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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 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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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地震。
  我在美国爱荷华州的一个小镇上,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信号,连报纸都得到三十公里远的州府去买,搞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打电话请示领导。张洁说:“别回来了,前两天调查拍的东西都废了,现在做不了专题,都是新闻。”
  我发短信给老郝:“怎么着?”
  她说:“已经不让记者去前方了,要去的人太多,台里怕前方的资源支持不了,有人身危险。”
  我问罗永浩,他正带着人在前方賑灾。
  “已经有疫情了。”老罗说。
  我回:“知道了。”
  “日,就知道你会更来劲。”这个糙汉。
  我改了行程回国,直接转机去成都。上飞机前,我买了份《纽约时报》,从报纸上撕下两张照片,贴身放着张是一对四川夫妇,站在雨里,妻子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戴着眼镜的男人脸色苍白,抱着妻子,闭着眼睛,脸向着天,脚边是蓝色塑料布,覆盖着孩子遗体。一张是年轻士兵怀抱着一个孩子,带着一群人从江边崩塌的滑坡上向外走,江水惨绿,人们伏在乱石上匍匐向前。
  到了绵阳,最初我被分去做直播记者。
  我拿着在医院帐篷找到的几样东西个满是土和裂缝的头盔,一只又湿又沉的靴子和一块手表,讲了三个故事:男人骑了两千里路的摩托车回来看妻子;士兵为了救人,耽误疗伤,肠子流了出来;还有一个女人在废墟守了七天,终于等到丈夫获救。
  我拿着这些物品一直讲了七分钟。
  史努比也在灾区直播点。我说的时候他就站在直播车边上看着。
  看完没说话,走了。
  我知道,他不喜欢。
  我说怎么了,他说得非常委婉,生怕伤着我:“你太流畅了。”
  “你是说我太刻意了?”
  “你准备得太精心。”
  “嗯,我倒也不是打好底稿,非要这样说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时看到你的编导蹲在地上给你举着话筒,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还给你递着这些东西,我就觉得不舒服,这么大的事儿发生了,不该有这些形式和设计。其实那些东西放在地上,也没有关系,或者,你停一下,说,我去拿一下,更真实。”
  还有些话,他没说。
  后来我看到网上的一些议论。
  那个等了七天的女人,终于等到丈夫获救,出于保护,他眼睛被罩着,看不见她。她想让男人知道自己在身边,又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大喊,于是伸出手,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她说:“我这二十多年来每晚都拉着他的手睡。”
  他蒙着眼睛,笑了。
  她也笑了。
  我讲到这里,也忍不住微笑。
  有人很反感。一开始,我以为是这笑容不对,因为我是一个外来者,表情太轻飘。后来我看了一遍视频。是我在说这一段时,只顾着流利,嘴里说着,心里还惦记着下一个道具应该在什么时候出现,直播的时间掐得准不准。我只是在讲完一个故事,而不是体会什么是废墟下的七天,什么是二十年的一握,我讲得如此轻松顺滑,这种情况下,不管是笑与泪,都带着装饰。
  这一点,观众看得清清楚楚。
  史努比委婉地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你是真的么?”
  第二天,在绵阳,我们赶上了六级余震。
  跳下车,往九洲体育馆跑,那是灾民临时安置点。馆里空空荡荡,八九千人已经安全撤离,只有一个人坐在里头。
  我走过去,他背靠墙坐着,也不看我。
  我蹲下去问他:“现在这儿不安全,你怎么不出去呢?”
  他抬起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黧黑的脸,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我还跑什么呢?”
  我蹲在那儿说不出话。
  他安慰我:“你出去吧,这儿不安全。”
  晚上的直播,我讲了这个细节。又有批评的声音,认为调子太灰色。
  这两次直播给我一个刺激,这两个细节不说不真实,可是笑和泪,这么简单地说出来,确也不扎实。我想起零三年的新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但并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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