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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 第十一章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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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为什么要关心他的处境?”
  “他现在的处境吧,多多少少跟我有一些关系,我这边想跟他说一声抱歉。”
  “有的人觉得,如果一个人可以直接对动物做出很残忍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用语言来攻击他呢?”
  他说:“当初他做出这样的行为以后,就已经是错了,既然他都错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跟着他一起错呢。”
  “你说的这个错是指什么?”
  “他攻击了动物,而我们攻击他。”
  “攻击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在发泄,发泄当时愤怒的感情。”他说。
  片子播出后,有人给老范留言说:“踩猫拍猫的人不见你谴责,倒让正义的人道起歉来了,这是什么逻辑?”
  有天翻书,看到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说:“嘲笑、轻蔑、愤怒、报复……这些情绪,都与恨有关或者含有因恨而起的成分,不能成为善。”
  初做记者,我有过一个习惯,问那些被指证的人:“你不对这件事感到抱歉吗?你要不要对着镜头对当事人表达一下?”总觉得这样才能收场。袁总有一次批评我:“媒体不能介入,只能在对方有需求时提供平台。”这个界限细如一线,但决不能迈过。
  有次采访一位老人。十六年前他是校长,被人勒索,未答应条件,对方强迫未成年少女诬陷校长嫖娼,并作伪证,校长上访十六年,才得以脱罪。
  当年的少女已经是母亲,在我们镜头前面掉泪后悔,向校长道歉。
  校长并不接受:“这么多年,你只需要写封信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不呢?”
  办这个案件的是一个当年二十出头的警察,冷淡地说工作太忙,没空考虑此事。
  老校长长叹一声:“原谅他吧,原谅他吧……他跟我三小子一样大,不要处分他,我尝过处分,那个滋味不好受。”
  诬陷者现在是一个整天坐在门口太阳地里的老人,六十四岁了,脑血栓,满脸的斑,已经很难走路,也不会讲话了,但能听懂我说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划。
  我拿张照片给他看:“你能帮我回忆一下吗,十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曾经指证过这个人说他嫖娼,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
  “您亲眼见着的吗?”
  他点头。
  “警察说,那个小姑娘是你找来的。”我说。
  他不答,勾起眼睛扎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当年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他住在一个柜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棚子里,被子卷成一团,旁边放着一只满是积垢的碗,苍蝇直飞。邻居说他老婆每天来给他送一次饭。
  我问他:“你现在这个病有人照顾你吗?”
  他摇头。
  “孩子呢,不来看你?”
  摇头。
  他脸上没有悔恨,也没有伤感。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善当然存在,但恶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忏悔也许存在,也许永远没有,都无法强制,强制出来也没有意义。一个片子里的人,心里有什么,记者只要别拿石头拦着,他自己会流淌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希望和失望也绝不能是善。因为恐惧是一种痛苦,希望不能脱离恐惧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这话太硬了,我消化了好久。
  他界定“观察”的实质是:“不赞美,不责难,甚至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
  虐猫那期节目播出后,我收到王的短信。
  看到她名字,我沉了一下气,才打开。
  她开头写“老妹”,说:“节目我看了,非常感谢你们尊重我的感受,看了节目我有一种轻松感,心里也没有太大的压力,请你放心。”
  她要的并不是同情,节目也没给她同情。采访对象对一个记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饰,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来面目去呈现她。
  有人说,那么她内心的暴力和仇恨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郁积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么办,也不敢贸然说。
  二〇一〇年,在云南大理旅行,当地朋友约着一起吃饭,当中有一对父子,儿子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瘦男孩。从小失母辍学,看了很多书,跟大人交谈很敏锐,也很尖刻,往往当众嘲弄,一点情面不留。他坐我边上,说常常折磨小动物,看着它们的眼睛,说垂死的眼睛里才有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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