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江南三部曲 - 第二部-山河入梦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 7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7
  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里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实在无聊,又懒懒地到县里去上班。县里的干部们下乡去还没回来,整座办公楼仍然空空荡荡。姚佩佩到四楼杨福妹的办公桌前晃了一晃,好让对方知道她来上班了。随后,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闷坐了一个上午,又觉得百无聊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赌傻气跑回梅城来。谭功达从夏庄回来,一见自己不在,心里会怎么想?人家好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你赌什么气呢?自己这一走,倒是很容易让对方看穿自己心里藏着的那点阴暗的东西,说不定还会一个人偷偷地发笑,笑完了之后还会把它告诉白小娴。一想到谭功达和白小娴拍拍打打地取笑自己的样子,佩佩不觉又怒火中烧。真是神经病!这么瞎折腾,何苦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羊杂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便锁上房门,到了楼下,沿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朝多种经营办公室走去。
  隔着玻璃窗,姚秘书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捏着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画图。汤碧云曾对自己报怨说,她的胖领导怎么看都像一只蛤蟆。姚佩佩细细一打量,还真有点像。而且这女人嘴角长着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杂碎成天背地里叫她小胡子。她的确是太胖了,一说话,嘴里就泛出蜂鸣声,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会剧烈地颤抖起来,经久不息。小胡子常常去佩佩的办公室,给县长送材料和各种报表,对佩佩倒也挺客气。
  她告诉姚佩佩,汤碧云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班了。既没请过假,也没有提交什么辞职报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还专门派人去汤碧云家走访过一次,也没见到她本人:“她家里人叽里咕噜的跟我们派去的同志胡乱比划了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还不回县里来上班,按规定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时,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小胡子嗓门很大,脸上有几分凶悍,但说起话来倒也通情达理,并不像汤碧云描述的那样蛮横。姚佩佩问她能不能抄一下汤碧云家的地址,小胡子就从满桌的图纸底下翻出一个通讯簿来,随手扯下一页日历,在反面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她,又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坐下来喝杯茶,我这里有上好的梅家坞龙井。”
  姚佩佩见对方已经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茶叶罐子,只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茶泡出来,泛出焦叶粗梗,色泽像酱油汤一般浑浊,尝了一口,又苦又涩。这哪是什么梅家坞龙井,分明是陈年的树叶子!可嘴里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说得小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面色也变得慈祥起来。她把手里的那个茶叶罐子往佩佩的手里一塞,道:“你要喜欢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么喝茶。这么好的东西,搁在我这儿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让了半天,拗不过她,只得收了,一迭声地道了谢,告辞而去。
  汤碧云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乱葬岗一带。过去一直是处决犯人的法场,最近县政府正打算在那儿修建一座火葬场和一个看守所。长江屡经改道,形成了一堎堎的沙丘,河汊密布,杂树阴森。姚佩佩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个大水闸的边上找到了汤碧云的家。
  一进屋,姚佩佩就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竹香。早听碧云说她父亲是个篾匠,手比女人还巧。她曾送给佩佩一只精致的蝈蝈笼子。屋子里光线阴暗,墙边堆满了竹器,篮子、筛子、匾子、笼屉,什么都有。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腰间围着一块白布围裙,手执一把竹刀,赤着双脚,正蹲在地上破篾编席子呢。一根长长的青竹到了他的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儿就变出了无数条细匀柔软的篾条来。他的十个手指上都缠着橡皮膏,连看都不看佩佩一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从外面进来。姚佩佩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汤碧云的爸爸”,连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她说是来找碧云的,那男人头也不抬,半天才说:“她不在家。”
  佩佩又问他:“碧云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一个多月不去单位上班?”
  “她不在家。”还是这句话。
  随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那把竹刀,拖上鞋,揭开门帘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里面传来了唰唰的磨刀声。
  姚佩佩从碧云家出来,沿着河岸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叫她“宝宝”。她回过头,看见碧云的父亲正在门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赶紧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领着她进了屋,踮着脚,绕开地上的那张快要编好的竹席,走进里屋。那男人什么话也没说,指了指墙边搁着的一张梯子,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原来上面还有一层木板搭成的阁楼!姚佩佩顺着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见楼板上搁着一架纺车,墙洞里点着一盏美孚灯。汤碧云身上裹着一条薄被,头上扎着一块白布,正半靠在墙边,冲着她笑。
  “该死的羊杂碎,你搞什么鬼!”姚佩佩骂道。话没说完,就“哎哟”一声,脑袋早已重重地撞在了房顶的梁上。
  汤碧云连喊“小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汤碧云往里挪了挪身子,让佩佩和自己并排坐下来。她撸起佩佩的头发凑在灯前看了看,笑道:“还好,没给撞破。”
  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将她推开,叫道:“你发什么神经?这么长时间不去上班,一个人躲在阁上,坐月子呢?”
  汤碧云只是笑。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桔子来,剥去皮,递给姚佩佩。佩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里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刚才我在外面盘问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阁楼上怎么会听不见?你爹也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害得我差一点白跑一趟。”

  “我爹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你别见怪,他是谁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经说句话,也不太容易。”
  “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叫我宝宝。”
  “那地方人就是见到毛主席,也是要叫他宝宝的。”
  汤碧云说,她父亲十多岁就从洲上出来,在梅城开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关门了,这些年就连摆个小摊政府也不允许,她父亲只好偷偷地在家里编些篮、筛、笼、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时候,天不亮就挑出去卖。有时碰到县里的巡防大队,就把他的竹器担子整个抛到江中……
  “哎,你先别扯那么远。这么长时间你窝在家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觉已经把那只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里。
  “刚才你不都说了吗?”汤碧云道,“坐月子呗。”
  “你别跟我胡说八道了,你病了吗?生的是什么病?”
  “我没病,”汤碧云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骗你,我真的有孩子了。”
  姚佩佩转过身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起初还以为她在逗自己开心,因为碧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碧云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似乎不像是在说谎。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吓了一大跳。
  “怎么搞的?你在说什么呀?你,你有男人了吗?孩子呢?你,遇到了坏人?”佩佩紧紧地拽住碧云的一只胳膊,着急地问道。
  汤碧云半天不吭气,一个人静静地流着眼泪。过了很久才囔着鼻子道:“你这个人呀,我最烦了。什么事情都要问!刚才我听见你在隔壁跟我爹说话,心里就犹豫着要不要喊你一声。可咱俩一见面,你免不了要刨根问底,问这问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没作声,可等到你出去了,心里又想着跟你见一面,就让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来。”说着把姚佩佩抱着的那只手抽了出来,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哭泣。
  佩佩这时也没了主意,也不敢追着问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着她一块流泪:“我这么急着来找你,也不为别的,你们主任说,到月底再不去县里上班,他们就要给你除名了。”
  “不要紧,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汤碧云说,“我们两个人姐妹一场,贴心贴肺的,按理说我有个什么事,也不该瞒着你,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保证吓你一跟头。你这个人比不得我,没事的时候就疑神疑鬼的,白白的让你跟着担心,何苦来呢。”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汤碧云起身理了理额角的头发,对佩佩道:“没关系,是我娘回来了。刚才我让她去供销社替我买纸去了。”
  “什么纸?”
  “我下面还有点淋漓不断,要垫纸。不过今天已经好多了。”
  不一会的工夫,碧云的娘端着一碗红枣汤,到阁楼上来了。她微笑地望着佩佩,将碗递到佩佩的手中,红枣里还有一只剥好的鸡蛋。姚佩佩推托了半天,最后又把碗递给汤碧云。
  “这是我娘特意给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这段时间,闻到枣汤的味儿就忍不住要呕吐。”
  佩佩只喝了两口汤,就把碗搁下了,对汤碧云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走?你着什么急?好不容易见个面,咱俩好好坐着说说话吧。”
  姚佩佩知道,汤碧云是个直性子,最憋不住话。你若是向她打听一件事,她总是拿腔拿调,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不肯吐露半个字的,可你若是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自己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你不听她说还不行呢。
  果然,汤碧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皮飞马牌香烟,抖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凑近美孚灯的玻璃灯罩,点着了火,一连吸了好几口,这才道:“佩佩,你得赔我们家一百斤山芋。”
  “山芋?什么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汤碧云笑道。
  “我什么时候欠你们家这么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的这件倒霉事,说到底还是因你而起。”
  “我?”
  “没错。”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碧云看了看手里夹着的香烟,道:“这烟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哎呀,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一会山芋,一会香烟,卖什么关子。”佩佩看起来可真是有点急了,她一急,碧云反而故作神秘,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这事要换作我,吓都吓死了。你还笑!还像男人一样抽烟!简直是个流氓。”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春天我们俩一起在四楼的大会议厅开会?”
  “记得呀。”
  “就是金玉来的那次。那天你迟到了,进门的时候大家都在唱《国际歌》,等到唱完歌,谭县长请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
  “我当然记得,可那又怎么了呢?”姚佩佩一听到金玉的名字,总觉得这个人有点阴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一个人站在那儿,鹤立鸡群,左顾右盼,可有人就在暗中盯上你了。这个人,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他的名字吗?”汤碧云看见姚佩佩浑身抖得厉害,就像打摆子似的,就把手里吸剩的烟屁股递给她,姚佩佩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像模像样地吸了两口。

  “我招呼你坐到我的边上来,事情就坏在那一刻。”汤碧云道,“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大伙都在鼓掌,目送省领导离开。会场上乱哄哄的,金秘书长就凑到钱大钧的耳边道:‘那个长得很白的小妮子,倒是满标致的,她叫什么名字?’你别生气,她当时的确就是这么说的。钱大钧,你想想,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可这会也不知道金秘书长指的是谁,便对金玉说:‘首长,您指的是谁?’金玉就用手朝咱俩坐着的方向胡乱那么一指,钱大钧就误以为是我。当天下午就找我谈话去了,你说这不是引火烧身是什么?”
  姚佩佩满脸惊骇,脸气得通红,手脚冰冷,目光躲躲闪闪,连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根本不敢去看碧云的脸。
  汤碧云说,那天中午在食堂,吃完忆苦饭,她就把钱大钧约她谈话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中午想起来这回事来,就赶紧来到钱大钧的办公室。他刚刚升了官,正忙着和杨福妹办交接呢,看到碧云进来,就向她挥挥手:“我这里正乱着呢,你下午五点半再来吧。”
  到了下午快六点的时候,办公楼里的人都下了班。钱大钧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只脚搁在茶几上,正在那儿看报纸,见汤碧云推门进来,只说了一个字:“坐。”接着,把那张报纸从脸上移开,一动不动地盯着汤碧云打量,脸上似笑非笑。一直等到汤碧云面红气喘,把头深深地埋下去,钱大钧这才从椅子上翻身坐起,将报纸随手一丢,道:“走,我们吃饭去。”
  汤碧云见对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根本就没有任何推托的机会,只得跟着他走到大街上,找了个静僻的饭馆,两人坐下来吃饭。钱大钧要了一瓶烧酒,不容分说,也给汤碧云斟了一杯。汤碧云道:“钱县长找我有什么事?”钱大钧笑了笑,端起酒杯道:“来,我们先干了这一杯。”汤碧云嘴上连连推托,手却将酒杯端了起来,还没有沾到嘴唇,人就先晕乎乎地飘了起来,好像突然之间就失去了重量。钱大钧直勾勾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喃喃地说:“碧云,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对吗?”汤碧云的目光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大概,可以吧。”
  接下来,钱大钧就把金秘书长如何相中了一位白皮肤的女孩,而他又如何误认为是汤碧云,后来又如何打电话跟金秘书长核实,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钱大钧猥亵地笑了笑:“原来金秘书长看中的不是你,而是最后走进会场的那个人。”
  没等钱大钧把话说完,汤碧云早已魂飞魄散,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德高望重的领导们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钱大钧会把这么隐秘的事,向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和盘托出。不过,一听说弄错了人,她心里倒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免又有些替佩佩担心。
  汤碧云喝了两口酒,胆子也渐渐的壮了,便也开玩笑似的对钱大钧道:“既然是弄错了,钱县长干嘛还要约我来谈话呢?”言下之意,你们直接去找佩佩不就得了吗?
  钱大钧转身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闲人,嘴角就堆起浮浪的笑容,大着胆子道:“那是因为,并不是只有金秘书长一个人喜欢白皮肤的姑娘,而且白皮肤的姑娘也不只是姚佩佩一个。这就叫无心插柳----”
  “柳成荫!”汤碧云傻乎乎地接话道。
  她冷不防这一接话,害得钱大钧笑得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汤碧云说,那天深夜,她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觉得什么都变了。这个世界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想想就有些伤心。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短裤上的血迹,伏在枕头上哭了一个晚上。可快天亮的时候,她又有些想他。她想着钱大钧在她耳边说的那些下流话,奇怪的是,这些话让她害臊,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可也使她觉得有点污秽的甜蜜。
  第二天一早,汤碧云红肿着双眼去县里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钱大钧正跷着二郎腿,和小胡子领导谈话呢。她记得那天他们在说淡水养珍珠的事。钱大钧这个人,特别会装蒜,连正眼都不朝汤碧云瞧一眼,一直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临走前,他假装刚刚看见汤碧云的样子,特地走到汤碧云的跟前,笑道:“哎,小同志,你今天的气色可不太好,怎么搞的?”
  汤碧云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心里一慌,就拿着茶杯盖子要去盖水瓶。
  “昨天被一只狗咬了,一宿没睡。”汤碧云稳了稳心神,漠然答道。
  钱大钧关切地问道:“被狗咬了倒没事,就怕是疯狗。让大夫瞧过没有?我劝你赶紧去
  医院消消毒,打个预防针什么的,确保万无一失。”
  “没事没事。”碧云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十分窝囊。钱大钧来到她们办公室,明摆着是担心她出事,来探听风声的。她这么一说,倒似乎是在宽慰对方似的,心里不住地骂自己下贱。钱大钧莞尔一笑,拉开门出去了。
  他前脚刚走,就听见小胡子主任对办公室的老陈道:“钱副县长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是在梦游似的。我跟他说在长江口养点珍珠,他竟然说:‘养猪?长江里怎么能养猪?’”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给她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约她晚上在老地方见面。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等碧云答复,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所说的老地方,指的就是城郊的甘露亭。钱大钧在甘露亭旁边的一个村庄里有一所带天井、有院落的房子。这房子原先是他舅舅的私产,舅舅去世后,两个老表都去了台湾。房子虽说划归县里,但一直由他代管。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心里骂着钱大钧。可骂归骂,到了下班的时间,却迟迟没有离开,心里又挣扎起来,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去了。由于担心过了约会时间,钱大钧也许会误以为她失约,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在路上飞跑起来。钱大钧见她满头大汗地出现在甘露亭外的马路上,就从树林背后闪了出来,看了看表,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不怕我这个疯狗再咬你一口?”
  从那以后,钱大钧和汤碧云隔三差五的到甘露亭约会。不过他们从来不在那过夜,大钧担心田小凤会起疑心。时间一长,钱大钧甚至都用不着次次给她打电话了。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他只要使个眼色,汤碧云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去跟他约会。渐渐地,她对钱大钧竟有了深深的依恋之感,只要一个礼拜见不到他,整个人就快要疯了。最后,汤碧云竟然央求钱大钧给她配一把钥匙,钱大钧爽快地答应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下贱?”汤碧云对姚佩佩道。
  “你还好意思说‘有点’,呸!”姚佩佩怒道,“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不管你这摊烂事,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你可别说得这么轻松。要不要脸,我的事反正就这样了。你呢?你的事还没开始呢。”
  姚佩佩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心里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碧云接着说,她今年过完年就没来月经,又熬了一个月,还是没来,她就慌了。也找不到个人商量。去找钱大钧吧,他倒不当一回事,只是说:“这好办,我在县医院替你安排个大夫,二十分钟就解决了。”可汤碧云不愿意去县医院,万一要是走漏了什么风声,她就什么都完了。她最不愿意将这件事情让母亲知道,可到了最后,眼看就熬不过去了,也只有去折磨一下自己的老娘了。她把这事跟母亲一说,她娘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身子一歪,立刻大哭大喊起来,躺在地上乱踢乱滚。
  她的父亲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水缸边,要把她摁在水缸里闷死。眼见得要出事,她娘也不在地上滚了,又去抱丈夫的腿,一家人闹了一个上午。最后,她爹扔下她,从屋外找了一把明晃晃的竹刀,对汤碧云吼道:“告诉我那个畜牲是谁,我这就去把他杀了来!”
  汤碧云眼看着瞒不下去了,只得说出了钱大钧的名字。说来也奇怪,她父亲一听见“钱大钧”三个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立刻就安静了下来,也不叫也不闹,该干嘛干嘛去了。她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脸上反倒有了一丝欣喜。整整一个晚上,她睡在碧云身边,缠着她问这问那。
  到了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母亲竟然还旁敲侧击地问道:“她大姑,在这新社会,当官的还兴不兴娶二房?”一听母亲这样说,碧云心里就像刀割的一般,觉得十分凄凉。后来,母亲从乡下老家请来了一位老郎中,七弄八弄就替她把孩子打下来了。临走前,那郎中道:“钱我就不要了,你们给我一百斤山芋就行了。”
  汤碧云说,孩子打掉之后,她妈妈趁着端汤倒水服侍她的间歇,成天琢磨着从她嘴里套话。在碧云看来,母亲的那点鬼心思既天真,又愚不可及。母亲说,“钱副县长既然决定跟你好,家里那个黄脸婆怎么办?她是不是打算跟田小凤离婚呢?”母亲竟然也知道钱大钧的妻子叫田小凤,天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她又缠着碧云,问她能不能安排跟钱副县长见个面,让他们“好好谈谈”,汤碧云被她逼急了,心一横,就对她母亲吼道:“你这老不死的,再这样胡搅蛮缠,弄得我火了,索性一把火把这破庙烧个干干净净。”
  母亲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油灯打翻。她呆呆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多说一句,她有点怕我。”汤碧云笑道。
  “你这叫‘扳住门框子狠’!对钱大钧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作践,可折磨起自己的爹娘来,倒是浑身的本事!”
  “我哪里忍心折磨她?我担心她异想天开,到处瞎掺合,要是再生出点别的事来,我可真是没活路了。”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呗。这种事你就是把脑袋想穿了,又有什么用?要是哪一天他对我厌烦了,我就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了就是。”
  汤碧云呆呆地望着壁龛里的灯出神。她说,她过去最大的梦想,是嫁给一名空军飞行员,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自从孩子被打掉了之后,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变硬了。
  从汤碧云家出来,姚佩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的杂货铺买一包皮“大生产”牌的香烟。她胡乱地撕开香烟的锡箔封口,抽出一支点上,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大步流星沿着河岸往前走,引得过往的行人全都驻足观望。
  姚佩佩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溅满了泥水的吉普车。她知道谭功达已经从乡下回来了。
  司机小王正和门房的常老头蹲在地上聊天。一见姚佩佩,小王赶紧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姚佩佩笑道:“谭县长从夏庄回来,看到我没打声招呼就溜了,一定大发雷霆了吧?”
  “物极必反,”小王道,“他不仅没有骂你,而且还给你带回了一样礼物。”
  “你应当说‘恰恰相反’,”佩佩道,“他给我带了件什么礼物?”
  “是夏庄当地的小泥人,没有穿裤子的那种。”
  “呸,谁稀罕那玩意!”
  姚佩佩低声骂了一句,一个人转身走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黄雀记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简介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遗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了。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点击阅读]
南方有嘉木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此书为第5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一。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主角是忘忧茶庄的三代传人杭九斋、杭天醉以及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衷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庭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衷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衷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点击阅读]
我的播音系女友
作者:佚名
章节:262 人气:2
摘要:北京,中国伟大的首都,一个沙尘暴经常光顾的国际化大都市。我所在的大学北京广播学院,一所出产过著名节目主持人,也出产过普通观众与社会失业者的传媒类著名学府,就座落在这个大都市的东郊古运河畔。认识播音主持系的那个女生,一切都要从五月的那个下午说起。播音主持系的女生长得都跟祖国的花儿似的,一个比一个艳,一个比一个嫩,不过我们宿舍几个人都知道,她们都有一张刀子般的嘴,好像是带刺的玫瑰,一般人都不敢惹。 [点击阅读]
国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说他是不是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会无意间改变他的命运。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所谓画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蜗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 [点击阅读]
寻找罗麦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2
摘要:赵捷和李亦是好朋友。他们中学时不在一个学校,但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及星期天,他们都同在市少年宫学习。赵捷学舞蹈,李亦学画。他们不知是在一个什么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认识了就成了好朋友。渐渐地,赵捷开始经常去李亦家玩儿。李亦从小丧父,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母亲拉扯着他长大。李亦刚上中学时,母亲改嫁。继父是个老实人,与李亦的母亲在一个工厂里,是工程师。李亦和继父不怎么说话;因为长大了,跟母亲之间的话也少了。 [点击阅读]
芙蓉镇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小说描写了1963—1979年间我国南方农村的社会风情,揭露了左倾思潮的危害,歌颂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胜利。当三年困难时期结束,农村经济开始复苏时,胡玉青在粮站主任谷燕山和大队书记黎满庚支持下,在镇上摆起了米豆腐摊子,生意兴隆。 [点击阅读]
莫言《蛙》
作者:莫言
章节:68 人气:2
摘要:小说写到了“代孕”,代孕女陈眉(姑姑)原是很漂亮的女人,因为火灾毁坏了姣好的面容,最终决定用代孕的方式去帮助家里、帮助父亲渡过生活难关。莫言说,“我是用看似非常轻松的笔调在写非常残酷的事实。这事实中包皮皮含着重大的人性问题。孩子生下来被抱走后,陈眉面临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当她决定‘我不要钱了,我要给我的孩子喂奶’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点击阅读]
铁梨花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2
摘要:关于《铁梨花》《铁梨花》是严歌苓改编自她的父亲——同样是著名作家的萧马老先生的作品,讲述的是在军阀混战动荡岁月里,一个出生在晋陕交界盗墓贼家的女儿铁梨花,从一个普通人家女儿、到军阀家的姨太太、再到誓死离家出走甘当单身妈妈的心路历程,演绎了一部爱恨情仇交织的女性传奇史诗。 [点击阅读]
狼图腾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狼图腾》由几十个有机连贯的“狼故事”组成,情节紧张激烈而又新奇神秘。读者可从书中每一篇章、每个细节中攫取强烈的阅读快感,令人欲罢不能。那些精灵一般的蒙古草原狼随时从书中呼啸而出:狼的每一次侦察、布阵、伏击、奇袭的高超战术;狼对气象、地形的巧妙利用;狼的视死如归和不屈不挠;狼族中的友爱亲情;狼与草原万物的关系;倔强可爱的小狼在失去自由后艰难的成长过程—&mdas [点击阅读]
白客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不管是一摸二摸还是三摸,孔若君都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但愿不要有人一看到“摸”字就发生龌龊的联想,特别是“摸”和数字连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伪道学家的佯愤。如今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一摸二摸三摸是重大考试前校方对学生应试水平进行摸底的简称,全称应为第一次摸底第二次摸底第三次摸底,简称一摸二摸三摸。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火蓝刀锋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2
摘要: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万籁俱寂。忽然,两道雪白的光线划破了被黑暗凝固成一团的空间。光线下有隐约的海浪翻滚,一片汪洋大海上,两艘海军巡逻舰艇正破浪而来。舰艇上的指挥室内,站在液晶屏幕前向大家做介绍的是海军上校武钢。旁边一个目光炯炯的精干小伙子,手里正玩弄着一把火蓝匕首,转动间刀刃寒光毕现。此人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龙百川。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