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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 第五章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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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广西找一个被超期羁押了二十八年的人。看守所在山里,不通公路,要步行五公里。大毒日头晒着,走到一半,豪雨兜头浇下,没遮没避,腿上全是小咬留的鲜红点子。摄像的皮鞋底儿被泥粘掉丫,扛着机器斜着身子顶着鞋尖往前走。
  他叫谢洪武,父亲当年因为是地主,被斗死了,他二十多岁一直没成家,有天放牛,大喇叭里突然喊,蒋介石投反动传单啦。大队里有人说,看见他捡了一张。从此他一直被关押在看守所。从调查卷宗看,除了一张一九七四年六月由当时县公安局长签发的拘留证外,无卷宗,无判决,无罪名,无期限。
  他被关了二十八年。
  我们去的时候,谢洪武已经在人大干预下,解除关押,被送到一家复员军人疗养院。关押他的囚室被拆了,长满到我膝盖的瓜蔓,漆绿的大叶子上刺手的绒毛,野气森森。地基还在,我拨开杂草,大概量了一下,一米五宽,不到两米长,刚够躺下一个人吧。这样的牢房有三个,都是关押精神病人的。我问看守所工作人员,这个牢室有窗吗?他们说大约两米高的地方有过一个窗。从这个窗看出去,是另一堵墙。
  从看守所出来之后,谢洪武获得六十多万元的国家赔偿。但他年过六十,没有亲人,村里的房子拆了盖了学校,只能在复员军人疗养院过下去,属于他的物品是一只瓷缸子。医生说刚出来时谢洪武的腰弯得像一只球,各个关节都萎缩了,他不愿意睡床上,要睡地上,“由于驼背,四肢肌肉萎缩,躺着睡不着,要坐着才能睡着”。

  他二十多年没有与外界说过话,语言能力基本丧失了,但医生说他的一部分心智是明白的——疗养院的服务项目里有洗衣服,但是他不要,他自己洗。吃完饭,病人的碗都是医院的人洗完了消毒,他总洗得干干净净才送去。采访的时候,我给他一瓶水,他小心地把一半倒进瓷缸子,把剩下一半递给我,让我喝。
  我想跟他在纸上谈谈,可他只会写“毛主席”三个字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蹲在他面前,看着他。他的脸又小又皱,牙掉得没有几颗了,只有眼睛是几乎透明的淡绿色,像小孩儿一样单纯。
  他忽然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他的膝盖,中间是空的。
  我再摸另一个,空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
  旁边的人说,这是当年被挖掉了。
  二十八年,他都在这个牢房里头,没有出来过,没有放风,没有书报,大便小便也在里面,他被认为是精神病,但档案里没有鉴定记录,我采访看守所所长,他说:“都说他是神经病,再说他也不喊。”
  但即使是精神病人。也不能关押,所长说:“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清理不出去。”村子里,他七十多岁的哥哥还在世,只是谢洪武当年是“管制对象”,哥哥不敢过问他的下落,认为他早死了,年年清明在村头烧把纸。
  我问所长:“他在你这儿已经关了二十多年,只有一张拘留证,你不关心吗?这个人为什么被关,为什么没放出去?”
  “如果关心他早就放回家了。”
  “为什么不关心他呢?”

  “我说了,没有那个精力,不问那个事,也是多年的事,好像他是自然而然的,怎么说,好像合法一样。以前几个所长都把他放在疯人室里,我上来还照样。我又管这么一摊子,管他们有吃有喝,不冻死、饿死。早没有想,如果想了早就处理了,有那么高境界,我们早就先进了。”
  黄昏采访完夕阳正好,谢洪武和其他的老人,都按疗养院规定在草坪上休息,工作人员拉来一批椅子,让老人们整齐地背对满天红霞坐成一排,谢洪武弯在藤椅里直视前方,看上去无动于衷,没有意愿。但我还是忍不住跟工作人员说:“能不能把他们的椅子转一下,换成另一个方向?”
  他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换了。
  聚会上,朋友说,你现在做的这些题目太边缘了,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碰到这些问题。作家野夫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大多数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免于受辱了。”
  一群人里有教授,有记者,有公务员,都沉默不语。
  王小波说过,你在家里,在单位,在认识的人面前,你被当成一个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可能会被当成东西对待。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人,不是东西,这就是尊严。
  有人半开玩笑半挤兑,说:“你们这么拍黄赌毒,再下去的话就该拍同性恋了。”
  我说:“确实是要拍他们了。”
  他愣一下说:“这节目我看都不要看,恶心。”
  旁边有人听到了,脱口说:“你要去采访同性恋患者?”
  有朋友说,他喜欢《费城故事》里律师事务所的那个合伙人:“他可以那么得体地把那个感染艾滋的同性恋开掉。”他看了看我:“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不能去要求别人宽容。”

  我问:“你理解他们吗?”
  “怎么不理解?”他说,曾有一个同性恋男子向他表白,他从此再不理这人。“就是觉得恶心。”
  “为什么你会觉得恶心?”
  “反正从小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他可能不太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脸转过去了。
  同性恋者就这样隐身在这个国家之中,将近三千万人,这个群体之前从来没在央视出现过。
  “我可以对别人说我是艾滋病毒感染者,但不能说自己是同性恋者。”二十一岁的大玮说,“在感染艾滋的人里头,有血液传播的,吸毒的,还有嫖娼的,同性恋是最底层的,最被人瞧不起。”
  “医生问起,你就说是找了小姐。”张北川教授对已感染艾滋要去看病的同性恋者说。他担心会有麻烦。
  他是中国对同性恋研究最早、最有成绩的学者。
  他的话不多虑。
  我在青岛见到一个男孩子,他说他有过两百多个性伴侣,患性病后从外地来治疗,当地医院的医生知道他的同性恋身份后拒绝医治。医生说,妓女可以治,就不能给你治:“你不嫌丢人啊,你这种人在社会上将来怎么办?”
  他在医生面前跪下了。
  没有用。
  一个母亲带着刚刚二十岁的孩子来找张北川,她的孩子是同性恋者,那个母亲说:“早知这样生下来我就该把他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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