着他,报上刊登了有关他的成堆成堆的谎言。“法国在吹嘘其地方特产:文化与时装。”他常对我这样说。他为围绕着他的这些胡言乱语也感到恼火,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尽管给纳迪娜百般解释,说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可她每次在报刊上读到有关罗贝尔的消息或见到他的照片,总大怒一场。
  现在,家里的门又叮咣作响,家具又东倒西歪,书籍又嘣嘣地往地板上乱丢一气了。这骚乱劲儿打一清早便开始。纳迪娜睡眠很少,她认为睡觉就是浪费光阴,尽管她并不太知道怎么利用时间。一旦要去从事哪项职业,她就要为此付出代价,牺牲许多东西,因此,在她眼里,做任何事情都是白搭。她实在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事情。当我见她闷闷不乐地坐在打字机前时,我常问她:“有进步吗?”
  “我还是学化学好,可我又怕通不过。”
  “那就好好学你的化学吧。”
  “可总得有个秘书会打字啊。”她一耸肩膀,“脑子里要记那么多公式,太荒诞了。这跟真正的生活会有什么关系?”
  “要是那么烦你,你就丢了化学呗!”
  “你总对我谆谆教导。不要像风标那样行事。”
  她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小时候,我常教她该如何如何,她厌烦透了,如今,她反过来又用那些话来对我。
  “有的情况下,固执己见就是愚蠢。”
  “可你别慌张!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无能。这次考试,我会成功的。”
  一天下午,她叩响了我的房门:“朗贝尔来看我们了。”
  “来看你的。”我说。
  “他后天又要出发去德国,他一定要跟你道个别。”她声音激动,又嘀咕了一句:
  “来呀,不来就不太客气了。”
  我随她来到了起居室。可我清楚,朗贝尔实际上并不太喜欢我。纳迪娜争强好胜、缺少诚意、执拗任性,这刺伤了他的心,他无疑——不无道理——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我。我猜想他也一心想找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妇人作为他心目中的母亲,可却坚决抑制住这一幼稚的欲望。他鼻子微翘,双颊有些虚肿,这张面孔暴露了一个归顺之梦经常萦绕的精神和肉体。
  “你不知道朗贝尔跟我谈了些什么吧?”纳迪娜激动地说,“十个流放者中,美国人没有把他们送回去一个,全都被活活地拖死在集中营了。”
  “开始几天,就有一半丧了命,因为让他们猛填红肠和罐头。”朗贝尔说,“而现在,早上就给他们一个汤,晚上一点咖啡,外加一截面包,他们都得了斑疹伤寒,像苍蝇一样一群一群地死去。”
  “必须把这一切公布于世。”我说,“必须起来抗议。”
  “佩隆会去做的,可他需要确凿的事实,但这很难,因为他们禁止法国红十字会去集中营。正是为此事我才又要出差。”
  “带我一起去吧。”纳迪娜说。
  朗贝尔微微一笑:“我求之不得。”
  “我的要求有什么可笑的吗?”纳迪娜声音不快地说。
  “你完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朗贝尔说,“他们只给战地记者放行。”
  “也有女的战地记者。”
  “可你不是。再说,现在为时已晚,再也不接受任何人了。不过,别懊悔。”他补充道,“我可不劝你去干这种职业。”
  他说的是他自己,可纳迪娜却以为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了几分以恩主自居的意思。“为什么?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吧,不行吗?”
  “你想看看我带回来的照片吧?”
  “拿出来瞧瞧。”她贪婪地说。
  他把照片扔在桌上,我更希望不看,可别无选择。有关尸体堆的照片,还能忍受,这一堆堆尸体太多了,可怎么给这些尸骨投以同情呢?面对活人的形象我们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所有这些眼睛……
  “我见过的还要更惨。”纳迪娜说。
  朗贝尔没有答腔,收起照片,然后用勉励的口吻说道:“你知道,若你真的渴望搞通讯报道,那也不难,你只需跟佩隆说说。就是在法国本土,也可能有一大堆调查工作要搞。”
  纳迪娜打断了他的话:“我所向往的,是见见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副样子,一行行地爬格子,这对我来说可没有意思。”
  “我肯定你能成功。”朗贝尔热情地说,“你富有胆识,善于诱导别人开口说话,你对一切都应付自如,准会到处畅通无阻。至于涂篇文章,很快就可学会。”
  “不。”她神态固执地说,“只要一动笔写,就决不会讲真话。佩隆有关葡萄牙的报道,竖的全都成了横的。你的通讯,我肯定也是这么回事,我才不信呢。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亲眼见见是什么东西。可我决不会想方法将它们制造成谎言,然后拿去兜售。”
  朗贝尔的面孔布上了阴云。我遂说道:“可我认为朗贝尔的文章极有说服力。达豪集中营的卫生所,人们感到就像亲自参观过一样。”
  “你的感觉,这又证明了什么?”纳迪娜声音不耐烦地说。出现了片刻沉默,她开口问道:
  “玛丽到底送不送茶来?他妈的,”她专横地喊叫,“玛丽。”
  玛丽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蓝色的工作罩衫,朗贝尔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玛丽·昂热!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脸色霍地变红,转过脚跟,我挡住了她:“您可以回答嘛!”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朗贝尔说道:
  “我是女佣人。”
  朗贝尔也闹了个大红脸。纳迪娜疑惑地打量着他们俩:“玛丽·昂热?你认识她?玛丽·昂热姓什么?”

  一阵尴尬的沉寂降临了。她突然说道:
  “玛丽·昂热·比塞。”
  我感到怒火直窜双颊:“女记者?”
  她耸耸肩膀:“是的。”她说,“我走,我马上就走。用不着您赶我。”
  “您是到家里来探我们的?没有比这更卑鄙的勾当了!”
  “我不知道你认识那么多记者。”她瞟了朗贝尔一眼说道。
  “你还愣着不搧她干什么!”纳迪娜吼叫道,“她偷听了我们的一切谈话,到处搜查,读了我们的信件,马上就要把这一切公布于众……”
  “噢!您,凭您这副大嗓门,可不会吓着我。”玛丽·昂热说。
  我一把抓住纳迪娜的手腕,算是拦住了她,要不,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玛丽·昂热打翻在地板上。不过跟我她还缺乏胆量,不敢猛地挣脱开身。玛丽·昂热朝门口走去,我随她走到前厅,她冷静地问我道:
  “我还是把门窗玻璃擦完吧,您不乐意?”
  “不用了。我倒想知道是哪家报社派您来的。”
  “谁也没有派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想准可写篇精彩的东西,轻而易举就可脱手。您知道,这就叫他们所说的侧影。”她以职业的口吻说道。
  “知道。呃,我这就去通知各家报社,若哪家买下您的瞎话,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噢!去卖,我甚至都不想去试一试,现在已经完蛋了。”她脱下蓝罩衫,穿上外套:“我这八天佣人就算白当了。我讨厌做佣人!”她绝望地补充道。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可她无疑惑觉到了我的怒火在渐渐熄灭,因为她斗胆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您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写一篇披露隐私的文章。”她声音像个小丫头似的说道,“我只是想寻觅一种气氛。”
  “是为了这您才翻寻我们的文书?”
  “噢!我翻寻是为了找乐趣。”她用赌气的腔调补充道,“当然,您骂我是应该的,我有错……可您以为出人头地容易吗?您,您是一位显赫人物的妻子,一切都是现成的。可是我,我得自己去闯荡。请听我一句,”她说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明天把文章给您送来,您不中意的地方尽管删掉好了,行吗?”
  “然后您又一字不删地送出去?”
  “不,我向您起誓。若您愿意,我可以给您提供反击的武器,一份卑躬屈膝的悔过书,签上名,这样您就把我掌握在了您的掌心。说呀,请接受吧!我是给您家当保姆的。不过我胆量还是有的吧,是不是?”
  “这胆量您还会有的。”
  我犹豫不决。若是别人跟我讲这般怪事,对这样一位侵犯了我们私生活的恬不知耻的女人,我在梦中也会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可现在她近在眼前,这位黑发棕肤的小姑娘,瘦骨嶙峋,没有一分姿色,可却那么渴望出人头地。我最终说道:
  “我丈夫从不接受采访。他决不会接受的。”
  “请您问问他吧,既然事情已经做了……我明天上午打电话来。”她遂又补充道,“您不责怪我吧,对吗?我讨厌别人责怪我的时候。”她尴尬地淡然一笑:“我怎么都无法去责备别的人。”
  “我也不怎么会!”
  “啊,真绝了!”纳迪娜与朗贝尔突然从走廊冒了出来,喊叫道:“你竟让她发表她的文章!你对她投以微笑!跟这个女探子……”
  玛丽·昂热砰地一声打开了大门,迅速离去。
  “她答应把文章给我检查的。”
  “这个女探子!”纳迪娜尖声骂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记,读了迪埃戈给我的信,她……”她连嗓子都喊破了。纳迪娜就像儿时发怒那样,怒火满腔,浑身颤抖:“还给她报答!该揍她一顿!”
  “她勾起了我的怜悯心!”
  “怜悯!你总怜悯别人!凭什么权利?”她带着一种仇恨瞪着我:“实际上,那是蔑视。别人与你之间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衡量的标准!”
  “消消气,没有这么严重。”
  “噢?我知道,我有错,这自然,你从不原谅我。你总是有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那是位好姑娘,你知道。”朗贝尔有点见风使舵,但也挺客气地说。
  “那么,你也去祝贺她好了,跑去呀。”
  纳迪娜突然朝她卧室奔去,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感到遗憾。”朗贝尔说。
  “这不是您的错。”
  “今天的记者,都有一股警察耳目的劲头。纳迪娜发火,我理解。处于她的位置,我也会气得面红耳赤的。”
  他犯不着冲着我来护她,可这似乎出于善意。“噢!我也理解。”我说。
  “那,我走了。”朗贝尔说。
  “一路顺风,”我说道,紧接着补充道,“您该多来看看纳迪娜,她对您情谊很深,您是知道的。”
  他神色尴尬地微笑道:“这再也没有多少意义了!”
  “您没有早点儿跟她联系,她感到失望,正由于这一点她才不太客气了。”
  “可是她对我说不要先打电话的。”
  “要是您先打给她电话,她还是高兴的。她需要对友情确实有很大的把握时,才会全心全意去追求。”
  “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的情谊。”朗贝尔说。他突然又补充道:“我非常爱纳迪娜。”
  “那您就设法让她意识到这一点。”
  “我尽力而为。”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向我伸过手来:“不管怎样,我一回国就来。”他说道。
  我回到自己卧室,没敢敲纳迪娜的房门。她多不讲理!确实,对别的人,我总想方设法为他们寻找借口,这样宽容反而使心肠变硬。如果说我对她总是严格要求的话,那是因为她不是我所关心的病人。在她与我之间,存在着真正的衡量标准,那就是在我胸口作响的内疚的声音、焦虑的声音。
  当小比塞那篇微不足道的文章发表时,纳迪娜原则上嘀咕了几句。打从《警觉》杂志部的办公室开门办公以来,她的脾气变得好多了。她埋头于一件件明确的工作,显示出了当秘书的出色才华,为此而感到自豪。杂志的创刊号获得成功,罗贝尔和亨利十分满意,并劲头十足地准备下一期。自从罗贝尔说服了亨利,把《希望报》的命运与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以来,他对亨利充满友情,我对此感到高兴,因为说到底,亨利是他惟一的挚友。与朱利安、勒诺瓦、佩勒迪埃夫妇、康热夫妇等在一起,可以欢度美好的时光,但交情并不太深。过去的社会党人朋友中,有的与敌合作,有的死于集中营,夏尔利埃正在瑞士养伤,而至今对社会党仍然忠贞不渝的旧友对罗贝尔大加谴责,罗贝尔也针锋相对,予以反击。拉福利为罗贝尔成立了革命解放联合会感到失望、因为非但没有与共|产|党人结成同盟,两家的关系反而降低了热度。罗贝尔与他同辈人差不多断绝了往来,是他主动这样做的。他把这场战争归咎于他的同辈人,是他们没有设法阻止这场战争。他认为对自己的过去过分眷恋了,因而,他希望与年轻人一起共事。政治与行动如今有了新的眉目,需要采取新的方法,他希望尽量适应。至于自己的一些想法,他也觉得应该有所改变,正因为如此他才再三声称自己的作品尚未完成。他眼下正在撰写一篇评论,他在该文中企图把自己旧的思想与新的世界观融为一体。他的目标一如既往,革命解放联合会除了最近目标之外,一定要坚持给人们带来希望,发起一场与其人道主义思想相符合的革命。但是,罗贝尔深知眼下若不作出痛苦的牺牲,这场革命将难以完成,未来的人将不再是多列士以过分乐观的态度所描绘的人。那么,真理、自由、个人道德、文学、思想等这些旧的社会准则将保持何种意义,存在何种希望?若要拯救这些准则,就必须重新创造。而这正是罗贝尔的企图所在,他为此而激奋。我满意地暗自思忖,他终于获得了写作与行动之间和谐的平衡。显而易见,他忙得不可开交,可他喜欢这样生活。我也同样,我的生活很充实。我每天忙着与罗贝尔、纳迪娜、病人、书籍打交道,懊悔与热望已经没有存在的位置。如今,那位满头白发的年轻姑娘睡眠正常,再也没有噩梦缠绕,她加入了共|产|党,找到了情人,可惜她我的情人太多了,同时又无节制地饮酒,这谈不上是平衡产生的奇迹,但她总算能安心地睡眠了。那天下午,我真打心眼里感到幸福,因为小费尔南终于画出了一幢带着门窗的别墅,铁栅栏随之消失了。我刚给他母亲打了电话,门房又送来了信件。罗贝尔和纳迪娜都在杂志社,这天是他们的接待日。我独自一人等在家中。我拆开了罗米欧的信,我害怕极了,仿佛有人突然把我抛入空中。原来是一次精神分析讨论会将于元月份在纽约举行,他们邀请我参加,届时可以在新英格兰、芝加哥、加拿大组织报告会。我把来函摊在壁炉上,又激动万分地阅读了一遍。我过去是多么喜爱旅行!在世间,我除了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外,最喜爱的也就是旅行了。可是,这是我以为一去不复返的事情之一,现在竟又有人邀请我去英国、意大利,甚至去纽约漫游一番!我的目光难以离开这荒唐的字眼!对我来说,纽约一直是一座传奇般的城市,而我早就不再相信奇迹发生了。没料到就这一小片纸头,竟轻而易举地搅乱了时间、空间与常理。我把来函放进手提包,大步离开家门来到街上。纽约有人在嘲弄我,正在跟我耍鬼花招,我需要罗贝尔帮助我戳穿这场骗局。我急冲冲地登上莫瓦纳家的楼梯。

  “噢,是你?”纳迪娜带有某种责怪的口吻说。
  “你没看错。”
  “爸爸正忙着呢。”她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她高高地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办公桌居中放在这间当作接待室的大办公室里。等待接见的人数甚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片嘈杂。这该让他感到高兴,因为来的人中年轻人居多。当然,不少人是带着好奇心,或者因为无所事事,或者怀着某种投机的心理来到这里,但也有许多人是真正的喜爱罗贝尔的书,关心他的行动。噢,罗贝尔决不是在茫茫荒漠里白讲一场,他的这些同辈人尚有眼睛读他的书籍,尚有耳朵听他讲话。
  纳迪娜站起身子:“6点了!关门了!”她声音粗暴地高喊道。她把失望的来访者送向门外,然后转动了锁眼中的钥匙。
  “乱哄哄的!”她笑哈哈地说道,“好像他们在等着白吃一顿饭菜似的。”她打开了接待室的门:“道路通了。”
  罗贝尔在门口朝我微微一笑:“你给自己放假了?”
  “是的,我想转一圈。”
  纳迪娜朝她父亲转过身子:
  “瞧你这副举行祭礼似的样子真滑稽,活像个教父呆在告解座上。”
  “我更像是个算命者的形象。”
  突然,纳迪娜咯咯大笑起来,仿佛猛地揿了某个笑的按钮似的。她愉快的情绪很少突发,但每次总伴着刺耳的大笑:“瞧这玩艺儿!”
  她用手向我们指了指一只四角已经磨损的手提箱,发旧的箱子表面贴着一张标签:我的一生,约瑟芬·米埃弗着。“看去像是一份手稿!”她打着嗝儿说道,“那是她的真实姓名。你不知道她跟我说了些什么吧?”在她那两只激动得湿乎乎的眼睛里,闪现着一种胜利的光芒。笑是她的报复手段。“她对我说:‘我呀,小姐,我是一部活的材料!’她已经六十岁了,家住奥利亚克。她一五一十,什么都说。”
  她一脚踢开了皮箱的盖子。里面装满了一迭迭玫瑰色的文稿,纸上一式绿色墨水笔迹,没有任何涂抹之处。罗贝尔捡起其中一页,快速浏览了一遍,随手扔掉:“没有什么趣味。”
  “说不定有刺激的段落呢。”纳迪娜满怀希望地说道。她蹲在手提箱前。多少页文稿,多少分时光!在弥漫着外省气息的餐室里,在壁炉旁的灯光下,度过了多少温馨的时光。这时光是多么充实,又是多么空虚,过得多么欢快,又浪费得多么愚蠢。
  “不,没什么意思!”纳迪娜不耐烦地站起身子,她的脸上,欢乐的表情荡然无存……“那就搁起来了?”
  “等五分钟。”罗贝尔说。
  “快点儿走,这儿散发着文学味。”
  “什么味?文学味?”
  “一辈子不修边幅的老头儿味。”
  这不是一股什么味。但是,整整三个小时里,整个空气中充盈着希望、担忧与恼恨。空空热闹一场过后,透过这无声的沉默,感觉到了这无形的悲楚。纳迪娜从抽屉里拿出一件酱紫色的毛衣,煞有介事地编织起来,编针嘎吱直响。平常,她从不怜惜自己的时光,可一旦要她拿出几分耐心,她就赶紧装出一副样子,仿佛她的光阴一刻也不该浪费。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办公桌上,只见一个黑色的封面,一行鲜红的大字煞是诱人:《诗选》,勒内·杜斯。我打开本子。
  “秋日里,牧场可敬而美丽……”
  我翻了一页。“您是否知道,我突然发现了神奇的佛罗里达……”
  “纳迪娜!”
  “什么事?”
  “这家伙寄来的东西,署着他的名字,可却是阿波里奈尔①、兰波、波德莱尔②等的诗句……他总不至于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吧。”
  ①阿波里奈尔(1880~1918):法国诗人。主要作品有《酒精集》等,对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产生过影响。
  ②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主要作品有《恶之花》等,对欧美颓废文学产生过影响。
  “啊!我知道他搞的是什么名堂。”纳迪娜冷淡地说,“那个可怜的混蛋给了塞泽纳克两万法郎,让塞泽纳克卖给他一些他写的诗。你知道,塞泽纳克才不会舍得把自己未发表的诗作送给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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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东京中野区哲学堂附近。七月二十八日,晚上九点一过,街上已没有行人了。仁科草介知道,自己身后有两个人越走越近,他们用醉醺醺的、含混不清的奇怪腔调喋喋不休地交谈着。“我醉了?总不犯法吧。呃……是吗?”其中一人声音含糊地说着,不知是对同伴,还是对仁科。仁科不由得苦笑了,看来这是个喝醉了酒脾气就不大好的家伙。两人步伐杂乱地从仁科身边擦过,霎时,仁科感到左肋下一阵剧痛,两支手同时被人按住。 [点击阅读]
夜城4·魔女回归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夜城里什么东西都有,从神圣的遗产到污秽的法器一应俱全。不过除非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不然我绝不推荐任何人参加夜城里举行的拍卖会。虽然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敢在拍卖会中跟我抢标,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席任何拍卖会了,因为每次我都会在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之前先标下一堆垃圾。有一次我意外标到了一张召唤妖精用的“普卡”,结果就出现了一只只有我才看得到的花花公子玩伴女郎,足足跟了我好几个月。 [点击阅读]
夜城8·非自然询问报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在夜城,黑夜永无止尽。这里是隐身于伦敦的黑暗魔法之心,美梦以各种型态现世,诱惑与救赎永远都在特卖。你可以在夜城中找到任何事物,只要对方没有抢先找上门来。火热的霓虹,深邃的黑暗,信用卡难以支付的罪恶,狂放的夜店,疯狂的音乐。换上你的舞鞋,舞动到血流如注为止。夜晚持续不断,欢乐永不止歇。随时都会有人手中握着印有你的名字的子弹。我名叫约翰·泰勒,是一名迷失灵魂、在诅咒之地寻求救赎的私家侦探。 [点击阅读]
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2
摘要:世界上存在着一座梦想前去等待死亡的城镇。一个恶梦得以结束,希望终得安歇的所在。所有故事找到结局,所有冒险迎向终点,所有迷失的灵魂都能迈入最后归宿的地方。从古至今,世界上一直存在着许多这样的地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黑暗角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的发展、魔法的消逝,大部分的奇景都已不复见,而这类隐藏的角落也随之凋零。 [点击阅读]
大师与玛格丽特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暮春的莫斯科。这一天,太阳已经平西,却还热得出奇。此时,牧首①湖畔出现了两个男人。身材矮小的那个穿一身浅灰色夏季西装,膘肥体壮,光着秃头,手里郑重其事地托着顶相当昂贵的礼帽,脸刮得精光,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出奇的角质黑框眼镜。另一个很年轻,宽肩膀,棕黄头发乱蓬蓬的,脑后歪戴一顶方格鸭舌帽,上身着方格布料翻领牛仔衫,下身是条皱巴巴的自西眼裤,脚上穿一双黑色平底鞋。 [点击阅读]
大象的证词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奥利弗夫人照着镜子。她自信地瞄了一眼壁炉架上的时钟,她知道它已经慢了二十分钟。然后她继续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奥利弗夫人坦率地承认,令她烦恼的是经常要改变发型。她差不多已把每种样式都试过了。她先梳了一个庄重的,把头发从四面向上卷得又松又高;接着又梳了一种迎风式的,把发绺往后梳,修饰得看上去很有学者风度,至少她希望如此。她已经试了绷紧的整齐的卷发,也试过一种很有艺术味道的凌乱的发型。 [点击阅读]
失去的胜利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前言1945年我曾经讯问过许多德国将领,他们一致的意见都是认为曼施坦因元帅已经被证明为他们陆军中能力最强的指挥官,他们都希望他能出任陆军总司令。非常明显,他对于作战的可能性具有一种超人的敏感,对于作战的指导也同样精通,此外比起任何其他非装甲兵种出身的指挥官,他对于机械化部队的潜力,又都有较大的了解。总括言之,他具有军事天才。在战争的最初阶段中,他以一个参谋军官的身份,在幕后发挥出来一种伟大的影响。 [点击阅读]
局外人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2
摘要:人道主义思想加缪的思想,其核心就是人道主义,人的尊严问题,一直是缠绕着他的创作、生活和政治斗争的根本问题。《西西弗斯神话》和《局外人》构成了加缪文学创作的母题,包含着加缪未来作品的核心问题。书中,西西弗斯的幸福假设的提出,其本质动机,不在荒诞,荒诞既不能告诉我们幸福,也不能告诉我们不幸,之所以加缪假设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幸福的生活才符合人的尊严,被责为永罚,却幸福,这绝对是一种反抗, [点击阅读]
广岛之恋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一九五七年夏天,八月,广岛。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法国女子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来参加拍摄一部关于和平的影片,她在影片中扮演一个角色。故事发生在这个法国女人回国的前夕。她在其中扮演角色的这部影片实际上已近完成。只剩下一组镜头要拍摄。就在她回法国的前夕,这个在影片中始终未提及名字的法国女人——这个无名妇女——将遇到一个日本人(工程师或建筑师),他们之间产生了一段过眼云烟的恋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