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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部曲 - 第一部 人面桃花 第三章 小东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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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米从日本回来的那天,正赶上冬季的第一场雪。天空罩着一张杏黄色的云毯,降下片片湿雪,天气倒也不是十分的寒冷。雪片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融化了。
  翠莲是第一个赶到村外去迎接她的人。她扶着秀米从马上下来。替她掸去身上的雪花(只不过是一些小雪珠而已),然后把她的头强行搂在自己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那样做是有道理的。据说,在秀米出嫁前,她们俩就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阔别多年,一朝相见,伤感和哀痛都是免不了的。另外,她在这年秋天偷偷地将家中收来的租子卖给了泰州的一个贩子,事发之后,正面临被东家再度驱逐的境地。老夫人心肠太软,念她在陆家多年,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又值兵荒马乱之年,无处遣发,有些犹豫不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秀米派人送信来了。
  自从她被土匪掳走之后,数年之中,杳无音信,没有人相信她还活在人间。老夫人在普济祠堂里已经替她设了一个牌位。没想到,这个已经被渐渐淡忘的人,突然要回来了。用翠莲的话来说,“老天派她回来救我了”。
  她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番话的,无所顾忌。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做饭,据喜鹊说,她当场就跳到一只板凳上,拍着手说:“菩萨保佑,老天派人来救我了。”
  秀米显然没有翠莲那样热情。她只是轻轻地在翠莲的背上拍了几下,就将她推开了,握着马鞭(牵马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翠莲的手里)朝家中走去。秀米的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使翠莲惘然若失。不管这个人以后能不能成为她的靠山,但有一点很明显:她已不再是十年前的秀米了。
  随行的有三个挑夫,一名脚夫。挑夫们各挑着两个沉重的箱子,扁担都被压弯了,他们耸着肩,不住地往外吐着热气。小东西被棉毯裹得严严实实,正在脚夫的背上呼呼大睡。村里的围观的姑娘、媳妇和老婆子不住地追着脚夫,逗那孩子笑。
  老虎跟着他爹,参与了迎接秀米的全过程。他爹反复告诫他,见了面要叫她“姐姐”,可是他一直没有喊的机会。秀米的目光从他们父子俩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这表明他的“姐姐”事隔多年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她目光总是有点虚空,有点散乱。她看人的时候其实什么也不看,她与乡邻寒暄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笑的时候其实是在掩饰她的不耐烦。
  宝琛素有谦卑的美誉,给人的印象总是低声下气,缩头缩脑,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慌乱,他竟然抢着要帮挑夫挑担子。
  老夫人在佛堂的香案前等着秀米。她换了一身过年才穿的对襟大花锦缎棉袄,头发梳得亮亮的,薰了香。
  秀米朝佛堂走过来了。老夫人就开始哆嗦,笑,哭。秀米的一只脚刚跨过佛堂的门槛,就站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在怀疑站在跟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她的母亲。末了,秀米冷冷地问道:“娘,我住在哪儿?”
  她这么说,就像是从来不曾离开过普济似的,多少有点突兀。夫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还是露出笑容,说:“闺女,你可算是回家了。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秀米就把那只跨进门槛的脚收了回来,说:“那好,我就住在父亲的阁楼上。”
  说完,转身就走。夫人的下巴脱了臼,张着嘴,半天合不上。这就是她们母女第一次见面,没有多余的话。
  秀米转过身来,迎面就看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宝琛父子俩。在老虎看来,他爹除了不断出洋相之外,什么也不会。他嘿嘿地笑着,站在那儿,一只手不住地揪着自己皱巴巴的裤子,另一只手不断地拍着他儿子的肩膀,仿佛要在他肩膀上拍出一两句什么话来,末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秀米,嘿嘿,秀米,嘿,秀米…
  …“连老虎都替他害臊。
  秀米倒是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过来,脸上再次露出了做姑娘时的那种天真、淘气、俏皮的笑容,她斜着眼睛,对宝琛说:“噢,歪头!”
  她的话中带着浓浓的京城的口音。刚刚目睹了母女佛堂相见的难堪之后,宝琛大概没想到秀米会用如此亲切的语调跟他说话。他觉得,站在眼面前的这个秀米仍然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捣蛋鬼:她会在他算账的时候悄悄地来到账房,把他的算盘珠子拨得乱七八糟;她会趁他在午睡的时候,在他的茶杯中放上一只大蜘蛛;她还会在正月十五庙会时,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秃脑袋拍得叭叭响。宝琛一时受宠若惊,脸上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宝琛,你来一下。”
  夫人在佛堂叫他。她的声音多了一份矜持,也多了一份迷惑,嗓音也低沉了许多。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日后的一系列变故。
  此时,秀米已经站在院子里,吆喝着那些挑夫把行李往楼上搬了。翠莲当然也混迹其中。她双手叉腰,大呼小叫。不过,唯一能够听她指挥的,也只有喜鹊而已。老虎看见喜鹊端着一只铜盆,拿着一块抹布,飞也似的上楼收拾房间去了。
  夫人和宝琛还没有时间去估量、盘算眼下的一切,因为,脚夫已经把那个小东西挟在腋下,径自闯了进来。那个小东西身上穿着层层的棉衣,脸上红扑扑的。
  夫人刚从脚夫手里将他接过来,他的眼睛就睁开了,骨碌碌地看着夫人,不哭也不闹。逗弄或照料这个小玩意儿,使夫人暂时也不至于无事可干。
  后来,夫人似乎很后悔,她觉得让女儿呆在那样一个着了魔的阁楼里并非明智之举。那处阁楼多年来已成了一个梦魇,一道魔咒。她的丈夫陆侃就在那个阁楼里发疯的,而张季元死前也曾在那居住了大半年的时光。夫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若不是为了重修那座阁楼而引狼入室,秀米也不至于落入花家舍的土匪之手。十年来,它一直空关着。青苔滋生,葛藤疯长,每当天降大雨之前,就会有成群的蝙蝠嘁嘁喳喳,绕楼而飞。

  秀米自从上了阁楼之后,一连几天也没见下来。一天三顿饭,都由翠莲送上去。每次从楼上下来,她都神气活现的,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漫不经心,连夫人跟她说话,也爱搭不理。
  “这个小蹄子,看来已经被秀米收服了。仗着有人替她撑腰,越发地变得没规矩。”夫人总爱跟宝琛这样唠叨。
  夫人虽说心中恼怒,但与翠莲说话的语调已经不比往昔了。为了探听女儿的动静,她决定暂且忍气吞声。
  “她的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夫人强装笑脸,问道。
  “书。”翠莲回答。
  “她每天都在楼上做些啥?”
  “看书。”
  日子一天天地挨过去,夫人的担心也一天天地增加。既然她亦步亦趋地走上了他父亲当年的老路,发疯似乎是唯一可以期待的结果。“她那天回来时候,我看她的神情,与当年他爹发疯前简直一模一样。”夫人回忆说。她与宝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夫人还是执意要沿用当年对付陆侃老爷的办法:请道士来捉鬼。
  那个道士是个跛子。他手执罗盘、布幌,提着宝箱,来到院中,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那个阁楼鬼气浩大。
  他问夫人能不能上楼去看看,夫人有点担心。女儿毕竟是去过东洋、见过世面的人,万一秀米与他照了面,闹将起来怎么办?她让宝琛拿主意,宝琛的回答是:“人既然请来了,就让他上去试试吧。”
  那个道士一摇一晃地上楼去了。奇怪的是,道士上楼之后,半日全无动静,那个阁楼安静像个熟睡的婴儿。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夫人着实有点着急了,就催喜鹊上楼察看(她已经不再使唤翠莲了)。喜鹊提心吊胆地上了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说:“那道士正和姐姐有说有笑,坐在桌边谈天呢。”
  她这一说,让夫人更加狐疑。她看了看宝琛,可宝琛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末了,夫人自语道:“怪事!
  她倒是和道士谈得来。“那个道士到了天黑,才从楼上一跛一拐地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径直朝门外走。夫人、宝琛都追着他,想问出个究竟来,那道士也不搭话,笑嘻嘻地只顾往外走,连预先说好的银子也不收。临出门之前,突然回过来,扔下一句话来:”嗨!这大清国,眼见得就要完啦。“
  这句话,老虎听得十分真切。要在过去,这句话说出口,是要诛灭九族的,可如今它却从一个小道士的口中随便地说出来,看来这大清的确是要完蛋了。不过老夫人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事实上,事情要比她担心的严重得多。
  大约半个多月之后,秀米突然从楼上下来了。她怀里夹着一把从日本带回来的小洋伞,提着一只精细的小皮包皮,朝渡口的方向去了。两天后又从渡口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两个年轻人。自此之后,陌生人穿梭往来,弄得家里像个客店似的。
  天长日久,宝琛似乎看出了一点名堂,他悄悄地对夫人说:“你说她走了当年陆老爷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张季元。那个死鬼,阴魂不散!”
  好在小东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担惊受怕之余,总算还有点安慰。她每天与小东西形影不离,而秀米却早已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夫人心中烦闷,就常常搂着他说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娘回来的头天晚上,我看见西边的天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辰,原来我还以为是个吉兆,没想到却是一颗灾星。”
  和当年的张季元一样,几乎每个月,秀米都要离家外出一次,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根据宝琛的观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总是在信差来到普济后的第二天。
  这个信差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可对于宝琛旁敲侧击的盘问则口风甚紧,讳莫如深。“这说明,有一个人躲在暗处,通过信差对秀米发号施令。”宝琛给夫人分析道。可是,这个在暗处发号施令的人又是谁呢?
  到了这一年的夏末,村里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就传出话来,似乎秀米与梅城一带的清帮人物过往甚密。这些年来,梅城清帮的大佬,像徐宝山、龙庆棠二人的名号,老虎倒也时常听人说起。他们贩卖烟土,运售私盐,甚至在江上公开抢劫装运丝绸的官船。秀米怎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开始还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风呼呼地吹来,把门窗刮得嘭嘭直响,不时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声。
  差不多午夜时分,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把老虎惊醒了。那时,老虎还和他爹睡在东厢房。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灯亮着,宝琛已经出去了。老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了前院,他看见喜鹊手里擎着一盏灯,正和老夫人站在楼梯口的房檐下。
  院门已经开了,秀米浑身透湿地站在天井里,她的身边还站着四五个人,地上搁着三只棺材似的大木箱。
  其中有一个人喘着气,对宝琛吩咐说:“你去拿两把铁锹来。”宝琛拿来了铁锹交给他们,又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对秀米说:“这木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

  “死人。”秀米用手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道。
  随后,秀米就和那些人拿着铁锹出去了。雨还在下个不停。
  宝琛围着那三只大木箱转了半天,透过板缝往里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鹊,让她拿灯过去。喜鹊畏畏缩缩不敢过去,宝琛只得自己过来取灯。老虎看见他爹举着灯,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后,一声不吭地朝这边走过来了。看上去他十分镇定,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紧张和恐惧使他不停地说着脏话。在老虎的记忆中,老实巴交的父亲从来是不说脏话的,可这天他受了一点刺激,那些憋在肚子里的脏话就一股脑儿全出来了。
  “日,日。”宝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枪!”
  第二天,老虎一醒来,就跑到天井里,想去见识一下他父亲所说的那些枪。
  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阳晒干的泥迹之外,什么都没有。
  夫人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须马上阻止女儿的胡闹。因为在她看来,“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有见识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后,挑中的这个人,就是秀米当年的私塾先生——丁树则。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登门造访,听到风声后的丁树则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丁树则上了年纪,头发和胡子全白了,连说话都气喘。他由老婆赵小凤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院中,一进门,就嚷嚷着要见秀米。
  夫人赶紧迎出来,压低了嗓门对他说:“丁先生,我这个丫头,已不是从前的光景,脾气有些古怪……”
  丁树则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来,我自有话问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说:“我这个丫头,回来这么些时日,连我也不曾与她照过几次面,……她那双眼睛,不认得人。”
  丁树则颇不耐烦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纹砖,说道:“不碍事,好歹我教过她几年书,你只管叫她下来。”
  “没错。”赵小凤在一旁附和着说,“别人她可以不理,这个老师她还是要认的,你只管去叫。”
  夫人有些犹豫地看着宝琛,宝琛则低头不语。正在踌躇间,他们看见秀米从楼上下来了。她头上盘着一只高高的发髻,用黑色丝网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她的身旁跟着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那人怀里夹着一个破旧的油布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前院走过来。在经过丁树则身边的时候,两人只顾说话,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过去了。
  丁树则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得嘴唇发抖,浑身哆嗦,但还是勉强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没认出我来…
  …“还是赵小凤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将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么!”秀米扭头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树则朝前跨了几步,红着脸道:“秀秀,你,你不认得老朽了吗?”
  秀米斜着眼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怎么不认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说完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同那人径自走了。
  丁树则张着嘴,有些发窘,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他们走远了,才一个人摇头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叹可叹,可恼可恼;原来她认得我,认得我却又不与我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夫人和宝琛赶紧上前好言劝慰,要让丁先生和师娘去客厅侍茶叙话,丁先生死活不依,执意要走。
  “不说了,不说了。”丁先生摇手说,“她眼中既然没我这个老师,我也就只当没她这个学生。”
  他老婆一旁帮腔说:“对,我们犯不着,我们走!再也不来了。”
  他们发誓赌咒说,以后再也不会踏进陆家的门槛一步,显然受了刺激。可话虽这么说,在往后的三四天当中,丁树则又一连来了七八趟。
  “就如同梦游一般,”丁树则一旦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她那双眼睛,透着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栗,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痴父亲发疯前一模一样,要么是魂魄离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体,我看她八成是疯了。”
  “对,她一定是疯了。”丁师娘斩钉截铁地说。
  “想当年,他那个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罢官回籍,衰朽日增,却不知修身养性,摊书自遣,整日沉湎于桃花虚境之中,遂至疯癫,可笑亦复可怜。如今国事乖违,变乱骤起。时艰事危,道德沦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疯子纷纷出笼……”
  “且不管她疯与不疯,”老夫人道,“我们还得想个办法,不能任她胡闹下去。”
  她这一说,丁树则立即不作声了。几个人相对枯坐,唯有长叹而已。末了,丁树则道:“你也不用着急,先看看她是怎么个闹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办——”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着丁树则。
  “花点钱,从外面雇几个人来,用麻绳勒死她便是。”
  秀米还真的闹出不少事来。她在普济的日子一长,身边已渐渐聚集起了一帮人马。除了翠莲之外(用夫人的话说,这个婊子俨然就是个铁杆军师),还有舵工谭四、窑工徐福、铁匠王七蛋、王八蛋两兄弟、二秃子、大金牙、孙歪嘴、杨大卵子、寡妇丁氏,接生婆陈三姐……(用喜鹊的话来说,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来于梅城、庆港、长洲一带的陌生人和乞丐,声势一天天壮大起来。事情的进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预料。那时,丁树则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他说:“照这样下去,还没等到我们找人来弄她,她就先要将我们勒死了。”

  他们搞了一个放足会,挨家挨户去让人家放足。夫人刚开始还不知道“放足会”是干什么的,就去问喜鹊,喜鹊说:“就是不让裹小脚。”
  “干吗不让人家裹小脚?”夫人大惑不解。
  喜鹊说:“这样跑得快。”
  “你本身是一双大脚,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么叫做‘婚姻自主’?”
  “就是随便结婚。”喜鹊道,“无须经父母同意。”
  “也不用媒人?”
  “不用媒人。”
  “可没有媒婆,这婚姻怎么个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说糊涂了。
  “!就是,就是,还不就是……”喜鹊的脸红到耳根,“就像那杨大卵子和丁寡妇一样。”
  “这杨忠贵和丁寡妇又是怎么回事?”
  “杨大卵子看中了丁寡妇,就卷起自己的铺盖,住到丁寡妇家,两人就……
  就算成亲啦。“喜鹊说。
  很快就成立了普济地方自治会。那时的皂龙寺已经修葺一新,加固了墙体,刷了石灰,更换了椽梁和屋瓦,又在两边新盖了几间厢房。秀米和翠莲都已经搬到了寺庙中居住。他们在那座偌大的庙宇中设立了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和养老院。秀米和她的那些手下,整天关在庙中开会。按照她庞大的计划,他们还准备修建一道水渠,将长江和普济所有的农田连接在一起;开办食堂,让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饭;她打算设立名目繁多的部门,甚至还包皮括了殡仪馆和监狱。
  不过,普济的那些老实巴交的人很少光顾那座庙宇。除了秀米自己的儿子,那个没有名字的小东西之外,村里也很少有人将孩子送到育婴室。后来就连小东西也被夫人差人偷偷地抱走了。养老院中收留的那些老人,大多是些流浪各处的乞丐,或者是邻村失去依靠的鳏寡老人。疗病所也形同虚设。虽然秀米从梅城请来了一位新式大夫,此人也去过日本,据说,不用号脉就能给人治病。但普济人生了病,还是去找唐六师诊治,有些人甚至宁可躺在床上等死,也不去自治会尝试新的疗法。至于水渠,秀米倒是让人在江堤上挖开了一个口子,试着将长江水引入农田,却差一点酿成江水决堤的大祸,给普济带来灭顶之灾。
  随着时间的推移,钱很快就成了一个问题。
  当秀米开列出一张所需款项的清单,让人挨家挨户去催讨摊派款的时候,村里的那些有钱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带人将一名经营蚕茧的生意人捉了来,扒去衣服,在牛圈里吊打了一夜了事。
  秀米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明显地瘦了,眼眶发黑,无精打采,甚至很少说话,后来就听说她病了。
  她整日将自己关在皂龙寺的伽蓝殿中,窗户和屋顶的天窗都蒙上了黑色的绸布,她怕见亮光。她睡不着觉,头也不梳,饭也不怎么吃。看见什么东西都爱出神,除了翠莲等为数不多的人之外,她与谁都不说话,似乎在故意为什么事而责罚自己。
  那些日子,据村中巡更的人来家中报信说,几乎每天深夜,他都看见一个黑影在寺院外的树林里转悠,有时一直转到天亮。他知道是秀米,可不敢靠前,“她会不会……”
  夫人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时,村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秀米的确是疯了。村里要是有人平常在路上遇见她,都会把她看成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远远地绕开。
  巡更人的来访,使夫人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决定直接去寺庙,找女儿好好谈一谈。
  她拎着一篮子鸡蛋,趁着黑夜悄悄来到女儿住居的伽蓝殿中。无论她说什么,她怎样苦苦相劝,秀米就是一言不发。最后夫人流眼泪对她说:“娘知道你缺钱,我可以拆屋卖地,可以把家中所有的钱都给你,可你也得明白告诉我,你好端端的,搞这些名堂究竟是做什么?你是哪里来的那些怪念头?”
  这个时候,秀米开口说话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不做什么,好玩呗!”
  一听这句话,夫人立即号啕大哭。她使劲地揪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头发,双手把地上的方砖打得啪啪响,道:“闺女呀,看来你还真的是疯了啊。”
  不久之后,秀米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全都废除了。她也不再让人登门去让村中的女子放足,不再让人敲锣开会,修建水渠的事也搁置下来。她让人将寺院门外那块地方自治会的门牌取下来,劈了当柴火烧掉,换上了另一副匾额:普济学堂。
  她的这一举动使得村里的乡绅们喜出望外。他们认为这是秀米走上正道的开始,那些日子,他们逢人就说:“这回,她总算是做了一件正经事,兴办学校。
  泽被后世,善哉善哉!“
  夫人也认为这是女儿大病初愈的信号。可丁树则不这么看。他冷冷地对夫人说:“她的疯病若是好了,你就把我丁某人的名字倒贴在茅缸上。她办学校是假,相机而动是真。她只不过略微变换了一下花样而已,只怕更大的祸乱还在后头!
  再说了,她一个黄毛丫头,何德何能?竟然自任校长,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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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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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