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红顶商人胡雪岩 -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七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七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皮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皮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睛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的。“是啊!”阿珠的娘的,“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里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吗?”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然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象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光,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罗,”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同,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边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里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的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的搅,不停手的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罗,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政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有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称,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拾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罗。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夜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嫌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象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皮他将来能嫌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地,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的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的,“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你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来,“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象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地,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象是局外人,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他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顾前不顾后,一门心里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吗?”
  “自然罗!”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面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作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分,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地。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象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滋滋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地,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锋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店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皮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地,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得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做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计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皮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青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味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来作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象从前了,打抢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看我把老张打份起来,包皮他象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象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帐,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皮过来,把它包皮在里面。“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
  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十三只半鸡’,着实还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将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着的。”他将他妻子往里面推,“闲话少说,你好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饭,再到店里,等下我再跟你说。”一面推着,一面向他妻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关照她一进去便不必再出来了。
  这就是张胖子老练圆滑之外,因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这头姻缘,究还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瞒着家里?此时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影响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现在是他最好、最要紧的一个朋友,决不能失掉的。其次他是为阿珠的娘设想。女儿给人作妾,谈起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见面的人在座,难于启齿。这一层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觉得张胖子细心老到,自己是找对了人。
  “张老板,”她说,“我的来意,你已经晓得了。这头亲事,能不能成功,全要靠你张老板费心。”
  “那何消说得?”张胖子很诚恳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们两家不托我,我也要讨这杯喜酒来吃。”
  “噢!”阿珠的娘异常关切地问,“胡老爷也托过你了,他怎么说?”
  “他没有托我。我说‘两家’的意思是,随便他们男女两家哪一家。不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阿珠的娘摇着头说,“胡老爷是你的好朋友,不错!不过今天我来求张老板,你张老板答应了,就是我们女家的大媒,总要帮我们阿珠说话才对。你想是不是呢?”
  张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说,“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说出话来,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说,我总尽心就是了。”
  “多谢大媒老爷!”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怕你笑话,说句老实话,我们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爷身上,完全是感情,决不是贪图富贵。”
  “这我知道。”
  “大家爱亲结亲,财礼、嫁妆都不必去谈它。胡老爷看样子也喜欢我们阿珠,想来总也不肯委屈她的。”
  张胖子心里有些嘀咕了,既非贪图将来的富贵,又不是贪图眼前的财礼,那么所谓“不肯委屈”阿珠,要怎么样办呢?
  “我实话直说。这名分上头要请张老板你给阿珠争一争。”
  这怎么争法?张胖子心想,总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到了,“莫非‘两头大’?”
  阿珠的娘反问一句:“张老板,你看这个办法行得通,行不通?”
  张胖子不愿作肯定的答复,笑一笑说:“如果换了是我,自然行得通。”
  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当然要打听。张胖子却又说不上来,他只是怕好事不谐,预留后步。其实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庭,不知道这桩好事,会有些什么障碍?不过,他向她保证,一定尽力去做这头媒,不论如何,最短期间内,必有确实的答复。同时他也劝她要耐心,事缓则圆,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碍。他说象阿珠这样的人才,好比奇货可居,最好要让胡雪岩万般难舍,自己先开口来求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听到最后几句话,觉得很在道理。心里在想,阿珠也不可太迁就胡雪岩,这些事上面,真象做生意一样,太迁就顾客,反显得自己的“货色”不灵光似地,因而深深受教,但依旧重重拜托,能够早日谈成,早了一件心事,总是好的。
  于是张胖子一到店里,立刻打发一个小徒弟到胡家去说,请胡雪岩这天晚上到信和来吃饭,有要紧事要谈,不论迟早,务心劳驾。
  快到天黑,张胖子备了酒菜专诚等候。直到八点钟左右,胡雪岩才到,见面连声道歉,说王有龄那里有许多公事。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谈,才有味道。”
  张胖子肃客入座,关照他店里的人,不喊不要进来,然后,把杯说媒,将阿珠的娘这天早晨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胡雪岩。
  “事情当然要办的,不过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心急。”
  “我也这么劝她。”张胖子说到这里,忽然露出极诡秘的笑容,凑近了低声问道:“雪岩,我倒要问你句话,到底他把阿珠弄上手了没有?”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那她娘为什么这么急?”张胖子是替他宽慰的神气,“我还当生米已成熟饭,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要吃也吃得下。不过现在这个当口,我还不想吃,实在也是没有工夫去吃,生意刚刚起头,全副精神去对付还不够,哪里有闲心电来享艳福?”
  张胖子心里明白,胡雪岩逢场作戏,寻些乐趣则可,要让他立一个门户,添上一个累,尚非其时,彼此休戚相关,他当然赞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面,所双这时候忘掉女家的重找,反倒站在胡雪岩这面了。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个意思?我来帮你应付。”
  胡雪岩有些踌躇了,阿珠的一颦一笑,此时都映现在脑子里,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照我看,只有一个字:拖!”张胖子为他设谋。
  “拖下去不是个了局!”胡雪岩不以为然,“话要把它说清楚。”
  “怎么说法?”
  胡雪岩又踌躇了:“这话说出来,怕有人会伤心。”
  那当然是指阿珠,“你先说来听听,是怎么句话?”张胖子说,“我是站在旁边的,事情看得比较清楚。”
  “我在想,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对啊!”张胖子鼓掌称善,“你的脑筋真清楚。不过我倒要问你,你在湖州开丝行,既然不是为了安顿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张?他又不是内行。”
  “他虽不是内行,但是老实、勤恳,这就够了。”胡雪岩问:“难道你我生来就会在‘铜钱眼里翻跟头’的?”
  “这话也不错,只是现在已经有感情夹在里面,事情就麻烦了。”
  “麻烦虽麻烦,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张夫妇才会全心全意去做生意。”
  “话又兜回来了。”张胖子笑说,“我们在商量的,就是怎么才能够不把感情搞坏,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正就是这话,所以不宜拖。拖在那里,老张夫妇心思不定,生意哪里还做得好?而且拖到后来,因情生恨,一定搞得彼此翻脸,那又何苦?”
  张胖子心想,翻来覆去都是胡雪岩一个人的话,自己脑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说不过他,倒不如听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自己只听他的好了。
  “张先生,”胡雪岩看他闷声不响,只管端杯夹菜,便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这倒也不是。”张胖子答道:“能够做成功了,总是件高兴的事。”
  “做是一这做得成功的,不过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没有一趟头就说成功的。”胡雪岩笑说:“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说成功,以后就没有好东西吃了。”
  张胖子也笑了,觉得胡雪岩的话,也颇有些滋味好辨,“那么,我这样子去说,你看行不行?”他说,“我告诉阿珠的娘,既然是‘两头大’,不能马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冲克?然后再跟老太太说明白,原配太太那里也要打个招呼。这两关过去,再排日子。这一来就是年把过去了,还是我说的话,一个‘拖’字。”
  “这一拖跟你所说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没有一句准话,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规矩一定要拖,就算将来不成功,譬如八字犯冲之类,那是命该如此,大家没话好说。”
  张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举杯相敬,“随便你做啥,总是先想到退步。这一点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这样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回报女家?”
  “我看她明天来不来?不来也不要紧,她在后天总见得着面。”
  后天就是王有龄荣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张胖子要坐张家的船送到临平,阿珠的娘得预备一桌好菜,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所以她心里虽急着想听回音,却跟张胖子的打算一样,只能等到他们上船的那天再说。
  那天王有龄在运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张胖子在万安桥下船,约在拱宸桥的北新关前相会。两人一到船上,只见阿珠打扮得艳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们迎入舱中。胡雪岩和张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脸色,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心里便都有数,她还不知道她娘在提亲,胡雪岩即时对张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说破。
  “胡老爷,张老板!”阿珠的娘出来打招呼,“你们请宽坐,我不陪你们。”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是来观望气色,不过胡、张两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会在脸上让她看出什么来,张胖子只是这样回答:“你尽管去忙,回头等你闲一闲再谈。”
  有了这句话,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着整治筵席,船也解缆往北面去。张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谈笑得起劲的那一刻,托辞要去看看准备了些什么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阿嫂,恭喜你!”张胖子轻声说着,拱拱手道贺。
  就这一句话,把阿珠的娘高兴得眉开眼笑,除却连声“多谢”以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切照你的意思。”张胖子紧接着说,“不过这不比讨偏房,要规规矩矩,按部就班来做,你们肯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这话是不是?”
  “是啊,一点不错。张老板,请你吩咐。”
  “那么我先讨个生辰八,阿珠今年十几?”
  “道光个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那是属狗,雪岩属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冲的。”张胖子又问,
  “阿珠几月里生日?”
  犯冲不犯冲这句话提醒了她。媒人讨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请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来排一排,倘或有何冲克,胡雪岩自己或许不在乎,但他堂上还有老亲,不能不顾忌。最好预先能够把胡雪岩的八字打听清楚,自己先请人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合不拢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时辰改一改,叫乾坤两造合得拢。
  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张老板,准定这样办!”她说,“等我回到杭州,请人写好了送到府上去。”
  “好,好,就这样。”
  就这样三言两语,张胖子对女家的重托,算是圆满地交了差,走回中舱,避开阿珠的视线,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办得很顺利。
  于是到了北新关前,等候王有龄的官船一到,讨关过闸,把王有龄和秦寿门、杨用之一起请到张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兴的运河中,缓缓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着,开怀畅饮。
  因为有秦、杨两师爷在座,既不能一无顾忌,畅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谈风月,所以终席只是娓娓清谈。
  这席酒从拱宸桥吃到临平,也就是从中午吃到晚上。宴罢又移到王有龄船上去品茗闲话,到了起更时分,秦、杨二人告辞回自己的船,张胖子跟着也走了,只有胡雪岩为王有龄留了下来话别。
  虽只有几个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两无可达的腰隔,但王有龄的离愁无限,除了感情以外,他还有着近乎孤立无倚的恐惧,因为这些日子来,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养成“一日不可无此君”的习惯了。
  不过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却自己的事业,到他衙门中去当遇事可以随时商议的客卿,不但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又置秦、杨三人于何地?因此,这条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见见面。
  于是他问:“雪岩,你什么时候到湖州来?”
  “不会太远。”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开了张,立即就要到湖州支看老张这方面的情形,“快则半个月,迟则月底。”他说。
  “我倒起起来了。”王有龄说,“前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问们。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
  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皮括阿珠的亲事在内。事情相当复杂,王有龄一时还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你一份。”
  “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
  “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或许您还会喜欢:
牛棚杂忆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牛棚杂忆》写于一九九二年,为什么时隔六年,到了现在一九九八年才拿出来出版。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读者会怀疑,其中必有个说法。读者的怀疑是对的,其中确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并不神秘,它仅仅出于个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点私心而已。我本来已经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点击阅读]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先说小说。小说不是模仿着生活的世界。它自己就是生活,就是世界。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新近在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座授课,他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让读者觉着“遇到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真实”,有一种“幻真的体验”。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2
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没有语言的生活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点击阅读]
王小波《白银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21 人气:2
摘要:书名:白银时代作者:王小波白银时代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气里布满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树下铺满了枯黄的松针,在乾裂的松塔之间,有两只松鼠在嬉戏、做*爱。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条纹。教室里很黑,山坡则笼罩在青白色*的光里。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丁庄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阎连科被称作"中国目前最具爆发力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两部中篇小说分别获得第一届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都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受活》近日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见到阎连科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从美国来的资助人商议援助河南艾滋病村的事宜,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写艾滋病村,他还要把老舍文学奖的一部分奖金捐给艾滋病村。 [点击阅读]
不夜之侯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本书是中国茶人的一部命运史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评语:“茶的清香、血的蒸气、新的碰撞、爱的纠缠,在作者清丽柔婉而劲力内敛的笔下交织;世纪风云、杭城史影、茶叶兴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带,融于一炉,显示了作者在当前尤为难得的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 [点击阅读]
乡关何处
作者:佚名
章节:91 人气:2
摘要:章诒和2008年的年初,我和一个从事出版业的朋友相约在建国门友谊商店里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几句,朋友说:“愚姐,建议你看看野夫的散文,看几篇就行,你肯定喜欢。”我们各自喝完饮料,聊了几句,随即分手。翌日下午,我打去电话,说:“你推荐的文章,让我一夜无睡,让我痛哭流涕……我要认识那个叫野夫的人。”五月中旬,四川发生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见到了野夫。 [点击阅读]
你在高原
作者:佚名
章节:427 人气:2
摘要:《你在高原》包皮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 [点击阅读]
北平无战事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简介:1948年,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三年,北平经济崩溃、民生凋敝,看似平静的北平城内暗流汹涌。国共两党决战之际,以蒋经国为首的国民党少壮派,突然对涉嫌通共的国民党空军王牌飞行员方孟敖委以重任,将其飞行大队改编为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前往北平调查民食调配物资的贪腐案,藉此打击以方孟敖的父亲、国民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为核心的孔宋家族贪腐势力,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