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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亭 -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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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好几年。
  那是个凉爽的秋日。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馆门口。一位先生微微伸着懒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马车。此人年龄不算太大,可是身体发福已经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着楼梯登上二楼,在一条宽阔的走廊入口处停下来。他看到前面没有人,便大声说要开个房间。不知哪扇门砰的一声,从低矮的屏风后面闪出一名细高个传者。他侧着身子快步迎过来,他那发亮的后背和卷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不断闪动。旅客走进房间,立即脱去外套,解下围巾,坐到沙发上。他两手握拳撑着膝盖,好像刚睡醒似的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吩咐把他的仆人叫来。
  侍者做了个遵命的动作便消失了。这位旅客并非别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为了招募新兵事宜从乡间到省府C城来的。
  列日涅夫的仆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一位头发卷曲、面颊红润、身穿灰外套、腰束蓝腰带、脚蹬软靴的小伙子。
  “你看,小伙子,我们终于到了。”列日涅夫说。“可你还一直担心轮箍会脱落呢。”
  “到了!”仆人说,尽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领夹着的脸上挤出笑容来。“轮箍怎么就没有掉下来呢……”
  “这儿有人吗?”走廊里有人在问。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喂!那儿是谁呀?”那声音又问道。
  列日涅夫站起来,走到门口,很快开了门。
  他面前站着一位高个儿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腰背佝偻着,穿一件破旧的、缀铜纽扣的常礼服,列日涅夫马上认出了他。
  “罗亭!”他兴奋得大声喊道。
  罗亭转过身。他无法辨认背光站着的列日涅夫的面貌,只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您不认识我了吗?”列日涅夫问。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罗亭高喊着伸出了手,可是又尴尬地想缩回去。
  列日涅夫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抓住。
  “请进,请到我的房间来!”说着他把罗亭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您变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罗亭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房间。“岁月不饶人啊……可您还是老样子。亚历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吗?”
  “谢谢,她很好。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我?说来话长。其实,我到这儿来完全出于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您在哪儿用膳?”
  “我?不知道。随便找个小饭馆对付一下。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非走不可?”
  罗亭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请您跟我一起用午饭吧。”
  罗亭第一次直视着列日涅夫。
  “您请我一起吃饭?”他说。
  “是的,罗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同志般地畅饮一番好吗?我没料到会遇见您,天知道今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面。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罗亭的手,吩咐仆人去点几个菜,还要了瓶冰镇香槟酒。
  在用餐过程中,列日涅夫和罗亭不约而同地一直在谈论大学期间的生活,回忆了许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罗亭不太愿意多说,可是几杯酒下肚,浑身的血液便沸腾起来了。终于,仆人撤去了最后一只盆子。列日涅夫站起来,关上门,又回到桌子旁边,面对罗亭坐下来,双手轻轻托着下巴。
  “那么现在,”列日涅夫说,“请您详细谈一谈我们分别以后的情况。”
  罗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变化多大啊,可怜的人!”
  罗亭的容貌变化不大,尤其是跟我们在驿站看到他的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差别,尽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经在他脸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却很不一样,他的眼神变了。他浑身上下,那时缓时急的动作,那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话语,无不透露出一种极度的疲倦和难言的苦衷,这跟他从前多半是故意装出来的忧郁很不一样,那是雄心勃勃、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常常用来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况全告诉您?”罗亭说。“全告诉您,这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我四处漂泊,历尽艰辛,这不仅指体力上,精神上也一样。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打过交道!是的,各种各样的人广他发现列日涅夫怀着一种特殊的同情凝望着他,便重复了一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的话都令我讨厌——这不仅指我自己亲口说的,即使出于同意我观点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讨厌!有多少次我从孩子般的冲动变成驾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会摇动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满怀希望,到处树敌,忍辱负重,结果却落得一场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鹰般展翅飞翔,搏击长空,到头来却像一只碎了壳的蜗牛爬回原地爬……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什么样的路没有走过……往往是泥泞不堪的路……”罗亭补充了一句,稍稍背过脸去扩“您知道……”他继续说:“……”
  “我说,”列日涅夫打断他,“从前我们彼此以你相称,……咱们恢复老习惯,好吗?来,咱们为你干杯!”
  罗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神色。
  “干杯。”他说。“谢谢你,老兄,干杯!”
  列日涅夫和罗亭一饮而尽。
  “你知道吗?”罗亭接着说,特别强调你字,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里有一条虫,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远不让我太平。它驱使我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起初受到我的影响,但是后来……”
  罗亭把手一挥。
  “自从跟您……跟你分手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尝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生活,换了二十几项工作,而结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正如你所说的,我缺乏毅力!……我从来不善于创建任何东西,再说,如果你脚下没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亲手为自己开辟一块立足之地,那么,老兄,要进行建设又谈何容易!我的全部经历,实际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准备向你详细描述。我只能告诉你两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过这么几件事情,那时候成功似乎已经在向我微笑,啊,不,应该说我已经开始指望得到成功——这两者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罗亭把稀疏的灰白头发往后一捋,那动作就像当初他捋那头浓密的黑发一模一样。
  “好,你听我说,”他开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当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钱,拥有几处大庄园,但没有去当官。他主要的,惟一的爱好便是科学,一般的科学。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爱好!这完全不适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马鞍。他自己竭力装出高明的样子,可几乎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很有表情地转动眼珠,意味深长地摇晃脑袋。老兄,我还没有见到过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棱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尔有几棵连动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无所有。事情一到他手里,准会变得一团糟。他还热衷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假如大家都听他的指挥,那真的只能用脚跟吃饭了。他不知疲倦地干哪,写呀,读哇,以一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事科学。他的自尊心极强,意志如钢铁一般坚强。他孤身一人,是个出了名的怪物。我认识他以后……他对我产生了好感。老实说,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热情令我感动。再说他拥有巨产,可以利用他办许多好事,为大家谋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儿,最后还一起到他的庄园去。我的计划,老兄,非常庞大:我想推行各种改良和革新……”

  “就像当初在拉松斯卡娅家一样,还记得么?”列日涅夫说,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样!那时候我知道,我心里明白,我的话决不会有任何结果。可是这一回……展现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带去了很多农业方面的书籍……虽然我一本书也没有从头至尾读完过……就这样我开始干了起来。不出所料,起初进展并不顺利,后来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终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妨碍我,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妨碍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加以贯彻,不过他很固执,内心并不相信我,总想把事情纳入他的轨道。他把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看得非常宝贵。一旦打定了什么主意,就要坚决干到底,就像瓢虫爬上了青草的顶端,非要展翅飞翔不可——即使掉下来也会重新爬上去……我这样比喻请你别奇怪,当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就这样我苦苦奋斗了两年,可是进展并不顺利,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开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讨厌。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不信任感演变成无言的怨恨,我们彼此充满了敌意,什么事情都谈不拢。他默默地但又不断地竭力向我证明,他决不会受我的影响。我的计划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终于发现自己在地主老爷家里无非是一名寄人篱下的食客而已,我为自己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而痛苦。我心里明白,如果离开他,那我会前功尽弃,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个痛苦而令人气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面目的场面以后,我终于跟他大吵一场并且离开了他,甩掉了这位用俄国面粉和德国蜜糖捏成的书呆子老爷……”
  “这就是说你丢掉了那块赖以生存的面包。”列日涅夫说着把双手搭在罗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可以随心所欲了……唉,咱们干一杯!”
  “祝你健康!”罗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纪念波科尔斯基……他也是个安贫乐道的人。”
  “这就是我的第一号奇遇。”罗亭稍停片刻后说道。“怎么样,继续讲下去吗?”
  “往下说吧。”
  “唉!我没有心思说话。我已经懒得说了,老兄……不过,说就说吧。后来,我继续到处闯荡……顺便说一句,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我怎样差点儿当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书以及结果如何,但这就扯远了……我继续到处闯荡……最后下决心要做一个……请你别见笑,做一个认真办实事的人。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结识了一个人……此人也许你听说过,结识了库尔别耶夫……没听说过?”
  “没有,没有听说过。可是,罗亭,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没有意识到你的事业不在于去当什么——请原谅我说句俏皮话——实业家?”
  “我知道,老兄,是不在于此。可话又得说回来,我的事业究竟在哪儿呢?……要是你能见到库尔别耶夫就好了!请你别把他想像成一位空谈家。人家说我从前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是跟他一比,我简直算不了什么。这个人学问高深,知识渊博,有头脑,老兄,他在办工业和经商方面富有创造性。他脑子里酝酿着种种异想天开、出人意料的计划,我和他联合起来,决心用我们的力量办公益事业……”
  “请问办什么事业?”
  罗亭垂下眼睛。
  “你会笑话的。”
  “为什么?我不会笑话的。”
  “我们决心疏浚K省的一条河,使它能通航。”罗亭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好家伙!这么说来库尔别耶夫是个大资本家咯?”
  “他比我还穷。”罗亭说,默默地垂下了灰白的脑袋。
  列日涅夫笑了起来,可是突然又忍住笑,握住了罗亭的手。
  “对不起,老兄,”他说。“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么,你们这件事不就成了纸上谈兵?”
  “不完全如此。开了个头。我们雇了一批工人……就干了起来。但马上遇到了各种麻烦。首先,那些磨坊老板根本不理解我们的一番好意,其次,没有机器,我们只能望水兴叹。而购买机器我们又没有钱。整整六个月我们都住在土屋里,库尔别耶夫只能啃面包,我也经常饿肚子。不过,对此我毫无怨言:那儿大自然的景色美丽极啦。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想了一切办法,千方百计地说服商人,到处写信,散发传单,结果为这项计划我花完了自己最后一笔钱。”
  “不过,我想,”列日涅夫说,“花光你的钱并不难。”
  “当然不难。”
  罗亭望着窗外。
  “不过这计划确实不错,可以产生巨大的效益。”
  “库尔别耶夫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他现在在西伯利亚,当了一名淘金者,你等着瞧吧,他肯定能发财,决不会潦倒的。”
  “也许是这样。不过你肯定发不了财。”
  “我?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废物。”
  “你?得了吧,老兄!……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只看见你的弱点;可是现在,请你相信我,我学会了尊重你。你永远发不了财……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你……真的!”
  罗亭微微一笑。
  “果真如此?”
  “正因为如此我才尊敬你!”列日涅夫重复了一遍。“你能理解我吗?”
  两人都沉默不语。
  “怎么样,再谈第三件事吗?”过了一会儿罗亭问道。
  “说吧。”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这件事我才摆脱不久,你不嫌我噜苏吗?”

  “说吧,说吧。”
  “你看,”罗亭说,“有一次我闲着没事……空闲的时间我有的是……便这样想:我有不少知识,有善良的愿望……你总不至于否认我有善良的愿望吧?”
  “那还用说!”
  “我在别的领域搞不出什么名堂……与其这样虚度年华……为何不可以去当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说得简单些,当一名教师呢……”
  罗亭停下来叹了口气。
  “与其虚度年华,不如把我的知识传授给别人,说不定他们会从我的知识中汲取某些有用的东西……我的能力并不弱,再说我也有口才……!所以我决心献身于这项新的事业。为找教职我着实忙碌了一番,我不愿意个别传授!教小学我又嫌不合适。最后终于在这儿一所中学里谋到了教员的位置。”
  “教什么?”列日涅夫问。
  “教语文。不瞒你说。我还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响年轻的一代,我就备受鼓舞。为了写一篇导论,我足足花了三个星期。”
  “这篇讲稿你还保存着吗?”列日涅夫打断他。
  “没有了,不知丢在哪儿去了。导论写得不错,很受欢迎。学生们的脸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发,专心致志,充满了同情甚至惊讶的脸。我登上讲台,匆匆忙忙念完了讲稿,我本来以为是够讲一个多小时的,可是二十分钟我就念完了。学监就坐在教室里——一个戴银丝眼镜、套着短假发的干瘪老头——他不时地朝我点头。等到我上完课离开座位的时候,他对我说:“很好,先生,就是讲得深奥了点,不够明了,对学科本身说得过于简略。”但是学生们怀着尊敬的心情目送着我走下讲台……真的,这就是青年的可贵之处。第二次上课我也带了讲稿,第三次也一样……后来讲课我就开始即兴发挥了。”
  “效果怎么样?”列日涅夫问。
  “效果很好。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来听课。我把内心所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他们。他们中间有三四个男孩确实非常优秀,其余的听了似懂非懂。不过应当承认,即使那些听懂了的学生有时候也会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问题。不过我并不气馁。大家都还喜欢我。考试的时候我给大家都打满分。于是出现了一场针对我的阴谋……其实也没有什么阴谋,只不过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罢了。我妨碍了别人,别人就排挤我。我给中学生讲课的方法即使给大学生上课也未必经常采用。学生们听我上课得益不多……我举的那些事实,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说,我不满足于给我指定的那个活动范围……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弱点,我想要进行彻底改革,我敢向你发誓,这样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简便易行。我指望通过校长实行改革,他是个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对他颇有影响,他的夫人也肯帮助我,老兄,像她那样的女人我这辈子都没遇见过几个。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样相信善,爱一切美的东西,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敢于说出自己的观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高尚的热情和纯洁。我听从她的劝告,草拟了一份计划……可是马上有人挖我的墙脚,在她面前诋毁我。特别恶劣的是那位数学教师,此人个子矮小,说话尖刻,爱动肝火,对什么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过比比加索夫能干得多……顺便说一句,比加索夫怎么样?还健在吗?”
  “还健在。你想像一下,他还跟一位小市民结了婚,听说,老婆经常打他。”
  “活该!噢,对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好吗?”
  “好。”
  “她幸福吗?”
  “幸福。”
  罗亭沉默了片刻。
  “刚才我谈到哪儿啦?……对了,谈到那位数学教师,他恨我,把我的讲课比作烟火,抓住我每一句表达得不太清楚的话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讲到十六世纪的一件古迹时,他弄得我下不了台……而主要的是他怀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后的一个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针尖,立即破灭了,我跟那位学监一开始就没搞好关系,他唆使校长和我作对,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我不肯让步,发了一顿脾气,最后事情传到了上级机关。我被迫辞职了。我不肯就此罢休,我想证明,不能这样对待我……可是他们就是这种态度,随意摆布我……现在我非离开此地不可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两位朋友低着头坐在那里。
  罗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说。“我现在可以借用科尔卓夫①的诗句来说明我的处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无路可走,寸步难行……’可是,难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行,难道世界上就没有我的事业了吗?我经常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可是无论我怎样竭力贬低自己,我还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备一种并非人人皆有的才能!为什么我的才能始终无法开花结果?还有:你记得吗?我们在国外的时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势……确实,那时候我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陶醉于高谈阔论,相信虚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敢向你发誓,我可以大声地向所有人说出我所有的愿望。我根本不需要隐瞒:我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是个好心人。我顺从,我想适应环境,我所求不多,我只求达到最近的目标,为大家做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办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妨碍我像别人那样生活和活动?……我现在就剩这么一点儿理想。可是我刚找到一个固定位置,刚有一个落脚点,命运马上来捉弄我……我开始害怕它——我的命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
  “谜!”列日涅夫重复道。“是的,确实是个谜。对我来说,你永远是个谜。即使在青年时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后,你会突然说出一大套令人心惊肉跳的话,然后你又照样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当初我就无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欢你了……你很有才华,追求理想,不屈不挠……”
  “空话,都是些空话!没有干过实事!”罗亭打断他。
  “没有于过实事!你要于什么样的实事……”
  “什么样的实事?用自己的劳动来养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记得吗?就像普里亚任采夫那样……这才是实事。”
  “是的。不过精辟的言论也是需要的。”
  罗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轻轻地摇了摇头。
  列日涅夫还想说些什么,用手抹了抹脸。
  “那么,你是回乡下去吗?”他终于问道。
  “回乡下去。”
  “难道你乡下还有田产吗?”
  “还留下那么一点儿。两个半农奴。总算还有个葬身之地。也许这会儿你心里在想:‘到了这般地步还要说漂亮话!’的确,漂亮话葬送了我的一切,毁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摆脱不了它。不过我刚才所说的却不是漂亮话,我这一头白发,这一脸皱纹,老兄,可不是漂亮话。这破烂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话。你对我一向非常严厉,你这样做是对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结,灯油已干,油灯已碎,灯革将尽……因此也无需严厉了。死神,老兄,最后总会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来。
  “罗亭!”他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我?倘若看见了你深陷的双颊和满脸的皱纹,我还认为你是在说漂亮话,那我还谈什么知人论世,我还算什么人呢!你想知道我现在对你的看法吗?好吧,那我来告诉你!我在想:你这个人,只要自己愿意,凭你的能力……什么样的目的不能达到,世界上什么好处不能捞到手,而现在,你却衣食无着……漂泊无依……”
  “我引起了你的怜悯。”罗亭闷声闷气地说。
  “不,你想错了。你令我尊敬——就是这么回事。有谁妨碍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里年复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结他,他一定会让你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你在中学里无法跟别人友好相处?你这个怪人为什么每次做好事总要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无法在肥沃但是险恶的土地上扎根呢?”
  “我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罗亭苦笑着说。“我不能停止不前。”
  “这是事实,不过你无法停止不前,并不是因为像你一开始说的你心里有一条虫……盘踞在你心里的不是一条虫,也不是一颗由于无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灵魂——那是热爱真理的烈火在你内心熊熊燃烧。很显然,尽管你遇到了种种挫折,但是你内心的这团火,比起许多不认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称为阴谋家的人,燃烧得更加炽烈。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内心的这条虫安静下来,早就跟一切妥协了。可是你却毫无怨言。我坚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你也准备像年轻小伙子那样再一次开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现在我累了。”罗亭说。“我受够了。”
  “累了!换了别人早就送命了。你说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为活着就不能和解吗?一个人上了年纪还不能宽容别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别人宽容,而谁又能说他不需要宽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奋斗了一辈子……还要怎么样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条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种人,跟我不一样。”罗亭打断他,又叹了口气。
  “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列日涅夫接着说,“也许恰恰是因为我的处境,我冷静的性格以及其他幸运的因素,所以任何东西都无法妨碍我安安稳稳坐在家里袖手旁观,而你却要去闯荡天下,卷起袖子劳动和工作。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们彼此多么接近,你我使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领神会。我们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老兄,你我成了最后的莫希干人①!从前,我们觉得生活之路还很漫长的时候,我们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日益减少。一代代新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向与我们不同的目标,我们应该紧紧携起手来。咱们来碰杯吧,老兄,让我们像从前那样唱支欢乐之歌!”②
  ①北美土著,被殖民者灭绝,美国作家库柏(1789-1851)著有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
  ②原文为拉丁文。
  两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满怀深情地,带着纯粹的俄罗斯韵味,音调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学生歌曲。
  “现在你要回乡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这件事。“我并不认为你会在那儿停留很久。我也无法想像,你将在何处,以什么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请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总会有一个安身之处,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听见了没有,老朋友?思想也会有自己的残兵败将,他们也该有一个栖身之处。”
  罗亭站起来。
  “谢谢你,老兄,”他说。“谢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好意,只不过我不配享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处。我毁了自己的一生,并没有好好地为思想服务……”
  “别说了!”列日涅夫说道。“每个人只能够尽其所能,不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称为‘漂泊一生的犹太人’①……可你怎么知道,也许你命该终身漂泊,也许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项崇高的使命,而自己还不知道。有道是:谁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这话很有道理。你不留下来过夜吗?”
  ①中世纪神话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见。谢谢……我的下场将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吗?”
  “我要走了。再见。过去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么不是,也请你原谅……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再见了……”
  两位朋友拥抱。罗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可怜的人!”于是便坐在桌前,开始给妻子写信。
  外面刮起了狂风,它咆哮着,恶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哐嘟直响。漫长的秋夜降临了。在这样的夜晚,谁能够得到居室的庇护,拥有一个温暖的小窝,谁才会觉得舒适。愿上帝帮助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热的中午,在巴黎,“国立工场”的起义几乎被镇压下去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区的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正规军的一个营正在攻占一座街垒。几发炮弹已经把街垒摧毁;一些幸存的街垒保卫者正在纷纷撤退,他们一心只想着逃命。突然,在街垒的顶部,在一辆翻倒的公共马车的残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旧衣服,腰间束一条红围巾,灰白蓬乱的头上戴一顶草帽的男子。他一手举着红旗,另一手握着弯弯的钝马刀,扯着尖细的嗓子在拼命叫喊,一边向上爬,一边挥舞着红旗和马刀。一名步兵学校的学员正用枪瞄准他——放了一枪……只见红旗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掉下来,他自己也脸朝下直挺挺地栽下来,好像在向什么人行跪拜礼……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
  “你看!①”一位逃跑的起义者②对另一位说。“波兰人被打死了。③”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他妈的!”另一位回答说。接着两人飞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墙壁上弹痕累累。
  这位“波兰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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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风野的妻子并不知道衿子的住处,但是清楚他与她来往。可是妻子从不问衿子的地址和电话。话说回来,即使真被妻子询问,风野也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妻子的不闻不问,风野才得以安心。但是恰恰如此又给风野带来些许担忧。风野作为职业作家出道不久,上门约稿者还不多。万一他不在家,就很可能失去难得的机遇。风野以前曾打算把衿子的电话告诉一两个有交情的编辑,可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唐突也就作罢了。 [点击阅读]
妖怪博士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时值春天的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天空被一片厚厚的乌云覆盖着,显得格外闷热。一个小学生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走在麻布六本木附近的一条高级住宅街上。他叫相川泰二,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刚才去小朋友家玩了以后,正赶着回家。他家就住在麻布这一带叫笄町的地方。马路两边全是些豪宅大院,高高的围墙连成一片。走过几家大院,在一家神社的门前,可以看见里面的一片小树林。这条马路平时就是行人稀少,今天更显得格外地空寂。 [点击阅读]
威尼斯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二十世纪某年的一个春日午后,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在他五十岁生日以后,他在正式场合就以冯-阿申巴赫闻名——从慕尼黑摄政王街的邸宅里独个儿出来漫步。当时,欧洲大陆形势险恶,好儿个月来阴云密布。整整一个上午,作家繁重的、绞脑汁的工作累得精疲力竭,这些工作一直需要他以慎密周到、深入细致和一丝不苟的精神从事。 [点击阅读]
嫌疑人x的献身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0
摘要:上午七点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样离开公寓。虽已进入三月,风还是相当冷,他把下巴埋在围巾里迈步走出。走上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脚踏车停车场。那里放着几辆车,但是没有他在意的绿色脚踏车。往南大约走个二十公尺,就来到大马路,是新大桥路。往左,也就是往东走的话就是朝江户川区的线路,往西走则会到日本桥。日本桥前是隅田川,架在河上的桥就是新大桥。要去石神的上班地点,这样一直往南走就是最短的路线。 [点击阅读]
孤独与深思
作者:佚名
章节:53 人气:0
摘要:一、生平1839年3月16日,普吕多姆出生于法国巴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两岁时父亲去世,这位未来的诗人便与寡居的母亲和一个姐姐一起住在巴黎和巴黎南部的夏特内。据《泰晤士文学副刊》说,他很小时名字前就加上了家人用于他父亲的昵称“苏利”。普吕多姆以全班数学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准备进入一所理工学院,可是一场结膜炎打碎了他成为机械师的一切希望。 [点击阅读]
学生街杀人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0
摘要:从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的路唐纳森的演奏,作为此时在场两人心情的BGM明显有些不合适。光平盘腿坐在原地,伸手关掉了收音机。六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立刻被沉默所支配。广美的表情比平时更严肃,她把日本茶倒进两个茶碗里,然后把较大的一个茶碗放到了光平面前。这个茶碗是附近一个寿司店开张的时,抽奖获得的奖品。 [点击阅读]
宇宙尽头餐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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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有一种理论宣称,如果任何一个人真正发现了宇宙存在的原因、宇宙存在的目的,宇宙就会立刻消失,被某种更为怪异、更难以理解的玩意儿取代。还有另外一种理论宣称,上述事件已经发生了。迄今为止,故事的发展如下:起初,创造出了宇宙。这激怒了许多人,被普遍视为一种恶劣行径。许多种族相信宇宙是由某种神所创造的。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