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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 十九、修罗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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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殷红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从堆迭的尸体下爬出,慢慢汇聚成一滩向低处流去。上百堆的血流从不同方向蔓延而来,将居中的低处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这里是帝都最深处的禁城,城门紧闭,杀戮声从最里面传出。
  婚典后的第五日,十大门阀里凡是参与过那场刺杀的,都遭到了残酷的清算和屠杀。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诛杀,旋即在拷问中扯出了巫礼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参与谋逆,于是,清洗的规模在不断扩大。
  迦楼罗金翅鸟毫无表情地悬浮在帝都上空,严密监视着底下的一举一动。
  一条线被拉起,离地四尺。赤红色的线在七杀碑前微微晃动,有血滴下。
  “传少将命令:帝都中谋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过此线者、一律杀无赦!”
  在血流到靴边时,云焕毫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一任炽热的殷红血液染红军靴上冰冷的马刺,有些心不在焉。肃清叛徒的刑场被设在讲武堂,那一块七杀碑下伏尸万具,耳边的哀嚎声连绵起伏,已经持续五日五夜毫无休止,尸体按照家族被分开堆放,渐渐堆积如山。
  “云少将,”耳边有人恭谨的禀告,“末将找到一人,特来请示如何处置。”
  “还请示什么?过线即杀,如此而已!”云焕有些恼怒地回过神来,顺着季航的手看过去,因为杀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一个侏儒,正站在赤红色的线下瑟瑟发抖。
  “哦……是他。”破军的嘴角忽然漾起一丝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谢少将夸奖。”季航单膝跪地,旋即退开。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里不满四尺的人除了孩童,还有你。你看,我差点就这样错过了……”云焕坐在金座里,施施然看着那个站在血池中间手足无措的侏儒,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拿起一旁的殷红美酒慢慢喝着,长久地含笑打量着对方,金眸闪烁,却始终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
  “杀了我!”终于,辛锥率先崩溃,嘶声跪倒,“别假惺惺了,快杀了我!你这个魔鬼!”
  云焕金色的眼眸里忽然掠过一丝黑暗,忽地轻声冷笑:“杀你?我怎么舍得。”他负手从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过血污横流的地面来到辛锥身侧,抬起脚用靴尖踢着肥白滚圆的躯体,声音冷漠:“阁下技术如此高妙,承蒙照顾,让我在阁下手里活了一个多月——如今,我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杀了你?”
  辛锥脸色煞白,知道落到对方手里已然无幸,霍地仰起头,狰狞惨笑:“云焕!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会留你一条命!你这条狼——”
  “喀嚓”,冷冷一声响,侏儒的声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头说我姐姐的名字!”将马刺从碎裂的牙齿中拔出,云焕的眼神里隐隐有火焰燃烧,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让我想想,你到底用过多少种刑罚在我身上……如今我还一半给你可好?”
  辛锥满口流血,抬头看着俯下身来的军人,眼神里掩不住恐惧——他记得在那一个月里,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施加过怎样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于自己身上,便绝对无法承受!
  “是不是觉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象力折磨了那么久,我居然还能站着踩着你说话?”云焕微微的冷笑,脚下渐渐加重了力量。喀嚓一声,有骨头断裂的清脆响声传来,辛锥嘶声长号,整个脸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时停住了,云焕看着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实在是抱歉,我记得你可以把骨节全部敲碎却不损皮肤分毫,我本来想原样还给你的——可惜,好像我没这种天才的本领。”
  他踩着辛锥灵巧的双手,由衷地叹息:“真是一双鬼斧神工的手,能将‘痛苦’发挥到极限而保留人的生命——真可惜啊,整个帝都里,居然找不到第二个有你这样本事的人了……所以,我要怎样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还给你们呢?”
  云焕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脸,忽地用一种极具诱惑和黑暗的语调,轻而缓地开口:“听着,辛锥——我可以不杀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辛锥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这个杀神,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得任何廉耻和只准,从碎裂的齿缝里吐出急切的呼呼声,眼神里混和着恐惧、哀求和卑微的怜悯。
  云焕转过身,手指指向七杀碑前那些门阀贵族,眼里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家伙都是门阀里最尊贵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过的一切全都还给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决不能让他们半途死去……
  “他们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杀戮进行到半途,渐渐的听得耳闷,退入内堂休息。讲武堂还是昔年的模样,连窗间糊的纸张都是一色一样。云焕找到昔年坐过的位置,看着红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纹理,仿佛回忆着什么,渐渐觉得疲倦,闭目养神。
  “少将……”耳边又有恭谨的声音,“有人想见您。”
  在讲武堂里休息不过片刻,睁开眼又看到季航。云焕蹙眉,言语间已有不耐:“不见!——不要总是来打扰我,是不是该让辛锥割一下你的舌头?”
  “是。”知道少将喜怒无常,季航白了脸,“可是对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云焕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来,失笑,“你说罗袖夫人?——明茉已经死了,我和她没关系了。”
  季航低下头轻声开口:“禀少将,明茉夫人……并没有死。”
  云焕这才愕然睁开了眼睛:“什么?”
  “明茉在婚典上被及时所救,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季航低声禀告,时刻注意着云焕的脸色,“一直在母亲府邸里养病,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
  “哦,”云焕淡淡,“这样都没死,倒是命大。”
  季航听到他这样漠然的语气,脸色不自禁的微微一变,有一闪而过的愤恨。
  “你去和罗袖夫人说: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这个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对我的不敬。”云焕不愿再多说,挥了挥手,“让她不必再来了,最好带着女儿走的越远越好,别在我眼前再出现。”
  “是。”季航低首领命。
  云焕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蹙眉:“对了,听说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属下本来是巫姑一族远房庶出之子。”
  “那么,”云焕微微冷笑,“有想过自己当族长么?”
  季航霍然抬头,眼神里一掠而过的光:“属下不敢。”
  “不敢?”云焕眼神如电,盯紧了他,“庶出就不敢当族长?——那如我这样的贱民,是不是根本不该存在于禁城里?”
  “少将和属下不同。”季航低着头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颤抖。
  “有什么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该永远成为低等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云焕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为严厉,“听着,传我命令,三日之内,从铁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里任何人都可以挑选一家门阀的族长一对一决斗——无论任何人,只要在决斗中获胜,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将!”季航失声,变了脸色,“如果这样做的话,帝都会……”
  “帝都会大乱,是么?”云焕却是毫不动容,声音冷肃,“那就乱吧……就让这个帝都彻底的换一次血!总好过这样生生腐烂下去!”
  季航脸色苍白,眼里有压抑着的激动光芒,内心似在激烈的挣扎。
  “军中那些出身贫贱的战士,听到这个命令会欢呼雀跃吧?上天给了我改变整个云荒的力量,那么我也将给予所有和我一样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云焕淡淡道,“季航,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成为我这样的人。或者,一辈子寄人篱下。”
  季航没有回答,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礼,随即退出。
  云焕没有看他,在空无一人的讲武堂里闭上了眼睛。初春的风从窗纸缝隙里吹入,发出如缕的声音,血腥味浮动。帝都变乱一起,连讲武堂都关闭了,学生教师星散流离。这间教室也是空空荡荡,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着,教案上也不见训导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发的同学少年,如今都去了哪里呢?
  “云焕,云焕,快起来!”朦胧的睡意里,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上骑术课了!”
  谁……飞廉?不,好像是南昭?——现在已经是下午上课的时辰了么?
  懵懂之间,他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仿佛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刚雄心勃勃地进入帝都的讲武堂。被同窗催促着,他在朦胧中张开眼睛,心里还想着今日的功课是否温习完毕,操练是否快要到时间——
  “云焕……快起来。”周围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
  他睁开眼,赫然看到的却是一片血红!
  “快来啊,要迟到了……”那些同窗围在他身侧,此起彼伏地开口,语气却是诡异森冷,浑身浴血,伸过来的手残缺不全,声调平板,“云焕,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
  “南昭!”一眼认出了那个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睁大了眼睛。
  不对……他们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么?
  他猛然踉跄后退,啪嗒一声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旷的讲武堂里发出重重的响声。云焕在座位上睁开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里浮动着杀意和死气。
  “怎么,睡醒了?”课堂深处,忽然有人开口。
  他从噩梦里醒来,转过头,看到了门旁站着的戎装青年——那样熟悉的脸,正浸在门外的斜阳下,平静而宁和,仿佛和外头的杀戮毫不相干。
  “承训?”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看着对方,带着些微的怀疑,“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承训笑着走了进来,顺手将倒了的桌椅扶正,讲武堂的双头金翅鸟徽章在衣领上闪亮,“别忘了我是讲武堂的教官——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云焕点了点头,渐渐回忆了起来:承训是他在讲武堂的同期同窗。虽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势微,除了一个门阀的名头没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后,虽然没有像平民同窗那样发落到属国去戍边,却也无法进入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因为空手搏击成绩惊人,他被留任在讲武堂里担任校尉——一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职位。
  在他就读于讲武堂的时候,承训算是对他态度比较不错的一个,并不像别的贵族门阀同窗一样对他冷眼相看处处排斥,和飞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着。”承训走了过来,叹息着摇头。
  “在我流血的时候,他们也睡得很安稳。”他冷笑。
  承训走到了他身侧,轻轻叹了口气:“云焕,我知道很多人对你不起,包括我在内……可是,你也报复的够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凭什么收手!那些人还没死绝!”
  “收手吧……再杀下去,帝国元气大伤,只怕要一蹶不振、引来外敌入侵。”那个同窗却依然好言相劝,似乎丝毫不惧怕这个令举国震慑的魔君,“何况,无论再杀多少人,你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我就让他们同样尝尝失去的滋味!”云焕的声音带了暴怒的杀气,顿了顿,他看向对方:“对……你应该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参与叛乱啊。”云焕眼里露出一丝冷笑:“好吧,承训,看在一场相识份上,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回去把现在族里的当家人杀了,我就让你当巫即一族的族长!”
  夕阳从窗间照进来,承训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线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杀亲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还是把这个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颅,就这样捧在手上递了过来!
  云焕霍然一惊,下意识地避开那个还在开口说话的头颅,啪的一声,撞倒了背后的桌椅,整个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过来。
  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有微弱的温暖。教室里依然空空荡荡,桌椅整齐。他一个人坐在昔日坐过的位置上,回顾四周,一个一个回忆着当年同窗之人的脸,眼神慢慢变化。
  ——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训!”他低低唤了一声这个名字,仿佛有什么在心底猛然苏醒过来。他想起了昔年的种种,霍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几个参与叛乱的门阀遭到了族灭的惩罚,尸山的高度还在继续增加。那些血在讲武堂前汇聚成血池,黑红色渐渐凝固。

  看到破军少将从堂内走出,所有战士纷纷停下手,恭谨地行礼。金色的迦楼罗在他头顶回翔。
  “巫即一族的承训呢?”他问身侧执行死刑的战士,“把他找出来!”
  那个战士疾步跑出,在人堆里走了一个来回,旋即回来单膝下跪:“禀告少将,已经找到承训校尉了——在这里。”
  战士托起了一颗刚斩下不久的头颅,手上血迹淋漓。
  已经死了?那么,方才他在梦里看到的承训,原来已经是……那一瞬,云焕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乎以为自己此刻还在梦魇之中,恍惚觉得承训的人头还会再度开口和他说话,苦苦劝他收手。
  然而,那颗头颅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目无言,面容却宁静,毫无恐惧。
  “……”他挥了挥手,示意战士退下,心里渐渐有无法控制的烦乱。侧首看向背后那面森冷的七杀碑,碑上文字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映入眼帘——仿佛魔在附耳低语。
  “不忠之人,杀!
  “不孝之人,杀!
  “不仁之人,杀!
  “不义之人,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里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剑戳地,仰天大呼,状若疯狂,响彻三军,“都给我杀!——不用斩首,统统的给我绞死!全部绞死!”
  从白塔东侧的讲武堂看过去,朱雀大道两旁尸首林立,宛如两道死亡的墙壁。
  暮色降临的时候,厮杀和哀嚎声音终于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暂时押回,尸体被处理干净,讲武堂总算显得安静而空荡。
  “再杀一日,把剩下的解决了;然后再给三天,选出新一任的族长——三日后,帝都戒严。”云焕看着撤退的战士,眼里的光芒冷锐而尖利,“我要清点军队人数,确认剩下的三军将士是否真心效忠于我。”
  “是。”季航和其余几位将领单膝跪地,领命。
  “帝都外情况如何?”他继续问。
  “禀少将,叶城已经进入备战状况。”季航旁边的子路抢着回答,“他们已经封闭了水底甬道,试图切断帝都的供给和联系——这几日趁着帝都内部繁忙,飞廉和巫罗在叶城修筑工事囤积粮草,还四处游说其他驻地的军队一起反攻帝都。”
  “哦……”云焕淡淡,“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到底了。”
  “是。飞廉少将据说持有双头金翅鸟令符,已经频频飞往各处帝国大营,”子路有些担忧,“属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会被其迷惑,以他为马首是从……”
  “螳臂当车——整个征天军团加起来,也抵不过迦楼罗一片羽毛。”云焕不以为意,疲倦地开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会回头好好的对付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那些敢于依附飞廉、与我作对的,下场就和现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样!”
  “是。”各位将领悚然低首,不敢对视。
  “比起那些残兵败将来说,外敌更加重要一些。”云焕抬起头,看着夜色里白塔废墟,声音冷静,“无论空桑人还是鲛人,都是不可忽视的大敌——他们拥有极大的力量,一旦联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样出入帝都如无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里冲入帝都上空的蛟龙和冥灵军团,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他们都有致命弱点——鲛人不能长期远离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内陆,砂之国那样的地方他们永远无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无法在日光下战斗。”云焕的声音平静而犀利,日间那种嘶声力竭的狂态全不见了,从容分析,指点三军,“所以,只要抓住他们的弱点,便能在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还请少将指点!”各位将领低首在阶下听命。
  云焕横转佩剑,在地上沾着血比划出云荒的大致地形,冷冷开口:“很简单。遇到冥灵军团时命令各军不得主动应战,力求拖延,保存实力且战且退——夜最长也不过六个时辰,天一亮他们必须撤退。在他们撤退时,就迅速包抄追击,截断后路!”
  “是!”季航诸人齐齐回答,士气大振。
  “还有这里和这里,”云焕依次点过北角和东南角,示意:“整个大陆上,目前南方数郡和西荒相对稳定。东泽局势动荡,九嶷郡已然脱离帝都控制。鲛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军队作乱——传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断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们面面相觑,迟疑,“东泽水网密布,要截断水流实在不易。”
  “谁叫你们涸泽而渔?”云焕冷笑,“改变水质,让那些鲛人无处容身就是。”
  众人一起变了脸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云焕实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东泽人烟繁密,水网无尽,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军人不明所以,讷讷。
  “用幽灵红藫,”云焕吐出一口气,冷冷,“把幽灵红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惊,抬头——幽灵红藫出自西荒赤水,传说是由死在沙漠里的旅人怨念凝结而成。剧毒无比,孢子成熟后飞附于周围其他活物之上,以其为载体汲取养分,蔓延极快,所到之处往往一片荒芜,人畜植物皆无幸免。多年来,无论空桑人还是帝国,一直采取种种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专门在赤水入镜湖的地方设置闸门、派出将军驻守,来断绝其传播,所以此祸从未越过镜湖传到泽之国。
  “幽灵红藫蔓延极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云焕的声音冰冷,隐隐有刀剑交击的冷锐,“水下一切活物,绝无幸免——就算侥幸不被毒素侵蚀,幽灵红藫成长时会大量汲取水中养分,那些鲛人在其中也会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随破军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的少将,完全没有白日里嘶声号令屠杀的杀气,然而那种疯狂却是隐藏着的,在平静冷酷的分析下、一点一滴透出来,带着浓烈的杀戮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做虽然杜绝了复国军的水道,可是东泽也会变成赤地千里。”子路喃喃,脸上有不虞之色,“少将,这样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闪过,血如同喷泉涌出——子路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尤自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时被热血溅了半身,脸色登时苍白。
  “没有人可以怀疑我的决定,”剑芒从手中一闪即收,云焕依旧端坐于讲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人都不自禁地颤栗,低下了头。
  “外头的鲛人虽然可以慢点收拾,帝都里的却早该处理掉了。”云焕喃喃自语,眼睛望着西方尽头,露出暴戾的杀意来——该死的一族呵,我将让你们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将为何用如此痛恨的语气提起鲛人,只有沉默。
  云焕负手,回身吩咐:“鲛奴之事,务必速行!”
  “是!”所有人噤若寒蝉——大难当头,谁都不会再去顾惜这些平日用来玩乐的奴隶。
  “好了,回去罢……年轻的战士啊,只要服从我,这个帝都便是你们的!”云焕唇角露出一丝奇特的冷笑,看着阶下穿着戎装的帝国军人——那一群被驯服的兽。
  夜幕下,季航斜穿过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宁宫前停住。
  他仿佛心事重重,久久不曾开门进去,只是站府邸门口,在夜色里默然回望来时的路——虽然已经不再有禁军负责宵禁巡逻,但帝都入夜后,整条大街上依旧空无一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森冷和空荡。
  风从镜湖上吹来,道路两侧无数阴影无声无息地摇晃,宛如要随风飞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两侧树上的叛乱贵族。
  他忽然觉得惊讶,站住身睁大了眼睛:是幻觉么?在死寂的夜色里,居然有无数条隐约的金色光芒从新死尸体的顶心里升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促、一缕缕破颅而出,向着天空的某处飘去——仿佛天上有一个巨大的纺锤,将大地上无数灵魂如同抽丝一般卷去!
  季航惊骇不已,抬头看着这一幕诡异的景象——这些被抽取的缕缕魂魄消失的终点,居然是悬浮于夜空里的迦楼罗金翅鸟!
  这、这到底是什么?破军少将和迦楼罗,到底要把这场大屠杀进行到什么地步!
  风里忽然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云从四方飘来,降落在帝都。那些带着黑色翅膀的鸟灵趁着夜幕悄然潜入,落在绞刑架上,开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尸体。那些魔物在狂欢,在云荒的心脏上载歌载舞,一边吞噬死人,一边向着迦搂罗金翅鸟屈膝行礼。
  季航不由失惊:这些应该是被帝国镇压下去的鸟灵——这些魔物向来对冰族甚为忌讳,一贯避而远之,如今却居然敢趁乱进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军少将居然也没有阻拦!奸佞当道,群魔乱舞,难道沧流的国运,真的衰竭到如此了么?
  “公子,”忽然间背后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冷肃,“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惊,回过头却看到大门开了一线,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门后看着自己:“快进来——大家都在厅上等你的消息。”
  季航看到了门后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意的冷笑,大步入内。
  “消息?”他边走边低声讥讽,“消息就是你死到临头了。”
  凌蓦然一震,抬头看着这个一贯以来和自己不合的年轻人,眼里有一丝怀疑和不安,却忍住了没有多问。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来到了平日族里议事的大厅里,推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不安议论声,在他推门的一瞬寂静下去。
  大厅内灯火辉煌,巫姑一族的几房人全部都到了,个个脸上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议论,回头看着这个返回的族里子弟,眼里闪动着希翼。
  “季航,”居中的罗袖夫人站了起来,“外头怎么样了?”
  他看着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冷然开口:“巫朗、巫抵、巫礼和巫彭,四族已诛——破军有令:再杀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庆幸。唯有罗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万余人啊……几天内全杀光了?那、那他准备怎么安置茉儿?”
  季航冷冷:“破军说: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愿再看到你们。”
  大厅内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里有惊慌的表情——原本以为厚着脸皮回头攀了这门婚事,本族在这次大乱里便可得到照顾,甚或因为站队的及时,还可以得到原本属于其他门阀的势力和财富。然而,谁都没有料到、那个新郎转头就说出了如此无情的话。
  大家看向了罗袖夫人,个个眼里露出怀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长的态度。
  “不,不!怎么会这样?”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微微的颤栗,“他……他怎么会这样!他亲口跟你说的?不会的…他、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茉儿,回去养病。”罗袖夫人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儿,“我们还要在这里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明茉奋力挣扎。
  “啪!”一个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脸上,将少女打得一个踉跄。罗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儿的头发,将她扯回来:“死丫头!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还想去找他?”
  明茉捂着脸:“不!云焕不会杀我的……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个屁!”愤怒之下,翩翩贵妇脱口骂了一句粗俗的话,扯着女儿往门外走去,“春梦还没做醒么?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么还敢去见他!——来,来看看这些!”
  明茉大病初愈,被母亲从未见过的严厉吓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门边。罗袖夫人推开了试图阻拦的凌,一把推开了大门:“你来看看!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紧闭的府邸大门开了,腥风席卷而入,令人欲呕。
  明茉惊骇万分地睁大眼睛,紧捂着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帝都昏暗的灯光下,道路两侧树下全部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尸首!无数人被绞死在道路两旁,一排排尸体在夜风里前后摇摆,惊起夜枭阵阵,冷风习习。每一架绞刑架上都停着一只黑翼的鸟灵,尖尖利爪上抠着死人的心脏,鲜血淋漓,发出叽叽的刺耳冷笑。

  那条尸首之路在黑暗里绵延,通往讲武堂方向。
  “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那头。”罗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儿,“你尽可去见他。”
  贵族少女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道路的尽头隐隐有灯光——是那个人独自坐在讲武堂里,深夜未眠么?他……他现在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愤怒和惊惧从心头涌出,不可遏制——她只想走到他面前,当面问一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在他心里,又把她当成了什么!
  明茉一咬牙冲出了门去,沿着尸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随之追出,然而罗袖夫人抬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声说,声音疲惫,“我很了解茉儿……这个丫头没有走完这条路的勇气——她会回来的。”
  “凌,你先回凌波馆去休息。”罗袖夫人回身往大厅走去,吩咐,“族里还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过来,你先睡吧。”
  “好。”凌轻声笑了一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别太辛苦。”
  她侧首对他笑了笑,难掩疲态,眼角细纹尽现——季航这次回来,神色明显不对,总让她觉得内心忐忑。帝都情况剧变,族里也是人心惶惶,恐怕内乱便要起于旦夕之间,刚到手的族长位置,坐上去却仿佛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希望凌能早早的离开,不要再被卷入。
  季航一直站在大厅台阶上看着这对母女,眼神闪烁,手渐渐握紧。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阶下的时候,他忽然抬手阻拦了她,声音低沉。
  罗袖夫人一惊,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优秀子弟——相处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这样的语气,往往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今日,破军有令:三日内,凡是向一族族长挑战并获胜者,便可以继承对方的一切!”季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手拦在前方,声音逐渐变得冷硬。
  罗袖夫人全身一震,抬头看着阶上的年轻子弟——季航站在那里,眼神锋利雪亮,手里紧握着军刀,毫不犹豫地逼视着她,杀气隐隐。
  “那么,”她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你要杀我么?”
  季航没有回答,右手的军刀铮然跃出刀鞘,在冷月下闪过一抹冷光。
  “你,要杀救了你和你母亲的恩人么?!”罗袖夫人没有后退,扬起了头,厉声叱喝,“铁城来的脏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时是谁保护了你,在死亡和贫困时是谁救了你?——现在,你竟然敢恩将仇报,杀死一直以来善待你的人么?”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颈部。
  声音嘎然而止,颤动的白皙咽喉上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红的血。罗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对她挥刀的人,喃喃:“你、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还停在她颈侧,喘息着喃喃,脸色苍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断她的血脉,然而不知为何到了最后他却无法真的斩落。
  季航看着那个丰艳的贵妇,声音渐渐发抖:“姑母,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努力的做事,只希望能成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和全族认可——可是、可是为什么你……却偏偏去宠爱一个鲛人奴隶!”
  “连一个鲛奴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里渐渐透出光来,压抑多年的愤怒在燃烧,“你这个放荡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个鲛人奴隶争宠!我有哪一点不如那个鲛人?为什么你重视他胜过我?——我真的恨死你!”
  “啪!”罗袖夫人脸色煞白,忽地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无耻!”她再不畏惧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这个族中年轻才俊,“你这个忘恩负义、心怀龌龊的孩子,当初我就该让你饿死在铁城里!”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脸喃喃:“姑母……”
  “你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下,你来当族长的确比我合适得多。”罗袖夫人恢复了镇定,淡淡开口,回过了头,将另一侧未曾受伤的脖子转向他,“也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吧——我相信堂上那些长老也不会反对,毕竟大家都是识时务的人。”
  季航脸色苍白,往后倒退了一步,手里的军刀再次举起。
  刀尖上,一滴殷红的热血正慢慢变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机舱里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怯怯地劝告,“五天之内,您已经杀了……”
  “闭嘴。让我睡一会。”云焕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闭目养神。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内丹炼的如何了?”片刻后,云焕疲倦的开口,“那么多的魂魄,应该够了吧?”
  迦楼罗颤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请您不要再杀了……”
  “要尽快。”云焕睁开了眼睛,看着炼炉的方向——那里,炽热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中依稀有魂魄挣扎痛哭的声音,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渐渐成形。没有人知道,熔炉内正在炼着上万新死的魂魄,为这架庞大的机械提供最强大的动力!
  魔之左手,可以从毁灭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获得新的提升。
  云焕结了个手印,炉中的红莲之火猛然一跃,燃烧得更为旺盛,那些不绝如缕抽取上来的魂魄在炼炉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后渐渐凝聚成一颗红色的内丹。随着炼化的不断进行,迦楼罗外壳上金色的光华越来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太阳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国开战了。”云焕低声开口,眼底有杀气,“必须尽快准备!”
  “是。”潇低声,“主人。”
  “我不信数十万人的血,还抵不过区区一颗如意珠?”云焕唇角露出冰冷的笑,“潇,你会成为云荒空前绝后的武器——我真为拥有你而骄傲。”
  迦楼罗再度颤抖,潇无法回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对我而言,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请收手吧。
  小憩醒来,已经是午后。
  云焕从迦楼罗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将领簇拥在了堂下等待,个个手里提着滴血的首级,相互交头接耳,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丝笑意——那道命令传得真是快……这些获得出头机会的年轻人看来已经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对自家族长动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托起了首级,“我们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动作都很快嘛。”云焕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长辈的年轻人,冷笑,“很好,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当家的族长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权势金钱美人,全部都归你们所有!”
  “谢少将!”那些年轻勇武的战士满脸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云焕阖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话,“你们也要能活过这三日才行。这几日,肯定会有更多更年轻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们决斗,夺取你们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气。
  “退下吧。三日之后,再来确定各族新族长——”破军挥了挥手,森然,“祝你们平安。”
  那些刚刚收割了首级的年轻战士纷纷往外走,眼神之间已经带了深深的不安和杀意,彼此之间更不发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时,云焕却叫住了最后的那一个,冷冷开口:“季航,你怎么是空手来的?”
  季航单膝跪下,不敢抬头:“属下……属下无能。”
  “哦?”云焕倒是有些意外,颇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说,你昨晚没杀她?”
  “是。”季航低声。
  “为什么?”云焕眉头渐渐蹙起,有怒意,“竟不听从我的命令!”
  “属下……下不了手。”季航脸色苍白,低首跪在他面前,声音嘶哑,“禀少将,属下试过,但…实在下不了手。十几年来,罗袖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实在无法……”
  他无法说下去,只是深深俯首,准备着雷霆一怒的爆发。然而对面座椅上的云焕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愤怒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声音轻如梦呓,“不错……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携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也愿一辈子居她之下、唯她马首是从?”
  季航只是叩首:“属下无能,请少帅恕罪!”
  “算了……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声音低沉,“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管禁军。”
  什么?季航诧异的抬头,不敢相信自己拂逆了破军、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云焕声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礼,退出。然而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回首:“对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来找您了么?”
  云焕漠然:“没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归——我以为她来见您了……”
  “哦。”云焕没有在意,淡然应了一声,“满城死人,她倒是胆大。”
  季航觑准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接了一句:“是啊,茉儿她确实胆大……不然,怎么敢买通辛锥、偷偷去大狱里探望您?又怎么敢违抗婚约,悖逆十大门阀偷偷出来救人?——那个傻丫头她……”
  云焕霍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
  “你想说什么?”云焕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里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开口:“季航,三日之后,送她们母女出城。”
  “呃?”季航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云焕眼神复杂,冷冷开口,“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否则,我不能保证她们能活过下个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云焕冷冷。
  从讲武堂出来后,沿路悬挂着无数的尸体。那些新绞死的贵族挂在两侧行道树上,在初春料峭寒风里微微摇摆,仿佛一排欲飞的风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弥漫。道路两旁高墙壁立、门户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刀兵厮杀声,有血从朱门的缝隙里沁出,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着残酷激烈的夺权争斗——三日之内,这场内乱还会愈演愈烈。
  不过短短一个月,整个帝都仿佛成了一个屠场,尸首到处横陈。
  走在这样血流成河的坟场上,连季航都觉得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转过街角,却看到了树荫深处有影子一动,仿佛惧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阴影里躲去。
  他依稀觉得眼熟,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瑟缩躲藏的女子,失声:“明茉!”
  “魔鬼!魔鬼!”那个少女躲在树荫深处,四周都是绞死的尸首。她神色惊惶,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惊声尖叫。季航看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这样血腥的情景吓坏了,尚未走到讲武堂便已崩溃。
  他二话不说,便将她往永宁宫里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拼命摇头惊叫,一路挣扎,“他、他是魔鬼!放开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从侧门直接往凌波馆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唤——然而,奇怪的是罗袖夫人居然没有回答。难道……又是昨夜和那个鲛人男宠缠绵未起?那个放荡的女人,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一路走来,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季航的眼神渐渐变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还在挣扎,然而身子却在看到内景的瞬间僵硬——

  血!凌波馆内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尸体横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铺到高台上的馆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红。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气——看那些人的衣饰,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过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发生了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状若疯狂,几度强烈的刺激下,眼神已经变得不大对劲。
  “唰!”刚踏入凌波馆,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来!
  “叮”的一声响,季航及时抢身上前格开那一刀,顺势一转身将明茉护在身后,军刀跃出,转瞬划了一个弧、将门内暗藏的那些人马逼退,厉叱:“谁?!”
  “季航公子!”然而屋内却发出了轰然的欢呼,“是季航公子回来了!”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剑,单膝跪地:“参见族长!”
  族长?!季航愕然,发现房间内均是除了长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识的长辈和同辈。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才攻入了这间凌波馆,他心下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罗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长?”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迟疑,“罗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长子康冶大声回答,仿佛邀功似地抬起了头,“长房人马已经全部被我们杀光了,那个让公子痛恨的鲛人奴隶也望风而逃——季航公子,我们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举你做新的族长!”
  “什么!”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浑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说什么!”
  一个年长的女子抬起了头,却是二房的当家人赢姑,沉声:“季航公子,我们不服长房已非一时,罗袖那个贱人丢尽了我们巫姑一族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无需忍她了!——我们公推公子出来当新任族长,长房那帮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场厮杀。”
  “你们做了什么!”季航只觉心里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谁说我要当族长?”
  “公子不要当族长?”赢姑喈喈冷笑,讥诮,“那昨夜,是谁对族长拔刀来着?”
  季航一震,无语。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军夫人,罗袖那个贱人顶个屁用!”赢姑冷笑起来,枯瘦的手指间转着一串念珠,“我们可不想和其他几家一样大祸临头,公子如今得到破军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让公子来当我们的族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冷冷嗤笑:“公子毕竟心软,少不得我们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脸色苍白,双手剧烈地发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躲闪,命运的洪流终究无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许久,他终究开了口,“季航不敢辜负大家厚爱。”
  跪在地上的众人见他答允,纷纷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毕竟是让庶出的子弟当了族长,多少心里不服。然而,在目下这样的危急局面里,拥立一名当权受宠的族长、却是当务之急。
  “娘!娘!”明茉凄惨地叫着,在满地尸首里翻检,神情已然不对。
  季航转过脸去,目不忍视。
  “族长,”赢姑看着尸体堆里的少女,声音阴冷,“斩草要除根。”
  “闭嘴。”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们来教族长该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灯时分来大厅上议事!”
  赢姑看了这个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丝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后,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荡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间只觉的一口气堵在胸臆之中,一声长啸,挥刀喀喇喇击碎了大片的栏杆。
  “杀吧,杀吧!”他低声冷笑,“父子相残,兄弟反目,都给我杀个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尸堆中遍寻不见,忽地扑到池边从水里捞起一件染血的紫纱衣,哀哀哭泣,神色渐渐变得失控疯狂。季航远远看着,忽地叹了口气——精神崩溃了么?可怜这个天之骄女、十大门阀里尊贵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间便成了比铁城贱民还不如的孤儿。
  或许,少将说得对:是该尽早把她送离这个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为了无依无靠、神智不清的孤儿——再拖延下去、只怕只会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无声的蔓延,宛如鲜红的丝带一路蜿蜒。
  从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宽的泻水口挣扎游出,潜行的鲛人抱着贵妇人的腰,竭尽全力地游着,从帝都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中逃脱。
  这条水路,是潜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打通的,另一端与海魂川驿站相连,辗转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芦湄——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后,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后路。
  ——却没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离开时,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潜行,横抱着怀里重伤的贵族女子。
  在方才那一场混战里,她被反叛族人包围,却拼命呼喊,嘶声提醒自己的男宠赶快逃离。就在那一刻,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拔出了剑,掠去护住了那个孤身陷入重围女子。承欢席枕的男宠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柔软修长的手握着剑,却是坚定如铁。虽眼前有千万人步步进逼、想要取去身后那女子的性命,他却是毫无畏惧地挡在她面前。
  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为信念而战的时候。
  多么可笑啊……多年之后,让曾经沉沦的复国军战士重新为之拔剑的、却是一个冰族的门阀贵妇,元老院的十巫!
  血战之下,他护着重伤的罗袖夫人跃入水中,逃离帝都。然而多年的声色犬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为战士的力量,他只觉得出口处那一点隐约的白光是如此遥远,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来,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苍白的唇,将气渡到她胸臆里。昏迷的人没有睁开眼,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无助和惊惧,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他低下头紧贴她失去血色的唇,将生的气息吐入她口中,眼神紧张而不安。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动荡而混乱,交织着自由、权欲、屈辱和欲望——如今,一切过往都在这一场大难中如尘土簌簌而落,将所有华丽的金粉剥落殆尽。
  而洗净铅华的他们,是否还可以同归?
  水底幽暗而冰冷,渐渐难以呼吸。手足因为长时间的划水而软弱无力,他努力地泅游,然而因为衰弱,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华盛开的沼泽,水鸟和飞鱼栖息的天国。宛如梦幻,召唤着他前去。
  那是格林沁荒原的芦湄……他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美丽桃源,在他不曾被捕捉为奴时的故乡。凌极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仿佛想游向那一片天堂幻境。然而被破身成腿后、鲛人的水下潜游能力大大下降,负伤的他抱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形也开始渐渐沉重。
  那一点白光,始终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血从他的脖子上不断的沁出,动作渐渐失去了力气。凌下意识地划水,手却始终抱紧了身边的女人,不肯松开丝毫——仿佛知道再松开了手,在这个世上他就将一无所有。
  是的,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他的确也是爱她的。尽管在那样悬殊的身份地位和扭曲畸形的关系之下,他们之间谈到这个字甚至显得荒诞,但在他们的心里,的确还残存着爱一个人的能力——宛如暗夜里生长起来的藤蔓,纠葛缠绕,难分难舍。
  命运是多么残忍而可笑啊……在满怀壮志豪情投入复国军的时候,在遇到碧的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和一个冰族女人纠缠一生?
  恩怨如潮,一时去尽。大乱之后,两人都成了无国无家的人,再也没有身份的区别、种族的隔阂——他们再也不必顾忌任何外来的桎梏和羁绊,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样,两个灵魂平等而坦然的对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约束和羁绊。
  长路慢慢,血在水里洇开。他们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纠结缠绕——鲛人蓝色的长发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发,宛如黑暗里盛开的两朵美丽的花。
  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光,终于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很多年后,世事沧桑变迁,鲛人已经成为云荒上一个渐渐湮没的传说,却还有旅人在格林沁荒原看到了这样一对奇特的夫妻——
  满头白发的女子在日光下昏昏睡去,然而她身边的伴侣却是年轻得令人意外。那个男子不过二十许,有着令所有云荒少女为之魂牵梦萦的俊美容貌。然而,他却在日光下拥着苍老的妻子,手指上缠绕着她灰白的长发,看着碧空里悠远的浮云变幻,神态宁静。
  浮云的那一边便是大海,便是鲛人和冰族的故乡。然而他们两人却早已将其舍弃,再也不能回到彼此的族群之中——从此后,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只有彼此。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传出停止杀戮的金柝声。
  在金柝响起的时候,整个禁城爆发出了哭泣和欢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绪都在刹那间崩溃,因为恐惧和喜悦而难以自已。在禁城城门重新打开的时候,外城的人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发现从内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着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场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门阀几乎被屠杀殆尽。
  当时冰族的民谚有云:"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据《沧流纪》卷五十记载:禁城内十大门阀,在沧流历九十二年尚有“二十六万二千六百九十四户”,到沧流历九十三年初就陡减至“十万八千零九十户”。经过这一次劫难,可以说禁城为之一空,十大门阀从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楼罗金翅鸟再度降临白塔之上,展开双翅,发出无比耀眼的金光,笼罩了全城。金光里,破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断裂的白塔上。
  三日里,十大门阀经过了惨烈的洗牌重组,分别诞生了新的族长——原本养尊处优、耽于享乐的嫡系大都遭到了无情的淘汰,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勇武的新一代对着族里的长老拔剑相向,仿佛无数只猛虎野兽陡然破笼而出,打破了门第和血统的禁锢,一举夺到了这个帝都的大权。
  年轻的勇士们提着首级的站在塔下,准备着破军的召见,长刀上垂落滴滴鲜血。
  破军在高塔上对着十位胜利者举起手,邀请他们登上白塔。在新族长们齐齐跪倒,宣誓效忠于新霸主时,整个帝都爆发出了欢呼,响彻云霄的声音里带着颤栗——不知是因为激动,或者是恐惧。
  沧流历九十三年春,十大门阀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军少将为帝国之主,统领三军九部,总揽军政大事,彻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国上下改称其为“少帅”。
  云焕在动荡中登上了沧流帝国的最高位。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两道城墙,帝都内外从此融为一体、再无隔阂禁锢,铁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时,下令取消门阀等级制度,焚毁所有宗谱家书,各方用人评定不得再以血缘门第为标准,凡有再提“门第”“正庶”字样者,杀无赦;
  清点三军,废除原来按照血缘和门第分封的职位,重新按照实力和战功评定战士等级,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轻战士,分别任命为征天、镇野和靖海军团的将领;
  重开讲武堂,从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训练新战士。特别鼓励铁城中平民踊跃报名参军,凡愿意成为帝国军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够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饷——那一笔数额可观的财富,出自于那几个曾参与过婚典叛乱的大门阀之金库。
  剧烈迅速的变革毫无预兆地猝然降临,给这个动荡中的帝国带来了阵痛和新的气象——然而,这样的情景只维持了短暂的一个月。
  在帝都内部种种斗争基本平息、新的权力分配形成之后,沧流历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军掉转矛头指向了帝都之外、开始着手平定整个大陆四处燃起的烽烟。
  诸神之战即将到来,云荒的乱世之幕终于完全的揭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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