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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里奇迹 - 第六部 柯菲上绿里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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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们把约翰·柯菲带回E区时,滑轮担架已是必须,而非奢侈了。我十分怀疑他凭自己的力气是否能走完地道,因为弯腰走路比挺直了更费力,而对约翰·柯菲这样的人来说,地道的拱顶简直是太低了。我很不愿意出现他瘫倒在地道里的情况。要解释我们为什么给珀西套上疯子饭兜把他扔进禁闭室,这已经不容易了,再怎么解释柯菲倒在地道里?
  谢天谢地,我们有滑轮担架,约翰·柯菲躺在上面,像一条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我们把他推回到储藏室楼梯口。他翻身下了担架,踉跄着,垂头站定,呼吸十分粗重。全身肤色青灰,好像刚在面缸里滚过似的。我觉得中午时分他一定得进医务室了……就是说,如果中午时分他还活着的话。
  布鲁托尔冲我看了一眼,神色严峻而绝望。我也同样看看他,“我们没法把他抬上去,不过可以扶着他,”我说道,“你架着他右胳膊,我架左边的。”
  “我呢?”哈里问道。
  “跟在后面。如果他像要向后倒了,就往前推一把。”
  “要是挡不住,你就蹲在估摸他会倒下的地方,缓冲一下嘛,”布鲁托尔说道。
  “嘿,”哈里略显不快地说道,“布鲁托尔,你真该去奥菲姆马戏团,你说话可真逗。”
  “没错,我可是很幽默的,”布鲁托尔顺着说道。
  最后,我们还真把约翰弄上了楼梯。我最大的担心是怕他晕过去,不过他没有晕倒。“走前头去,看看储藏室里是不是有人,”我气喘吁吁地对哈里说。
  “如果有人我该怎么说?”哈里问道,说着掐掐我的胳膊,“‘埃文呼叫’,然后退回来?”
  “别自作聪明啦,”布鲁托尔说。
  哈里小心翼翼把门推开一条缝,脑袋探了进去。我觉得他似乎看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他抽回脑袋,一脸欢喜地说:“岸上无人,没有响动。”
  “但愿别出意外,”布鲁托尔说,“来吧,约翰·柯菲,快到家了。”
  他靠自己的力气撑着走过储藏室,不过我们不得不扶他走上通往我办公室的三级台阶,最后,差不多是把他推进了那扇小小的门。他站定了,呼吸粗得像在打鼾,两眼泛出玻璃似的浑浊反光。而且,他的右嘴角耷拉了下来,就像我们刚走进梅琳达的卧室、看见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时的样子,这使我感到万分恐惧。
  狄恩听见我们的声音,从绿里尽头的那张值班桌边走了过来,“感谢上帝!我以为你们再也回不来了呢,我几乎肯定你们给逮住了,不然就是监狱长让你们挨了枪子,或者……”他住了口,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约翰,“天呐,他怎么啦?看上去他要死了!”
  “他不会死的……是吗,约翰?”布鲁托尔说着冲狄恩瞪了一眼,让他住口。
  “当然不会啦,我不是说真的死,”狄恩忐忑地笑了笑,“可是,天呐……”
  “别管那么多了,”我说,“帮我们把他弄回牢房去。”
  我们再次成了围着大山的四座小丘,但这一次,山是经历了几百万年风雨侵蚀的山,山岩破败,一片凄惨。约翰·柯菲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呼吸声听上去像上了年纪的老烟鬼,但至少他在走动。
  “珀西怎样了?”我问道,“有没有又踢又闹的?”
  “开始是踢闹了一会,”狄恩答道,“你给他嘴巴缠了胶带,他还是拼命喊叫,我想大概是在骂人。”
  “谢天谢地,”布鲁托尔说,“还好咱们在别处,没让耳朵遭殃。”
  “后来就不时踢一下门,驴子尥蹶子似的。”狄恩见了我们,大大放了心,开始喋喋不休起来。眼镜也滑落到汗溜溜的鼻尖,他赶紧往回推推。
  我们走过沃顿的牢房,这一文不值的混小子平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这次,他的眼睛可真是闭着的。
  狄恩见我在看着沃顿,笑了起来。
  “这家伙没惹什么事!自打躺下后没动弹过,死人似的。至于珀西不时踢一下门,我根本没在意。老实说,还高兴着呐。他要是真没响动了,我还得担心他是不是被你蒙在他嘴巴上的胶带给捂死了呢。不过这还不是最妙的。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今晚这地方安静得像新奥尔良的圣灰星期三①!整个晚上没一个人到这里来过!”说最后那句话时,他声音里充满胜利的喜悦:“我们没给人发现,伙计们!我们成功啦!”
  这句话使他想起了我们上演这整出喜剧的原由,于是他问起了梅琳达。
  “她很好,”我答道。我们走到了约翰的牢房前。狄恩刚才那句话这才真正开始起作用了:我们没给人发现,伙计们!我们成功啦!
  “是不是像……呃……那老鼠一样?”狄恩问道,说着他瞥了一眼德拉克罗瓦曾经和叮当先生一起住过、现在已经空了的牢房,然后朝禁闭室看看,叮当先生好像是从那里出现的。他压低了声音,就像人们走进一座宏大的教堂,在里面哪怕寂静无声都会让人感觉在窃窃私语。“是不是……”他吞下了后半句话,“咳,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是个奇迹吗?”
  我们三个相互看看,确定我们都看到了同样的事实。“他就是把她从坟墓里带了回来,”哈里说道,“没错,是个奇迹。”
  布鲁托尔打开了牢门上的双重锁,轻轻把约翰往里一推,“好了,大块头,进去吧,休息一下,这是你该得的。我们要去解决珀西这堆杂碎……”
  “珀西是坏蛋,”约翰的声音低沉,语调机械。
  “没错,毫无疑问,就像个邪恶巫师,”布鲁托尔努力用最让人舒心的语气说道,“不过你一点都别管他了,我们决不让他接近你,你就放心躺到自己床上去吧,我马上把那杯咖啡给你拿来,又热又浓,你会觉得焕然一新的。”
  约翰沉重地坐到床上。我以为他会像通常那样仰面躺倒,侧过身面对墙壁,可是眼下他就坐在那里,双手松松地抱住膝盖,垂着头,吃力地用嘴呼吸着。梅琳达给他的圣克里斯托弗银饰从衬衣口袋里掉出来,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他会保佑你平安,这是梅琳达对他说的,但约翰看上去一点也不平安。他看上去好像在哈里说的那个坟墓里取代了梅琳达的位置。
  但是那时候我顾不上约翰了。
  我转身对着其他人,“狄恩,把珀西的手枪和警棍拿来。”

  “是。”他走回到值班桌,开了装着手枪和警棍的抽屉锁,把它们拿了过来。
  “准备好啦?”我问他们。他们点点头。这是我的部下,好样的,那一晚是我最为他们感到自豪的时候。哈里和狄恩有点紧张,布鲁托尔则和往常一样坚定。“好,我来和他谈。你们各位说得越少越好,事情就可能结束得越早……无论是好是糟。好吗?”
  他们又点点头。我深深吸口气,顺着绿里走到禁闭室。
  珀西抬起头,眼睛一斜,躲开了照在他身上的灯光。他坐在地上,正舔着我绑在他嘴上的胶带。我绕在他脑后勺的那部分胶带已经松开(也许是因为出汗,还有他头发上的润发油,胶带滑开了),而且他也有办法把剩下的胶带全弄掉。再有一小时,他就会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了。
  见我们走进去,他蹬着脚使身体往后挪了一些,很快就不动了,他肯定意识到,屋子里无路可走,除了东南角落。
  我从狄恩手里拿过手枪和警棍,冲着珀西递了过去,“想要吗?”我问道。
  他警惕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布鲁托尔,”我说道,“哈里,扶他站起来。”
  两人弯下腰,胳膊顶在帆布约束衣的袖窝下,把他扶了起来。我走过去,几乎和他鼻尖冲鼻尖。我能闻到他浑身汗水的酸臭味。部分的汗可能是他奋力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流下的,或是蹬门时流的(就是狄恩听到的那几声),不过我觉得,大部分汗是因为他内心确凿的恐惧:他不知道我们回来后会对他如何处置。
  我不会有事的,他们并不是杀手,珀西会这样想……然后,也许,他会想到电伙计,他心里会升起这样的念头:没错,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杀手。我本人就干过77次,比任何一个我给扣上胸带的人都要多,比约克中士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受到表扬的数字还要多。杀珀西当然不合逻辑,但我们的所作所为本来就不合逻辑了。珀西坐在那里,双手反绑在背后,拼命用舌头舔着嘴上的胶带时,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另外,一个人坐在有缓冲墙的屋子地板上,像被蜘蛛缠住的苍蝇一样浑身上下被紧紧绑定,这时,对这样的人,逻辑很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就是说,如果我现在不制住他,就再没机会了。
  “如果你答应不喊叫,我就把胶带拿掉,”我说,“我要和你谈谈,不是比嗓门。你看怎么样?你会安静点吗?”
  从他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丝放松的神情,他明白,如果我要和他谈谈,他就很可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他点点头。
  “你要是乱叫,我就把胶带再次贴上,”我警告说,“你明白吗?”
  他又一次点头,这一次有点不耐烦了。
  我伸手抓住已经给他舔松下来的胶带一端,使劲一拉,胶带发出很响的一声嘶啦。布鲁托尔身子一缩,珀西痛得叫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了眼泪。
  “给我把这混蛋衣剥了,白痴,”他边吐唾沫边说道。
  “就脱,”我说。
  “马上脱!马上脱!立刻……”
  我啪的一巴掌。巴掌飞出去时,我甚至还没想到要这么做……不过我当然知道,事情很可能会到这个地步。甚至早在我第一次和穆尔斯监狱长谈论珀西时,也就是哈尔劝我让珀西负责执行德拉克罗瓦的死刑那次,我就知道事情会到这一步。人的手就像是半野性半驯服的动物,大部分时间都很听话,可有时候它会逃脱,第一眼看见东西就会扑上去撕咬。
  那是一声清脆的“啪”,就像折断了一根树枝。珀西完全被打懵了,他呆呆看着我,圆瞪的眼睛看上去像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他的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活像水族馆里的鱼。
  “闭嘴,听我说,”我说道,“你对德尔干下的,现在你活该,我们让你罪有应得。我们只能这么办了。我们是商量好的,除了狄恩,而他也得跟着我们干,因为他不干的话,我们会让他后悔的。是不是这样,狄恩?”
  “是的,”狄恩的声音很低。他一脸惨白,“我想是的。”
  “我们会让你一辈子后悔,”我继续说下去,“我们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如何蓄意搞砸了德拉克罗瓦的死刑……”
  “蓄意搞砸……!”
  “还有,是如何差一点让狄恩被人害死的。我们会到处宣扬,看你姑父还能给你什么活儿干!”
  珀西剧烈地摇晃着脑袋。这一切,他不相信,也许是没法相信。我的巴掌印清晰地显现在他苍白的脸上,像占卜师的印章。
  “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你揍个半死。我们不需要自己干的,我们也有关系,珀西,你真笨得想不到这一点吗?他们虽然不是州府那边的,却知道有些事情该怎么处理。那些人,在这里有朋友,有兄弟,有父辈。你这样的混蛋,他们割鼻子,割鸡巴,可乐意着呢。他们会这么干,让他们所关心的人每星期可以在操练场多放三小时风。”
  珀西的头不摇了,眼睛依然瞪着。眼泪在他眼眶里,但没有掉下来。
  我觉得那是愤怒和挫败的眼泪。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好了,现在来看看好的一面,珀西。我看,虽说撕掉胶带时你的嘴唇有点痛,不过除了你的傲气,什么都没受到伤害……而且,除了这屋子里在场的几个,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不会传出去的,对不对,伙计们?”
  他们都点点头。“当然不会啦,”布鲁托尔说,“绿里的事情到绿里为止,一直都这样。”
  “你要去荆棘岭了,在此之前,我们不来管你的事了,”我说道,“珀西,你打算就这样了结,还是要和我们来硬的?”
  长长的一段沉默,他思量着,我几乎能看见他脑子里轮盘飞转,计算着一个个可能,又排除了一个个念头。最后,我觉得准是一条更为基本的道理占了上风:胶带是从嘴上撕下了,可约束衣还绑在身上,而此时他也许小便已经憋得不行了。
  “好吧,”他说,“这件事情就这么算完了。快把这身衣服弄掉,我的肩膀都快……”
  布鲁托尔一步上前,肩膀一抵把我推向一旁,他的一只大手捏住珀西的脸,四根手指深深掐进珀西的右脸颊,大拇指在他左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凹陷。
  “马上就好,”他说,“首先,你听我说,这里保罗是大头儿,他有时候得说点文雅的话。”

  我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对珀西说过任何文雅的话,可怎么也想不出来。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别做声。珀西看上去被吓住了,正好,我不想破坏这一效果。
  “人们并不总能明白,文雅和软弱不是一回事,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我才不管文雅不文雅。我这人心直口快。就这样,心直口快:你要敢不守诺言,我们很可能就要操你的屁眼。哪怕你躲到俄罗斯,我们也会找到你。等我们找到了你,我们就会狠命地操你,不仅操你的屁眼,还要操你身上的每一个洞。要操得你生不如死,然后你身上哪里流血,我们就往哪里喷醋。你听明白了吗?”
  珀西点点头。布鲁托尔的手指这样掐着他的脸,使珀西看上去模样怪异,有点像老嘟嘟。
  布鲁托尔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我朝哈里点点头,他走到珀西背后,动手解扣松钮。
  “记住了,珀西,”哈里说,“好好记住了,既往不咎。”
  一切都恰到好处地令他害怕,三个穿着蓝制服的精怪……可是我却暗暗地感到有一股绝望的思绪席卷而来。他也许会老实上一天或一个礼拜,继续算计着各种情况和得失,但到最后,两件事情会合并起来:他坚信自己的关系强大,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这个场合成了失败者。等这两个念头合到一块,他就会决定告发。我们把约翰带到梅莉·穆尔斯那里,也许的确救了梅莉一命,这一点我决不后悔(就像当年我们常说的,“把中国所有的茶都给我也不会”),但到头来,我们一定会倒在拳击台上,裁判一定会读秒判我们失败。我们的行为差一点就是谋杀,一旦珀西从我们身边走开,重拾起他所谓的胆量,就根本别指望他信守诺言。
  我稍稍一斜眼,朝布鲁托尔投去一瞥,发现他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倒没让我惊讶。豪厄尔太太的孩子布鲁特斯很精明,一向精明。他朝我稍稍一耸肩,一只肩膀往上抬了那么一英寸,然后又放下,但这就足够了。
  他耸肩的意思是:那又怎么样?保罗,还能怎样?我们干了该干的事,而且干得很漂亮。
  没错,而且结果还相当不错。
  哈里解开了约束衣上的最后一个扣子。珀西面部扭曲,又恨又恼,甩下衣服,听任它落在脚边。他故意不朝我们任何一个人看。
  “把枪和警棍还给我,”他说道。我递了过去。他把手枪放回枪套,把胡桃木警棍塞进棍环。
  “珀西,如果你想一想……”
  “是啊,我是要想一想,”他说着气哼哼地从我身边推搡着走过,“我是要好好想一想,现在就开始想,回家路上就想。你们随便哪个下班时帮我打一下卡吧。”他走到禁闭室门前,回身扫视着我们,蔑视的神情中夹杂着愤怒和尴尬,这对我们想要保守的秘密来说,可真是十分的危险。“当然啦,除非你们想说明我为什么提早离开。”
  他离开屋子,大步走上绿里,气恼中忘记了这条绿色的中央走廊为什么留得那么宽。他曾经犯过一次错误,侥幸没造成后果。他不可能再侥幸一次了。
  我跟随着他走出门,试图想个办法劝慰他。他现在浑身臭汗,头发散乱,我那一巴掌的红印子还留在脸上。我不想让他这个样子离开E区。
  其他三人也跟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极其迅速,差不多一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一切就过去了。可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所有的一切,大部分都记得,因为我回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詹妮丝,于是这一切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天亮时与柯蒂斯·安德森见面、调查询问、哈尔·穆尔斯为我们安排的记者会(那时候他当然已经回来了),以及随之而来的州政府调查委员会,这一切就像我记忆中许多的其他事情一样,随着年代的久远而模糊了。不过至于在绿里上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没错,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珀西正垂头在绿里的右边走着,我要这么说:普通的犯人不可能够到他。不过,约翰·柯菲不是普通的犯人。约翰·柯菲是个巨人,他的胳膊是巨人的胳膊。
  我看见他两条棕色的长胳膊嗖地射出铁栏,嘴里喊着,“看好了,珀西,看好了!”珀西准备转身,左手已经落到警棍顶端。这时,他被一把抓住,重重地直冲着约翰·柯菲牢房撞去,右边的脸正好打在铁栏杆上。
  他发出一声呻吟,转过来面对柯菲举起警棍。约翰当然无法躲避,他自己的脸也用力挤在中间两根铁栏杆之间,看上去像要把整个大脑袋挤出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当时看上去就是这样。他一伸右手,抓到了珀西的脖子,一拧,把珀西的头转向前面。珀西的警棍在栏杆之间砸下来,砸在约翰的太阳穴上。鲜血涌了出来,但约翰毫不在意。他的嘴紧贴在珀西的嘴上。我听见一阵嘶嘶的冲击声,一股气息流动的声音,好像是长长的一口气。珀西像上了钩的鱼那样浑身抖动,试图挣扎开去,但是他根本做不到。约翰的右手压着他的后脖颈,把他牢牢按定。两人的脸似乎焊在了一起,就像我看见过的恋人隔着铁栏热烈亲吻。
  珀西尖叫起来,不过叫声有些沉闷,就像被胶带蒙住了似的。他又一次试图挣脱开去,两人的嘴唇稍稍分开了一小会,我看见一股黑色的东西旋转着从约翰·柯菲的嘴里涌进珀西·韦特莫尔的口中。那些没能进入他颤抖的嘴巴去的,就从他的鼻孔里涌了进去。接着,在珀西后脖颈上抓着的手一弯,珀西又被拉向了约翰的嘴,简直给钉在了上面。
  珀西的左手一松,他心爱的胡桃木警棍掉到了铺着绿油毡的地面。
  他再也没有把它拾起来。
  我试图冲向前去,我想我也的确向前冲了,但行动迟重蹒跚。我伸手去掏枪,可枪带却还卡在胡桃木夹上,我无法把它从枪套里拿出来。我感到脚下的地板仿佛在颤动,就像我先前在狱长那幢简朴的科得角式房子里感觉到的一样。这种感觉我并不是很确定,但我看见,头顶天花上铁丝罩内的一个灯泡碎了,玻璃碎片洒了一地。哈里惊叫起来。
  最后,我终于用拇指顶开了点38口径手枪枪把上的安全扣,但我还没来得及把枪拔出来,约翰就猛地推开珀西,自己退回到牢房里去了,他一脸痛苦表情,不停擦着嘴角,好像尝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

  “他要干什么?”布鲁托尔喊着,“保罗,他要干什么?”
  “不管他从梅莉那里吸出了什么,现在都进了珀西的身体了,”我答道。
  此时,珀西正靠在德拉克罗瓦曾住过的牢房的铁栏杆上。他两眼瞪得滚圆,目光呆滞,就像两个零。我小心地走上前去,以为他会像约翰治完梅琳达后那样又噎又咳的,但是这并没有发生。他只是站在那里。
  我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珀西!嘿,珀西!醒醒!”
  什么动静都没有。布鲁托尔也过来,伸出双手在珀西毫无表情的脸前晃晃。
  “这样没用的,”我说。
  布鲁托尔没搭理我,他双手用力在珀西鼻尖前拍了两下。居然有反应了,或者说似乎有反应了。珀西眼皮一翻,左右环顾起来,他眼神昏花,像被人砸了脑袋后奋力想恢复知觉的样子。他看看布鲁托尔,再看看我。
  事过这么多年,现在我确信他肯定谁都没看见,但当时我觉得他是看见的,我以为他正在恢复知觉。
  他一推手,身子摇晃着离开了铁栏。布鲁托尔扶他站稳了,“当心,小伙子,你没事吧?”珀西没有回答,径直从布鲁托尔身边走过,转向值班桌。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步履蹒跚,但有点站立不稳。
  布鲁托尔伸出手想帮他一把,被我推开了,“别管他。”要是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还会说同样的话吗?自从1932年的秋天以来,这个问题我已经自问了成百上千遍,可从来没有过答案。
  珀西走了十二三步,又停下,垂着头。这时他站在野小子比利·沃顿的牢房外。沃顿还在酣睡着。整个事件发生时他一直在酣睡。现在我想起来,其实他到死都还睡着,这倒使他比其他在那里结束生命的人幸运许多,肯定比他该有的下场幸运得多。
  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珀西就拔出枪,走到沃顿牢房的铁栏杆前,枪膛里六发子弹朝熟睡的人全数倾泻而去。就听得砰-砰-砰-砰-砰-砰,扳机扣得飞快。在封闭空间里,那声音震耳欲聋。我第二天早晨把这件事讲给詹妮丝听的时候,耳朵里依然响个不停,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们四个朝他冲过去。狄恩是最先到的,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最先到,因为柯菲抓住珀西时,他还在我和布鲁托尔身后,但他的确是第一个赶过去的。他抓住珀西的手腕,准备把枪从他手上夺下来,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只见珀西一松手,枪掉到地板上。他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就好像我们都是冰面,而他的目光则是溜冰的冰刀。珀西的膀胱一松,大家只听得一阵低沉的嘶嘶声,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接着,声音更响了,臭味更重了,他把另一边裤子也尿潮了。他的目光定格在走廊远处的角落里。
  据我所知,这双眼睛就再没有看见过我们这一真实世界里的东西。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曾说过,当布鲁托尔几个月之后发现了叮当先生彩色线轴的碎片时,珀西已住进了荆棘岭,我并没有说谎。他压根没进那个屋角落里放着风扇的办公室,也没能把精神病人推来搡去。但我想,他至少有了独用的房间。
  他毕竟是有人头关系的。
  沃顿侧着身子背靠在牢房墙上躺着。我看不太清楚,但大量的鲜血浸透了床单,喷溅在水泥地面上。但验尸官说,珀西的枪法就像安妮·奥克莉③。想到狄恩说的,那次珀西把警棍朝小老鼠扔过去,几乎准确命中,我对此并不惊奇。这一次,射程更近,目标又不在移动。一枪打中腹部,一枪打中小腹,一枪打中胸部,三枪打中头部。
  布鲁托尔边咳嗽,边挥手驱赶着开枪造成的烟雾。我自己也在咳,只不过到那时才注意到罢了。
  “一切都结束了,”布鲁托尔说道。他的声音还算平静,但眼神里绝对充满惊慌。
  我朝走道那边看去,看见约翰·柯菲坐在板床的一端。他的双手又抱着膝盖,但头却挺了起来,看上去一点病容都没有了。他朝我微微一点头,我居然也朝他点了一下头,这让我自己都十分惊讶,就像那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朝他伸出手去一样。
  “我们该怎么办?”哈里叽里咕噜地喃喃着,“天呐,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都干不了,”布鲁托尔用与刚才一样的平静语调说道,“我们要倒霉了,是吗,保罗?”
  我的脑子开始急速开动起来。我看看哈里和狄恩,他俩像吓破了胆的小孩,直盯着我。我朝珀西看看,他站着,双手和下巴不住颤动。然后,我看看我的老朋友布鲁特斯·豪厄尔。
  “我们不会有事的,”我说。
  终于,珀西开始咳嗽了。他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几乎在干呕。
  他的脸色开始变红。我张开嘴,示意其他人往后退,但根本就没来得及。
  珀西嘴一张,发出一种介于干嚎和牛蛙鼓噪之间的声音,吐出了一大团黑色的打着旋的东西。密度之高,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几乎看不见他的头了。
  哈里用虚弱颤抖的声音说着“上帝啊,来救救我们吧”。随后,这团东西变成了耀眼的白色,就像一月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之上。一会儿工夫,烟雾消散。珀西慢慢站直了,眼睛里重新出现了空虚的神色,直顺着绿里看去。
  “我们没看见,”布鲁托尔说道,“是吗,保罗?”
  “是的。我没看见,你没看见。哈里,你看见了吗?”
  “没有,”哈里回答。
  “狄恩?”
  “看见什么啦?”狄恩说着摘下眼镜擦拭起来。我以为眼镜会从他颤抖的手上掉下去,还好他捏住了。“‘看见什么啦’,这很好,就这么说。伙计们,现在仔细听你们的队长说,时间有限,大家都先得搞明白,事情很简单,我们别把它弄复杂了。”
  注释:
  ①复活节前第七个星期三,基督教习俗于此日以灰抹额以示忏悔。
  ②约克(1887-1964),美国陆军中士,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英雄。
  ③Annie Oakley(1860-1926),美国女神枪手,其绝技能在30步外击中抛在空中的1角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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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没有想到拉动门栓时竟然发出惊人的响声,令男子吓了一大跳,好在风声掩去了这一声响,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就起风了。风儿摇动着树林里粗壮的树枝。整座山峦开始呼啸,呼啸声掠过屋子的屋顶。已经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却刮起了在这季节里不可能出现的南风。据村子里的老人说,现在这个时候刮这样的风,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愿这不是出事的征兆。对男子来说,就是靠着这风声,才使他在拉动门栓时没有被人发现。 [点击阅读]
手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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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脉冲”事件发生于十月一日下午东部标准时间三点零三分。这个名称显然不当,但在事情发生后的十小时内,大多数能够指出这个错误的科学家们要么死亡要么疯癫。无论如何,名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那天下午三点,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地在波士顿的波伊斯顿大街上往东走。他名叫克雷顿·里德尔,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步伐也特别矫健。他左手提着一个艺术家的画夹,关上再拉上拉链就成了一个旅行箱。 [点击阅读]
拇指一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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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贝瑞福夫妇对坐在早餐桌前,他们和普通的夫妇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全英格兰至少有好几百对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夫妻正在吃早餐,这一天,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星期七天之中,至少有五个这样的日子。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会下雨,不过谁也没把握。 [点击阅读]
拉贝日记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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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胡绳60年前,侵华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惨案,是日本法西斯在中国所犯严重罪行之一,是中国现代史上极其惨痛的一页。虽然日本当时当权者和以后当权者中的许多人竭力否认有这样的惨案,企图隐瞒事实真相,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断有身经这个惨案的人(包括当时的日本军人)提供了揭露惨案真相的材料。最近,江苏人民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共同翻译出版了《拉贝日记》。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