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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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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一)
  马扩好容易挨过了这一夜,等到黎明到来,开始新的一天。
  这是一个仅仅只有一点深灰色,与黑夜并无明显分界线的黎明。风雨如晦,一只在乱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来的惊慌的鸡不住地啼鸣,似乎正在报道一个不祥的日子。马扩在破蛋壳般的房间里实在憋不住了,没等到约定时间就直接跑到刘鞈的下处,约他同去宣抚司会议。
  刘鞈今天没有必要再捉迷藏了,听通报说马扩这样早就来找他,他趿着一双草拖鞋,急急忙忙地从内室中迎出来,口里还抱歉道:
  “儿子相告,宣赞昨日两次见访。俺原与宣赞有约,怎奈朝廷来了急旨,宣抚命俺赍去传与种师道知道,督促他即刻班师。种师道当不得抗旨之罪,已传令当夜退兵。天幸这场风雨帮了我军的大忙,在这等天气里行军,三军虽然辛苦些,耶律大石却不敢出来追击。宣赞鳃鳃过虑的一层,如今却可以打消了……”
  “坏了,坏了!”刘鞈还待得意洋洋地说下去,马扩却一听就跳起来,高声道,“我可退,寇也可进,怎见得耶律大石不敢出来?他正好利用这等天气在暴风骤雨中纵兵追击。刘参谋,你恁地没兵法,把话说颠倒了!”
  “宣赞急什么,今古名将在雨雪中行师退兵者多矣!岂不闻……”刘鞈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正待搬一部《十七史》长篇大论地引史据典,驳斥马扩的邪论。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马扩从这不祥的声音中就已经听出祸事来了。
  果然只见童贯带着三四个幕僚气急败坏地跑进来。他幞头斜歪,袍靴上全沾得湿淋淋地,一看见刘鞈,就扯着他的袍袖,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骂道:
  “刘鞈,你干的好事,却躲在家里,装出一付没事儿的样子。”
  “卑官干坏了什么事,”刘鞈也急白了脸问,“宣抚也须说得明白。”
  “干坏了什么,你还装糊涂,”童贯索性露出一付泼皮的本来面目,拍桌抵案地痛骂,“都是你刘鞈才疏识浅,妄自尊大,乱作主张,撮弄得蔡攸、崔诗那两个脓包皮假传朝旨,勒逼种师道限时限刻地班师。果然不出俺之所料,耶律大石乘势纵击,我军一败涂地,四散逃奔,敌军已追至城下。将来朝廷责怪下来,唯你刘鞈、蔡攸、种师道是问,不干俺童某之事。”
  “宣相且请息怒,”这时用得着老成持重的李宗振出来说话了,“如今要紧的是商议城守之计,让辛氏弟兄上城去抵挡一阵,宣相快作脱身的打算。如待敌骑合围,逃脱不得,尽成瓮中之鳖,那时悔之晚矣!”
  童贯一眼看见马扩,急忙摔脱刘鞈,紧紧扯住马扩说道:
  “马宣赞,你料事如神,早就说过耶律大石必定要倾巢而出,乘胜追击,千万不可退兵。俺童贯一力支持你的主张,昨日还与崔监军力争。夜来曾与宣赞说过‘俺的初衷不变’。他们不听,今日果真出了这等祸事。如今且请宣赞保护俺出险,日后定有重赏。”
  马扩陡然挣脱他的拉扯,一言不发,大踏步地便往外跑。只听得童贯刺耳的尖声还在拼命叫喊:
  “马宣赞休走,马宣赞休走!你们快去把马宣赞请回来,共议大事。”
  马扩哪里再去理睬童贯的嘶叫,他用力排开拥塞在门口的闲杂人等。这时宣抚司里一大半的人都已听到消息,自作逃计,还留下一些人拥到童贯身边来,想借他的光,一同走脱。马扩也不理睬他们,一径回到自己的下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军溃散,败局已定,俺惟有一死报国,还与那些脓包皮讲什么城守之计?”这是马扩一路走回去时,在头脑里唯一存在的念头。
  回到下处,定一定神,他先把挂在墙上的一付连环素铠和一顶交角铁幞头取下披戴起来。这两件虽然制作朴素,却都是赵隆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叱咤风云、冲锋陷阵时的旧物,如今当作亸娘的嫁妆赠送与他。亸娘略为修缀,正好合他的身。他好笑自己来到前线已有一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们穿戴上身。披挂间他忽然想起春秋时晋国的先轸免胄赴敌,他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与先轸一样,准备到前线去送死,何必再用盔甲保护自己?但是转念一想:“不对!俺去送死,也不能白死,必得要让耶律大石和俺自己的血污染上盔甲,才不负岳父一番馈赠的雅意。”接着他再把倚在壁根的一支点钢绿沉枪拈在手里,挂上弓、鞬橐和佩刀。枪杆、弓把和刀柄上都由亸娘缠上了丝帛,色泽犹新,它们都被雨水打湿了,捏在手里湿搭搭的正好不滑手。
  他全身武装了。就奔向马房,跨上刘锜赠与他的那匹御赐“玉狻猊”。“玉狻猊”也已感染上人们所感觉到的那一片混乱的气氛,刚才有人走近他,想偷了它逃走,它乱踢蹄子,不容盗马者近身。现在看见主人来了,就昂首长嘶起来,表示它懂得主人将要把它带到哪里去,并且乐于接受任务。
  马扩爱抚地拍拍它的颈子,没有更多地去考察它的思想感清,一纵身就跨上它,略为收一收缰绳,一个弯子绕出门口,就径奔城厢而去。
  这时街道上、城关上都出现大难当头的非常情况。当前线之冲的北城门口拥挤着不计其数的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官兵和伤员们。更多的官兵,淋着泼天大雨,陆续逃来,从城门洞口望去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城门口的官兵正在和城防的胜捷军展开一场殊死的夺门战。
  廿六日一败以后,童贯知道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不中用,特地把胜捷军调进城来保护自己。胜捷军掌握了城防大权,却没有作出任何防御的计划,采取什么适当的措施。直到此刻听到前线失利的消息,为自身的安全计,第一着想到的事情就是去关闭城门,不管前来夺门的是敌方的追骑,还是自己方面的败兵。而在败兵这方面,首先考虑的也是自身的安全。他们知道被关闭在城门之外就意味着受敌军的屠戮,他们怕的是敌军已经追到自己的脚后跟了。
  败兵们使着人多势大,乘双重铁门还没有关上之前,拿出他们刚才受到追击时不曾拿出来的勇气,拚命想把大门顶开。他们获得胜利了,城门豁然洞开,城防军被挤死、踏倒若干名,其余的在顷刻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败兵们在夺门战的胜利中一声欢呼,争先恐后地拥挤着,互相践踏着冲进了城门,就好像从敌人手里收复了一座城池。
  马扩正好在他们的胜利中赶到城门口,他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乘势跃马冲出城外。
  他一路朝城外正北的官道上冲去。从昨夜开始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暴雨像一道纱屏似地障住他的视线。但是透过纱屏,他仍然看见一幅令人十分吃惊、十分痛心的大溃败、大混乱的图景。官道上述迷濛濛的挤满着人、马和各种车辆。官道原来是两朝使节往来的修途,从白沟河到城门口三、四十里路都修筑得十分齐整。这几年使节不通,逐渐损环,它承受不住这一夜暴风雨的冲击,已经失去原来正规化的形式,和两边的沟洫、野径、田畴都连接起来,连成一大片。人们在号叫着、叱骂着,马在嘶鸣着,挤在人马之间的斜斜歪歪的车辆也发出“嘎嘎轧轧”的声音。大家都希望走快一点,尽早地逃到他们心目中的安全区域。那个区域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们早就看到城楼,可是一直没有走到它的脚跟。正是这个共同的迫切的愿望,阻止了它的尽快实现。他们彼此阻挡着彼此的去路,一切恼怒、恐惧、争夺、厮打以及相互残杀的惨剧,都围绕着这个要想逃命的中心思想而发生。
  正面的官道上实在挤不下人了,有人策马或徒步穿到野径上和还铺着一些枯焦的庄稼的田地上乱跑。官道和附近地区早已失去原来的界线,从中间分散到两边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正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必然要向河床外面的低地铺溢开来一样。
  这时天气变得更坏,除了暴风雨以外,还挟着碗口大小的冰雹,没头没脑地打下来。雨势来得如此急猛,使得长期枯干的沟洫渠道都灌满了滚滚浊水。浊水急速地向低洼处冲去,有些土坡被雨水大块大块地冲坍下来。这一片地方都变成泥浆的沼泽。人马和车辆在泥浆中行走,不断地打滑、旋转,有时被后面的人马一挤,一脚踏进深陷的泥淖,就很难自拔出来。有些滑倒的人马,来不及爬起身,后面挤上来的人马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车轮从他们身上辗过,造成伤亡。
  马扩沿着官道,几番向前冲去,几番被溃兵挡住去路。并且把他包皮裹着一起退回来。这时要冲过溃兵,夺得前进的路,比较冲进敌方的坚强阵地还要困难得多,因为溃兵逃跑时使用出来的气力照例比他们进攻时要增加一倍或几倍。马扩再进再却,再却再进,一寸一尺地夺得自己的道路前进。
  一路上,他不断地碰到熟识的士兵和军官。有的来得及打个招呼,说句话。说的一般都是关于前线溃败和敌骑追击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来他们都是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面,单凭谣言风闻,彼此恐吓着,以讹传讹,先就逃跑了。在一场败战中,能够见到敌人的面以后才转身逃走的,就算得是个勇士了,有的来不及说话,一颔首之间,彼此就被冲散。碰到的士兵和军官们都感到诧异。现在所有的人都往回跑,此时此地,他为什么匹马单枪地往前冲?有人竖起拇指来往后面指一指,表示追骑已经迫近,劝他不必再往前去。还有人猜想马扩是到前线去找什么人传达一项重要的命令的。现在还有什么比逃命更重要的呢?他好心地告诉马扩说,统帅部的人也早逃散,现在命令已无从传达。

  其实马扩是看见种师道的。种师道正被裹在一大队乱军中,在逃兵的漩涡里打转。他几次驻下马来,忿怒地在指挥什么,企图把混乱的情况制止下来。这个时候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就有希望重振队伍,返身御敌。可是谁都做不到这点。一个失去僚属、失去部将、亲兵、护卫,传令兵,失去认旗的都统制,杂在乱军之中,他的权力并不比一名普通的偏裨大多少,他能够逃脱活命的机会也不比别人多。都统制手里一面小小的令旗,平时可以指挥十万大军的进退,现在在士兵的心目中,它不过是一块破旧的布,抹桌子还嫌太小。军队中严格的等级制度,在一场大溃败中,自动地削平了。各级军官和士兵都不过是一伙落荒而走的逃亡者,大家的身分都是平等的。人们假装着没有认出他,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命令,或是假装着要想去执行他的命令而无从执行。一到更大的急流冲上来时,大家急忙离开他,让他独自在人丛中发怒、斥骂。朝廷派来监护撤军的内侍崔诗这时也发不出威风,只好跟在他后面,随着大流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的种师道对于马扩将要去做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起作用。到前线去送死,并不需要都统制开具证明信和介绍信,也不需要他发一道命令。马扩明确地意识到这点,并且从内心中瞧不起他,有意不去理睬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马扩也看见满口流着鲜血的杨可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溃退的队伍中叱咤怒骂,这个声音多么奇怪,完全不像是从他熟悉的那个杨可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在混战中,他被敌方射中一箭,撞折了两只门牙。这是在八天以内,他第二次受的箭伤,这才被迫后退。他看见马扩时,忿怒地挥挥手,不知道是在告诉他这里混乱的情况,劝他一起撤退,还是向他示意,前线尚有可为,鼓励他继续前进,或者是已经猜中了马扩的心事,挥手向他作最后的诀别。
  不管是种师道、童贯、杨可世或者是其他的人,或是甚至是官家本人,不管是鼓励还是制止他,不管是严厉的命令还是好心肠的劝告,现在都已影响不了马扩下定的决心,阻止不了他的前进了。
  他以如此的勇毅,不顾一切困难地向死亡进军。他已经接近这个目标,死亡已经出现在前方,向他亲热地招手了。
  (二)
  自从听到前线崩溃的消息的一刹那开始,马扩几天来的积懑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时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静的考虑。他以一种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着自己,支持着自己,到前线去送死。他这样做并无明确的目的性,没有想到他的行动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也没有考虑到是否与大局有补。这时他头脑里只存在一种想法,在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线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将毁灭之身和没有前途的命。那里是他现在唯一的支点,到那里去死,死在敌人手里,死在还没有被敌骑蹂躏过的土地上,让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军人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来战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要求。
  伐辽战争是他几年以来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动,军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环绕着这个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与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这座辉煌的楼阁之中。一旦发现了这只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一座海市蜃楼,行将倒坍或消灭,他的最直觉的反应,就是要尽一切的努力来挽救它,使它脱离险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是当一切努力都已经失败,当这座楼阁已经倒坍下来,他的双肩再也无力把它撑住的时候,那么就任它把自己压碎,压成齑粉罢。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长期操作的驾长①,一旦遇到台风怒浪,当他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够把它抢救出险时,就让其他的船员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双手兀立于洪涛的冲击之中,甘愿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没在山涌壁立的恶浪中。并非他比他的船员们更少逃生之术,而是他生命的支点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毁坏了,他的心碎了。他并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着对于他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个用某种理想把生命支撑起来的人,一旦理想破灭,就会产生这种思想感情。他们不是弱者,而是强中之强者。
  因为他是伐辽战争真正的当事人,因此,他就是这艘海船的驾长。在这方面,官家、都统制、宣抚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权威性。
  这种心情与其说是悲壮的,毋宁说是很自然的,与其说是痛苦的,毋宁说是痛快的。选择了这样好的一个地点作为暴骨之所,这不停的急风骤雨谱成送葬的乐曲,在他头脑中迅速出现的无数人物构成了为他执拂的行列,甩死来冲刷一切愤懑和耻辱,用死来勾消他看到这座楼阁完全倒坍下来的痛苦,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倩吗?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好的归宿吗?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敌人的追骑,看到我方溃退和拥挤的情况越见改善。这时玉狻猊已经把他带到更加容易驰骋的最前方,他腾云驾雾般地向前疾驰,没有多花工夫考虑怎样去对待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价死在敌人手里就好,随便怎样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忆起许多遥远的与现实很少联系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忆起导致这场战争的三年来频繁的外交活动,许多奇怪的、不寻常的人物,一时间都活跃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那个非常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揎拳掳袖(把他的为了便于骑射的窄小的马蹄袖掳上去是有相当困难的),露出满身伤疤,以炫耀自己勇敢的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权利炫耀自己,因为他创建了一个朝代。但是这种浮动的性格向来不会吸引人,不容易获得人们的尊敬。在西军中也有这样的人,他很轻视他们。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完颜阿骨打就会产生一种小心翼翼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情绪。这并不因为他的帝王的权势与地位,一定在他身上还有一种非常的气质吸引住他马扩了,但他说不出这种气质是什么。
  还有那个肥硕粗鲁、动不动就要以动兵弄杖来威胁谈判使节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儿。马扩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为他的多次恐吓,对于他马扩从未产生过实际效果。在政治谈判中,不兑现的威胁与不兑现的许愿同样都是蚀本生意,每一次都会丧失他们一部分的威信。虽然马扩知道他用起兵来,确是个好手。
  他认为最可怕的倒是那个颀长崚嶒、生得犹如一座尖顶宝塔,谈吐应酬之际却很温和,并且很讲交情的二太子斡离不。没有比这对嫡堂兄弟更明显的对照了:一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粗鲁,一个沉着;一个暴露,一个克制;一个善战,一个善谋。在战场上他俩是好搭挡,在外交方面却是斡离不的特长了。马扩使金跟他的接触最多,发现他有一种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缔结友谊的愿望,但不明白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由于外交上的需要。现在回忆起来,还特别出现他俩连辔并骑上山去猎虎,斡离不有意让他一马,让他获得头筹的那个惊险的场面。
  这时他的耳际出现了一种呦呦的鹿鸣声。这也是斡离不教他的。女真人猎鹿时,用一片草叶吹起来,模仿鹿鸣的呦呦声,引得鹿群跑来。
  还有那个年纪虽轻,却长着满脸胡子的四太子兀术。他参加过他的婚礼,他的印象中,兀术是个坚定沉着,而又机诈百出的人,一回和他打过交道,就不会忘记他。
  他们这些人出现得这样突兀,难道要让他们来组成他的送葬行列吗?不,他不需要他们执拂,他宁可要有一些亲密的人物来伴送他。
  他回忆起今年元宵那个夜晚,他和刘锜抵掌长谈天下之事,彻夜达旦,投契之深,不觉东方既白。那时节,他们的意气何等豪迈!
  然后他又想到新近发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赵杰,他携带他在敌后出入自如,根本没有把敌方的盘查放在眼里。哪想到碰上了牛拦军,那个军官的一双老鼠眼锐利得好像要看透他们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点出乱子,亏得赵大哥应付裕如,化险为夷。他跟赵大哥在一起,确是长了不少见闻和知识,是他的除了刘锜兄长以外的另一位畏友。现在他和年轻的带点孩子气、对他不胜依恋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又不是出于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她满口殷勤地祝贺道:“宣赞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她要把一串“骊龙串”作为他的胜利的象征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种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个已经到手的胜利又从他手指缝中滑漏出去,这真是一件遗憾无穷的事!
  在这会儿,他的理解力显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忆那个他所不能够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思绪是那么混乱,一会儿想到刘鞈,一会儿想到杂在溃兵中败退的种师道。在回忆中,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消失了,早年的旧事想起来很清楚,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倒变得十分遥远。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刘子羽昨天跟他争辩的情况,想起在争辩中他的忿然作色的表情。一个新的问题跳出来了:“彦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争辩为何这等激烈,莫非俺有什么对不起他之处?”在这个时候,当他准备去前线赴死的时候,对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对老朋友更抱着和解的态度,他不能够理解出现在刘彦修脸上忿然作色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比这重要得多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忽然简单明瞭地跳出来,好像他试开了多次年久生锈的锁眼没有成功,忽然一下触动机括把它打开了。他忽然又看见那个双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来见过的像碧海那样深沉的蔚蓝色)、英鸷坦率、在新城行馆中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胜利者耶律大石。不错,答案找到了,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这串“骊龙串”从他手掌中夺过去的,就是他,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用千千万万人的理想筑起来的那座海市蜃楼消灭了。想起耶律大石,就使他产生一种失败者的屈辱感。他此行正是要找他报仇雪耻。可是不一定有把握找得到他。
  所有这些回忆连续地但又不相连贯地迅速出现在他的头脑中的萤光屏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清醒、敏捷过(其实这是他的错觉)。那些回忆以如此生动明显的形象一个个跳进他的萤光屏,然后又迅速跳出去,让位于新的回忆。朋友、伴侣、交涉的对手和敌人,恩和仇、情谊和敌忾交织地占有他的思想阵地。他们不召自来,不挥自去,来去都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块拳头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顺势滑到马背上,掉落在地下,一路发出好听的铮铮声。他的回忆好像摇摆不定的磁针,受到一点外来因素的掣动,又立刻指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从这个声音想到了这付素铠,又从这付素铠想到它的赠与者。泰山的严肃的神情出现了,他一字不遗地想到他离开东京时,泰山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他的话:“临到危难之际,贤婿呵,你要以大哥、二哥为榜样,千万不可辱没了他们。”现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嘱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做是否与泰山的嘱咐有关,因为在他决定赴死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泰山的嘱咐。
  可是现在联系着这句话,一种浓烈的家族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在他的胡思乱想中出现过的爹、娘、哥哥和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想起来却好像近在眼前。只要用力踏一踏左边的脚镫,坐马自然就会向右边转弯,这个窍门就是二哥教他的,二哥带着那样亲切的神情,告诉他说临到战阵之际,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勒缰绳?可是这个简单的窍门做起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忽然从二哥的示范动作中找到了关键性的诀窍,他一下试成功了,两人都大喜过望。
  在这个教导中含有多少关切啊!想起了这个,他的心忽然柔和起来。
  然后他想起在东京送别他的母亲和亸娘,想起浮在亸娘脸上的凄凉的微笑。这最后的回忆,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镂刻下的一条创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觉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话:“小驹儿不要哭了,我会好好儿回来看你的。”
  只有当他现在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诺言已无法兑现的时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亸娘期待于他那样地对待过她。他了解亸娘期待于他的是什么。他不是靳于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于一种错误的估计,他只把这种感情大量地贮存于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倾囊倒箧地把亸娘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交付给她。现在形势剧变,他不仅没有可能把囊存的东西交给她,甚至也没有可能让她知道地有着这样丰富的囊存,他还怕他将会使亸娘抱有这样一个错觉,认为他是一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无穷。这真使他感到铭心镂骨的悔疚——亸娘一向认为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那是从另一角度来理解的,实际上他一生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因为犯了错误而悔疚着,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客观的力量破坏了他在道义上应该去履行的义务,那没有什么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确在主观上犯了错误而造成自己和别人的痛苦时,他就应当认错,他分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对于亸娘,他确是负疚的。特别当他无法弥补这个损失时,他感到在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上,将划上一个永久的负号。
  (三)
  马扩就在这样百忆萦心、万感交集的精神状态中驰抵最前线的。前线传来一片鼓角声和喊杀声,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战场。驮着他飞驰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锐敏地意识到它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性命相扑的战场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样,也是在战场上培育长大的。只有在最近两、三年里才离开战场,被贡进宫廷去享受一种高级的生活待遇。那是一个用锦衣玉食来窒死才能的地方,是一个不分贤愚臧否最后都要被细粮塞饱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选择权,而且能够自由地表达出来的话,它也宁可选择在战场上驰骤而不愿在宫廷里享福。长久的伏枥,并没有挫减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战争的图景唤回了它的青春。它绝不怀疑把它熟练地带到这里来的主人一定会像它一样十分欢迎进入这个场所。它长嘶一声,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体拉得又细又长,腾踔飞涌,超跃在千军万马之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选挥每一个微小的空间和转瞬的时间,把腾空的身体骤然降落到地面上来。它就是这样像一阵旋风似地把自己和主人卷入作战阵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动果然把马扩从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召唤回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好像发出警报似地,使马扩意识到他已经身莅战场。于是白发萧萧的老母、狂喜的哥哥和带着难忘的凄凉的微笑的妻子一齐都从他的意识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种临近战场就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准备战斗。可是他仍然没有找到过去在战场上常常经验到的那种轻松、愉快,对万事都无所容心的自在感觉。他明白必须有了这种自在的感觉才能打好这一仗,可是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观力量可以找到的。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胡思乱想,忽然有两名从斜刺里跳出来的步兵已经在截住他厮杀。他俩一齐使用盾牌砍刀,专门攻他的下三路。他机械地抡着手里的绿沉枪与他们周旋,心里还在疑问:
  “难道真的就在这里干起来吗?”
  “难道俺这条命就要送在这两名无名小卒手里?呸!不值得在他们手下丧生。”
  “耶律大石可在这里督战?不是说过咱俩要在战场上比个高下。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战死了,这才叫冤呢!”
  “在那边厮杀的是谁?他打得这样勇敢凶猛,分明是把好手,俺怎的不认识他?”
  一连串的疑问缠在他心头,使得他心神涣散,无法集中思想应敌。这显然不利于战斗。在最初的对攻中,他非常不顺手,一枪刺去落了空,他和玉狻猊之间的动作失去了协调,使他在马背上摇晃一下。
  “俺几年不上战场,”他遗憾地感叹道,“此调不弹已久,怪道这等手生!”
  这个新的错误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左边的一名辽军乘机蹿进一步,直薄他的心膂之地,这里已越过马槊的威力圈,成为短刃的活跃地区(在自家人马步演习战中,发生了这种情况,就算是步兵的胜利)。这名辽军抓住这个破绽,狠狠一刀斫来,“铮”地一声,斫在他的腿甲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略顿臀部,准备作一个退却的动作。但是比他先适应战斗的玉狻猊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感觉到有这样做的必要,它机敏地向后跃退两步,这使他争得了时间和空间,重新调整了战术地位。他好不容易占了这个先手,就毫不犹豫地使出他的杀手锕,他忽然单手把长枪甩舞了一个圈子,舞出一朵枪花,迷惑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又狠又准地一枪刺去,正好刺中他的咽喉。那名辽兵来不及叫喊一声,就带着痛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下。

  第二名辽兵逃离他已有十步之遥,他又有一刹那的犹豫,决不定用箭射他,还是骤马追杀上去。这两种方案,只要有速度都可以达到目的,可是这一刹那的犹豫,使两者都做不成功。忽然间一声发喊,左右两边涌上来十多名敌将敌兵,救出了他们的伙伴,把他从四面包皮围起来攻杀。
  这种把他置之死地的绝境,才使他的思想得到彻底的解放和高度的集中。他所希望得到的那种单纯、愉快、轻松、无所容心的思想境界现在真个是不召自来了。面对着越来越多的敌人,面临着每个瞬间都有丧生的危险,他自己在应战中也格外显得得心应手。他把全身的劲、全付的本领都使用出来了。这时,人和枪的意志已经完全统一起来,他想刺到哪里,枪尖就指向哪里,枪无虚发,总是刺到敌军的要害部位,不是把他刺倒在地,就是把他逼得步步后退。他和玉狻猊的意志也完全统一起来了,他们之间再也不存在各自为政、各自对敌的分歧。起初由二哥教会他,后来又经过自己长期锻炼实践的驭马术达到了这样一种神化的境地,仿佛它就是他身体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门,他想到什么,它就做什么,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他越战越勇,被他吸引来的敌人越多,前来协同他作战的战友们也随之而增加。刚才他赞叹过的那个战友,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赶来助战了。他杀得多么勇猛,把他的一口鬼头大刀舞得好像电光闪闪,雪花飘飘。他从这里杀进去,又从那里杀出来,毫无怯色。
  与后方的大混乱、大溃败的情况相反,前线御敌力战的情况是良好的。
  作为殿后掩护大军撤退的秦凤军在大军撤退,许多部队听说敌骑追击的消息就自动溃散以后,从昨夜三更开始,已经在逆风暴雨、污淖浊流中连续不断地苦战了六、七个时辰,竭力抵御住敌骑的纵击,力挽狂澜。他们的阻击已经收效,把大部分敌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并且把一部分已经纵深地楔入后方的敌军赶了出来。现在当马扩受到敌军围攻时,许多分散的各自为战的战士们就纷纷聚合到他的周围来,好像许多支流不可避免地要汇合到大流中来一样。
  马扩并不是孤立作战的。他事前没有预期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但也没有感到意外。他们西军最坚韧的一个因素就是到了危急之际,总有一些部队奋不顾身地彼此相援。这时马扩不再想到战死,而产生了打赢这一仗的希望。由于这种可能性之增长,他的生之愿望也随着增强。
  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方面力量之增大。最初是一群使用短兵刀的步兵跳跃着护卫在他左右作战,使他能够腾出双手来发挥“也立麻力”的绝技。在西军中,他的弓箭也是属于第一流的。他挽弓发矢,连连把敌骑射倒在地上。然后是一批接着一批的骑兵也跟上来接应他们。他与骑兵一起冲杀上去,敌军也死战不退,有时相互搅作一团,有时彼此互换了方向,转战多时,这里就形成为一个战斗的核心。它带着无限诱惑力,吸引得敌我双方更多的战士前来参加作战,使得它好像滚一堆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战斗也更加激烈了。
  一阵匀称的马蹄声忽然在他们脑后响起来,伴着马蹄声的接近是一阵辽军的惊慌的呼喊声。
  他们不用回头去看,单凭这匀称的节奏就肯定是我方一支节制有素的强大的骑兵部队前来增援了。这支部队来得这样及时,碰巧正在这个关键时刻赶来,使他们踊跃欢腾,大声鼓噪起来。
  这支应援之师由一员骑将率领,麾下共有一千二百名骑兵。除了人马都披挂戴甲以外,他们每人都执一杆用沉重的檀木制成的,两头方、中间圆的白木梃棒。当两军对薄、短兵相接的时候,长枪大戟难以发挥作用,使用这种称手的家伙最能杀敌奏效。这种梃棒称为“白棓捧”。使用“白棓战术”专门用来对付辽军的铁骑,是种师道在撤兵之前就布置好的一项积极措施。他在五路西军的每一路中都抽调出一部分精锐的骑兵组成这支“白棓军”,加以适当的训练,准备掩护大军撤退时当作主力用。不料溃败之初,白棓军出动太早,用得不是时候。那时辽军来势太猛,白棓军也随着大军被冲散了。后来种师中把他们再度集合起来,隐蔽在阵后,养精蓄锐,伺机再出。当殿后掩护战打得十分剧烈的时候,白棓军几番请示,要想出去,都被种师中制止了。他像有经验的医生一样,知道一味好药要在什么时候投下去,才能收最大的疗效。现在战争已接近尾声,双方战士都已打得精疲力尽,种师中能够支撑到最后一刻,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胜机,这才下令把白棓军再度进入战斗。经过整休后士气百倍的白棓军这时突然生龙活虎般地从后方扑上来,正好起了最后一击以收全功的作用。
  马扩眼看那员骑将指挥全军扑入敌阵,他们首先就在精神上以压倒一切的新锐之气挫辱了久战疲劳的辽军,然后又在战术上占尽优势。白棓军碰到敌骑时,不用其他武器,单仗着手里这杆粗重的白棓,不是当头一棒,就是拦腰横扫,如果打不到人,就先对着敌军的马头一棒下去,目的只在把敌人打下马去,让他们被践踏于敌我双方的铁蹄下,以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白棓军向以马扩为首的这支在敌阵中转战不衰的部队靠拢,两员骑将会合在一起。由于双方都低低地戴着兜鍪,在这样接近的距离中,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但是马扩从对方弯下膝盖、夹紧双腿、刺动着坐骑飞驰的姿势中看出了消息,这就是他二哥教他驰马的那个动作。别人驰马时,弯腿的角度没有那么大。他不可能是别人。马扩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族感和骄傲感,他不禁高呼一声:“爹!”
  不错,那员骑将确是他的爹,秦凤军行军参谋马政。马政是奉了种师中之命来节制这支白棓军的。他认出了儿子的声音以后,就向他挥手示意。他们是父子,也是一条战线上共同作战的战友,根据战场上的默契,马扩立刻领悟了他爹挥手的用意,是要他率领战士们往辽军的左方阵地扑进去,马政自己则率领白棓军径冲辽军的右方阵地。这两支人马迅速行动起来,勇猛地插进敌阵,宛如两条不可方物的游龙,夭矫自如地在层层的敌军中间穿进穿出,把他们赶得七零八落。
  这时忽然听到鼓声大作,喊声大起。在风雨之势已杀,宋军的威势重振之际,一杆绣着“秦凤路经略使种”的素纛大旗倏忽在这个战斗核心中高举起来。所有在第一线转战拒敌的马步兵和白棓军都被它集合起来,汇流成为一支锐不可当的巨流,扫荡着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辽军,把他们一步步逼回原地。
  在这从半夜就开始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收兵的一整天的苦战、恶战、剧战中,这面“种”字大旗经过几次的屡退屡进——退到最远时距雄州城城根只有二、三里,最后仍然兀立在它原来的防地上,犹如一头当道的熊罴挡住了辽军直薄雄州的去路。
  (四)
  六月初二下午,种师道受到崔诗、童贯、蔡攸、刘鞈等人的压迫,不得已传令于戌牌时分开始退兵。他做到一个老练的统帅在敌前退兵常识上应该做到的一切事情,他还根据在西北战场上的经验,准备了应急之用的白棓战术。可是由于长期以来的士气萎靡不振和连遭败挫,由于退兵退得过于仓猝,由于那一夜反常剧变的气候,风势有利于敌方,由于耶律大石准备有素、深合机宜的追击,使得种师道和西军官兵所作的种种努力,尽付东流。这一支训练有素、节制有方的劲旅遭到数十年以来极少有过的溃败。
  退兵的目的地是雄州,在敌军追击下,大部分溃兵四散逃走,不能够按照原定计划有秩序、有步骤地退入雄州。从东起霸州,西至安肃军的漫长的战线上,都有溃败的零星的队伍陆续退进城堡内或者处在郊外。还有一些人退得更远,形成十分混乱的局面。
  但是由于一部分西军的拼命力战,特别是种师中、姚平仲率领的秦凤军、熙河军掩护撤退,收到一定的效果。由于白棓战术在最后一击中发挥了威力。由于辽军的兵力有限(萧干统率的奚军不肯在这种反常的气候中与契丹军合力出击),在过长的战线中不能集中使用,也由于这种反常的气候毕竟也给辽军的追击战带来很多的困难,耶律大石只能获得有限的胜利,只能击溃西军,使它受到相当大的损失,而不能大规模地歼灭之,也不敢过于纵深地进行追击。
  西军遇到霸州、雄州、安肃军一带后,利用辽军一时不敢过于深入的机会,逐渐集合起来,凭着坚城,构筑起新的防线。第一次伐辽战争就以宋军从界河面前撤退几十里到百余里,两军在新的战线上重新对峙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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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相当于现代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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