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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双城 - 十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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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门都对她关闭了,那黑色的长街看去似乎没有尽头。
  那一瞬间,那笙多么想回身扑过去敲打赌坊的大门,回到里面的喧嚣热闹中去。
  “哼,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家伙。”然而咬着牙,终究不能厚起脸皮来,那笙喃喃自语,还是摸索着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可是,哪里会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当她的同伴吧?——那只臭手,当初把戒指给她的时候,为什么没说?
  已经半夜了,初春的风很冷,吹到身上已经有了寒意。
  那件千疮百孔的羽衣已经给了炎汐包裹鲛人的尸体,那笙身上只穿着单衣,不由缩了一下脖子,笼起手,小步小步地跳着脚往前走,暖和身子。漆黑的街道长的看不到尽头,那笙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缓解内心的恐惧,抬头看着夜空。
  “啊……好漂亮。”无意间抬起头,第一次在深夜里注意到天尽头的白塔,那笙停下脚步,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仿佛会发光,照彻九州,令人不由惊叹人力居然能够创造出如此的奇迹。
  “那个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厉害吧。”想起建造这座塔的帝王,中州来的少女仰头叹息,喃喃对自己说话,“但为什么皇太子会是臭手那样的德性?云荒,云荒……原来并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缩在风里,叹息着抬头,忽然间眼睛一亮:“流星!”
  ——黯淡的天幕下,一颗白色的星星忽然从北方向着东边划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线,仿佛要坠入这边桃源郡。
  那笙连忙低下头闭目许愿。
  “许什么愿呢?那笙姑娘?”忽然间耳边听到有人问,温柔亲切。
  那笙诧异的抬头,想看看这条漆黑的无人的巷子里是谁在问她。然而,才一抬头、就被光芒刺得闭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抬手挡住,小心翼翼睁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流星、那颗流星居然从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纯白色的骏马收拢薄薄的双翼,无声落到面前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纱衣如同梦一般飞扬而下,勒马落地,马背上清丽的女子对着她低下头来,在面纱背后微笑,纯白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长及脚踝。
  “怎么,不认识我了?”看到她张大嘴巴发愣,女骑士笑了起来。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确信自己不是做梦。那个神仙姐姐对着她伸过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样的戒指闪着璀璨的光芒:“天阙一见,那笙姑娘忘了么?”
  “啊,啊……你、你是……”那笙终于想起来了,脱口,“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璎。”女骑士对她微笑,跃下马背,“上次多谢你救了真岚。”
  “啊?……那只臭手?”几日以来颠沛流离,那笙回忆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着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忽然忍不住脱口,“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神仙一样的,怎么会嫁给他……”
  “呃?”白璎跳下马背,听得这样心直口快的话不由愣了一下,“真岚那家伙其实就是嘴巴臭——看来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气死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个皇太子怎么说话会是那样?”那笙想起来还是不解,看着白璎,“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点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璎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摇头微微苦笑——这就是皇天选中的人么?
  宛如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不会剑术也不会法术,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云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来,自己靠着“后土”感应“皇天”,到处寻找她、果然是正确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许什么愿?”白璎不愿纠缠于那种话题,笑着问。
  那笙抬起头,举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给她看,苦着脸:“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让我平平安安带着这倒霉的东西走到九嶷去,不要再被人赶出来了。”
  皇天安静地闪烁在少女指间,白璎叹了口气:“恩,带着它、给你引来很多麻烦吧?——不过,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的,我受命来照顾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真的?”那笙眼睛闪过喜悦的光芒,跳了起来,“我还以为谁都不理我了呢!还是你们好——对了,太子妃姐姐,九嶷山在那里呀?是不是很远?”
  “九嶷山在云荒最北方,很远。”白璎解释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来的头,连忙安慰,“但是不要担心,会有人带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随我来,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托他一路照顾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为谁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欢欢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璎的手——然而一握之间,她的手指穿透白璎的手腕,握空。
  苗人少女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白衣女子微笑的脸——那样浮现在黑夜中、清丽典雅得有些不实在,恍惚间、居然如同雾气凝结般缥缈。她不是活人?
  “别害怕,我其实已经死了——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我的冥灵。”白璎解释,顿了顿,笑,“也就是你们中州人所说的‘鬼’吧!不过我是不会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多少害怕的表情,只是震惊,“太子妃,你、你是鬼?那个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种奇怪的样子……你们、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的吗?”
  “不。本来不是这样的。”白璎翻身上了天马,伸手拉起那笙——那双虚幻的手居然能发出真实的“力”,可以掌控实形。将那笙一把拉起,白璎的眼色微微冷锐起来:“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们逼成了不见天日的鬼。”
  “是沧流帝国么?”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陆的统治者,皱眉,“他们很坏啊!”
  “嗯,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害你,我要找一个人来、拜托他照顾你。”一抖缰绳,白璎驾驭着天马腾空而起,“坐稳了!”
  天马薄薄的双翼展开,奔腾如飞,那笙从马背上看下去,陡然间目眩神迷。
  “好厉害啊……太子妃!”从来没有飞起来过,她惊喜莫名,欢呼,“那个照顾我的人也有你这么厉害吗?也会骑着马飞天吗?”
  “他呀?他叫西京。”微笑着,白衣女子介绍,“他是我师兄。但我师傅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剑术大都还是他教的。他当然比我厉害——啊?怎么了?那笙姑娘?”
  感觉背后猛然一轻,白璎连忙回头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惊问。
  那笙几乎从马背上掉下去,看着白璎,半晌,吃吃道:“什么?你准备拜托那位西京大叔照顾我?——他、他刚才还把我赶出来!你指望他来照顾我?”
  “唰”地一声勒缰,这一回吃惊回首的却是白璎:“什么?你说你刚见过我师兄?!”
  “西京?就是那个醉鬼大叔是不?”那笙被她猛地拉缰又差点弄得掉下马背,连忙紧紧抓着马鞍,“他刚刚放出话来说不理我——就在前面的如意赌坊里嘛!”
  前头赌场里的喧闹声还依稀透入,吆五喝六,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里瞌睡,垂着头,微微咂嘴,手里握着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轻轻的风一样的声音,叩着窗户。
  醉汉朦胧的眼睛却应声睁开了,随口唤:“汀……回来了?”
  窗户轻轻响了一声,一个女子轻盈的身影来到窗外,却没有回答。
  “汀?”醉汉又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眼睛闪电般睁开,光剑滑落手中,铮然出鞘——他一剑横斜、人未站起,剑气却纵横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窗外白光宛如闪电般腾起,交剪而过,来人居然一连迅速格开了他的两剑。
  “谁?”那两剑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剑客在整个云荒大地上也不过寥寥可数,知道对手不简单,他终于站起了身,喝问。
  “大师兄。”窗户打开,外面的人轻轻回答,恍然如梦,“是我。”
  窗开了,黯淡的星光洒进来,夜风沉沉,有欲雨的气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静温婉,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如雪:“大师兄,我的天问剑法没有退步吧?”
  “天……阿璎?……阿璎!”怔怔片刻,仿佛终于确认了眼前的真实性,窗内的醉汉陡然大笑起来,探手出去、猛然抱紧多年不见的师妹。
  已经是将近百年不见了吧?
  自从叶城兵败,回国都请罪起,他就没看过这个小师妹——那时候,她就快要正式册封为太子妃了,居住在伽蓝白塔最高的神殿里,远离一切人。那之前、她是不可以见任何男人的,何况他那时还是待罪之身。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到、和师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响彻云霄的惊呼声中,仰头看着万丈白塔顶端的一袭羽衣坠落。
  那个瞬间、战场上天崩地裂都不变色的名将,和周围无数平常百姓一样、脱口发出了震惊和痛苦的呼叫,脸色刹那惨白。
  他们是历代剑圣门下里最奇特的一对师兄妹:云游四方的尊渊师傅只教了白璎半年剑法、便飘然而去,慕湮师傅则因为身体不适更早就隐居修养。于是他这个师兄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继续教导的责任,一直把这个小师妹手把手地教到学成——直到她十五岁,被遴选为皇太子妃,必须离开所有家人、单独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顶端去。
  最后一堂剑术课结束了,他按剑圣门下的规矩,将光剑慎重交付给她、算是正式承认她已出师,然而,那个瓷人儿一样的小郡主忽然对着他哭了起来:“师兄,我不想被关到上面去啊……”——那是这个一向安静听话的女孩、第一次表达出了内心的不满。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少女内心对于自己的隐约期许、和她的孤独无助。
  然而,作为梦华王朝的名将,他又能够对王室的决定说什么呢?
  白王的女儿白璎郡主,是王族里面最负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色,血统,乃至剑技无一不出类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却有一个不甚光彩的母亲。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儿三岁时离弃了丈夫和族人,跟随别人远走他乡,让这个丑闻成为了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样的污点,本来并不会轮到她当选皇太子妃——由她继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适合成为那种显贵的角色。然而没有料到、负责在白之一族里遴选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却指出白璎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转世,皇太子妃人选非她莫数。
  那一句话成为了一锤定音的证据,当即承光帝便颁布了诏书,送来了玉册。
  然而,一切都没有问过当事的两位少年男女、他们是否愿意。
  那时候白璎还不知道真岚皇太子是如何强硬地反对这门婚事,她只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但是失去母亲后、自幼在继母面前养成的柔顺,让她根本无法开口说出反对的话来——只是私下对着和自己最亲的师兄哭诉了一句,最后还是按照所有人的意愿进入了白塔。
  眉心被大司命涂上朱砂的十字星封印,开始与世隔绝的婚前修行,心如止水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夫婿在她满十八岁时娶她为妃。
  然后,命运的急流席卷而来,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师的最后一堂剑术课、居然成了永诀,那之后这两位同门师兄妹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百年后重逢时,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拥抱她。
  然而,刹那间他的怀抱是空的——他的手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毫无阻碍。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然后抬头看着小师妹。
  “我已经死了,大师兄……”白璎看着西京,微微苦笑起来,“九十年前、为了打开无色城,六星已经一齐陨落在九嶷山了——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忘了。”有些尴尬地,他张着空空的手,看着面前的幻影,苦笑,“阿璎,师兄对不起你——当年师傅托我照顾你,我却只顾着自己买醉、根本没有尽到责任。”
  “哪里的话,都是命中注定……”白璎看着满面风霜的西京,眼里也有苦涩的笑,“当年叶城陷落时,你家人的事、我也略听说一二——百年来,师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变成这样……”
  “别说了,我不值一提。”显然不愿多说下去,西京改了话题,关切的,“无色城里大家都好吧?”
  “不见天日,都是十万活死人而已。”白璎淡淡回答,低下头去。
  “真岚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叹息,问,“你们现在在一起,还好么?”
  “挺好的。”说起真岚,白璎倒是微笑起来了,“就是他嘴很坏,我可斗不过他。他经常说如果师兄在就好了,无论斗嘴还是打架、都正好是对手。”
  “呵呵……你们相处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看着她,打量,“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呢,没想到还真成恩爱夫妻了?”
  “什么夫妻?有看过我们这样的夫妻么?”白璎微笑,那样的笑容让西京想起来眼前的师妹已经孤独地活了一百多年。她微笑,笑容里却是一言难尽:“不过说恩爱……那倒是有的,恩大于爱而已——没有真岚,这百年来我可真不知道怎样过下来。师兄百年来也不是一个人过的吧?”顿了顿,白璎微笑起来,看着师兄:“刚才师兄脱口喊的那位叫‘汀’姑娘,看来是师兄的妻子么?”

  西京愣了一下,尴尬的苦笑:“不是……她是个鲛人,被我救了出来,就赖着不肯走了。”
  “鲛人……?”白璎微微一震,喃喃,“你莫非介意她是鲛人么?”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说话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的早。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忘记的。”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两人忽然都是沉默。
  风好像越来越大,有欲雨的气息,微凉地拂动在两人之间。
  “喂喂,你们两个累不累啊?光站着说话,也不进去坐?”沉默中,忽然有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西京一怔,此刻才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见了片刻前被赶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璎身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滔滔不绝叙旧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来了!”那笙迎着他的目光,得意洋洋——看两个人方才的情形、听得那番对话,她也隐约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非浅,不由嘿嘿笑着看着西京,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回绝?
  “师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带回来的。”白璎拉过了那笙,一起跳入房内。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看到了两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对银色的蓝宝石戒指相互辉映。他缓缓抬头,看着师妹:“你是为了她来找我的?”
  “嗯。”白衣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低下头,请求,“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选中的人——她已经破开了真岚身上的第一个封印,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直到她打开下一个封印为止。”
  “什么,东方的封印已经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诧异,随即点头,“难怪……难怪皇天会到了她手上。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纳闷呢——真岚的右手能动了吧?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离也够久了,苦头吃的不少。”
  “沧流帝国在派人追杀那笙姑娘,所以想拜托师兄照顾她、让她能去解开剩下的四个封印。”白璎看着西京,请求,“你也知道、我们冥灵无法白日里行走在云荒。目下能行走于大陆上的空桑人,只剩下了师兄一个人了。”
  “呃……四个封印?”西京顿了一下,回想,“东方的‘王的右手’已经回归无色城,加上被你夺回的真岚的头颅——那么剩下的四个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冰族祭坛,南方镜湖入海口海底……最后躯体部分还在伽蓝圣城白塔底下!啧啧,全部破开‘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折腾人啊!”
  “所以才专程来拜托师兄,”显然也知道事情的艰难,白璎微笑,“空桑人亡国灭种,能行走于云荒、又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殿前骁骑大将军、西京师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壶一个个晃荡,终于找到了一个还发出声音的,抓起,眼睛却是看着外面夜空高耸入云的白塔,慢慢问:“阿璎,现在,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师兄?”显然没有料到西京忽然问出这个问题,白璎愣了一下。
  “老实说,我看到这个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关——但是我依然赶走了她。”西京一仰头,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璎,和你直说吧,我真的不想掺合到什么战争啊复国啊里头去了……一百年来,我早看淡了,只想喝酒。”
  白璎看着胡子拉碴的男子,眼里神色剧烈变幻着,咬紧嘴唇:“师兄,你难道忘了你也是个空桑人吗?你、你忘了当年你是怎样死守叶城抗击冰夷的吗?”
  “忘是忘不了的……那么多人的血洒在面前,一闭眼就能看见啊。”西京喝着酒,脸上忽然有某种痛苦的神色,“多少人…多少人死了?那一场裂镜之战里?血流得镜湖都红了啊……阿璎,你没看过,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璎凝视着面前的骁骑将军,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会喝酒了?”
  “喝酒……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来了,拿起酒壶,对着天尽头的白塔,“阿璎,你知道么?我也曾和你一样心心念念要复国报仇,但是一百年来、看到沧流帝国的统治越来越稳固,四方越来越安定,我就……”
  他摇了摇头,苦笑:“你知道么?那一年五月十五,冰夷举行开国五十年大庆,所有镇野军团、征天军团的战士都出动了——铁甲覆盖了地面,风隼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蓝城里的火把绕着白塔层层上去,就像龙神升空一样!多么壮观——我知道他们是在对四方展示帝国的力量、让人们知道新的秩序如铁般坚固——但是那瞬间,我还是被震住了!”
  “比起我们空桑糜烂的梦华王朝,沧流帝国实在是强大得多。”西京喝着酒,仿佛这些话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喷发而出,无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国呢?——阿璎,当年我不顾一切死守叶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
  白璎没有说话,回想起当年叶城是如何被出卖的,无语。
  “不过,那时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战士,自然要尽全力守住国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声音也带了醉意,“但我尽了力、空桑还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新秩序已经建立,这个云荒比起梦华王朝治下的云荒真的好太多了……难道你又要让我去推翻这种安定、让云荒回到动乱中去,让镜湖再一次流满鲜血?!”
  “那么,你就要十万空桑子民永远不见天日吗?!”再也听不下去,白璎拍案而起,吓了房子一角正在吃着点心的那笙一跳。
  沉静优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将军,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请你别用俯视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你是修史书的吗?你是不相干的旁观者吗?别人可以说这样的话,但你是空桑人,空桑人!”
  她扬手,劈手夺去西京手里的酒壶,扔出窗外,手指点着西京的肩膀,厉叱:“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头、去听听无色城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国人!十万人啊……一百年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壶里泼出的残酒洒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着白璎,仿佛忽然不认识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无法否认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顺从听话、呆板安静的,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按剑而起、纵横谈论天下。
  “白璎郡主是当年白薇皇后的转世”——忽然间,当年大司命的占卜回响耳畔。
  白薇皇后……那位千年之前曾和星尊帝并肩战斗、夺取天下建立王朝的女子,就是这样夺目的风采吧?西京忽然沉默下去。
  “啊,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中那笙的声音响起来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的!我会帮你们破开封印的!你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好了。”
  白璎眼中的寒芒慢慢减弱,手从光剑上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嗯,你说的是,我们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说话,拉起那笙的手,离开,外面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我们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那笙忽然觉得雨点落到脸上,抬头看着夜空,喃喃,“要淋湿了。”
  “下雨了么……难怪都快天亮了也还是黑沉沉的。”同样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璎静静道,那些雨点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身体、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马缰,招呼那笙:“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得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啊?你住在无色城?”那笙诧异,拍手笑,“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愣了一下,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的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么?”
  “天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无法在白日里行走啊。”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我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实体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你在半空走,容易碰到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更是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翻身上马。
  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等一下。”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阿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
  “我会答应‘师妹’的任何请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
  “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微笑,只是道:“小意思,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摇头:“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这里。”
  “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但是也不多问,点头告辞,“辛苦师兄了。”
  “当然要快点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画来,要赶我出门的!”那笙在一边安然吃着糕点,懒懒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听他的话——”
  猛然间,她感觉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锋般掠过,吓得手里糕点啪的落地,不知道哪里说错。
  西京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抬头已经看到白衣女子离去的身影陡然顿住。
  “苏摩?……你说‘苏摩’?”白璎回过身,看着那笙,吃惊地问,脸色苍白,“什么少主……他是鲛人,是不是?难道他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觉得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事,看了一眼西京严厉的眼神,含糊答应。
  “怎么,他也到了桃源郡?……是命数的汇集么?”白璎喃喃低语,“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猛然阻拦,看着白璎,眼神沉沉:“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见他了。”
  “师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既然那么巧他也在这里,也不妨去见见。”
  “呃……真岚和你还说起他?”显然以为局面还停留在百年前,可怜的西京不明白情况,抓抓头,尴尬,“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后面么?我去看看吧。”白璎看了看天色,微笑,“问候一下就回来。”
  西京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白璎摇摇头:“不用了,虽然真岚说他变得很强,可我是冥灵、也不怕什么——师兄这么紧张干吗?你跟过来听壁角么?”
  “这个,这个……”西京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的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璎离开,西京心里总是忐忑,听到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喝,“百年前阿璎就在他手上吃过亏,我怕她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而且他现在还慢慢开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险,怎么能让阿璎再见他?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吃吃,“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这个苗人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来,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缠上去,“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
  “汀怎么还没买酒回来?……”西京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壶,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黑的房间,没有一丝的风。炉里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烂。
  身下女子赤裸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血从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经不能说话了。
  她的身体还是温暖而柔软的,流满身下的鲜血更加炽热——他把脸埋在那温暖的肉体里,想让冰冷的身子获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来每夜都从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血冻得凝固。
  鲛人…鲛人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吧?不然,身体里的血会被陆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谁逼着他们离开那一片大海、沦为任人屠戮的鱼肉?
  在没有风的夜里,心底黑暗的欲望在颠峰后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无尽的疲惫。
  夜似乎长的没有尽头,没有一丝的光……为什么天还不亮?
  满床的鲜血慢慢冷下去,身边的女子尸体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气,嫌恶地推开,闭上了眼睛,开始短暂的休息——
  然而,闭上眼的瞬间,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
  黑暗中,他猛然惊醒。帘幕重重,熏香的气息甜美糜烂,混合着血的腥味。
  又做梦了么?……他慢慢阖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苏摩。”然而,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轻轻敲击在门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听起来宛如惊雷:“是我。”
  他从锦褥堆中霍然坐起,床头上那个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动作牵动,也磕答一声跳跃了起来。鲛人和偶人的头同时转向帘幕外的门。傀儡师空茫的眼睛在暗夜里闪过雪亮的光,倏忽变了无数次,然而终究沉默,没有说话。
  “我是白璎。”门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恍然如梦,“——你在里面么?”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弯起,然而嘴巴刚一咧开,傀儡师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么话语硬生生拦住。
  然而,偶人的手却动了起来,在主人来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线飞了出去,上面连着的戒指缠绕上了门扇,一扯,哗答一声拉开。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进来,伴着下雨天湿润的风,吹动房间内重重迭迭的帘幕。
  门轰然打开,刚要走开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毫无遮拦敞开的门内。廊下的风雨吹起她长及脚踝的头发,苍白如雪。
  看不到东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师从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然而随着他的坐起,横在床头那一具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啪的一声摔落,头重重砸在红木床脚上,血从死人额角涌出。
  门内外的两个人忽然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裂了开来,吞没所有。
  只有那个小小的偶人坐在床头上,咧开嘴无声地大笑,张开双手,对着门外来客做出一个“迎接”的姿态。
  雨越发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动白衣女子那一头奇特的雪白长发,接着吹入密闭的房间内,瞬间把充盈房间的熏香的味道扫得一干二净,让人头脑猛然清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凝视——这一次对望,中间已经是隔了百年的时光。
  怎么能不震惊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如今的他们都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听过她的声音,触摸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手指的触摸在心里勾勒出那个贵族少女的模样,那张虚幻的脸、在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恶梦里——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然后,时空忽然裂开,那一袭白衣宛如羽毛轻飘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唯独她指尖的温暖还留在他颊边。
  白璎也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血泊中的年轻男子。
  百年前最后的时刻,她对着那个鲛人少年道别。那个孩子脸上镌刻着隐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无焦点,宛如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珠。然而尽管如此,可那张十几岁的脸上依然带着稚气和青涩——完全不似如今眼前这个人的阴枭桀骜,看不到底。
  长长的沉默。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放下手,一脚把死尸彻底踢落床下,无所谓地披了件长衣走下地来,挑战似的抬起头,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间,忽然有一道闪电嗑啦啦裂开长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看着那样的一幕,闪电映照她的脸,映得她全身隐隐透明,非实体的虚幻。许久许久,低下头,她垂下的眼帘仿佛掩住了什么表情,只是随着叹息吐出一句话来:“苏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轻轻一句话,瞬间就将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击溃。
  他忽然动手了。
  暗室内,在苏摩猝及不妨动手的一瞬间,白璎反手拔剑,削向那几枚打向自己的指环。叮叮几声,指环触到光剑反向飞出,然而迅速变幻了方向和速度,又从另外几个方向打来。
  她的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还是渐渐感到了窒息——那些丝线!那些若有若无丝线,居然界于“无”和“有”之间,让不被任何实物羁绊的她都无法躲开。一层层缠绕上来,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仿佛透明的丝,将她慢慢包裹。
  苏摩披着长衣站在黯淡的室内,微微垂下眼帘,表情奇异。
  他身侧,那个小小的偶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手足不停的舞动,仿佛按照节奏跳着奇怪的舞蹈。连着那个偶人关节的引线在空中飞舞,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拦住了白璎的身形,居然不让她退出门外半步。
  白璎知道长夜即将过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变得迅疾,毫不留情。
  光剑削断了几根引线,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声,动作微微一慢。
  白璎拂袖回剑,豁出去不顾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剑削向另外一根牵连着偶人颈部的丝线。剑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缠绕上了同样柔软不受力的引线,相互纠缠,然后,她清叱一声,手腕一震,准备陡然发力,震断那根引线。
  忽然间,她的动作顿住了,侧目瞥过,猛然看到苏摩脸色变得非常诡异,仿佛痛苦、而又仿佛无比欢跃。两种神情闪电般交错着掠过他的脸,而傀儡师的右手肘部慢慢渗出血丝来。
  ——那样的伤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剑对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样!
  白璎的剑缠上了牵引偶人颈部的丝线,忽然停住,不敢发力。
  一瞬间,那些被操纵着的戒指趁着她此刻的空门,全数击中她背部——白璎猛地往前踉跄了一步,光剑铮然落地。整个身体忽然间模糊起来,仿佛烟雾的涣散。
  那个刹那,模糊的视觉中,她看到了那个偶人咧开嘴大笑起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她想唤起“后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刹那里,戒指没有发出保护主人的回应。
  “师兄!”她终于出声,呼唤西京,“师兄!”
  “死在这里吧!”恍惚间,她听到那个小小的偶人在说话,“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个声音,竟是……少年的苏摩,恶毒而欢跃:“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阵雨已经过去,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光从廊下透入,丝丝照进来。
  冥灵将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里。
  光线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间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如此大意地过来看苏摩——百年前那个少年将她逼上绝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他居然如此恨她。
  “师兄!”光线照进来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没有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唰的一声关上门,拉下重重的帘幕,把所有光线截断在外面。
  那些半空中飞舞着的指环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引线,握紧,丝线勒入手中,血沁出。偶人看到白璎被救,不甘心地继续挣扎,想发动那些引线。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毫不放松,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线在刹那全部断裂。
  偶人猛然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痛苦叫声,跌倒在榻上。
  房间内转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璎感觉到有人俯下身来静静地看她,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跌落她手心。她一惊,下意识地将那细小的颗粒握在手心。等她涣散的灵力重新凝聚,看得见眼前的景象,却看到了傀儡师忽然松开了支撑着的双手,颓然跌倒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白璎起身,惊诧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间涌出的鲜血。
  “天!这、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个小偶人,不可思议地惊呼。
  “好安静。”那笙听着后面厢房里的声音,半天没有听见什么,叹息。然后缠上了西京,继续磨蹭:“那么说,那时候太子妃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年纪?——再给我讲详细一些嘛,那么精彩的故事,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精彩?”被缠得没法,才言简意赅地和这个小丫头说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后悔自己接下来的是如何难缠的生意,听到那笙这句话忍不住跳了起来,色变,“你个丫头,知道个鬼!有本事你从那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那笙没料到西京反应那么激烈,不由缩了缩头,吐舌。
  “我就知道那个苏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证了她一开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愤愤皱眉,“但是没想到他从小就坏成那样!如果鲛人都是他那样、那真是活该被人……”
  话没说完,她猛然闭上了嘴,看着雅座打开的门。
  炎汐显然是清晨起来看望西京的,却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内。那笙忽然结巴起来,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头去:“我、我不是说所有鲛人……我只是说那个苏摩……”
  “那笙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炎汐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少主说过了让你走。”
  那笙尴尬地笑了一下,然而听到炎汐这样的语气,心里感觉很是委屈——怎么人都有两张脸呢?不过一天之前、带着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里去了?
  “抱歉,是我让她留下来的。”西京站起来,回答鲛人战士,“我在等汀回来——等她一回来、我立刻带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离开如意赌坊,请稍微宽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剑客,炎汐眼神波动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礼:“西京大人,昨晚匆促不及,所以在下一早过来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阁下极力阻拦、伽蓝城的所有鲛人早就被空桑人报复屠杀干净了。这份谢意,炎汐在心里已经保存了百年。”
  有些意外,西京尴尬笑笑:“何必如此挂怀?当年我那些同僚被愤怒蒙了心,要做那种丧心病狂的屠杀。我又没和他们一起疯,当然要阻拦。”
  “若是所有人都像阁下……”炎汐低声叹息,终究没有说完。抬起头来,眼神瞬间却是恢复到了雪亮,声音也冷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须执行——那笙姑娘必须离开如意赌坊,否则在下不得不动手。”
  “呃……动手?”西京没有料到这个鲛人战士如此死脑筋,倒气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动手、能赢么?”
  “令不可违。”炎汐按剑站起,声音平静。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锐,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喂,喂!大叔,别动手!”见识过西京的厉害,那笙大惊失色,跳了起来,连忙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剑,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来了,再一起出来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来也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怕我杀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他从风隼下面救过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总觉得那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是看着炎汐,还是点了点头,“复国军的左权使——百年来听闻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种的嘛。”
  剑客笑着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让你为难——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妈的,汀那个丫头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东买壶酒,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间,他的脸色唰的变了,看向城东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帘密密,忽然间、有一道蓝色的焰火划破天幕。
  “糟了!是汀发的求救讯号!”西京蓦然站起,忙乱地抓起光剑,“她出事了!”
  炎汐同时看向东方天际,看到雨帘中黯淡模糊的盘旋着的影子,分辨出雨里的尖啸声,战士平静的脸色也变了:“风隼!那边有风隼!风隼发现了汀!”
  那笙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耳边风声一动,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经不在原地。
  “啊……跑的好快。”看直了眼,那笙惊叹,喃喃,“现在没人赶我出去了吧?——不过我还是自觉出去等着他们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脸来……”
  然而,不等她走出门去,忽然间,后面厢房里面传来了呼喊声:“师兄!师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惊,猛然转身:糟糕,苏摩果然在欺负她!可是西京却不在了!
  黎明即将到来,庭前天马感受到了昼夜交替的来临,不安地扬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无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没有回应它。天马不可多等待,当下长嘶一声,展开双翅在黎明前飞上了天空,消失在雨帘。
  “师兄!”急切,白璎的声音再度唤,“师兄,快过来!”
  那笙跺了跺脚,虽然心里害怕那个诡异的傀儡师,还是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门紧闭着,她壮着胆子一把推开,闯了进去,随即被满室熏香憋得喘不过气。
  “师兄,快关门!我不能见光。”白璎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响起来,却看不到人,急切,“你快过来看看——你看那个偶人!这、这真的是‘裂’吗?”
  那笙应声关上门,眼前顿时昏暗一片,隐约只看到重重帷幕后的一点烛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间有点怕,轻声问,走过去,“我是那笙,西京他刚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璎的声音顿了顿,有些失望,叹了口气,“你别过来,要吓到的。”
  那笙其实隐约间觉得莫名的恐惧,然而不肯示弱,壮着胆子笑:“我才不怕。”
  一语未毕,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满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脚下是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声。床上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满身是血、面目扭曲,已经死去多时。
  一个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样满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这个名叫阿诺的偶人,比看到尸体还恐惧,不由得向后踉跄退出。
  “苏摩、苏摩怎么了?……他又杀人了是么?”那笙结结巴巴,远离那张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没有听她讲什么,白璎喃喃自语,“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好容易转过了屏风,忽然怔住了,诧异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烛火下,一袭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师,为他擦去全身关节上渗出的血,然后小心地将断了的丝线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样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负了的,反而有一种温柔。
  “他、他怎么了?”那笙吃惊地开口,看着似乎没有知觉的人。
  “天亮了,阿诺想杀我,不让我回无色城。苏摩就扯断了‘它’身上的线。”白璎低声交代了一句便不说了,看着跌落一边的偶人,眼色复杂。她的手指慢慢握紧,手心里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东西。
  “呃?果然那个东西是活的!他们两个吵起来了?阿诺居然比苏摩还厉害么?”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诺,果然看到那个一直诡异微笑的偶人脸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伤。她不解,拿起那个偶人凑近烛火:“那个东西太坏了,我们把它烧了得了!”
  “不要动!”白璎大惊,厉叱,吓了那笙一跳。
  “绝对不可以动它……如果它被毁了,苏摩就也毁了。”吐了一口气,太子妃放缓了口气,对那笙解释,“你把它放下来。”
  “怎么会?”那笙更加诧异,反驳,“好多次我看到苏摩都在折腾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呢!”
  “是吗?他原来对自己也不放过啊……”听到那样的话,白璎的神色更加黯淡,低头看着傀儡师沉睡过去的脸,眼睛里有晶莹的亮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怔怔看着白璎,看到她那样的神色,忽然间,忍不住轻轻问:“太子妃,你、你不恨他么?”
  “嗯?你也知道?”抬头看了少女一眼,白璎微微笑了,摇头,“不恨。”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时候、也不恨吗?”终究觉得不可思议,那笙追问,“如果换了我,看到他现在这样,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杀了他!”
  “哦?”白璎还是微笑,没有反驳面前异族少女的激烈提议,她的手覆上傀儡师的流着血的肩膀,微微摇头,“那么,你对他真是太仁慈了——去永远的结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着空桑太子妃。
  仿佛被她那一言提醒,白璎的手微微颤抖,抬起,握紧光剑。
  “如果我能如你所说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手腕终究无法转动,去拔出剑,白璎叹了口气,颓然垂手,“对他,我根本无能为力。”
  “你做得到。”忽然间,有人回答,声音沙哑低沉,“你要救他。”
  刚开始一瞬间,白璎还以为是那笙的话,然而转瞬看到重重帘幕悄无声息地掀起,华服的丽人不知何时进入内室,手里捧着早点,脸色苍白地看着昏暗烛火下的人。
  “你是——?”白璎诧异的抬头,询问地看着面前这位鲛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丽人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复杂,“白璎郡主。”
  ——在所有鲛人看来,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地位都是复杂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为一个鲛人少年而拒绝嫁给空桑皇太子、纵身跳下万丈高塔的少女,每个鲛人都不知道如何表达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伴随着说不清的自傲和自厌。
  白璎显然也能体会到如意夫人眼里的那种情绪,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来看看苏摩——他伤得很厉害,我刚帮他把引线接回去。请你们劝劝他,不要再用那个‘裂’的偶人了,简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睛里神色不停变幻。
  原来……是这样的女子。百年来,冰族人禁止流传任何有关空桑的遗事,鲛人因为寿命十倍于人、大都经历过那一段动乱,更加被严格管制。但是在私下,几乎所有鲛人都猜测议论过那件事情。然而实际上,她是这样的人啊……
  “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那个瞬间,终于抛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严,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没人能救他了……请郡主一定要救他!”
  “他是你们鲛人的少主?”白璎愣了一下,连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死了……今日不过凑巧,回来看看故人罢了。”
  如意夫人仿佛才想起来,猛地怔住,定定看着白璎。
  昏暗的灯火下,她一头白发如雪,整个人似乎隐隐透明——那是无色城里的冥灵。
  迟了,终究什么都是迟了……泪水忽然从美妇的眼角滑落,化为珍珠,渐渐凝定。那笙第一次看到鲛人落泪化珠,瞠目结舌,几乎惊讶的叫出声来,但是感觉到气氛凝重,终于生生忍住,只是暗自探手出去,捡了一颗拿在手里。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强人所难了。”如意夫人忍住泪,微微躬身,从白璎手里接过昏迷的傀儡师,低头看了一眼,“很多事做错了就永远不能挽回——这个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渐渐领悟到,如何能要求一个孩子当时就能懂?”
  看着如意夫人勉力扶起苏摩,转身离去,白璎忽然一震,脸色微微一变,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什么,却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跃,便能扯断所有牵绊,那倒是轻松了。”如意夫人勉力扶着苏摩,拂开一层层帘幕,淡淡说着,离去,“可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命运的丝线了。”
  “难道……你说他是——”白璎的手指慢慢握紧,脱口,然而猛然止住,不问。
  如意夫人笑了笑,回头:“白璎郡主,你该猜到了的。”
  “请不要叫我白璎郡主。”那笙诧异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声地握紧,手中仿佛抓着什么东西。然而她的脸色平静,直视着华服的丽人,静静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脸色蓦然变得复杂,不再说什么,离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荡荡。
  “啊?你们都说些什么呢?”一头雾水的那笙捡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惊喜,“你看,太子妃,鲛人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里也拿着一颗?”
  那笙探过头去看那一颗被白璎紧紧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间抬头,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惊:“怎么了?太子妃姐姐,你怎么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然后,无色的水流迅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漾开来,封闭了通道。
  天马轻轻跃入水底,长长的鬃毛飘曳如缎,然而马背上空无一人。
  本来开了水镜一直观察着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踪,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苏摩房间后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见。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单独返回的天马,大司命的脸色猛地变了,脱口:“太子妃没回来!”
  “糟糕!”不但诸王变色,连断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盘,头颅脱口而出,“居然会碰上苏摩那家伙?那家伙想做什么?疯了吗?”
  “皇太子殿下,请莫焦急。”看到真岚变色,生怕那个率性的皇太子会做出什么,大司命连忙劝阻,“如今白昼,大家都无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让蓝夏他们去吧!”
  “入夜?入夜还不知道事情变成啥样!”真岚眼神冷锐,拍案,“白璎被截留在那里!——皇天的‘昼’对应后土的‘夜’,在白日里她根本比气泡还脆弱,出事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你们就不担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无法返回阳世?”
  “殿下……”很少看到真岚动气发飙,大司命一时间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诸王和冥灵战士都无法出发——看来只有让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岚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来,倒是消了气,“算了,老师,你准备拿书卷去敲苏摩的头么?”
  皇太子看了看诸人,断臂忽然跃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斗篷,哗的一声扯回来。斗篷凭空立了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密密,只露出一张脸来——
  “谁说没人能上去?难道我不行?”真岚大笑,从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紧带子。
  大司命和诸王大惊失色,齐齐跪下:“殿下,万万使不得!”
  “谁说使不得?不会有事的,我做事你们放心好了!”断手缩回,斗篷放下,真岚的脸躲在头套后,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众人的劝告,“天黑前我就能带白璎回来——何况我还要上去处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鲛人复国军结盟。”
  “……”百年来,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气,众人简直无计可施。
  “殿下,请带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红鸢解下自己佩剑,呈上,“请千万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测、空桑必将万劫不复。”
  “放心。”看到美丽的赤王那样叮咛,真岚倒是不再说笑,正色,“我知道轻重缓急。”
  他也不接佩剑,披着斗篷离去。斗篷及地,倒也看不出这个无脚的幽灵在飘动。
  “唉,皇太子说话做事还是那么……不拘礼节。”看到那一袭斗篷离去,红鸢哭笑不得地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觉苍老的脸上有点发烧,惭愧地低头,暗自恨自己无用、教了那么久居然还改不过皇太子的脾气。
  “不过——‘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哈哈哈,这句话真妙啊!”红鸢捂着嘴,忽然忍不住银铃般地笑起来,身子乱颤,“殿下还是紧张白璎的嘛——不过如今还能有什么帽子可给他带?她都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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