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江南三部曲 - 第三部-春尽江南 第一章 招隐寺 10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10
  地方志办公室所在的那栋三层灰色小洋楼,位于市政府大院的西北角。房子年久失修,古旧而残破。不知何人所修,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灰泥斑驳,苔藓疯长,墙上爬满了藤蔓。它是各类小动物天然的庇护所:老鼠、蟑螂、白蚁、壁虎、七星瓢虫,不一而足。自从有一天,一条被当地人称为“火赤练”的无毒花蛇被发现以后,原先在这里驻扎的妇女联合会决定连夜搬家,给正发愁无处栖身的方志办腾出了地方。
  端午刚来的时候,因单位没能提供宿舍,他被默许临时住在办公室过夜。那年冬天,他用电炉煮面条时,不小心烧穿了木地板。刚刚出生的小老鼠一个接着一个从焦黑的地板洞里钻了上来,一共五只,颤颤巍巍地爬到了端午的棉鞋上。那些肉色的、粉嫩的、楚楚可怜的小家伙,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于老鼠的不良印象。他还从中挑了一只最小的,养在笔筒里,每天喂以残菜剩饭,希望它像传说中的隐鼠一样,为他舔墨。明显是营养过剩,小老鼠被他养得又肥又壮。等到它有足够的力气顶翻笔筒上盖着的那本《都柏林人》,便逃之夭夭,不知了去向。
  那是一段寂寞而自在的时光。百无聊赖。灰色小楼里的生活,有点像僧人在静修,无所用心,无所事事。在这个日趋忙乱的世界上,他有了这么一个托迹之所,可以任意挥霍他的闲暇,他感到心满意足。唯一困扰着他的,是一种不真实感,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
  那么,鹤浦市政府到底需不需要一个地方志办公室这样的常设机构?自从1990年8月他从鹤浦矿山机械厂调到这里的那天起,端午就一直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迄今为止,没有答案。
  除了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和刘侗的《帝京景物略》等有限的几本书之外,端午对于方志掌故一类的文献,并没有多少了解。他只是隐约地知道,过去的地方志通常是由个人编撰的,如被称为“淮左二俞”的俞希鲁和俞阳。这就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他调入地方志办公室,是给地方上的某个“村野学究”当助手。完全没想到的是,它竟然是一个地方上的局级单位。在编的工作人员就多达二十余名。不仅有主任、副主任,还下设编审科、编撰一科、编撰二科、档案科、资料科等诸多部门。
  一般来说,地方志差不多30至50年才会重修一次,这是惯例。可市政府最近创造性地提出了所谓“盛世修志”的设想,将修志的间隔缩短为二十年。但即便如此,在无志可修的年月里,这么多人挤在那座阴暗潮湿的小楼里,如何打发时间?

  好在还有“年鉴”一说。
  既然中国发展得那么快,新鲜事那么多,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统计数字,又那么的庞杂和激动人心,社会发展的成就,自然需要在年鉴中得到反映。再说,年鉴的编辑和整理,也可以为日后大规模地重修地方志准备必要的资料。
  尽管这里的工资待遇甚至还比不上矿山机械厂;尽管除了他本人之外,办公室的其他人员一律在五十岁以上,且心理状态都有些不太健康;在小史调来之前,方志办竟没有一位女性;当他每次去市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组织年鉴编写时,对方的神色既愤怒又不屑;尽管,每当家玉与他吵架时,都会讽刺他“正在那个小楼里一点点地烂掉”,可是说实在的,端午倒有点喜欢这个可有可无,既不重要,又非完全不重要的单位。有点喜欢这种“正在烂掉”的感觉。
  他慢慢地就习惯了从堆积如山的书卷和纸张中散发出来的霉味。一到下雨天,当他透过资料科办公室的南窗,眺望着院墙外那片荒草丛生的滩涂,眺望那条乌黑发亮,臭气逼人的古运河,以及河中劈波斩浪的船只,他都能感觉到一种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哺育并滋养着他的诗歌意境。
  地方志办公室的主任已换过三个。去年刚来的这一位,名叫郭杏村,原来是市文化局的局长。因为一件闹得沸沸扬扬又无法查证的风化案,他不得已同意了市里平级调动的方案。和他差不多同时调入方志办的小史,虽说人有点笨,但作为这里唯一的年轻女性,还是颇得郭主任的青睐。老郭经常来资料科,找她畅谈人生。有时候,据说半夜里还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去茶室打牌。
  小史在背地里叫他“老鬼。”
  老郭既然是主要领导,当然就有理由什么事都不做。真正业务上的负责人是鹤浦一中的一位退休的语文教研组组长。他是方志和年鉴实际上的主编和终审,名叫冯延鹤。这是一个做事一丝不苟、性格古怪的小老头。
  他有一种病态的洁癖。为照料办公室里的几盆兰花,为毫无必要地定期清理他的房间,耗去了太多的精力。他常年戴着一副洗得发白的蓝色袖套,因担心别人将细菌传给他,从不跟人握手。他又担心别人说话时会将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因此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个向他汇报工作的下属走到他身边时,都必须自动后退两步,他才跟人家慢条斯理地说话。端午还曾为他写过一首诗,题为《鹤浦方志办的古尔德先生》。

  可惜他不会弹钢琴。
  冯延鹤对下属的业务能力很不信任。他从来不屑与端午说话。半年前,趁着一年中最为空闲的夏秋之交,他将全体工作人员召集到会议室,见样学样地搞了几次“集体学习”。他从鹤浦师范学院请来了一位研究古汉语的副教授,说是要给大家补一补古文字方面的课。没有人把这种小学生过家家似的学习当回事。第一次上课,就有超过一半的人趴在桌上睡大觉。冯延鹤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中断了教授的讲课,亲自走过去,把正在睡觉的人一一推醒,然后,他随手在小黑板上写下了一组古代的人名,诸如伍员、皋陶、郦食其、万俟卨之类,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宣布说:如果有人全部正确地读出这些人名,那么他现在就可以回家睡觉,而且以后也无须参加这一类的集中学习……
  在小史的竭力怂恿和推搡之下,在恶作剧的掌声之中,谭端午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忐忑不安地把黑板上的那些名字读了一边。他读完了之后,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小史低声地对他表达了自己愚蠢的担忧:
  “亲爱的,我怎么觉得你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念错了呀?”
  当冯延鹤宣布端午全对,并询问他毕业于哪个大学时,小史的脸红得像发了情的鸡冠,恼羞成怒地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虽然端午获得了立刻离开会议室的权利,可他并不打算将它兑现,而是颇为谦恭地缩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乖巧地望着他的领导。这就给了冯延鹤一个错觉,误以为他是一个谦虚好学、要求上进的好青年,并从此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通过这一次的集体学习,冯延鹤也确立了自己毋庸置疑的绝对权威。仿佛握有别人案底似的,可以一劳永逸地从下属们自惭形秽的银行中,支取稳定的利息。
  其实冯延鹤十分健谈,也喜欢下围棋。虽说他自称是业余三段,可谭端午以业余初段的棋力,想要故意卖个破绽输给他,都要颇费一番脑筋。有一次,下完棋复盘的时候,冯老头让他“无所顾忌,直言无隐”地谈一谈对方志办工作的看法。端午头脑一热,就大发了一通牢骚,并认为方志办根本没有必要存在,应予以取缔。

  冯延鹤皱起了眉头。他建议端午好好地去读一读《庄子》。因为“凡事都是一个‘混沌’,它禁不住刨根问底”。他给端午讲了一番勿必、勿我、勿固、勿执的大道理,随后,冯老头他开始大段引用庄子的语录。什么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啦;什么醉者坠车,虽疾不死啦;什么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啦,诸如此类。
  尽管端午是中文系毕业的,对他的那些话也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那句话,他听得十分清晰,而且悄悄地将它记在了心里:
  “无用者无忧,泛若不系之舟。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
  冯老头六十多岁了,可记忆力却十分强健。每次端午去闲聊,老冯都要跟自己谈上半天的《庄子》。奇怪的是,每次所引用的内容都不一样,绝少重复。这样一来,不到半年,他等于是将《庄子》重读了一遍。
  依照端午的观察,尽管他嘴上说得好听,张口闭口不离《庄子》,可圣贤的那些话对他做人的修养,却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效用。这也是让端午感到绝望的地方。下棋的时候,每当端午吃掉他三五个子,要将死子从棋盘中提去的时候,冯老头就会本能地去抓端午的手,不让他动,好像是挖了他心肝似的。至于悔棋,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在食堂打饭,端午借了他两块五毛钱的菜票,冯老头两个月之后竟然还记得催他还钱。
  不过,端午还是很喜欢这个精瘦的小老头。
  他隔三差五地不去上班,躲在家里读书,写诗或干脆睡大觉,冯延鹤从来不闻不问。而郭主任因为常常要去找小史谈理想,嫌他碍手碍脚,因此对他的无故旷工,也乐得视而不见。即便是碰到负责考勤的副主任来查岗,小史只要替他撒个谎,事情就对付过去了。
  每年的年终考评,端午竟然都是“优秀”。
  久而久之,在县志办,端午渐渐就成了一个地位十分特殊的人物。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中国在梁庄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3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5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凉州往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3
摘要:1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点击阅读]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