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红顶商人胡雪岩 -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二十二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二十二
  当天两个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记丝栈。古应春得信赶来相会。见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听取古应春谈上海的市面,丝价是涨了,由于庞二的支持,大家都齐心一致,待价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厉害,千方百计,自己到内地去收丝,辗转运到上海集中放洋。
  “这局面当然不会长的,第一,费事,第二,成本不轻,第三,两江总督衙门等出了告示,为了维持威信,各处关卡,自然要派兵盘查,严禁闯关。照我看,”古应春很兴奋地说,“洋人快要就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胡雪岩听此报告,自感欣慰。不过此行要办的事极多,得分缓急先后,一样一样来办。首先要打听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这就不晓得了!”古应春说,“学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岁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总打听得到的。这件事交给我。”
  “不光是打听,有封紧要信要专人送去。”
  “这也好办。你把信交给我好了。”
  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谈浙江要买洋枪的事。古应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后,已经作过初步联络,只是那个洋人到宁波去了,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暂且等待。
  最急要的两件事谈过,那就该谈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须得回避,所以一个眼色抛过去,尤五便托词去找朋友,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五哥,”古应春说,“我替老胡接风,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动刀动叉的,我也嫌麻烦,你们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瞒得我好!”
  这一说,古应春立刻不着急了,“你是说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瞒你,就是我不够朋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如果你也不谅解我,我就没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说给我听,大家一想想办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这头媒。”
  听得这两句话,古应春大感宽慰,“我就是怕信里说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来了,所以索性不说。原是要等你来替我做个军师。”古应春说,“这件事搞成这么一个地步,你不晓得我心里的着急。真好有一比”他咽着唾沫说不下去了。
  “好比什么?”胡雪岩问道:“你作个比方,我就晓得你的难处在什么地方?”
  “我好比‘鬼打墙’,不知道怎么一下,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胡雪岩笑着说,“酒能乱性,又碰着一向喜欢的人,生米下了锅,却又煮不成熟饭,实在急人!”
  “对,对!”古应春抚掌称妙,“你这个比方真好。我和你说句心里的话,到了她那里,馋在眼里,饿在肚里,就是到不了嘴里,就为的是煮不成熟饭!”
  “怎么?真的从那晚以后,就跟七姐没有‘好’过?”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话,说是七姑奶奶告诉过他,古应春从来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一夜,如今又听他本人这样表示,心里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脱略,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鸳鸯未续,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极熟,无话不谈,论及闺阁,虽伤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于是胡雪岩便笑道:“干柴烈火,就只烧过那么一回,这倒有点奇怪了!”
  “说破了,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是为了两层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该当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说的,‘酒能乱性’,另当别论,第二,婚事还有周折,后果如何,颇难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说对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内情的人,一定说我始乱终弃,洋场上好说闲话的人最多,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名声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让人说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肃然起敬,“老古,”他收敛了笑容,说了句使古应春深感安慰的话:“照你这样的存心,姻缘也不会不成。时候还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应春略一沉吟,这样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里去吃饭。今天家里还有点菜。”
  这样的语气,显得古应春跟七姑奶奶已经象夫妇一样,只欠同圆好梦而已。同时也听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坏。一双两好,顺理成章的事,偏有那个“程咬金”来讲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种不服气的心思,当即拍胸说道:“老古,你放心!你们那位老族长,看我来对付他。”
  “慢来,老胡!”古应春惴惴然地说:“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过书,你千万不可鲁莽,你倒说说看,是如何‘对付’?”
  “‘对付,这两个字,好象不大好听。其实我不是想办法叫他‘吃瘪’,是想办法叫他服贴。”
  “那就对了。”古应春欣然问道。“你快说来听听,让我也好高兴高兴!”
  “此刻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只好说是放心。事情要做起来看,办法倒有一个,不过要我先跟七姐谈了再说。”
  “啥时候谈?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样这样,我陪你去了以后,我到外国伙食店去买些野味,你就在那里谈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古应春便雇了一辆“亨斯美”的马车,到了棋盘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见面,七姑奶奶喜不自胜,“小爷叔,”她说,“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后,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贵人到,果不其然你来了!真正救命王菩萨!”接着又瞟着古应春说:“那是他们的姓不好!遇着这么一个牛脾气的老‘古’板,真把我气得胃气都要发了。”
  “不要气,不要气!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包皮你也姓古!”
  听得这话,古应春便站起身来,依照预先商量好的步骤,托词到洋人伙食店去买野味,离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态度便不同了,在古应春面前,她因为性子好强,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时与胡雪岩单独相处,就象真的遇见了亲叔叔似地,满脸委屈、凄惶,与她平常豪迈脱略的神态比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小爷叔,”她用微带哭音的声调说,“你看我,不上不下怎么办?一辈子要争气,偏偏搞出这么件争不出气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实实在在是没脸见人。小爷叔,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要急!办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谨慎地问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们感情好得分不开,还是为了争面子?”
  “两样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讲到面子,总是女人吃亏。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枪耍得自己扎伤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于听人的语气,入耳便觉话外有话,随即问道:“你耍的什么花枪?”
  问到这话,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杂在一起,连胡雪岩那样精于鉴貌辩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怎么?”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说不出口就算了!”
  “话是说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爷叔不相信。”
  “这一点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别样本事没有,人家说话,是真是假?真到几成帐,假到什么速度,都瞒不过我。”
  “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变,变得诚恳了,“这话呢,实在要跟小爷叔才能说,连我五嫂那里,我都不肯说的。说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问小爷叔,外头怎么说我?”
  “外头?哪里有外头!我只听五哥告诉过我。”
  “他怎么说呢?”
  “酒能乱性”之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这样答道:“五哥说,这件事不怪老古。”
  话虽含蓄,七姑奶奶一听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象自轻自贱,天在上头,”她说“实实在在没有那回事!”
  “没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这一问,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样口没遮拦的人,也不由得脸生红晕,她正一正脸色,敛眉低眼答道:“小爷叔是我长辈,说出来也不碍口,到今天为止,老古没有碰过我的身子。”
  “原来是这回事!”胡雪岩越觉困惑,“那么,‘那回事’是怎么来的呢?”
  “是我赖老古的。”
  “为啥?”
  “为啥!”七姑奶奶这时才扬起脸来,“难道连小爷叔你这样子的‘光棍玲珑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应春变卦,故意灌醉了他,赖他有了肌肤之亲,这样古应春为了责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应娶他了。
  这个手法是连胡雪岩都梦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与一般妇女不同,也就在这个手法上充分显现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于如此大胆地作破釜沉舟之计,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当她亲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满,“你真真想得出!”他说,“不要说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说的话,真正叫正人君子、万一老古没有肩胛,你岂不是‘鞋子没有着,先倒落个样’?好好的人家,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脸上都没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这句话说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异常不安,“啊哟哟!”她搓着手,吸着气说:“小爷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没有想到,会害五哥坍台!这!这怎么办呢?”
  她这副着急的神态,胡雪岩从来没有见过,于心大为不忍,赶紧想安慰她,但灵机一动,觉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劝,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抓住了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他越发把脸板了起来,“七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说一句,你做事只顾自己高兴,不想想人家。象这种自毁名节的做法,坏你们尤家的名声,想来老太爷老太太在地下也会痛心。你的脾气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责备,涨红了脸,盈盈欲泪,只拿求取谅解和乞援的眼色看着胡雪岩。
  “女人总是女人!”胡雪岩换了恳切柔和的声音说:“女人能干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你象男人那样子能干,只有嫁个没用的丈夫,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就决不会有好结果。为啥呢,一个有骨气的丈夫;样样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场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响,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遇到的人总是夸她怎么能干,怎么能干,不是恭维她“女中丈夫”,就是说她比男人还管用,胡雪岩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要好好的想一想,这一细想,就象吃橄榄那样,上口酸涩,回味弥甘,这多少年在场面上处处占上风,但私底下作为一个女人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灯独对、衾寒枕单的时候,场面上“七姐、七姐”叫得好响的声音,一无用处,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烧饭洗衣裳,吃苦也有个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刚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样,
  那就是只阳不阴。只刚不柔,还成什么世界?再说,一对夫妻,都是阳刚的性子,怎么合得拢淘?七姐,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指名问到,七姑奶奶自然不会再沉默,应声答道:“不错!小爷叔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子的脾气。”
  “现在改也还来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极快。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说:“我试试看。”
  “对!只要你有决心,要争口气,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说下去。
  七姑奶奶当然要追问:“改不掉会怎么样呢?”
  “改不掉?我说句老实话,你还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拢的。”
  这句话她觉得说得过分,但不便争辩,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爷叔的话。”七姑奶奶抢着说,“老古也常来常住,他没有说过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静地答说,“一则,这时候大家要客客气气,二则,男女双方,没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会变的!老古着重你的是心好,脾气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长处,变成短处,要把你的短处改过,变成长处。”
  这两句话说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爷叔这两句话有学问,我要听!”
  “那就对了,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骂,何必去做?”胡雪岩接着又问:“七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睁大了一双眼问:“改啥姓?为啥?”
  “这个姓,当然不辱没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还有句要紧话要问你,古家那位老族长见过你没有?”
  “没有。他们古家什么人我也没有见过。”
  “那好!一定成功。准定用我这条瞒天过海之计。”
  胡雪岩这一计,是让王有龄认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说是义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应春求亲要向王家去求,女家应允亲事。也由王有龄出面付庚贴。这一来,古家的老族长看在知府大老爷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晓得了实情,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既未谋面,要瞒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口,“小爷叔!”她说,“你真正是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头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千里。不过,”她忽然双眉微蹩,笑容渐敛,“王大老爷啥身分,我啥身分?怎么高攀得上?”
  “这你不用管,包皮在我身上。”
  “还有,”七姑奶奶又说,“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为你好,五哥无有不答应的,这也包皮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会,通前彻后思量遍,没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点顾虑:自己象不象知府家的姑奶奶?
  这样一想,便又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说,“要象个官家小姐!”
  “对!这才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只听辘辘马车声,自远而近,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说一声,“老古回来了!”随即掀开窗帘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来看,只见暮霭中现出两条人影,隐约分辨得出,一个是古应春,一个是尤五。等上楼来一看,果然不错。古应春把一大包皮熏鹌鹑之类的野味交给七姑奶奶时,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么样?”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郁悒,一扫而空,所以问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这一问,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双眼左右环视,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上,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不闻不问,也不常来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内心相当不满,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她说,“这件事要问五哥。”说完,翩然下楼,到厨房去了。
  于是,胡雪岩把他的办法,为他们说了一遍。古应春十分兴奋,而尤五则比较沉着,所表示的意见,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
  “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我是晓得的,一说一定成功。不过我们自己要照照镜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爷不嫌弃,旁人会说闲后。”
  “五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你难道是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说实话,”他说,“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事。俗语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我现在就常想到这两句话。”
  胡、古两人都不作声,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觉得以保持沉默为宜。
  “这不谈了。就照小爷叔的办法,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请小爷叔吩咐。”
  “这是小事。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事情要这样做法,就算原来所谈的亲事,已经不成功,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这样子才装得象。”
  “对!”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这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对古应春笑道:“对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
  既是有趣的笑话,何不说来大家听听,偏要背着人去讲?可见这笑话与自己有关。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连尤五也觉得奇怪,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迹,他却真的笑了,笑声甚大,因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悦,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操,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
  “笑啥?”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说来让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不约而同的对看了一眼,相互征询意见。“这话应该说明白它!”尤五很认真的说。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他把古应人拉到一边,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那天五更梦醒,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般“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不用说真个消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胡里胡涂、不知不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作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样的细功夫,胡雪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作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希奇,上刀山、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象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得多么凶似地。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象青眼,而且讲话也台道理,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
  约定了地方,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一面派“相帮”去催怡情老二回来。
  “怎么玩法?”尤五问道,“是邀人来吃酒,还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净俏刮,一口吴侬软语,比怡情老二说得还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奋勇,“我来做个‘花头’。摆个‘双台’吧!”
  “胡老爷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说:“客人少了,摆双台不象呢。”
  “摆双台”不一定摆两桌,她这样说是表示当客人“自己人”,替他节省,胡雪岩对花丛的规矩还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却懂她的意思,同时料知胡雪岩一时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请!便老实说道:“阿巧姐的话不错!要做花头,有的是辰光。等老二来了再说。”
  阿巧姐也附和着,胡雪岩只好作昙。两个人在套房里,隔着一只烟盘,躺在红木炕床上闲谈着,等候怡情老二。
  “这个陈巧娘姨倒还不错。”胡雪岩说,“今年快三十岁了吧?”
  “怎么样?”尤五笑道:“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许之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门帘掀处,怡情老二翩然出现,见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问讯。接着,古应春也到了,他要抢着作东,北里冶游,有套不成文的法则,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这家到那家,名为“翻台”,古应春为了生意上交际的需要,有个相熟的户头,名叫“虹影楼老七”,就在前一条弄堂“铺房间”,约胡雪岩先到那里吃一台酒,再翻回来在怡情院吃消夜。
  “没有这个规矩。”怡情老二反对,“自然是先在这里摆酒,再翻到虹影楼去。”。

  胡雪岩也认为应该这样,但尤五另有打算,摇手说道:“照老古的办法。回头来吃消夜。小爷叔不回丝栈了,今天晚上在你们这里‘借干铺’。”
  既然如此,当然是先到别处吃花酒,最后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动了。所以怡情老二点头同意,而且打算着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将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间,让给胡雪岩住。
  于是一起到了虹影楼,进门落座,古应春就叫取纸笔写请客票。胡雪岩征尘甫卸,惮于应酬之繁,便阻止他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三个人玩玩吧!”
  这一来改了写局票,第一张是怡情老二,写完了,古应春拈笔问胡雪岩,“小爷叔,”他改了称呼,“叫哪个?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眉香老四?”
  “市面勿灵!”虹影楼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节就不做了。”
  “这样吧,”尤五代为做主,向古应春说道:“你们做个‘联襟’吧,叫老九来陪小爷叔。”
  “老九?”古应春说,“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拢”的雏妓叫“清倌人”,古应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楼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养,而胡雪岩却了解尤五的用心,赶紧说道:“就是清倌人好。”
  这一说,主随客意,古应春便把局票发了出去,一个在楼上,一个隔一条弄堂,不费工夫,所以等席面摆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楼老九都到了,各人跟着一名提了胡琴的“乌师”,准备清唱下酒。
  席面甚宽,“小姐”不必按规矩坐在客人身后,夹杂并坐,胡雪岩拉青虹影楼老九细看,见她刘海覆额,稚气未脱,便问:“你今年几岁?”“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楼老七,再回脸看她,一个鸭蛋脸,一个圆脸,面貌神情,完全两路,因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问到这话,虹影楼老九笑而不答,古应春接口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亲姐妹?不过,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拢,不妨跟虹影楼老七去谈,他无意于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应春就,“你唱一段什么?”
  “胡老爷喜欢听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样子老九肚里的货色还不少。”
  “不错!”古应春说,“女大十八变,论色,现在还看不出,论艺,将来一定行。”
  “谢谢你。姐夫!”虹影楼老九嫣然一笑,现在两个酒窝,显得很甜。
  “论色,将来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养。”
  “全靠胡老爷捧场。”虹影楼老七,接着胡雪岩的话说,然后又轻声去问古应春,他住在哪里?
  “你问这话做啥?”古应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爷没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虹影楼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说!”
  说得很轻,咕咕噜噜听不清什么,尤五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有话不会到枕头上去说!吃酒!吃酒。”
  虹影楼老七见客人发话,急忙赔笑道歉,亲自执壶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调,这才把席面槁得热闹了起来。
  一曲既罢,来了张局票,交到虹影楼老九手里,她说一声:“对不起!回头请过来会。”起身而去,这一下席面顿时又显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为不满,“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转局。”他说,“这种花酒吃得真没有味道!”
  这一说,虹影楼老七自然不安,说好话,赔不是。尤五爱理不理,胡雪岩懒得答话,一时场面上弄得很尴尬,虹影楼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嗔怪古应春不开口帮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还怪我!”古应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开口相劝,“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决不敢故意怠慢贵客的。”一面说,一面将尤五拉了一把。
  这个不曾开口,胡雪岩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都怪我!”他举杯向古、尤二人说道,“罚我一杯。”
  这罚的是什么名堂?古应春正想发问,胡雪岩抛过一个眼色来,暗示息事宁人,倒使得他越觉歉然,想了想,对怡情老二说道:“到你那里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怡情老二为了“小姐妹”的义气,面有难色。
  “这里很好!”胡雪岩故意说道:“老七,请你拿块热手巾给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劝告古应春和尤五,逢场作戏,不必认真。那两个没有表示,怡情老二却大为感动,说他脾气好,能体谅人,不知道哪个福气的,做着这一号好客人。
  这一说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边,附耳低语,怡情老二一双俏眼,只瞟着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说了句:“包皮在我身上。”
  “听见没有?”尤五笑道,“包皮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会意,报以感谢的一笑,古应春却不明白,但察言观色,料知是一桩有趣的事,而这桩趣事,决不会发生在虹影楼,便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一走,让虹影楼老七的面子过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劝,总算又坐了下来,但意兴已颇阑珊。
  勉强坐到钟敲十下,才算终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摆酒,煮茗清谈,反倒有良朋聚首之乐。胡雪岩便讲他在湖州的遭遇,与刘不才的妙闻。尤五听了,只觉得有趣,古应春却是别有会心。
  “这位刘老兄倒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能不能叫他到上海来?”
  “当然可以。”胡雪岩问:“莫非你有用他之处?”
  “对!这个人是‘篦片’的好材料。”古应春说,“十里夷场,光怪陆离,就要这样的人,才有办法。我想请他专门来替我们陪客,贵家公子,纨袴子弟,还有些官场红员,都喜欢到夷场上来见识见识,有个人能陪着他们玩,说什么话都容易了。”
  这个看法与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就写信把刘不才找来。
  接下来又是大谈生意,古应春的主意很多,从开戏馆到买地皮,无不讲得头头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会繁荣这个基础上,而要上海繁荣,首先要设法使上海安定。夷场虽不受战火的影响,但有小刀会占领县城,总是肘腋之患。同时江苏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较劲,阻隔商贩,夷场的市面,也要大受影响。这样联想下来,胡雪岩便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老古,”他说,“我看我那票丝,还是趁早脱手的好。”
  “怎么?”古应春很注意地问:“你是怎么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在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你们说,我这话对不对?”
  古尤二人,都深深点头,“小爷叔,”古应春不胜倾服地说,“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扰两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从中有人出来调停,就此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说来说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里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说得上话,就是我们自己官场里,这条线不知怎么样搭法?”
  “有条路子,我看可以试试。”尤五慢吞吞的说道:“何学台那里!”
  “对,对!”古应春说,“这条路子好!何学台虽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讲江苏军务的,我看能见他一面,一定有些好处。”
  “要见他也容易,不过请王大老爷写信引见,费些周折。”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看这样,索性你自己去一趟,当面投王大老爷的那封信,不就见着了吗?”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应春的声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欣然接纳了胡雪岩的建议。只是贸贸然跑了去,空谈无益,总得先在英国领事那里作个接触,探明意向,估量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才好下手。这一来,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封信也是要紧的。”古应春决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认识了何学台,见机行事,一方面仍旧请小爷叔写信给王大老爷,请他出一封荐函来,备而不用。”
  “都随你。那封荐函上怎么说法,你索性起个稿子,我寄到湖州,请他抄一遍,盖印寄来,岂不省事?”
  兴致勃勃的古应春,当时便要动笔,尤五看时过午夜,不愿误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劝阻,说等明天再办也不迟。接着,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着胡雪岩去“借干铺”。
  “今天实在怠慢,”古应春歉意地说,“虹影楼那顿酒扫兴之至。老七还要托我请你捧场,真正不识相。”
  “那也无所谓。”胡雪岩说,“反正花几个钱的事。我也要有个地方好约朋友去坐,就做了那个清倌人吧!”
  “算了,小爷叔!”尤五说道,“我劝你象我这样子也蛮好。”
  这句话古应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却懂,如果对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处小房子。湖州立了个门户已经在打饥荒了,何苦再惹一处麻烦?不过当着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绝,只好敷衍着说:“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经灯火阑珊,只有楼上前厢房还有一台酒在闹。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间略坐一坐,古应春首先告辞,接着是尤五道声“明朝会”,怡情老二诡秘地一笑,相偕离去。
  阿巧姐却始终不曾露面,一个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铺衾安枕,接着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脚。杂事已毕,掩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么一个安排?只凝神静听房门外面,脚步声倒有,都是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不曾见有人推门进来,而自鸣钟已经打了数下,自笑是“痴汉等老婆”,懒洋洋地上了床。
  这一天相当累,心里有事,眼皮却酸涩得很,蒙蒙胧胧地睡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被中伸进一口冰冷的手来,“啊!地一声,不等他开口,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会意,身子往里面一缩,腾出地方来容纳阿巧姐。她钻进被窝,牙齿冻得“格格”发抖,同时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意在取暖。
  “怎么冻得这样子?”胡雪岩转过脸悄悄问说。
  “前厢房断命客人,到三点钟才走。”阿巧姐说,“今天轮着我值夜,风又在,冻得我来!”说着吸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胡雪岩好生怜惜,翻个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头钻在他胸前,他的一双手自然也就不老实了。一面膜索着,他一面问:“阿巧,你今年几岁?”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说,“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来生了。”
  “那么多少呢?”
  “我属羊的。”
  “属羊?”胡雪岩在多底拿起阿巧姐的纤纤五指,扳数着说,“今年咸丰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岁。”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当然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算法,但心里总是高兴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岁。”
  “大家都说胡老爷一双眼睛厉害,会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问道:“象你这样的人才,为啥不自己铺房间,要帮人家?”
  “吃这碗饭,三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见多识广,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还要铺啥房间?”
  “这话倒也不错。”胡雪岩又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未似的雀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看她这个姿态,明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踉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
  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誉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会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皮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的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静不安静?”
  “怎么不安静?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象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
  “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紫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目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碍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能观察,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硬生生的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
  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年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帐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
  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帐台上跟洋女人结了帐,上车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
  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
  “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
  “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
  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圆好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
  “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吗?”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贴,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皮,“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设法交帐。”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决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有怠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化”,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关脸道,“阿巧,我做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松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象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纽子。然后拘出表来看了一下说:“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链,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缀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来再说,如何?”
  “你哪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涌。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要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
  “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
  “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
  “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
  “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先生说一句。”
  “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把算盘打不通。”
  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跟陈世龙寒暄了一番,问起来意,陈世龙只有目视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烦来了!”胡雪岩将浙江漕帮不遵约束,聚众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龄的要求都说给他听。
  “事情很麻烦!”尤五说了这一句,紧接着表示:“不过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爷真是够朋友。”陈世龙立即表现了不胜倾眼的神态。
  在胡雪岩,觉得他这样豪爽地答应,倒不无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应春去苏州,上海剩下自己一个人,与洋人言语不通,万一有事,虽说古应春托有一个人在这里,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还是等于孤立无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当机立断他说:“上海一定要你坐镇。我跟你换一换,我到苏州去看何学台,你留在上海。”
  这番变化将古应春和尤五的“密谋”完全推翻,说起来也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议,认为郁四他们在湖州为胡雪岩谋娶芙蓉这件事,确是够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制,古应春特为迟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态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应春就预备趁去苏州之便,专诚到木渎去访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银子来为他们结成连理。刚才他们就是从怡情院来,据怡情老二说,阿巧姐不但已经点头答应,而且还提供了许多情况,指出着手进行的办法,“火到猪头烂”,最多花上三五百银子,就可买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这一说,岂非无趣?
  “怎么回事?”胡雪岩看他态度有异,追问着说:“老古,你有什么难处?”
  “唉!”古应春笑着叹口气,“好事多磨!”
  “怎么呢?”
  “事情有缓急,”尤五抢着对古应春说,“你就守老营吧。过些日子专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
  “那也只好如此。”
  “你们讲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古应春摇摇头。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声。这就很明显了,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必与他跟阿巧姐有关。理解到这一点,不免又把这段倘来艳福思量了一下,诚然,阿巧阻的情味,与他过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说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来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的!
  这样想着,觉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内心相当不安,从到上海以来,似乎一直迷恋着阿巧姐,还不曾好好办过一件正经事。因此,他收敛笑容,正色说道:“两位的心思,我有点猜到了。我不是味着良心说话,这不过逢场作戏,要看机缘,总要顺乎自然,不可强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点冒失,现在还有麻烦,当然,说句狂话,什么麻烦我都不怕,但要工夫来料理,我现在少的就是工夫。”

  这段话颇引起尤五的警惕,古应春的脸色也不同的,“我们晓得了。”他说,“听你的意思办,目前按兵不动。”
  “这样最好。到我觉得可以办了,‘我一定拜托你们费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这趟正好把七姐带了去,将我们所议的那件事办一办。”
  这件事就是请王有龄与七姑奶奶认作义兄妹。机会倒是好机会,但事先要谈妥当,行礼要有胡雪岩在场,就这样带了去,登门认亲,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说了他的意思,古应春亦以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说。但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认为这趟到杭州去,应该多备礼物结交王家,以为将来结干亲的地步,于是由此开始,商量杭州的行程,决定在第三天动身。
  “小爷叔,你呢?”
  “我随时可走。没有事的话,我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说,“这条路上,不怎么安静,我叫人替你打听一下,雇一只专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紧!”胡雪岩因为尤五此行,琐琐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愿再麻烦他,这样说道:“这条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请他帮忙,你就不必管了。”
  “对!”古应春立即应声,“这件事交给我,包皮管妥贴。”
  这样说定了,各自散去。陈世龙住在裕记丝栈,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里,有许多话叮嘱他,主要的是为尤五,他是王有龄请去排难解纷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将来还要结成干亲,所以为了双方的面子,决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关照陈世龙当面将这些情形跟王有龄讲清楚。
  “顶要紧的一句话,尤五爷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爷一个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结。这一点,你要跟王大老爷说清楚,省得尤五爷受窘。”
  陈世龙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等胡雪岩说完要走,陈世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说。”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晓得轻重,”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正在灯下理燕窝,用心专注,竟不萝发觉胡雪岩。她已经卸了妆,解了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成一条极粗的辫子,甩在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段头颈。胡雪岩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
  这一下把阿巧姐吓碍跳了起来,脸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气,拍着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于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这么胆小,我不跟你闹着玩了。”
  “‘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试,果然心还在跳。
  “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
  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象摸得出梭角似地。
  “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
  “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去的。”
  “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
  “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他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两个鬼故事你听!”
  “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窝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穷了。
  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
  “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
  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
  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
  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
  “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
  “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我上小菜场去,顺便雇个小大姐来。”
  胡雪岩实在不愿她离开,但又无法阻拦,只好怏怏然答应。一个人在旅馆里,觉得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勉强把烦躁的心情按捺了下来,静坐着细想,突然发觉,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哪怕是王有龄到京里,他被钱庄辞退,在家赋闲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意兴阑珊过!
  “这是什么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语,暗暗心惊,“怎么一下子卸掉了劲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经年奔波,遭遇过无数麻烦,精力形成透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夷场上,十丈软红尘中,无法休息,最好是带着阿巧姐,借一处西湖的别墅,安安静静住上两个月,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用,闲来划划船、看看山,到晚来弄条鲜鱼,中段醋溜,头尾做汤,烫一斤竹时青跟阿巧姐灯下对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守,这又是什么道理?
  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
  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无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
  “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的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决无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溜帮的纠纷,大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
  “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
  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得远远地。
  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
  “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
  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几天好不好?”
  “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
  “打搅府上,不好意思。”
  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
  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
  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抬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决不肯事事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
  “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还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
  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
  “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去?”
  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玩。”
或许您还会喜欢: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
罗兰小语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我流着泪写这些故事,为那把母“鸡”当做妈妈的孩子,为那被老师误解,被父母否定的孩子,为我们这一代失去了的天伦之乐。什么时候不再看到被亏待而流泪的孩子呢?什么时候重拾我们的天伦之乐呢? [点击阅读]
美的历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 [点击阅读]
致青春
作者:佚名
章节:179 人气:0
摘要:9月10日,南国的盛夏,烈日炎炎。大学新鲜人郑微憋红了一张脸,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将她的两个大皮箱半拖半拽从车尾箱里卸了下来。她轻轻抬头用手背擦汗,透过树叶间隙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让她眼前短暂的一黑,突然的高温让她有些不适应。她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了出门前妈妈给她备下的零钱,递给身边的出租车司机,笑眯眯地说道:“谢谢啊,叔叔。 [点击阅读]
花田半亩
作者:佚名
章节:46 人气:0
摘要:我们教的中文,是主张从良好情怀的心里发芽的中文。这样的一颗心,田维无疑是有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沉静,对于我们都意味着些什么了。经常与死神波澜不惊地对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田维作为中文女学子,之所以对汉字心怀庄重,我以为也许还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要写,就认认真真地写。而且,当成一次宝贵的机会来对待。这令我不但愀然,亦以肃然,遂起敬。 [点击阅读]
莫言《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章节:59 人气:0
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良心作证》
作者:莫言
章节:16 人气:0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章节:6 人气:0
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