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户隐传说杀人事件 - 序 言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没有想到拉动门栓时竟然发出惊人的响声,令男子吓了一大跳,好在风声掩去了这一声响,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就起风了。风儿摇动着树林里粗壮的树枝。整座山峦开始呼啸,呼啸声掠过屋子的屋顶。
  已经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却刮起了在这季节里不可能出现的南风。
  据村子里的老人说,现在这个时候刮这样的风,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愿这不是出事的征兆。
  对男子来说,就是靠着这风声,才使他在拉动门栓时没有被人发现。男子悄无声息地、动作缓慢地将沉重的拉门打开,随即趴下,将面颊紧紧地贴在门廊的地板上,简直就像在闻着地上的气味似的。
  他伏趴在地上,悄悄地将拉门合上,确认四周没有动静之后,终于站起身来,朝着他要去的那间房间悄然地移动着。
  男子的右脚有些跛。
  前年在参加军事演习时,一名新兵的枪走火,打穿了男子的右股。当时他气得真想将那名新兵一枪打死,现在想起来,正因为那次枪走火,他才得以侥幸离开部队,不用说发牢骚,内心里甚至还有些感激涕零。现在实际已经不那么痛,勉强能够奔跑,倘若只是走路,便没有多大的妨碍。
  然而,男子在路上走着时故意大步曳着腿让人看。一到季节将要转换的时候,每次在路上遇见熟人,他都要诉说自己的痛苦,咀咒自己身上的不幸。遇到出征士兵的家属,他便会咬着嘴唇说,他也想尽早回到战场,但愿这条腿能够治好。
  村子里的年轻男人几乎都应征当兵走了。已经结婚安家的人,只要是年轻健康的,大红喜报(指应征入伍的喜报。)便会接连不断地送没有被征走的人,也许箅是幸运的吧。留在村子里的男人们就像这位男子一样,全都身患残疾。然而,尽管说这是一种幸运,但大红喜报仍不知疲倦地源源不断地送来。
  相比之下,可以说,这位男子的:“幸运”全仗着他的演技蒙混过关了,这是一种永久性的获得安全的手段。
  随着战局的节节失利,“战死”的噩耗频频送达。开始不断地有家庭失去全家的主心骨。男子便主动抚慰寡妇,帮助干些体力活,勤勤恳恳地关照着失去主心骨的人家。
  村子里能干体力活的男人越来越少。尽管有着诸多不便,但无论对哪一户人家来说,能干活的男人都被视作珍宝。
  作为这位男子来说,原本就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为了生计已经熬费苦心,此刻见惟独自己一人蒙受“幸运”的恩赐,多少总有些畏缩的感觉,因此无疑是更加穷竭心计。
  不用说,有的人家有着年轻的寡妇或正值妙龄的姑娘,不管有多大的好感,有年轻的男人进门,尽管不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可以说社会情势已经容不得人们顾全那样的面子,大家都已经有着一种默契,淡然处之心照不宣。
  男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怀有不纯洁的感觉,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甚了然。反正,他与他去帮忙的那户人家的寡妇发生了那种关系,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就会出现那样的事,而且还不止一户人家,有三户人家都与他有着那样的关系。
  至此,显而易见,这位从来没有受到过女人们青睐的男子便忘乎所以了。他仿佛觉得村子里所有女人,自己都可以唾手可得任自己泄欲。于是,别人已经用旧的,他便会感到很不满足,希望与未出嫁的年轻姑娘同床共枕的欲望与日俱增。
  但是,在将那种欲望付诸于行动的时候,男子却挨了一个很沉重的反手耳光,差一点儿被姑娘的父亲打死,千道歉万道歉,才总箅得到对方的宽恕。
  挨耳光的风声一传开,以前对他大献殷勤的寡妇们也顾忌着周围的目光,不敢与他接近了。男子对女人饥如似渴,正因为巳经尝到过女人的腥味,他的饥饿感便更是难以抵挡。
  如此看来,就只有钻狗洞(指深夜秀子偷偷地潜入女子家私通。)了。男子想道。
  钻狗洞之类的风俗早已从这些村落里消失,但男子知道以前有过这样的风俗。男子决心去试一试。
  不过,我盯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男子蹑手蹑脚地移动着,感到一阵怯意。
  总归要干一下再回去——
  他这样给自己壮胆。
  然而,在此之前,这位叫“阿泷”的女孩在男子的眼中是一位女神,是男子憧憬的目标。倘若能与阿泷私通,他甚至觉得舍命也值得。
  而且,他在心里盘算着,这户人家只有一对被雇来的老年夫妇,叫“桂次郎”,万一喧闹起来,也不会重演上次那种挨耳光的丑态。
  天道家祖传是算命的,古称“阴阳师”,在供职于户隐神社的神职世家中独具一袼。阿泷是天道家的独生女儿,自幼起便有着一副神秘的美貌。作为少女,她的美貌不仅在村子里,而且通过参拜者和传道者的口还传播到县外和东京一带。据说阿泷身穿巫女的服装一舞动起来,观众就会看得入神,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随着长大,阿泷不仅外表,就连她的内质也显示出一种神秘性。听说天道泷能得到灵感做出异常的举止,这是事实,然而却不可能有科学的依据。
  这也许只是一种“错乱”?抑或是一种鬼魂附体现象?人们说法不一,但毕竟大多数人都深信不疑。这是因为“户隐”这一地方特有的风俗所致。
  阿泷就是一位获得苍天灵感的少女——村民们和信徒们都认定这一点。
  但是,阿泷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如此特异的功能,也害怕她身上的那种能力得到增长。
  阿泷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小学毕业,以“礼节实习”的名义寄宿在东京一位子爵的家里。子爵是户隐神社虔诚的信徒,与天道家交情颇厚。
  三年以后,阿泷返回户隐。那时,子爵家的令郎与阿泷一起走进了天道家。据他们说,令郎是患结核病来这里疗养的,阿泷在照顾他。但是,与天道家关系密切的人却注意到,这两位年轻人好像正处于相恋的关系。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
  此后,天道家便连遭厄运。
  首先是去年年底,阿泷的父母因患重感冒相继去世。那个时候还没有特效药,患者一旦并发肺炎,便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向天界。
  接着是今年,昭和19年(公元1944年)——
  随着战局的恶化,学徒征兵(指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征用刚出学校的少年当兵。——译者注)盛行,夏季结束时,子爵的令郎也终于被唤回了东京。
  于是,这原本很红火的天道家,现在就只剩下快十九岁的阿泷和年过六十的老年夫妇三人。
  对男子来说,没有任何值得他感到害怕的东西。倘若要说有,那便是阿泷本身。
  面对着阿泷时,自己的胆量会不会萎缩?男子对此没有自信。
  在男子的眼里,阿泷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
  天道家起源于室町时代(一般是指公元1392年至1573年的一百八十年间。——译者注),具有悠长的历史,是倍受人们敬畏的神职世家。与此相反,男子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农家犬子。他虽然天生头脑机敏,上学时还担任过班长,多少受到人们的注目,但学校毕业以后,就只是一个农民的犬子而已。无论怎样逞能,也与她门不当户不对。
  假如社会处于稳定和平的状态,不管如何,他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出如此勾当,将无处排泄的欲望付诸于行动。
  然而,现在,世道变了。
  如今这个时代,是能够将奢望变成现实的时代。只要能够成全美事,别说杀头,说不定还能将继承天道家世袭地位的独生女儿娶来当妻。
  色与欲在男子的体内沸腾着,令男子胆大妄为,甚至连性命也不顾。
  因为每年年底都要去阿泷家大扫除,所以他熟知阿泷起居的房间。在走廊的拐弯处开头的两扇隔扇,就是阿泷房间的入口处。
  眼看就要探摸到那个拐角的时候,男子感到阿泷好像要出来,他慌忙将身体躲在一个大橱柜的背后。
  隔扇一打开,淡淡的光亮便将阿泷的身影洒落在走廊里。阿泷将持有烛台的右手向前探照着,将脚踏到走廊里。
  一看见阿泷的身彩,男子险些儿惊讶出声。
  阿泷一副巫女跳舞时的打扮,上身穿着白色的衣服,下着红色裤裙。在烛台那晃动着的光亮下,她的面庞微微发白,嘴唇鲜红,仿佛涂过红色。
  男子心想,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究竟是要什么名堂?同时,面对阿泷的妖冶,他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合上隔扇,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的阿泷的面容,便显得更加诡秘。
  阿泷悄悄拉开走廊对侧储藏室的大拉门。储藏室里乱七八糟地堆着祭祀用的各种道具。阿泷将手伸向放置在右端的大箱子上,大箱子上扎着一根十字型的绳子。而且,阿泷竟然很轻巧地将大箱子歪了起来。
  那个箱子因为涂着黑色的油漆,外表看上去显得很沉重,所以男子颇感意外。
  阿泷将箱子放在走廊里,又回到储藏室内。
  男子猜不透她在干什么。更令他惊讶的是,阿泷走进储藏室内,便反手关上了拉门。
  走廊里又恢复原来那般的黑暗。在黑暗中看得见储藏室里泄出的微光,但不久便猝然消失。
  男子屏着气,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还以为阿泷随即就会从储藏室里出来。他当然会这么想。
  但是,阿泷没有出来。
  过了五分钟、十分钟,男子依然一动不动。
  这时,男子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不是桂次郎夫妇的说话声。那种感觉,就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勉强克制住喘息的、轻轻的然而却是年轻而有生气的声音。

  那是阿泷的声音。
  男子心想。
  但是,她在干什么,和谁在说话?
  男子稍稍显得大胆,快步靠近储藏室的门前,将耳朵贴在拉门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这次,他清晰地听得见阿泷的笑声,其中还混杂着尽管很轻却显然不是阿泷的声音。
  男子偷偷拉开拉门,将身子移进储藏室里。
  虽然没有发现阿泷的身影,声音却听得更加清楚。阿泷那娇嗔的声音呼唤着:“智弘君!”
  是他!
  男子感到全身的血都直往上涌,一直涌向头部。
  记得子爵令郎的名字的确是叫“立花智弘”。男子受雇去阿泷家打扫院子等时候,多次看见令郎在屋檐底下的廊子里走过,因此他认得他的脸。
  那是一位光凭外表就能看出曾受到过良好教育的青年,长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阿泷始终在追求着令郎,丝毫也没有顾忌到他人的目光。
  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没有将这位半夜里偷偷摸进阿泷家门的男子放在眼里。但是,从男子的角度来看,就并非如此。阿泷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竞然会被东京来的、外表慊弱的青年夺走,他感到一阵难以容忍的屈辱和嫉妒。
  那位子爵的令郎与阿泷一起在储藏室里媾合着。这个储藏室恐怕被他们当作了隐居的地点。
  臭屎!
  男子在心里愤愤地想道。这时,他忽然发现,令郎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对了!这家伙不是应该张贴大红喜报了吗?
  男子顿感狼狈。
  这么说,在里面的不是他,而是别人?畜生!那人到底是谁?……
  男子下意识地探摸着板壁。这板壁应该是可以打开的,板壁上应该设有木栓。
  稍稍用力,板壁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正面的整块板壁便会向左侧滑动。
  于是,男子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板壁。强烈的亮光猝然从板壁和壁柱之间撞入他的眼睛里。
  男子的眼睛片刻后才习惯了里面射来的光亮。紧接着,男子看见那里正在出现一副令他瞠目的、奇妙而妖冶的情景。
  这地方论迭数也许只有三迭大。然而,这幢基本上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房子里,却竟然会隐匿着一间如此大小的暗室。这令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样才能使外观不留任何痕迹、里面却保留着如此大小的空间呢?男子颇感惊奇。
  一对男女头部朝里相互纠合在一起。地上铺着厚厚的绸缎被褥,男人仰天躺在被褥上,女人伏趴在他的身上。火红的裙裤被随手扔在女人的脚边。两人盖着洁白的衣裳,但看见两人从衣裳下伸出的手脚和透过衣裳凸显出来的女人的后背,便知两人都赤身裸体着。
  毫无疑问,那个女人就是阿泷,男人便是子爵的令郎。而且,阿泷横跨在令郎的身上,明显发出欢快的呻吟。
  不久,令郎探起身子,将双臂穿过阿泷的双胁,疯狂地将阿泷紧紧搂在胸前。盖在两人身上的衣裳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几乎全身都暴露在亮光里。
  这天,是一个温煦的日子,南风停止以后,整整一天都处在无风的状态里。
  桂次郎夫妇一整天都在打扫着飘落在院子里的枯叶和小枝条。
  “要我帮什么忙吗?”立花说道。
  不料,桂次郎瞪起眼睛,一副毅然拒绝的模样。
  “即使在走廊里走走也不行!你给我进去!”
  “没关系的,不会有人看见的。”
  立花笑着说道。他真的这么想,何况他也想开个玩笑与老人逗逗乐。
  立花在这里隐居正好已经有三个月。他渐渐地习惯了平静的生活,随之也开始放松了警惕。他觉得,官吏的目光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到这样的穷山僻壤里。惟独一次,长野市的警察派来几名巡査,在屋子里外到处检查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注意到那间暗室。而且,自从那次警察检査以后,也已经过了有两个月。
  他心想,部队和宪兵肯定都已经将他忘记了。
  “智弘君,你不能待在那里!”
  立花的背后,响起阿泷那严厉得令人生俱的声音。
  “呀!我害怕。”
  立花耸缩着肩膀,故意做出一副畏惧的模样。回头一看,阿泷真的一副可怕的表情睨视着立花。但是,这不是在表示她的愤怒,而是如实地流露出她自己的恐怖。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呀!”
  立花露出惊恐的摸样,退回铺有草席的房间里。
  阿泷急忙关上拉门,跪坐着挪到立花的面前。
  “我这样为你担心,你为什么不懂呢!”
  她已经泪流满面。阿泷的感情起伏很激烈,欢喜和哀叹的落差很鲜明。
  “你用不着如此担心呀!我自己会掌握分寸的!”
  “你倘若知道,就不要去廊子里,太可怕了!”
  “我明白呀!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出去就是了。不过,你是真的在担心啊!”
  立花笑了,但阿泷一笑也不笑,久久地盯视着立花的脸,忽然将上身向前扑去。
  “危险啊丨……”
  立花盘腿坐着,他一把接住阿泷的身体,将她横抱着放在在腿上。
  阿泷用双手吊着立花的脖子,将脸贴着他的脸无声地哽咽着。即便立花问她为什么如此伤心,她也只是一个劲地流着眼泪,缄然无语。
  阿泷平时变化多端,但如此哀伤却很少见。
  “唉,你为什么事感到伤心?说给我听听呀!你不说,我能知道吗?”
  立花像安慰幼儿似地窥视着阿泷的脸,急切地问道。
  “你一走,我就完了……”
  阿泷断断续续地说道。她一边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直往外涌。
  “我走?我能去哪里?我会走到哪里去?”
  立花轻轻地摇晃着阿泷那柔软的身体,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随着立花的摇动,阿泷不断地挣扎着。好像这样的摇动,是在传递着一种莫测的恐怖。
  立花知道阿泷有着一种无法言传的畏惧情绪。一股难以忍受的怜悯之情,油然涌上立花的胸头,立花将阿泷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哪里也不去呀!永远和你在一起。”
  但是,阿泷仿佛有着另一种与爱情截然不同的担优,尽管立花在不断地安慰着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宁可说阿泷越来越沉溺在深深的优虑里不能自拔。
  显然,阿泷是有着某种预感而感到害怕。
  阿泷陷入在那种可怕的状态里,是从东京的父亲通知立花说“大红喜报来了”的时候开始的。
  肯定弄错了!
  当时,立花这样想道。
  他是子爵家的嫡子,又是一名学生,而且又因为患结核病正在疗养,大红喜报不可能送到他的家里。
  “我回家一趟就回来啊!”
  立花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副欢快的表情说道。
  但是,阿泷坚持不让他回东京。这令立花左右为难。最后立花不顾阿泷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回去了。
  不料,极其严酷的现实正在东京等待着立花。立花的征兵预备役已经被取消。有着子爵爵位的父亲与军部之间,好像正处在你死我活的相互倾轧之中。
  “对不起。”
  父亲露出一副立花从未见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道歉道。
  在这一瞬间,立花在内心的深处感到一种恐怖。靠如此病弱的身体去战场,也许不用等到敌人的子弹打来就会死去。我不想死!
  立花注视着父亲的脸。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目光分明在怯弱地表示:“你可以逃呀!”
  倘若儿子逃走,留下的人会遭遇何等惨境,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尽管如此,这样总比自己的血脉惨死战场要强得多。
  “这场战争不会长久的!”
  父亲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相反只是唐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立花的面前。
  在立花的耳朵里,父亲仿佛是在对他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再坚持一段时间。立花逃走了。
  在入伍的前一天,他乘坐早晨的汽车离开东京上野,傍晚到达长野。从长野时起,他没有乘坐公共汽车,而是徒步从善光寺背后的七曲沿着古道向户隐走去。路过山岭上的茶馆和大久保的茶馆时,他都没有停留,饿着肚子一个劲地赶着夜道。赶到天道家时,已经是深更半夜。
  令人吃惊的是,阿泷伫立在门柱边等候着立花。桂次郎夫妇也马上起床,为他准备洗澡水。
  “小姐一直念叨着,说少爷一定会回来的,你真的被她说回来了。”
  夫妇两人喜欢得流出了眼泪不能自己。逃避兵役属于叛国行为,但这对他们来说,毫无任何意义。
  “我们一定会保护你,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桂次郎夫妇甚至还这么说道,暗示他们已经有着相应的精神准备。
  这天夜里,立花第一次拥抱了阿泷。更正确地说,应该是立花顺从了阿泷。
  阿泷一副巫女的打扮来到设在储藏室里的暗室里。她往香炉里添加着枯草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立花问。
  “是麻。”
  阿泷只是简短地答道,便撒娇地将脸靠在立花的胸前。
  浅蓝色的烟雾从香炉里徐徐升起。不久,立花感觉到体内不断地冲涌着一股高昂的情绪。恐怖、自卑、顾虑等全都消失在九屑云外,一种宽慰的情感支配着立花。他仿佛觉得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自己和阿泷两人,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令人感到欢畅和快意的时间转瞬即逝,不久立花便在神思恍惚中陷入在深沉的睡眠里。
  与当时预感到有危险一样,近来阿泷又感觉到一种莫有名状的危机。
  看到阿泷哀伤的模样,立花尽管理智在否定着,但心中毕竟还是涌现出一丝的不安情绪。
  而且,随着太阳的落山,阿泷的状态变得更糟了。
  她连晚饭也不做,失魂落魄地打量着四周,待在立花的身边片刻也不愿离去。

  阿泷的恐怖情绪也传染了桂次郎夫妇,两位老人也四处转悠着,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屡次去察看房门有没有关紧。
  从太阳下山以后起,也许因为北风骤起的缘故,天气突然变得寒冷,照射了一整天的暧阳消失得无影无琮。
  在阿泷的央求下,立花早早地躲进了暗室里。阿泷自己也始终陪伴在立花的身边寸步不离,一直不断地流着眼泪;身体已经变得僵硬而麻木,即便立花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着头不言语。阿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到这种程度,只是感觉到“厄运”正在迫近,害怕得不能自己。
  记得是刚过9点的时候,从山坡下传来汽车的声音,汽车声一直到天道家的门前停下。
  阿泷瞬然屏住了呼吸。立花也能感觉到阿泷紧紧依偎着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直。
  听得见有人走到大院的门前。
  桂次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是谁呀?”
  桂次郎颤声问道。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回话,是一位男子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立花认得他的脸。
  立花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出自与立花同样的心理,桂次郎拉开门栓,打开院门。
  在这一瞬间,桂次郎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传来陌生人的斥骂声,紧接着一阵杂乱的靴子声沿着走廊迫近。
  “就是这里。”有人说道。
  储藏室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物品倾倒的声音,接着眼前的门被猛然撞开。
  门口站着一位手持军刀的青年军官。立花一眼就看到他的手臂上佩着“宪兵”的臂章。他终于觉悟到一切都已经完了。
  “嘿!你在过着如此清闲的日子吗?”
  军官一步跨进暗室里,痴迷地打量着巫女打扮的阿泷的脸。
  “真是太混蛋了!过着如此美滋滋的生活,当然会不愿意去部队啊!”
  沿着声音望去,那里站着另一个人,是一位下士官。
  “立正!”
  军官怒吼道。
  立花一边拢着睡衣的前襟,一边慢吞吞地站起来。阿泷在立花的脚下不断地颤抖着。
  军官突然挥起右手的拳头朝立花打去。立花的身体朝着板壁跌去,又勉勉强强地重新站立着。
  “喂!手铐!”
  军官命令道。
  下士官粗暴地将立花的手扭向背后,给他戴上了手铐,手铐紧得好像扣进了皮肤里。
  将立花铐起来以后,军官重新殴打立花。他正面一拳,将立花打得整个儿仰天倒下,头部撞在板壁上,眼看就要昏厥过去。令人诧异的是,立花没有觉得痛疼,只是感到热乎乎的液体从鼻腔里涌出来。
  阿泷发出了惊叫声。
  “喂!把这女人身上奇怪的衣服扒掉!”
  军官微微地笑着吩咐道。
  “什么?”
  部下感到犹豫。
  青年军官粗暴地喊道:
  “快!”
  下士官的手伸到阿泷的身上。立花想要央求他们“不要这样”,但他讲不出话来。
  阿泷身上的红色裙裤和白色衣裳被强行扒掉了。
  “全部扒掉。”
  军官冷酷地命令道。
  “是!”
  下士官的眼睛里也暴出了血丝。
  阿泷拼命地挣扎着,下士官狠命抽打着她的耳光。
  阿泷因为害怕,已经处于神经错乱状态,虚无的目光睨视着空间,几乎是本能地扭动着身体。
  立花的眼睛已经变得蒙昽。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阿泷裸露着的胸脯。他挣扎着探起身子想要喊“住手”,但刚一张开嘴,军官便将手枪的枪口塞进他的嘴里。
  一阵门牙折断一般的剧痛,立花一屁股瘫软地坐在地上。
  “喂!不要顾忌,干一下。”
  军官露出婬荡的笑容说道。
  “不!还是中尉殿下先请。”
  “混蛋,不要顾忌!”
  “不!我跟在你后面。”
  立花听着与现在的气氛截然不同的悠闲的对话,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
  “那么,我就先来,你看着这家伙!”
  立花已经失去了知觉。军官说完,便用穿着军靴的脚朝着立花的心口窝猛踢一脚,立花的眼前原本就仿佛蒙着一层雾,此刻骤然变得黑暗。
  昭和20年(公元1945年)8月20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光顾了户隐村的宝光社。
  看见火苗升起的一瞬间,楠木春心想:要出大事了!
  这一年夏季的响晴勃日不同寻常。最近一个月里不要说下雨,天空甚至没有一朵像样的云层。沿着善光寺一带的屋顶刮来的南风,每天不停地吹拂着斜坡,干燥得连土壤里仅剩的潮气都被掠走了。
  “宝光社”,顾名思义,是一个以供职于户隐三神社之一“宝光社”的十几家神官为中心的村落,小巧玲珑地座落在户隐高原底端隆起的南侧斜坡上。在设有神殿的山巅对面,有一陡直的坡道,在长长的坡道两侧,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神官们的房舍。那些房舍被称为“坊”,披着茅草的房盖,情景颇为壮观。普通的民房和商店,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它们的外围。
  坡道沿着山坡向上攀升,在到达山峰附近再向右拐去,沿着峰脚绕一个很大的弯,然后朝着里边中社的村落伸去。
  宝光社的神殿地处山峰的顶端。去神殿要从坡道的底端即峰脚开始登上陡峭的石阶。户隐这个地方,当初就是修行者作为艰苦修行的圣地而开拓的,这段漫长的石阶,可以算是古时具有代表性的遗迹。
  山谷里生长着粗壮的古杉,石阶如同耸立在山谷间一般。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石阶遥远的上方,人们大多会产生怯意。如若是当地人还算问题不大,不习惯攀登这段石阶的参拜者,大多对这段石阶垒成的参拜道敬而远之,而是绕到左侧斜坡上备用的“女坂”上山。
  楠木春自从怀上长女奈津枝的时候起,就改走女坂了。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其他人一样,在上下山巅的时候走的是这段长长的石阶。她至今还保留着下石阶时快速下坡的习惯。
  阿春离开神殿事务室走到石阶上纽头看去,奈津枝还站在神殿事务室那里目送着她。
  有一条悬廊从神殿事务室通往神殿的舞台上,就像是能乐(日本一种古典歌舞剧。——译者注)中从后台通往舞台的桥式过道。奈津枝身着神乐中巫女的装束倚靠在悬廊的扶手上,甩动着宽大的衣袖,朝母亲阿春挥动着手。
  奈津枝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孩子,但此刻远距离望去,阿春才发现,这孩子竟然不知不觉地成了大人。
  再过一年或半年?阿春想道。
  宝光社的神乐,除了例行的活动之外,如果像今天这样,由氏族神社管区内的居民或法会向神社作相应的捐赠,神社随时都要举行表演活动。
  直到不久以前还在祈祷战争胜利、祈祷武运长久等战争色彩浓厚的祷告文,从战争结束的那天起陡然改变,成了祈祷远征的士兵平安归来、祈祷秋季丰收、祈祷家园兴旺的“和平祈祷”。
  跳神乐舞的人全都出自神官和神官的家庭内。出生在神官家庭里的女孩,到学龄后必须开始跳巫女舞,这是她们的一种义务,童女时还必须每周几次轮流上舞台。这项义务到了生育的年龄才能免去。因为对祭祀活动来说,经血是最大的禁忌。
  长大后回顾往事,跳神乐舞的日子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但对幼小的女孩来说,要将神乐舞跳得很出色就非常难。
  尤其像奈津枝那样胆小的孩子,始终都无法适应舞台。轮到奈津枝上舞台那天,她的心情从早晨起就很糟。左骗右哄,好不容易让她穿上神乐舞的装束后,再一直将她送到神殿事务室的大院门口,这是母亲阿春的责任,进大院以后,便由当神官的丈夫永治照料奈津枝。
  阿春朝奈津枝挥动着手示意她进去之后,正欲走上石阶,就在这时,她看见火苗闯上来。
  树龄据说有几百年的参天巨杉直刺云霄。茂密的枝叶向左右两侧伸展,在石阶的顶上形成带状。向远处望去,视野被巨杉遮挡着,变得狭窄。
  在远处,从山坡下的民房一带,涌起烽火一般的浓烟。
  后来才知道,火源出自民房的储藏室里,原因是小孩子玩火。据说,三名幼儿在玩火柴时,不小心点燃了储藏室里的板壁。储藏室的板壁是用麻杆搭成的。
  户隐村尽管最有名而且最主要的物产就是乔麦,但大麻的栽培也很盛行,仅次于乔麦。也许是这里的土质适合大麻的生长吧,大麻长势良好,产出的麻质优且纤维很长。
  大麻的副产品就是麻杆。麻的表皮是纤维,剥去表皮后剩下的就是麻杆,麻杆经干燥后极易燃烧,人们还将它用于盂蔺盆会的送火仪式等。
  麻杆通风性能良好,而且十分轻巧。这个村落的农家,在建造储藏室时,将这麻杆编织后用作板壁或房顶的茅草。
  但是,一旦遇上火灾,就再也没有如此难以对付的建筑材料了。
  火苗瞬间舔着麻杆编织的板壁,一口气点燃堆在储藏室里的柴堆和柔草屋顶,火舌在明亮的天穹下熊熊地向上腾起,燃得火花四溅。
  除了邮局和学校,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是茅草屋顶,而且就连荠草都巳经极其干燥枯蒌。火舌首先移到起火那户人家的主房,主房被火舌吞没时,周围人家的屋顶已经开始冒起蓝色的烟。
  难以悉数的不幸因素,使得这场灾祸劫数难逃。
  最大的不幸是连日来烈日高照,其次是火源正处村落的最下端,再者从山谷那边刮来干燥的南风,还有便是刚过午饭时间,所有人家干活的人都刚刚出门,再有便是用于防火的水池全都干涸了……等等。
  若在平时,杉树林起着防火的作用,但现在杉树的叶子尖已经干得发白,不要说阻止火势,被热风烤出来的树脂一达到起火点,便简直像巨大的松明一样,片刻就被鲜红色的火炎包围着。

  楠木永治接到阿春的通知立即跑来,站在石阶上双腿不住地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哼哼”着不知所措。
  永治还是一副手力雄命(日本神话中的大力神。——译者注)的装束。宝光社的神乐是由以天岩户神事(指手力雄命即大力神打开天上洞窟门的仪式。——译者注)为主题,以天钿女命(日本神话中的女神。——译者注)的舞蹈和手力雄命打开洞窟之门为高xdx潮,巫女跳“浦安舞”等构成。只要是出演手力雄命的角色,总是由体态魁伟的永治担任。
  其他神官们紧随在永治之后纷纷赶来。出演天钿女命角色的大友光义,在麻布净衣下套着一条红色裙裤的装束。光义那张柔和的脸立即抽搐起来。
  大友家离起火处的山坡下最近。因为视线被树林遮挡着,难以把握现场的状况,所以冒烟的位置显得比实际距离更近。
  “出大事了,我去看看!”
  他说着,脱下裙裤扔在地上,沿着石阶一路奔跑下去。阿春忽然想起,对着光义的后背喊道:
  “大友大叔,阿泷那里也去看一下!”
  “好啊!”
  光义一边留心着脚底下,一边将声音抛向脑后,连头也没回,径直向坡下跑去。
  他真的听淸楚了吗?
  阿春有些担忧。
  去年年底时,宪兵闯进天道泷的家里,带走了藏匿在家里的子爵令郎。当时,阿春听桂次郎夫妇说,阿泷还被糟蹋了身子。几天后,警察又赶来逮捕了阿泷和桂次郎夫妇。
  此后又过了三个月,惟独阿泷一人被释放回家。阿泷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而且发疯了。从此以后,阿泷便由阿春和阿春的母亲照顾。
  “这样吵闹,阿泷会听见吗?”
  阿泷已经进入临产期。因为火灾的剌激,也许会导致她分娩的。
  阿春这么想着,便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丈夫,但永治愣愣地望着大火,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嘴里在叫喊着其他事情:
  “为什么不敲报火警用的警钟?”
  “大概是因为大火靠近消防了望楼了吧?”
  有人大声回答道。
  “也许消防泵还没有拉出来……”
  无法去火灾现场扑火。想象到现场的惨状,大家都面面相觊,六神无主。
  “大家先回去,阿春也赶快去将奈津枝带出来!”
  “孩子他爹,你怎么办?”
  “我用大鼓通知村子里的人。火警钟没有敲响,去野外或山里干活的人,也许还没有注意到火灾啊!”
  永治说完,便朝着神殿跑去。
  神殿的舞台上还聚集着正在观看神乐演出的人,见永治突然跑上舞台,都大吃一惊,顿时喧哗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永治胡乱地敲打着大鼓。
  阿春牵拉着奈津枝的手像被这鼓声追赶着似地跑下女坂。奈津枝一副巫女打扮,裙裤的下摆缠着脚奔跑不起来,而且手上还拿着作为舞具的铃,每走一步,都会叮零当郎地响着。
  “那样的东西,你怎么还拿在手上!”
  阿春斥责道,但没有让她扔掉。在大鼓和铃声中奔跑,阿春不由产生儿时在舞台上跳舞里的幻觉。她感到非常惊讶。
  祠堂座落在山巅上,楠木家就在祠堂的紧下边。永治让其他神官们先下山,是因为他还有着一份从容,他的家离火源最远。
  母亲阿伸脚步蹒珊地走到红豆杉筑起的蓠芭墙边,一看见阿春,便松了一口气,说道:
  “这下没事了!”
  她用手指着山坡下冒烟的方向。在阿春她们跑下山巅的这段时间里,山坡下的冒烟范围已经扩散了。
  “火源在哪里?”
  “不知道啊!现在驻地派出所的警察正从中社那边下去,听他们说,他们接到联络,说邮局也着火了。”
  “邮局也着火了?那么,山坡下大致全都烧着了吧?”
  “那当然。这么干燥,还不知道烧到什么地方呢?”
  阿伸忽然想起:
  “永治君呢?他怎么了?”
  “在敲大鼓呢!说因为报警钟没有人敲。”
  “哎!那怎么办?”
  阿伸抬头望着山巅。不知为何,平时早巳听惯的大鼓声竞然令人感到惴惴不安。
  “这样的时候,女婿不在,什么事也不能干啊!”
  阿伸不满地皱着脸。楠木家是连续两代的女系家族,阿春夫妇至今也还没有生过男孩。
  “是啊!阿泷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阿春想起阿泷,便魂不附体。从大火的烟雾状况来看,火势好像已经迫近离天道家不远的地方。
  “我去看一下!”
  “你要去?现在不是去的时侯……”
  “我马上就回来,奈津枝让奶扔帮着换衣服。”
  阿春随即跑了出去。
  一跑到山坡上,火灾现场便一览无遗。山坡下的平地已是一片火海,仅靠近火海的地方,就有十多户人家呈现出火势漫延的趋势。
  山坡上树木成林,火势在朝着山坡延伸,但是沿着房屋向东扩散的速度更快,离火舌至多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排学校的校舍,校舍的窗户里已经喷涌出浓浓的烟雾。倘若学校被火包围,火势就一定会进一步扩散。
  阿春一边奔跑着,一边想象学校被火势吞没时的情景,膝盖便不由地打起抖来。
  从中社村落里下来的手推泵车,发出“咔嚓咔嚓”的震响追过阿春的身边赶下山去。身穿法被服(在领子上或背上染有字号的半截日本外衣。——译者注)的消防员大多已是中年以上,牵拉着泵车的吆喝声嘶哑着,总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青烟飘忽之中,受灾的人三五成群地迎面跑来,与泵车一行交错而过,朝着山坡上逃去。估计火势的漫延比人们想象中更快,有的人身上只穿着睡衣,手上连一个包裹都来不及带着。人们都浑身沾着灰尘、紧绷着脸,孩子们哭闹着,大人们口中嘀咕着什么,一路纷纷逃去。
  大友家开始向外搬行李。火势已经移到他家的附近,中间只隔着一间草屋,热浪借着风儿不时地撩过面颊。
  “已经不行了,要赶快用水!”
  光义挑着长方型的木箱,用下颚朝院子里的水池示意了一下。水池底部积水不多,蝾螈在池底裸露出红色的肚腹。
  “阿泷那里,你去看过了?”
  “我去看过了,那里没有人,也许她已经逃走了。”
  光义将长箱子装在行李车上,立即返回房子里。光义的妻子正好扶着中风的婆婆慢慢吞吞地走出门外,一看见阿春,便莞尔一笑。
  在如此危难的时候,她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阿春一无所知。
  老人依然没有摆脱旧有的思维模式,用一副布满着血丝的目光注视着空间,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天罚,是天罚……”
  自从因为战败受剌激瘫倒以后,她一直坚信日本的战败早晚会遭到神灵的惩罚。
  光义虽然说过那里没有人,但阿春还是决定亲自去阿泷家看一看。阿泷家在大友家的背后,只隔着一条道路。
  火势漫延过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头顶上杉树和柏树、橡树的树梢开始传来火花溅落时的“啪啦啪啦”的声响。
  一走进院子的大门,那里宁静得有些异样。房间里一片黑暗。片刻后,等眼睛习惯于黑暗,阿春接连唤了几次阿泷的名字。
  神官的家里一般还有神乐活动时用的住宿设施,每个房间都很宽大,其中天道家更要大得多,所以阿春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传到角落里。
  阿春已经顾及不上,连鞋子都不脱便径直走进房内,窥察着里面的卧室。
  不见阿泷的人影。
  阿春尽力地大声呼唤着阿泷的名字之后,仔细倾听。她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呻呤声。
  阿泷在后院里。她四肢着地伏趴在地上,猛然抬起满是泥土的脸,望着阿春。
  “阿泷,你怎么啦?”
  阿春责怪似地问道。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阿泷像狼似地朝着天空吠叫着。她用右手按着下腹部,一副忍着便意的动作。她身上的腰带散开,单衣的前襟邋遢地拖在地上,Rx房和硕大的腹部整个儿都暴露在外。
  “你说要出来了,是要生了吗?阿泷?”
  阿春赶紧跑上前,先将散开的腰带缠绕在阿泷的身上。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阿泷叨叨絮絮地说着点着头。每次点头,她的眼泪都“扑扑”地掉落在地面上。恐怖与痛苦,令这不幸的女人更加精神错乱。
  “怎么办?……”
  阿春不知所措。
  “阿泷,你等一会啊!我去把我母亲喊来!”
  阿春正要离去,阿泷拼命地喊住了她:
  “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可是……”
  阿春一回头,阿泷猛然翻了个身子仰天躺着。衣服的下摆全部敞开,朝着阿春裸露出整个下腹部。面对那副丑态,阿春不由地转过脸去,“呀”地一声屏住了呼吸。
  在阿泷敞开着的双腿之间,隆起一个带血的球状物。无疑是婴儿的头部。在大腿和臂部四周的地面上,淌着几条宛如鼻涕虫爬过的痕迹似的粘液和大量血块。
  她要死了!
  阿春下意识地跑进阿泷的房间。房间里漆黑一片。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在房间里爬着到处乱摸着,抓起两块坐垫和剪脐带用的剪子,便回到院子里。
  婴儿已经露出肩膀。阿泷伸直着四肢,断断续续地发出坤呤,好像在使劲儿要将婴儿挤出来。
  阿春将坐垫铺在阿泷的屁股底下。婴儿缓缓地往坐垫上滑落。
  阿春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敏捷接住婴儿,将婴儿放在坐垫上。
  这时,不知哪里传来火势“呼呼——”的声音。
或许您还会喜欢:
物种起源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有关物种起源的见解的发展史略关于物种起源的见解的发展情况,我将在这里进行扼要叙述。直到最近,大多数博物学者仍然相信物种(species)是不变的产物,并且是分别创造出来的。许多作者巧妙地支持了这一观点。另一方面,有些少数博物学者已相信物种经历着变异,而且相信现存生物类型都是既往生存类型所真正传下来的后裔。 [点击阅读]
犯罪团伙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托马斯·贝雷斯福德夫人在长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百无聊赖地朝窗外看去。窗外视野并不深远,被街对面的一小排房子所遮挡。贝雷斯福德夫人长叹一口气,继而又哈欠连天。“我真希望,”她说道,“出点什么事。”她丈夫抬头瞪了她一眼。塔彭丝又叹了一口气,迷茫地闭上了眼睛。“汤米和塔彭丝还是结了婚,”她诵诗般地说道,“婚后还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六年之后,他们竞能仍然和睦相处。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点击阅读]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苹果蠹蛾的道路没关系,没关系,我对我说,没关系。——维涅狄克特埃洛费耶夫苹果蠹蛾的道路一只蚂蚁在抬一只死苍蝇。它不看路,将苍蝇掉了个过儿,然后爬了回去。苍蝇比蚂蚁的个头儿要大三倍。阿迪娜抽回胳膊肘儿,她不想封住苍蝇的路。阿迪娜的膝盖旁有一块沥青在闪亮,它在阳光下沸腾了。她用手沾了一下。手的后面顿时拉出一根沥青丝,在空气中变硬,折断。这只蚂蚁有一个大头针的头,太阳在里面根本没有地方燃烧。它在灼。 [点击阅读]
狗年月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0
摘要:你讲。不,您讲!要不,就由你讲吧。也许该由演员开始?难道该由稻草人,由所有这些稀里糊涂的稻草人开始?要不,就是我们想等着,等到这八颗行星在宝瓶座中聚集在一块儿?请您开始吧!当时,到底还是您的狗叫了。可是在我的狗叫之前,您的狗已经叫了,而且是狗咬狗。 [点击阅读]
狼穴巨款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0
摘要:1945年3月。北海上刮着凛烈的寒风。在纳粹德国一个秘密潜艇基地里,一艘潜艇固定在巨大的墩柱上。流线型的舰首在晨曦中显得轮廓格外明晰。在潜艇的腰部有一块跳板,一长队孩子正踏着跳板登上潜艇。他们彼此手挽手走着、仰起脸看着这艘奇怪的黑色船舶。有个人拿着名单在核对孩子们的名字。在潜艇的瞭望塔里,站着一个纳粹海军军官和一个穿黑大衣的高个子男人。 [点击阅读]
猎奇的后果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0
摘要:他是一个过于无聊而又喜好猎奇的人。据说有个侦探小说家(他就是因为大无聊才开始看世上惟一刺激的东西——侦探小说的)曾担心地指出,总是沉迷在血腥的犯罪案中,最终会无法满足于小说,而走上真正的犯罪道路,比如说犯下杀人罪等等。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公就确确实实做了那位侦探小说家所担心的事情。由于猎奇心理作祟,最终犯下了可怕的罪行。猎奇之徒啊,你们千万不要走得太远。这个故事就是你们最好的前车之鉴。 [点击阅读]
猫与鼠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君特-格拉斯在完成了第一部叙事性长篇小说《铁皮鼓》之后,我想写一本较为短小的书,即一部中篇小说。我之所以有意识地选择一种受到严格限制的体裁,是为了在接下去的一本书即长篇小说《狗年月》中重新遵循一项详尽的史诗般的计划。我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长大的,根据自己的认识,我在《猫与鼠》里叙述了学校与军队之间的对立,意识形态和荒谬的英雄崇拜对学生的毒化。 [点击阅读]
王子与贫儿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爱德华:爱德华和汤姆这两个少年,是这篇故事的主角。他们两个人,由于偶然的巧合,不仅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两个人的面貌也很相似,但两个人的命运却有天壤之别。爱德华是英国的王子,汤姆则是个小乞丐。有一天,爱德华王子在宫苑里散步,看到一个卫兵正在怒责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由于同情心,他就带这少年进入王宫,想不到却因此发生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差一点几就丧失了英国王位的继承权。 [点击阅读]
玩偶世家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本剧作者亨利克·易卜生(1928-1906),是挪威人民引以自豪的戏剧大师、欧洲近代戏剧新纪元的开创者,他在戏剧史上享有同莎士比亚和莫里哀一样不朽的声誉。从二十年代起,我国读者就熟知这个伟大的名字;当时在我国的反封建斗争和争取妇女解放的斗争中,他的一些名著曾经起过不少的促进作用。易卜生出生于挪威海滨一个小城斯基恩。 [点击阅读]
环游黑海历险记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范-密泰恩和他的仆人布吕诺在散步、观望和聊天,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君士坦丁堡的托普哈内广场一向因人群的来往和喧哗而热闹啡凡,但在8月16日那一天的晚上6点钟,却静悄悄地毫无生气,几乎是一片荒凉。从通向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港口高处看下去,仍能发现它迷人的景色,但里面却没有什么人。勉强有一些外国人匆匆而过,走上狭窄、肮脏、泥泞、有黄狗挡道的通向佩拉郊区的小街。 [点击阅读]
玻璃球游戏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引言——试释玻璃球游戏及其历史一般而言,对于浅薄者来说,对不存在的事物也许较之于具体事物容易叙述,因为他可以不负责任地付诸语言,然而,对于虔诚而严谨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但是,向人们叙述某些既无法证实其存在,又无法推测其未来的事物,尽管难如登天,但却更为必要。虔诚而严谨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作为业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讨,这恰恰使他们向着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诞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点击阅读]
理想国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0
摘要:柏拉图(公元前427年-347年)是古希腊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399年)①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年-322年)的老师。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古希腊民族文化中心的雅典。他热爱祖国,热爱哲学。他的最高理想,哲学家应为政治家,政治家应为哲学家。哲学家不是躲在象牙塔里的书呆,应该学以致用,求诸实践。有哲学头脑的人,要有政权,有政权的人,要有哲学头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