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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里奇迹 - 第五部 夜之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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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八点三刻时分,老嘟嘟推着车,在E区走完了当晚最后一趟。我们耐心听了他一大箩废话,让他贪心地笑了起来。
  “听着,你们几位看见了那只老鼠吗?”他问道。
  我们都摇摇头。
  “也许那漂亮小伙见过,”嘟嘟说着头朝储藏室方向一点,珀西正在那里拖地板,写报告,或是在抠屁眼。
  “你操什么心?管他谁见了,没你的事,”布鲁托尔说道,“嘟嘟,推车走吧,你把这地方弄臭死了。”
  嘟嘟堆出一脸独有的、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张开无牙的大嘴,脸颊凹瘦。他装模作样地吸了口气,“你们闻到的不是我,”他说,“是德尔,说再见的德尔。”
  说完,他嘎吱嘎吱推车出了门,去了操练场。后来他又推了十年车,向还买得起点东西的看守和囚犯叫卖馅饼和汽水,我离开之后他还推了很久,天呐,冷山监狱撤消后他还推了很久。直到现在,我还不时在梦里听见他喊着,他给烤糊了,他给烤糊了,他成了烤熟的火鸡。
  嘟嘟走后,时间变得漫长起来,时钟似乎在爬行。我们把收音机开了一个半小时,里面在播“弗雷德·埃伦”和“埃伦的小径”等节目,沃顿发出了一阵阵狂笑,可我非常怀疑他是否听懂了许多的笑话。约翰·柯菲还坐在床头,双手紧握,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坐在值班桌前的人。我见过这种神情,一副在汽车站等车来的样子。
  十点三刻时,珀西从储藏室来了,递给我一份用铅笔费劲地写成的报告。页面上满是橡皮擦的碎屑和污迹。他见我用拇指抹了抹其中的一处污迹,便匆匆说道:“这只是第一稿,我会再抄一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最他妈粉饰太平的报告了。不过我对他说的是,写得不错。他满意了,走开了。
  狄恩和哈里在玩纸牌,大声吵闹着,经常为了分数争论不休,每隔五六秒钟就抬头看看慢慢爬行的时钟。当晚至少有一局牌戏中,他们似乎在记分板上走了三个来回而不是两个。空气十分紧张,我觉得几乎能把紧张像黄泥一样捏成形了,而唯一没有这种感觉的人就是珀西和野小子比利。
  到十点二十分时,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朝狄恩微微一点头。他拿了瓶从嘟嘟的推车上买来的可乐,走进我的办公室,一两分钟后又出来了。
  此时可乐已倒在一只锡铁杯里,这样的杯子不会被囚犯砸碎了当利器。
  我拿过杯子,四下看看。哈里、狄恩和布鲁托尔都在注视着我。约翰·柯菲也在看着我。不过,珀西不在其中。他已经回储藏室去了,也许他觉得那天晚上呆在那里更舒服些。我拿起杯子嗅了一下,没有其他味道,只有可乐的气味,一种当时闻来有些奇怪但让人愉快的肉桂味。
  我拿着杯子来到沃顿的牢房前,他正在床上睡着。他并不在自慰,不过裤衩里面的确硬硬地有东西顶着,他不时轻重适度地用手指去拨弄一两下,好像一个笨手笨脚的提琴手在用力拨弄特粗的E弦。
  “伙计,”我说道。
  “别烦我,”他说。
  “好吧,”我顺着说道,“我给你弄了杯可乐,看你这一夜还像个人样,差不多要创记录了。不过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我把杯子举到嘴边,做出真要喝的样子。那杯子的四周被人愤怒地在牢房铁栏上砸得凹凸不平。刹那间,沃顿就跳下板床,但这并不让我惊讶。这也不是什么高危动作。大多数囚犯,管他是无期的还是强姦犯,还有确定要上电伙计的家伙,见了甜食都不要命,这家伙也决非例外。
  “给我,你这呆子,”沃顿说话的腔调好像他是工头,我倒成了苦力,“把可乐给伙计我。”
  我把杯子拿到铁栏近处,让他伸出手来取。要反过来做,那就等着倒大霉吧,在监狱里做久了,谁都会这么对你说。这样的动作,我们甚至没意识到是否思考过就自然会做的,就像我们决不会让囚犯对我们直呼其名来套近乎,就像每当我们听见有急促的钥匙叮当声就明白区里出事了,因为那是狱警奔跑时发出的声音,而监狱若平安无事,狱警决不会奔跑。
  这样的事情,珀西·韦特莫尔从来搞不明白。
  然而这天晚上,沃顿却不打算把自己噎死。他抓过杯子,长长地三口喝光了饮料,打了个响亮的嗝,“妙极了!”他说道。
  我伸出手,“杯子。”
  他拿着杯子不放,眼神里透出调侃,“我要是不给呢?”
  我耸耸肩,“我们就进来拿。那你就得到那小房间去了。那你刚才喝的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杯可乐啦,除非地狱里还有可乐卖。”
  他的笑容消失了,“别跟我用地狱开玩笑,住嘴。”他隔着铁栏把杯子扔了出来。“给你,接着。”
  我接住杯子。珀西在我背后说道:“老天呐,你干嘛还要给这种笨蛋喝汽水?”
  因为里面混上了足够的安眠药,好让他不吃不喝睡上两天两夜呐,我暗想。
  “保罗这人呐,”布鲁托尔说道,“慈悲之心并非出于勉强,它像点滴甘霖从天而降。①”
  “嗯?”珀西不解地皱着眉头。
  “意思是说他是个软心肠家伙,过去将来,一直都是。珀西,要不要玩一盘疯狂八?”
  珀西鼻孔一出气,“除了钓鱼和老处女②,这就是最愚蠢的牌戏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你也许会愿意玩上几把呢,”布鲁托尔笑容可掬地说道。
  “怎么谁都自作聪明,”珀西说完,拉着脸走进我办公室去了。这讨厌鬼坐在我办公桌前,我老大不愿意,但我没做声。
  时钟在爬行。十二点二十,十二点三十,到了十二点四十,约翰·柯菲从床上起身,站到牢房门前,双手搭在铁栏上。布鲁托尔和我走到沃顿牢前,朝里张望了一下。他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微笑着。眼睛是睁着的,眼珠像两只大玻璃球。他一只手搭在前胸,另一只手耷拉在床边,手腕在地面上擦来擦去。
  “天呐,”布鲁托尔说道,“不到一小时,小子比利就成了甩泪威利。不知道狄恩在汽水里放了多少吗啡片呢。”
  “够量,”我说话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知道布鲁托尔是否听了出来,但他肯定听到了“来吧,咱们会成功的”。

  “你不打算等那帅小伙迷糊过去了?”
  “布鲁托尔,他早已迷糊过去了。他脑袋晕得连闭眼都嫌费力了。”
  “你是头儿。”他四下看看,寻找着哈里,可哈里早在那了。狄恩正直挺挺地坐在值班桌前,来回洗着牌,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纸牌居然没烧起来,还真让人有点惊讶。他每洗一轮,目光稍稍朝左边一瞥,朝我办公室看一眼。他一直在注视着珀西的举动。
  “是时候了吗?”哈里问道。他那张长长的马脸在蓝色制服的衬托下更显得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是,”我说,“如果我们要行动,时候到了。”
  哈里在胸前一划十字,吻了吻拇指。然后,他走到禁闭室前,打开锁,进去拿了件约束衣回来了。他把约束衣递给布鲁托尔。我们三人沿绿里走去。柯菲站在牢房门里,看着我们走过去,一言不发。我们走到值班桌时,布鲁托尔把约束衣往背后一掖,他的背十分宽阔,足够把约束衣藏在后面的。
  “好运,”狄恩说道,他的脸色和哈里一样苍白,脸上的神情也一样坚定。
  珀西正坐在我的桌前,坐在我的椅子里,眉头紧锁,盯着书看。近几个晚上,这本书一直没离他左右。不是《大商船》,也不是《男士派对》,而是《精神病院病人护理》。可当我们走进去时,他向我们投来夹杂着内疚和焦虑的一瞥,这反倒让人觉得他在看的是《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末日》③。“怎么啦?”他匆匆合上书,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要和你谈谈,珀西,”我说,“没别的。”
  但是他从我们的神色上看出,这可远不止谈谈,便刷地起身,急忙朝那扇敞开着通往储藏室的门冲去,虽不能说是跑,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以为我们至少要捉弄揍他一番,很可能给他一顿好揍。
  哈里转身拦住他,挡在门口,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
  “嘿——!”珀西转身看着我,他有些惊慌,但拼命想掩饰慌张,“这怎么回事?”
  “别问,珀西,”我说。我一直以为,这疯狂的行动一旦开始,我就会没事,反正就是恢复常态,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这样的事情。简直像在做梦。我真希望妻子会来把我摇醒,说我一直在睡梦中呻吟。“你一切照办就不会有麻烦。”
  “豪厄尔背后藏的是什么?”珀西用声音沙哑地问道,说着他朝布鲁托尔转过身去,想看个仔细。
  “没什么,”布鲁托尔说,“嗯……这个,我想是……”
  他一把抽出约束衣,在身体一侧甩了甩,就像斗牛士挥舞着红斗篷,挑逗公牛前来冲撞。
  珀西眼睛瞪得溜圆,跳将起来。他是想跑,但哈里一把抓住他胳膊,结果他所做到的只是蹦了一下而已。
  “放开我!”珀西喊起来,拼命想从哈里手上挣脱出来。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哈里差不多比他重了一百磅,更因为长期耕地砍柴,一身健壮汉子的鼓鼓肌肉,不过珀西还是拼命挣扎,竟然把哈里拖过了半个房间,把我一直想换掉的难看的绿地毯踩得一团皱巴。我觉得他几乎要挣脱出一条胳膊了,恐惧有时候真能激发人的力量啊。
  “别动了,珀西,”我说道,“一切好说,只要你……”
  “让谁别动啊,你们这帮笨蛋!”珀西扯着嗓子嚷着,奋力扭动肩膀,企图把胳膊挣脱出来,“都给我松手!都松手!我有人的!是大人物!你们要是不住手,就等着一路去南卡罗来纳讨稀粥吃吧!”
  他又向前一番挣扎,屁股上端撞到了我的办公桌。他刚才在看的那本《精神病院病人护理》飞了起来,还跳出一本宣传册大小的书,原来这小书一直藏在大书里面。难怪我们进去时珀西显得心里有鬼。那不是《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末日》,却是我们有时会给囚犯的那本书,或奖励他们一段时间表现良好,或平抚他们正经受性冲动的极度折磨。我想我前面提到过的,就是那本小漫画书④,书里的奥莉弗·奥伊尔和所有的人都干过,除了那孩子小甜豆。
  珀西居然在我的办公室里看这种低级色情书,我觉得太可悲了。越过珀西紧绷的肩头,我看到哈里一脸淡淡的鄙夷,但布鲁托尔却大笑了起来,这倒使珀西停止了挣扎,至少暂时不动了。
  “啊哟,珀西啊,”他说道,“你妈会怎么说啊?这件事,州长先生又会怎么说呢?”
  珀西脸涨成了紫酱红,“给我闭嘴,别提我妈妈。”
  布鲁托尔朝我挥了挥约束衣,脸朝珀西凑了过去,“当然啦。你就乖乖把胳膊伸出来吧。”
  珀西的嘴唇在颤抖,眼睛显得特别的亮。我意识到,他这是快要哭出来了。“决不,”他说话的语气像个孩子,微微颤抖,“你别想强迫我。”接着,他提高嗓门,喊起救命来。哈里露出一丝畏缩,我也是。如果我们打算就此退堂,此刻正是时候。我们差一点就打退堂鼓了,但布鲁托尔却十分坚定。他没有丝毫迟疑。他走到珀西背后,正好和反拧着珀西双手的哈里并肩站着。布鲁托尔伸出手去,一手一只捏住珀西的耳朵。
  “别叫,”布鲁托尔说道,“除非你想要一对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袋茶罐。”
  珀西的喊叫停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垂头看着地上那本粗糙的漫画书封面,上面画着波派和奥莉弗正用新奇的方式干那事,那姿势我只听说,可从没试过。奥莉弗头顶上方的气球上写着“喔……,波派!”
  波派头顶的气球上则是“哼啊-哼啊-哼啊-哼啊”,还抽着烟斗。
  “把胳膊伸出来,”布鲁托尔说道,“别犯傻了,快点。”
  “就不,”珀西说,“我就不伸,你别想逼我。”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知道吗,”布鲁托尔说着捏紧珀西的耳朵使劲一拧,就像在拧微波炉上的开关,而且是台不听使唤的微波炉。珀西发出一声痛苦和惊恐的尖叫,我宁愿自己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它传达的不仅是痛苦和惊恐,还有领悟。珀西活到现在,终于第一次明白,可怕的事情并不只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并不只发生在没有足够的运气与州长攀上关系的人身上。我想让布鲁托尔住手,但我当然不能这么做。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我只是一个劲地告诉自己,珀西就因为德拉克罗瓦嘲笑了他,就让德拉克罗瓦受了那么多的苦难煎熬。不过这么想并没有让我好受多少。也许,要是我天性中更多些珀西的因素,情况就不一样了。

  “亲爱的,把胳膊伸出来,”布鲁托尔说道,“不然就再来一次。”
  哈里已经放开了年轻的韦特莫尔先生。珀西像小孩一样抽泣着,刚才噙在眼角的泪珠此刻顺着面颊淌了下来,他像喜剧电影里的梦游人一样刷地把手直直往前伸出。眨眼间我就把约束衣套上了他的胳膊。我刚把衣服套过珀西的肩膀,布鲁托尔就松开了珀西的耳朵,一把拽住约束衣袖口的皮带。他用力把珀西的手向两旁拉去,使他的两条胳膊交叉着紧紧锁在前胸。与此同时,哈里系好了约束衣背部的带子。从珀西伸出双手到整件活干完,用了不到十秒钟时间。
  “好啦,小子,”布鲁托尔说道,“向前开步走。”
  但是他死活不动,他朝布鲁托尔看看,然后把惊恐万状、泪水涟涟的目光转向我。不再提他的人头关系,也不提要把我们发配到南卡去讨饭了,早不是那么回事了。
  “求你了,”他用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别把我和他放一块儿,保罗。”
  这下我明白他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要拼命抗拒我们了。他以为我们要把他和野小子比利·沃顿关到一起,他以为我们要惩罚他没把海绵弄湿,要让那蹲牢房的疯子用干玉米棒捅他的屁眼。想到这一点,我非但没觉得珀西可怜,反生出厌恶,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说到底,他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到沃顿那里去,”我说道,“去禁闭室,珀西。你得在那里呆上三四小时,一个人在黑暗里呆着,好好反思你对德尔干的好事。也许已经来不及让你吸取教训,学学该怎么做事,反正布鲁托尔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乐观。好了,走吧。”
  他开动了脚步,边走边咕哝着有我们后悔的,大大的后悔,就等着瞧吧,不过总的来说,他松了口气,放心了。
  我们把他推进大厅,狄恩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们,要不是这活儿极其严肃,我真想大声笑出来。就是密林谷仓里的讽刺短剧,演得也比他好。
  “咳,难道这玩笑开得不够大吗?”狄恩问道。
  “你给我闭嘴,除非你不知好歹,”布鲁托尔吼道。这都是我们在午饭时编好的台词,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效果,编好的台词,但如果珀西已经被吓得够戗,头脑混乱,那这几句话也许还是能让狄恩·斯坦顿保住自己的工作。我本人并不相信会如此,但一切均有可能。无论是那时还是后来,每当我对任何事情发生怀疑,我就会想到约翰·柯菲,想到德拉克罗瓦的老鼠。
  我们推着珀西走过绿里,一路上他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要我们走慢点,说要是我们不放慢脚步,他得跌个嘴啃泥了。沃顿躺在床上,但我们很快就从他牢房走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约翰·柯菲站在自己的牢门内看着,“你是个坏蛋,你活该去那个黑暗地方,”他说道,但我觉得珀西没听见。
  我们走进了禁闭室,珀西双颊通红,满脸泪水,眼珠在眼眶里乱翻,散乱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哈里一手抽去了珀西的手枪,另一手拿走了他心爱的胡桃木把警棍。“会还给你的,别担心,”哈里说道,声音显得有点尴尬。
  “但愿对你的工作我也能这么说,”珀西答道,“你们所有人的工作。你们竟敢把我这样!你们敢!”
  显然,他已准备这样嚷上一阵子,但我们却无心听他的说教。我口袋里放着一卷绝缘胶带,是人们现在使用的胶带在三十年代时的前身。珀西一见,便拼命想躲开去。布鲁托尔从后面一把揪住他,紧紧抱定,我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上,还绕着他脖子围了一圈,以防万一。等胶带取下后,他肯定得少几撮头发,嘴唇也得严重开裂,不过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已经受够了珀西·韦特莫尔。
  我们从他身边退开。只见他站在屋子中央,头顶亮着一盏装了防护罩的灯,上身绷着约束衣,撑着鼻孔呼吸着,蒙着胶带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从头到脚,他那可笑的模样和被我们揪到这间屋子里来的囚犯没什么两样。
  “话越少,出去越早,”我说道,“珀西,记住这句话。”
  “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想想奥莉弗·奥伊尔吧,”哈里劝说道,“哼啊-哼啊-哼啊-哼啊。”
  说完,我们都出了房间。我关上门,布鲁托尔上了锁。狄恩正站在稍远的绿里上,就在柯菲牢房外。他已经把总钥匙插进了上锁孔。我们四个相互对视一下,谁也没说话。没有必要了。我们已经启动了机车,现在能做的就是希望它按照我们铺好的轨道走下去,而不要半路脱轨。
  “约翰,你还想坐趟车吗?”布鲁托尔问道。
  “是的,先生,”柯菲说道,“我想是的。”
  “好,”狄恩说。他拧动了第一道锁,拔出钥匙,把它插进第二个锁孔。
  “要我们把你捆起来吗,约翰?”我问道。
  柯菲似乎想了想,“你们想捆就捆吧,”他最后这么说,“但没必要。”
  我朝布鲁托尔点点,他打开牢门,然后转向哈里,哈里正用珀西的那支点45瞄着柯菲,看着他走出牢房。
  “把家伙交给狄恩,”我说道。
  哈里眨眨眼睛,好像被人从短暂的瞌睡中叫醒了似的,发现珀西的手枪竟还在自己手里,赶紧把它递给狄恩。与此同时,柯菲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走道,光秃的脑袋几乎要擦到头顶上方的灯罩。他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肩膀松松地垂挂在宽大的胸脯两边,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他让我想起一头被捕获的巨熊。
  “把珀西的玩具锁进值班桌里,直到我们回来,”我说。
  “如果我们还回来,”哈里补充道。
  “好的,”狄恩对我说,并不理睬哈里。
  “如果有人来……也许不会有人来,但如果真有人来……你怎么说?”

  “说柯菲半夜里闹事,”狄恩答道,脸上的认真表情就像学生在回答考试问题,“我们只好给他套上约束衣,关进禁闭室。如果那里有响动,听到的人准会以为那就是他。”他抬起下巴冲约翰·柯菲一指。
  “那我们呢?”布鲁托尔问道。
  “保罗去管理处,查阅德尔的文件和见证人名单,”狄恩说道,“这次特别重要,因为行刑时出了大问题。他说也许得在那里呆到下班。你、哈里还有珀西都去洗衣房洗衣服了。”
  好了,反正大伙是这么说的。洗衣用品间晚上有时有掷骰子游戏,有时是二十一点或扑克或一点两点⑤。不管是什么,去玩的看守就说是去洗衣服了。每逢这样的聚会,总有亮堂的月光,有时候,还轮流吸一圈烟枪。
  我觉得,自打有监狱以来,监狱里就是这么回事了。当你一辈子管理着肮脏家伙时,你自己也难免沾上一点肮脏。反正,对我们这种活动,也不太可能有人太认真处理。在冷山监狱,“洗衣服”这样的事情处理起来是十分宽大的。
  “一字不差,”我说着让柯菲转身起步,“狄恩,万一出了差错,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说容易,但……”
  就在这时,一条瘦削的胳膊从沃顿的牢房铁栏中突然伸出,掐住柯菲胳膊上的一条肌肉。我们倒吸一口凉气。沃顿本该昏昏沉沉睡得死人一般,可眼前的他却站在那里,身体前后摇晃,像被人连续重击似的,一脸似睡似醒的笑容。
  柯菲的反应让人惊叹。他没有试图挣脱,但也牙关紧闭,倒吸了口气,就像触到了冰冷的或恶心的东西。他双目圆睁,一时间,他的表情似乎说明,他从来就不是木讷的,更不可能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都是木讷的。当他要我走进他的牢房,让他给我治疗时,他顿时充满活力。用柯菲的话讲,他帮了我。他伸出手去接那只老鼠时也是这样的表情。现在,他的脸上第三次焕发出光彩,好像聚光灯突然在他大脑中亮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稍有不同。这一次是冷光。我第一次想到,如果约翰·柯菲突然变成杀人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有枪,可以朝他开枪,但要真正制服他可不那么容易。
  我在布鲁托尔脸上看出了相同的想法,但沃顿只是表情僵硬地咧嘴笑着,“你要去哪里啊?”他问道。不过那声音就像一连串的咕哝。
  柯菲站着没动,先看看沃顿,又看看他的手,然后视线又回到沃顿脸上。我看不懂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能看出那是智慧的表情,但我无法看懂其中的意思。至于沃顿,我可一点不担心。他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他就像个酒鬼,虽在走动却毫无知觉。
  “你是个坏蛋,”柯菲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说不出他声音里到底有什么: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害怕,也许三者都有。柯菲又低头看看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就像在看一只会狠狠咬人一口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有头脑的话。
  “没错,黑鬼,”沃顿说道,他依然睡眼蒙眬,笑容里傲气十足,“坏得没治了。”
  我突然间肯定,要出事了,今天上午计划好的事情全要搞砸了,就像一场灾难性地震,会让河道完全改了模样。要出事了,而我也好,我们中任何一个也好,都无法阻止其发生。
  这时布鲁托尔伸出手,一把将沃顿的手从柯菲胳膊上掰开,刚才的感觉没有了。就像某个潜伏着危险的电路被切断了。布鲁托尔把沃顿的手从我身边的大个子身上拉开时,我感到一阵宽慰流遍全身。我告诉你,我在E区的全部生涯中,州长专线从来没响过。千真万确,但我觉得,如果那时候电话真的响了,我仍然会感到同样的宽慰。柯菲的眼神立刻变得迟钝起来,似乎他头脑里的探照灯被关灭了。
  “躺着去,比利,”布鲁托尔说道,“去休息一会。”这可是我的行话,不过这种情况下,我才不在意布鲁托尔也来用呢。
  “好吧,”沃顿答应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阵踉跄,几乎要跌倒,最后才找回了平衡。“哦吆,老爹,整个房间都在转啊,像喝醉了酒喽。”
  他退到自己的床前,一边退,还一边睡眼惺松地盯着柯菲,“黑鬼该有专用的电椅,”他还在发表意见。随后,他的腿碰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下。
  他头还没沾上那只小小的监狱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空洞的眼珠里透出深蓝色的阴影,舌尖探在嘴巴外面。
  “天呐,灌了那么多药,他怎么还起得来哦?”狄恩悄悄说。
  “没关系,现在他睡过去了,”我说,“如果他又起来了,再给他来一片,溶在水杯里。不过,就放一片。我们可不能把他弄死了。”
  “谁信啊,”布鲁托尔粗声粗气咕哝着,轻蔑地看了一眼沃顿,“反正一片药也死不了他那样的猴,他们可是吃那玩意长大的。”
  “他是个坏蛋,”柯菲说道,不过这次声音低了些,好像他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什么,或者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倒不错,”布鲁托尔说,“罪大恶极。不过现在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别再搭理他了。”我们再次迈开脚步,四个人环绕在柯菲周围,像崇拜者围着一个跌跌撞撞进入了某种半衰期的偶像。“约翰,告诉我,你知道我们要带你去哪里吗?”
  “去帮人,”他说道,“我想……是去帮……一位女士?”他看看布鲁托尔,眼神里半是希望半是不安。
  布鲁托尔点点头,“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约翰·柯菲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摇头,“不知道,”他对布鲁托尔说,“头儿,实话对你说,我什么都不太知道,从不知道。”
  而我们也只好接受这样的回答了。
  注释:
  ①原文出自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四场鲍西娅规劝夏洛克的话。
  ②“疯狂八”、“钓鱼”、“老处女”:均为牌戏名称。
  ③Sodom和Gomorrah均为《圣经·旧约》中的罪恶之城。
  ④一本以“大力水手”波派(Popeye)为主人公的漫画书,内容多为露骨的性场面。
  ⑤一种牌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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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会荡起粼粼的波光。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 [点击阅读]
漂亮朋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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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 [点击阅读]
演讲与访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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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讲演(全文)人民网日本版9月11日讯: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访中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研究员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来到北大附中作了题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讲演。其演讲全文如下: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 [点击阅读]
火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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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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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