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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小语 - 短篇集: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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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当我静下来,看着我国子里那片绿绿的草地和随处生长的小花时,我就想到多年前那个艳丽的女孩。那时我在×市一家广播电台做事,她时常在我节目完了之后去找我,或打电话给我。
  她找我,并没有事情。打电话,也并没有事情。她说,只是想看看我,或听听我的声音。
  我很忙,但是无论我怎样忙,我也仍尽量耽搁半小时,陪她坐一会儿,看着她,听她那简短而没有目的的话。
  她说,她今年岁了。她有着圆圆的漂亮的脸,黑黑长长的眉,浓密的头发,红红丰腴的嘴唇,和挂在唇边的那一抹淡淡的笑。
  她很少抬起眼睛看人,而总是低垂着眼睑,让人看见她有力的睫毛。
  我们的对话,多半是这样的。
  “你来了?”
  “刚来。”
  “你好吧?”
  “还好。”
  “今天怎么样?”
  “不怎么样!”
  “有什么事吗?”
  “没有。”
  我找不出话来问她了。
  于是,我们对坐着,我打量她,她低垂着眼睑,总是像在思索什么。偶尔才瞥我一眼,那乌黑的眼瞳实在太美,难怪她总把它隐藏在深浓的睫毛背后。
  有好几回,她会突然对我说:
  “我去看医生了。”
  “哦?有什么病?”
  后来,我就成了明知故问。
  因为她总是告诉我,她的头发在脱落,或她的眉毛在掉
  “我在生这种病,担心很快的我的头发和眉毛就掉光了。”
  “不会的,每个人都有时会掉掉毛发;那是很自然的。”我说。
  “不对,我不同。”
  她很肯定。
  我本来也不是医生,于是,我妥协下来。
  然而,半年来,她的头发和眉毛还是那样乌黑浓密。
  这次,她又来了。眉毛上涂着一点药膏。
  “医生给我的。”她说。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
  总是这样,她好像有意封锁我的问话似的。
  我们沉默着。
  我看着她粉白透红的圆脸,和那两道很长很密的眉毛,以及眉毛下面那两道朝上弯的眼睛的弧,宽宽的直鼻梁下面丰满的宽宽的嘴唇,微微地抿着,总像在抑制着她内心里随时都要迸发的那轻蔑的笑。
  起初,我真以为她对我并不友好,就因为她嘴角那一抹抹不去的轻蔑。
  但是,她那样喜欢见我,放下一切事情,不管风天雨夜,老远的从郊区的家,跑来找我,使我相信,她对我有一份我所不大了解的真诚。
  这天,她就又一如往常的,那么默然地坐着,低垂着眼皮。
  我不能总让空气这样冻僵着,于是,我找话来说。我说:
  “今天听我的节目没有?”
  “听了。”她瞥一眼我发音室的门。
  “音乐喜欢吗?”
  “很好。”
  “你喜欢哪一类的音乐?”
  “不一定。
  “小提琴。”
  “嗯。”笑意浓了一下,就抿去了!
  我又感到无话可说。
  半个钟头就这样过去。
  我看了看表,说:
  “太晚了,你该回去。”
  “没有关系!”
  “你妈会不放心。”
  “她不管我。”她说。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只好暂时放弃了让她回家的打算,我问:
  “为什么你妈不管你?”
  “不知道。”
  每次我想要明白她究竟有什么困难时,都是这样触礁。这次,我却多问了一句:
  “你妈不喜欢你?”
  “谁知道!”
  “你家都有什么人?”
  “爸爸妈……”
  “还有呢?”
  她停住了不答。
  “没有别人了?”
  她放弃了谈话,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
  刚才是我催她回去,这回我倒不便留她。
  于是,我困惑地站起来,对她说:
  “路上小心,天太晚了,以后不要时常往外跑。”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往外走。
  临下台阶的时候,她站定了脚步,垂着眼睑,说:
  “我礼拜三来找你。”
  于是,她回身走了。
  天在下着小雨。
  她慢慢地消失在黑暗里,怪凄凉的样子。
  二
  她时常来,我和电台的同事也习惯了她的来访。
  慢慢的,我知道了她叫蓝费。她说,这名字不是她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名字是她母亲取的,她不喜欢要,自己翻字典,找出这个“葹”字来做名字。姓蓝倒是真的。
  我问她,为什么要叫“葹?”
  她说,她也不知道。
  我说,总得有点缘故。
  她说,也许因为这个字上有一个草字头。
  蓝葹很聪明,只是不喜欢说话,有一天,她拿了一篇文章来给我看,说是她写的。写一只流浪的蝴蝶,最后给人捉去,夹在书本里的一个故事,很像一首诗。
  她应该是上高中的年龄,但是,她并没有上学,她说,她身体不好。但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病。
  看她穿的衣服,我相信她家里情形不坏。
  不知她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家?
  三
  这天晚上,又在下雨。
  出了发音室,就又见蓝葹脸向外,站在走廊上。
  “蓝葹,你来了!”
  “刚来。”她说,移动她的脚步,走进了会客室。
  习惯了她的沉默,我就也不再打算问她什么。
  坐在那里,我写当天的播音记录表。
  雨在外面哗哗地落着,春天的雨,显得很闹似的。
  忽然,她叫了我一声:
  “罗兰。”
  “嗯?”我停止了写字,抬头应她。
  她并没有看我,眼皮垂着,低低地说。
  “你会不会有一天,不做这节目了?”
  “当然会的。”
  “为什么?”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能工作,我会老,电台会变更节目
  “假如你不做这工作了,你去做什么呢?”
  “哦!也许——”我想了想说,“也许我只好写写文章,或画点图画什么的!”
  “那你还觉得生命有意义吗?”
  “也许比现在差一点,不过,人总要活下去的,不管有没有意义,是不是?”

  “我恐怕不是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没有意义,他会去自杀的。”
  我愕然地望着她。
  她没有看我,自顾说道:
  “我们家有好几个人都自杀。”她停了停,说。“好可怕!”我注意地看着,她的脸色苍白。
  “不是吧?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我外祖父,我哥哥……”
  “他们都死了吗?”
  “有的死了!我叔叔没有,他被救了!”
  “他们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我想也许,他们是觉得生命缺少意义。”
  “即使缺少意义,也不必去自杀的。”我说。
  她抬眼看看我,露出她的眼眸,那眼眸,深黑如月夜潭水。但只是那么一瞬,她就又低垂下她浓密的睫毛,她说:
  “每个人看事情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我反而没话可说了。
  她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忽然说:
  “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我说:“好吧!但是不能太晚,我陪你走到公路局车站,你回家。”
  “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不是。”我说,“我怕你家里不放心。”
  她抿着嘴笑笑,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会不放心,但不是现在。”
  我们冒着雨,穿过夜街。她的花雨衣在雨帘里,在灯影里,我想到她笔下的那只流浪的蝴蝶。
  四
  我不大敢对她付出太多的友情,不是我吝啬,而是我不愿让她因为找我而时常迟归。当我发现我无法使她了解的时候,我只得说谎,当我接她电话时,我说,我必须早点回去,我有事。请她给我写信。
  她写了信,她说:
  “我知道你骗我,但你是善意,所以,我不怪你。我下星期一再来。”
  五
  下星期一,她并没有来,我只好回家。上了公共汽车,后面座位上有人拉了我一下,说:“这个位子给你。”我一看,原来是蓝葹。
  “你怎么坐这班车?”我问。
  她垂着眼睑笑笑,说:“你坐这个位子吧!”
  “你到哪里去?”总是我在找话说似的。
  “到前面。”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她让给我的位子上坐下去。
  她左手抱着一迭书,右手拉着车子的皮套,白净丰腴的圆脸上,有三道弧。两道是眼睛,一道是嘴唇。她的黑发浓密闪亮,如锦锻,柔柔地覆盖住她浓密的眉毛。
  我说:“蓝葹,你真像一幅画。”
  她的黑眸往眼角一转,斜斜地扫我一瞥,又马上收回去,简短地说:
  “真的?”
  “我要找个朋友,把你画下来。”
  “真的?”她还是那个表情,把黑眸隐藏在浓密的睫毛背后。
  车子的声音很响,我没有再说话。我在桥畔那站下车,她也跟着我下车。
  我忽然明白,她原说今天要来找我的。
  以后,她就常常在公共汽车上等我,她知道我搭哪一班的车。有时天很冷,她也不在意。在寒风刺骨的夜里,我都有瑟缩之感,她却一直都是那么坦然地和我一同下了车,慢慢地在我身旁走着。有时,我实在不好意思就那样直接回家,而把她孤零零地扔在寒夜里,所以,我请她到附近的小吃店坐坐,叫一碗汤圆或馄饨,她经常只喝一点汤,就那样和我坐一会儿,我再把她送到车站,然后才回家。
  有一天,她忽然叫我:“你不是说,想找人把我画下来。”
  我说:“我一直这样想。”
  “你去找吧!我希望看看我像什么样子。”
  于是,我找来画家陈星。
  “不要告诉他我是谁。”蓝布说。
  “当然。”我说,“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陈星画的画很快,他的画有一种朦胧缥缈的风格,他画的是蓝葹的半侧脸。漂亮的圆脸,黑缎般的浓发,有力的睫毛,隐藏的黑眸,嘲讽的嘴。
  蓝葹看了,只笑笑说:
  “哦!这就是我!”
  “你要不要带回家去?”我问。
  “送你好了。”她淡淡地说。
  “你不要?”
  她把眼光停留在那幅画像上,说:
  “我也许可以自己画一张试试。”
  “你也会画?”我问。
  陈星在旁边听了,鼓励地说道:
  “每个人都会画的,你不妨试试。”
  蓝葹没有看陈星,淡淡地说:
  “我画过。”
  六
  有好一阵没见蓝葹。雨季过去,春天就来了。
  这天,收到蓝葹的信,她简短地写道:
  “到我家里来一下好不好?我请你吃点心。
  时间:星期六下午点。
  地址:第六区××路×号。”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看看她,于是,我去了。
  第六区是在×市的郊外,×路×号是一所医院。门口挂着蓝医院的牌子。但不像一般的医院,这所医院完全是住宅的模样。小小的院落,种着花木,日式的平房,前面一间是地板,其余则是“塌塌米”。
  “请先挂号。”那个坐在药局里面的少年说。
  一我不是来看病,”我解释道,“我是来这里找一位蓝葹小姐。”
  “蓝葹?”少年疑惑地说,“没有人叫蓝葹。”
  “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我形容道,“圆圆脸,长得很美,她请我来的,说她住在这里。”我出示蓝葹的信给他看。
  他看了看,猛省地笑笑说:
  “哦!我知道了,她不叫蓝葹,她叫彩儿。你进来吧!”
  我疑惑地跟着他往里走,经过那深深暗暗的走廓,他带我迈下这正面的房子,下了石阶,来到后院,往右一拐,见还有两间小小的房舍。纸窗木门,沿墙种着芭蕉。
  少年把木门拉开一半,说:
  “彩儿,有人找你。”
  蓝葹从里面出来,说:“哦!你真来了。”
  “你以为我不会来?”
  “当然,”她抿抿嘴角,“我请的客人都不会来的。”
  我看了看她。她一身家常打扮。春天里,她穿着一件浅蓝底子,粉红和鹅黄花朵的直筒宽腰身的洋装。胸前用丝带系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浓浓的黑发比过去长了许多,垂在肩上,覆盖着脸颊的两侧,显得比平常瘦了些。

  她看着那少年转身走回去,才笑笑说:
  “让你知道我的真名。该死!”
  “有什么关系?”我说,“彩儿不是很好听吗?”
  “不好听也没有法子,爸妈给我的,我只得承受。”她说,侧过身子让我迈上那“榻榻米”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个“榻榻米”,外面是“玄关”,用一道纸门隔着。纸门上贴着许多浅粉红色的剪纸,很精细,剪的多是蝴蝶,也有些是花,或图案。
  “是我剪的。”她说,“成天闲着,好无聊,只好剪纸。”
  “剪得很好。”我说,“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民间艺术。”
  她抿着嘴笑笑,说:
  “什么事给你一说,就伟大。”
  我也笑起来。今天的蓝葹比往常明朗些。
  她让我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有个矮几,上面摆着四个形状不同的日式小碗,那小碗,我很少见过。一个更青色的,是叶子形;一个紫红色的,是樱花形;还有两个黄色和绿色相间的,一个像船,一个则是方形。里面装着蜜饯、花生、小西点和糖。
  “假如你不来,我就把它们喂蚂蚁。”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妈说,我要请得到客人,那才是怪事。”
  “为什么你请不到客人?”
  “谁知道?大家都骗我。他们口头说来,其实他们心里不想来。所以,结果还是不来。人们拗不过自己的心的,是不是?”
  我点着头,她的话真有道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来。”她说,递给我一杯茶。
  我倒任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替你说吧!”她不等我说话,就说,“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来,对不对?”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
  “也许可以这么说。”
  她坐下来,低垂着眼睫,说:
  “这样才证明你是真的想来,不是为敷衍我,或什么礼貌。人们只有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而做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
  我惊愕地望着她,我说:
  “彩儿!你不知道你有多聪明!你的话,简直是哲学。”
  “哲学是什么?我不懂。”她说,拿起一粒花生剥着,“不过,你叫我彩儿,我倒很高兴。”
  “应该高兴,那是你的名字。”
  “不。以前我不喜欢它。在我认识自己以前,就被人强迫加在我头上,我觉得生气。”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说,“他们生下来,就由父母命名。”
  “所以,那是人的悲哀。”她说,“人们无权对自己先天的一切去决定取舍。
  你喜欢,也得接受;你不喜欢,你也得接受。”
  “所以,你早该喜欢彩儿这名字。”
  “不,我一直不喜欢这名字,觉得它俗气。”她说,“直到你来做我的客人,并且叫我彩儿。”
  “为什么呢?”
  “因为这名字已经被我自己所选择的朋友认可。你使我知道,人们在不认识自己以前,所得到的东西,也可能变得有些意义。”
  我有点不大了解地望着她。她抬眼看了看我,说:
  “画了几张画。你要不要看?”
  “当然要看。”我说,“我不知道你会画。”
  “以前我只剪纸。家里的人个个烦我。现在我画画,他们可以减少扫除的麻烦。”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来,由橱里取出一迭画。
  “这张是我自己。”她说。
  我看了看,那简直不是她自己!
  画上的那个女人,头发蓬乱披散,脸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嘴巴张开,仰着头,双手向天,似在呼喊。那褴褛的衣衫挂在身上,像被狂风吹卷。那是一张腊笔画。
  我看看她,摇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嘴角一抿,嘲讽地笑笑,说:
  “有一天,我会变成这样子。”
  “你太多幻想。”我说。
  “是真的。”她淡淡地说,“我有一天会老,说不定会穷,也许受到什么打击,而变成疯子。或者会去自杀。”
  “噢!不会,不会的。”我肯定地说,“你不能这样想。”
  “我想不想都是一样。”她淡淡地说,“反正现在我不怕了。以前我是怕的。”
  她把那张画拿开,给我看另一张。
  那是一张古怪的画,画面上满布着一片桔黄的草,在右上角,却钉了一只已死的蝴蝶。
  “那只流浪的蝴蝶死了。”她说,“我把它钉在荒草堆里。”
  “你想得太多了。”我一面惊讶她画法的大胆,一面说。
  “想不想都是一样的。”她说,“女孩子们也像这只流浪的蝴蝶、好时光会在流浪中浪费过去的。我们会变形,会死去,还不如蝴蝶,可以做成不变色的标本。”
  她又给我看另一张画。这张画颜色很鲜明。蓝天绿野,点缀着几簇小小的花,她说:
  “世界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大家野生野长。没有什么教养的礼数,每人依每人的方式过活,没有人说哪一样是正常或不正常。最多只不过是能活下去的活下去,不能活下去的就死掉,生死是很自然的事,怎样生,或怎样死,都是无关紧要的。”
  她说完,把这张画拿开,露出下面的一张。这一张,她画得比较正常,是一个面貌端庄的中年妇人,微闭着眼,怀中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在哺乳。那婴儿也闭着眼,很安详的样子,在旁边,她写了两个字的标题——“承受”。
  “只有人类承受上一代的压力最多。”她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注定。”
  “别的生物也是的。”我说。
  她把图画一张一张地迭起来,收回壁橱里去。然后,走回来,坐在矮几的对面,低垂着眼睑,说道:
  “也许你对。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想那流浪的蝴蝶。自从我发现自己可以画画之后,我不再害怕我今生会怎样结局。事实上,怎样结局都是一样的。人生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亡’。‘死亡’是很公平的。分别只在你这一生有没有发现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一旦你发现了,你就不再害怕你将怎样结局了。”

  我听着,蓝葹的这一番话实在很高深,高深得令我觉得意外,于是我说道:
  “彩儿,你知道吗?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差不多就是你现在所说的意思了。”
  蓝葹笑笑,说:“我不懂你的话。我刚才也只是随便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再像那只流浪的蝴蝶,我可以定下来,做点事了。我不再想哥哥自杀或外祖父自杀的事。假如我注定要那样结局,我也只好接受,因为那是来不及选择,就已注定了的。今后,我将专心地画画。谢谢你做我的朋友,也谢谢陈星。他看过我的画,说我很有天分。”
  “他看过你的画?”
  “我寄给他看的。”
  “你说不让我告诉他你是谁。”
  “那是那时候。”她说,“现在不了。”
  七
  出了蓝葹的家,我直接去找陈星。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见他就问,“蓝葹找你学画了吗?”
  “她不必学。”陈星正在自己裱画板,他一面用手抹平画板上的纸,一面说,“她是一个天才。她的画极富哲理,而有创造性,有一种神秘的美。那是绘画的最高境界。她把自己的人生观注入到画里,她的画充满着无拘无束的幻想和深挚的情感。”
  “但是,她的——”我指指头部,“似乎有点问题。”
  陈星笑着摇头,说:
  “你被她骗了,根本没有那一回事。”
  “但是——”我大惑不解地问。
  “她的一切故事都是她自己编造的。”陈星说,“她外祖父并没有自杀,而且还健在,他是当地的一位名医,说来你一定也知道,施外科。”
  “哦!施外科,我当然知道。”
  “那位施医生就是她的外祖父。”陈星说,“她根本没有哥哥,所以,当然也不会有个哥哥自杀。”
  “但是,她为什么要那样说?而且,你又怎么会比我更知道了。”
  陈星把画板平放在柜子顶上,让我坐下,递给我一杯茶,他说:
  “蓝葹乳名叫彩儿。那天,我一见她就认出了,她是以前的邻居。她的家,是个保守的家庭,世代习医,所以格外希望生男孩,而偏偏她母亲那一代就只生了她母亲一个女孩。无奈,只得招赘了她父亲蓝医生。”
  “哦!原来她父亲是招赘。”
  “是的,当时他们言明,如生女儿则姓蓝,如生儿子,则第一个要姓施,好继承施家宗祧。”
  “那么,蓝葹是第一个,是女儿。”
  “对了,所以,她母亲非常失望,不喜欢她,不理睬她,从生下来,就不理睬她,因此,她父亲给她取名叫‘睬儿’,后来,因为适合女孩,才改为彩儿。”
  “难怪她那样孤僻!”
  “是的,她很孤僻。”陈星说,“那时,我们住在她隔壁,隔着竹篱经常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那日式房子后面的台阶上剪纸。从黎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
  “哦!从那时候她就剪纸?”
  陈星点点头,“唔,从那时候。她说,那是她消磨时间的惟一办法。”
  “她没有上学?”
  “她读到初中,但是,她不是个好学生,常常逃学,有时在班上捣乱。老师时常要请她妈妈到学校来谈话,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反而变本加厉。后来,索性就退学了。那以后,我也搬了家。想不到,过了好几年,反而从你这里又遇到了她,她长大多了!”
  “她很美,是不?”
  陈星点点头说:“而且很聪明。现在我明白,她的一切怪诞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要弓!人注意。她逃学、捣乱,为的就是让老师去请她妈妈来。她说,只有那个时候,她妈妈在注意她,哪怕是打她骂她也好。”
  “可是,她妈妈始终没有关心过她?”
  “仿佛是的,因为她下面有了一个弟弟。”
  “哦!大概就是药局那个少年了。”
  “我想是的。她的爸妈,把全部精神去照料这个男孩,所以彩儿就更被冷落了。”
  “她说她叫蓝葹。”
  “那是她自己取的。”陈星说,“施是她外祖的姓,她在上面放一个草头;意思是把那施姓埋葬。”
  “好可怕的想法!尽管那字在表面上看来是那么美!”
  “她去找你,说她自己有病,而且编造种种离奇的故事,也无非是想吸引你的注意而已。”
  我想了想,说:
  “我觉得她是成功了。”
  “我想也是的,你去了她的家。她一定很开心的,因为她妈从来就不相信她可以交到一个朋友,也不相信她有任何与众不同的才能。”
  “而现在,她的天才被你证实了。”我善意地揶揄着陈星。
  陈星那年轻的脸上掠过一抹难掩的喜悦。
  “是的,”他说,“她在绘画上有非凡的天才,再加上后天孤独寂寞给她的磨练,她早就有了常人所不易到达的深度,那真是难得。”
  我坐在那里,看着陈星那线条利落的脸。我把自从认识蓝葹以来的一切,都想了一遍,我觉得我了解她了。于是,我对陈星说:
  “现在好了,让我祝福彩儿,也祝福你吧!”
  陈星深思地看了我一会儿,说:
  “也许我们更应当祝福的是颜料和彩笔。”
  “是的,颜料和彩笔。”我笑着站起身来,说,“只有颜料和彩笔,才可以把苍白的人生涂染成绚丽的世界。才可以使死去的不致褪色,像彩儿画纸上的蝴蝶。”
  八
  多年不见彩儿,当然,她一定已经长大,而且很可能,她已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我记忆中一直这样鲜活,这样清晰。或许因为她太像每年一到春天就开始翩跹的蝴蝶;也或许,她使我想到世界上还有更多像彩儿一般聪颖而寂寞的灵魂,她们寂寞地降生,而后无声地凋萎,只因她们生命中缺少爱的颜料和纯真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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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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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