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红顶商人胡雪岩 -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三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三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坐,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象座塔似地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寄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湖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了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象个纨袴。”
  “纨袴?”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的信任,派出去收帐,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帐”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帐,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作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地说,“你总算回来了!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分,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的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作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王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皮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部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开,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帐房。不一会管帐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令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至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象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皮袱一包皮,放在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没奈何,且接了进来再说。
  等他走到门口,王有龄已经下轿,张胖子当门先请了个安,迎到客堂,忙着招呼,泡茶拿水烟袋,肃客上坐,然后陪笑问道,“王大老爷光降小号,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龄摘下墨晶大眼镜,从容答道:“宝号有位姓胡的朋友,请出来一见。”
  “喔,喔,是说胡雪岩?他不在小号了。王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也一样。”王有龄停了停说:“还没有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张,都叫我张胖子,我受敝东的委托,信和大小事体都能做三分主。”
  “好!”王有龄向高升说道:“把银子拿了出来!”接着转脸向张胖子:“去年承宝号放给我的款子,我今天来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爷尽管放着用。”
  “那不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也知道宝号资本雄厚,信誉卓著,不在乎这笔放款。不过,在我总是早还早了。不必客气,请把本利算一算,顺便把原笔据取出来。”
  张胖子刚才急出一身汗,就因为取不来原笔据,那张笔据,当时当它无用,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做钱庄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员绅士、富商大贾,全靠应酬的手段灵活,张胖子的机变极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笔据,便收不回欠款,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圆满解决的希望,此时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象你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决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
  这是他不明内情,海运运费不归浙江直接付给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说破。
  王有龄依然要还那五百两的欠款,张胖子便再三不肯,推来推去,他只好说了一半实话。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是,这点利息再要算,教敝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便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皮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也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便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张胖子喜出望外,当时写了还清的笔据,交与高升收执,一面决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龄非要给不可,也就只好不断道谢着收了下来。
  等他恭送上轿,王有龄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这张胖子想做海运局的生意,一走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谁知胡雪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他店里,现在让他吃个空心汤圆,白欢喜一场,也算是对他叫胡雪岩卷铺盖的小小惩罚。
  回到局里,会着胡雪岩说了经过。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时却之不可,不免麻烦,所以匆匆赶回家去,预作安排。王有龄也换了公服,上院去谒见黄抚台,还怕他不见,特为告诉刘二,说是为漕米交兑一案,有了极好的办法,要见抚台面禀一切。
  刘二因为他交了去的两张“条子”,王有龄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插,自然见他的情,所以到了里面,格外替他说好话。黄宗汉一听“有了极好的办法”,立刻接见,而且脸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来的移花接木之计一说,黄宗汉大为兴奋,不过不能当
  时就作决定,因为兹事体大。
  于是黄宗汉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粮道都请了来,在抚署西花厅秘密商议。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赞成王有龄所提出来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顾虑。
  “漕米悉数运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买米垫补,倘或叫那位‘都老爷’知道了,开上一个玩笑”麟桂迟疑了一下说,“那倒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藩台的话说得是。”督粮道接口附和,然后瞥了王有龄一眼,自语似他说,“能有个人挡一下就好了。”
  所谓“挡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头装作不知道,一旦出了来,有个躲闪斡旋的余地。抚、藩两宪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可以来“挡一下”的人在哪里呢?
  黄宗仪和麟桂都把眼光飘了过来,王有龄便毫不考虑地说:“我蒙宪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运,责无旁贷,可否交给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许之意,黄宗汉慢吞吞说道:“漕米是天庚正供,且当军兴之际,粮食为兵营之命脉,不能不从权办理。既然有龄兄勇于任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谈一谈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抚合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为有椿寿的前车之鉴,凡事以预留卸责的地步力宗旨。倒是督粮道有担当,很用心地与王有龄商定了处置的细节。
  这里面的关键是,要在上海找个大粮商,先垫出一批糙米,交给江苏藩司倪良耀,然后等浙江的漕米运到上海归垫。换句说话,是要那粮商先卖出,后买进,当然,买进卖出价钱上有差额,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极坏,需要贴补差价,另外再加盘运的损耗,这笔额子出在什么地方,也得预先商量好。

  “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请藩库垫一垫。”
  “藩库先垫可以。”麟桂答复督粮道说,“不过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总要抚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动支。”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话说到如此,麟桂只得点点头答应:“也只好这样了。”
  “至于以后的事,”督粮道拱拱手对王有龄说:“一切都要偏劳!”
  这句话王有龄却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对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宁一失,人心惶惶,粮商先垫出一批粮食,风险甚大,有没有人肯承揽此事,一点把握都没有。
  看他迟疑,督粮道便又说:“王兄,你不必怕!我刚才说过,这件事大家休戚相关,倘有为难之处,当然大家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坐蜡。王兄,你新铏初发,已见长才,佩服之至,尽管放手去干。
  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王有龄想到了胡雪岩,该佩服的另有人。
  谈到这里,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约定分头办事,麟桂和督粮道另行谒见抚台去谈差额的垫拨和将来如何开支?王有龄回去立刻便要设法去觅那肯垫出多少万石糙米的大粮商。
  等一回海运局,第一个就问胡雪岩,说是从他回家以后,就没有来过,时己近午,想来他要在家吃了饭才来。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踪影,王有龄有些急了,他有许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应该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没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张胖子缠住了。王有龄的出人意表的举动,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津津有味地资为话题。胡雪岩在店里的人缘原就不坏,当初被辞退时,实在因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烂污也太大,爱莫能助。以后又因为胡雪岩好面子,自觉落魄,不愿与敌人相见,所以渐渐疏远。现在重新唤起记忆,都说胡雪岩的眼光,确是厉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说有海运局这一层关系,可以拉到一个大主顾,就没有这层关系,照胡雪岩的才干来说,信和如果想要发达,就应该把他请回来。
  这一下,张胖子的主意越坚定了。他原来就有些内疚于心,现在听大家的“口碑”,更有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因为他们这些话传到东家耳朵里,一定会找了自己去问,别的都不说,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竟会弄丢了,这还成什么话?东家在绍兴还有一家钱庄,档手缺人,保不定会把自己调了过去,腾出空位子来请胡雪岩做,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
  为此他找了个知道胡雪岩住处的小徒弟带路,亲自出马。事先也盘算过一遍,胡雪岩四两银子一月的薪水,从离开信和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四十两银子,打了一张本票用红封袋封好,再备了茶叶、火腿两样礼物,登门拜访。
  说也凑巧,等他从元宝街这头走过去,胡雪岩正好从海运局回家,自元宝街那头走过来,撞个正着,胡雪岩眼尖想避了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岩,雪岩!”张胖子跑得气喘吁吁地,面红心跳,这倒好,正可以掩饰他的窘色。
  “张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么?”张胖子埋怨似他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事事不顺。”
  胡雪岩心里有数,张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雪岩!”张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张胖子便骂小徒弟:“笨虫!把茶叶、火腿拎进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一面说道:“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总要意思意思,新茶陈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见些光景,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张胖子一定要拜见“老伯母”、”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都出来见了礼,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瞒着不提。
  讲了事实,再谈感想,“雪岩!”他问,“你猜猜着,王老爷这一来,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他十十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说,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
  “慢来,慢来!张先生。”胡雪岩问道:“怎的一桩事体,我还糊里糊涂。你说走,走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听他说明白了,便使劲摇头:“张先生,‘好马不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
  张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他说:“雪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胡雪岩的心肠也硬,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磨到日已过午,主人家留客便饭,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张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嬲往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时不见,正要叙叙,我来添茶!”他摸出块碎银子,大声唤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饭儿’,叫他们送四样菜来:木榔豆腐,件儿肉,响铃儿,荤素菜,另外打两斤‘竹叶青’!”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闷声大发财”,听他一个人去说,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无奈张胖子那张嘴十分厉害,就象《封神榜》斗法似地,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他总有办法来破,倒是有样法宝,足可使他无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说,如果肯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现在要到海运局去“做官”了,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当伙计?
  酒添了又添,话越说越多,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这不得开交的当儿,来了个不速之客。
  “咦!”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爷,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机变虽快,却也一时无从回答,但他听出张胖子的语气有异,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不敢贸然道破来意,愣在那里只拿双眼看着胡雪岩。
  看看是瞒不住了,其实也不必瞒,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出来。不过说来话长,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才能从容细叙。
  “你吃了饭没有?”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现成的酒菜,坐下来‘摆’一杯!”
  “不敢当,谢谢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准四点钟到。”
  “那么,请胡少爷到公馆个吃便饭好了。”
  把来意交代清楚,高升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实不相瞒,张先生,我已经跟王老爷先见过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说。王老爷约我到海运局帮忙,我已经答应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家’。张先生你要体谅我的苦衷。”
  “啊!”张胖子咧丑嘴拉长了声调,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鲤鱼跳龙门’了。
  “跳了龙门,还是鲤鱼,为人不可忘本。我是学的钱庄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张先生,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
  “哪里话,哪里话!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张胖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眼前就要靠你帮忙,我跟王老爷提过,想跟海运局做往来。现在银根松,摆在那里也可惜,你想个什么办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别克己。”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点头,“我有数了。”
  张胖子总算不虚此行,欣然告辞。胡雪岩也随即赶到王有龄公馆里。他把张胖子的神态语言形容了一番,两人拊掌大笑,都觉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闲话少说,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问他该如何办法?
  “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
  “怎么样担保呢?”
  “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过帐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还不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了。”
  “好极了。是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合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
  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话得直率,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废,中间出了乱子,虽有上司在上面顶着,但出面的是自己,首当其冲,必受大害。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胡雪岩的话,真个是“金玉良言”。这个人也是自己万万少不得的。
  “雪岩,我想这样,我马上替你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你不是一个官。那一来,你在我局里的名义就好看了,起码是个委员,办事也方便些。”
  “这慢慢来!等你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说。”
  王有龄懂他的意思。自己盘算着这一趟差使,总可以弄个三五千两银子,那时候替胡雪岩捐个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这样在希望,自然要依他。
  “也许。”他把话说明了,“我有了钱,首先就替你办这件事。不过,眼前怎么样呢?总要有个名义,你才好替我出面。”
  “不必。”胡雪岩说,“我跟你的交情,有张胖子到外面去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办什么事,人家自然相信。”
  “好,好,都随你!”就从这一刻起,王有龄对他便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当天夜里又把酒细谈,各抒抱负。王有龄幼聆庭训,深知州县官虽被视作“风尘俗吏”,其实颇可有所展布,而且读书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子,也就断了金马玉堂的想头,索性作个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比他还要实际,一个还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没有红顶子戴而已。
  因为气质相类,思路相近,所以越谈越投机,都觉得友朋之乐,胜过一切。当夜谈到三更过后,才由高升提着海运局的灯笼,送他回家。
  胡雪岩精力过人,睡得虽迟,第二天依旧一早起身。这天要办的一件大事,就是到信和去看张胖子。他心里在想,空手上门,面子上不好看,总得有所点缀才好。
  胡雪岩又想,送礼也不能送张胖子一个人。他为人素来“四海”,而现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决定要博得个信和上下,皆大欢喜。
  这又不是仅仅有钱便可了事。他很细心地考虑到他那些老同事的关系、境遇、爱好,替每人备一份礼,无不投其所好,这费了他一上午的工夫,然后雇一个挑伕,挑着这一担礼物,跟着他直到盐桥信和钱庄。
  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这佯一个感觉,胡雪岩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朋友。
  当然,最兴奋的是张胖子,昨天他从胡家出来,不回钱庄,先去拜访东家,自诩“慧眼识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时相待极厚。
  胡雪岩所以当初去而无怨,以及现在仍旧不忘信和,都是为了他的情分。东家听了他这番“丑表功”,信以为真,着实嘉奖了他几句,而且也作了指示,海运局这个大主顾,一定要拉往,因为赚钱不赚钱在其次,声誉信用有关,这就是钱庄票号的资本,信和能够代理海运局的汇划,在上海的同行中,就要刮目相看了。
  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关起门来谈生意,都不肯泄漏真意,胡雪岩说:“今天我遇见王老爷,谈起跟信和往来的事。他告诉我,现在有两三家钱庄,都要放款给海运局,也不是放款,是垫拨,因为利息有上落,还没有谈定局,听说是我的来头,情形当然不同。张先生,你倒开个‘盘口’看!”
  张胖子先不答这句话,只问:“是哪两三家?”
  胡雪岩笑了:“这,人家怎么肯说?”
  “那么,你说,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
  “现在不谈暗的,只谈明的好了。”
  “话是这么说,”张胖子放低了声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
  胡雪岩大摇其头:“王老爷托我的事,我怎么好落他的‘后手’?这也不必谈。”
  “你不要,我们总要意思意思。”张胖子又问,“要垫多少?期限是长是短,你先说了好筹划。”
  “总要二十万。”
  “二十万?”张胖子吃惊地说,“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这要到外面去调。”
  到同行中去调头寸,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说道:“那就不必谈下去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张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来头,信和一定要替你做面子,再多些也要想办法。这你不管了,你说,期限长短?”
  “你们喜欢长,还是喜欢短?”胡雪岩说,“长是长的办法,短是短的办法。”如果期限能够放长,胡雪岩预备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钱,开自己的钱庄。
  张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说:“主随客便,要你这里吩咐下来,我们才好去调度。”
  这一问胡雪岩无从回答,海运局现在还不需用现银,只要信和能够担保。
  而他自己呢,虽然灵机一动,想借信和的资本来开钱庄,但这件事到底要跟王有龄从长计议过了,才有动手,眼前也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样踌躇着,张胖子却误会了,以为胡雪岩还是想在利息上“戴帽子”,自己不便开口,所以他作了个暗示:“雪岩,我们先谈一句自己弟兄的私话,你现在做了官,排场总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垫,我开个折子给你,二千两的额子以内,随时支用,你有钱随时来归,利息不计。”
  胡雪岩明白,这是信和先送二千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他这二千两,信和有什么要求,就非得替他办到不可。不过胡雪岩也不便峻拒,故意吹句牛:“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钱不存信和存哪里?过几天我有笔款子,大概五六千两,放在你们这里,先做个往来。”
  “那太好了。你拿来我替你放,包皮你利息好。”
  “这再谈吧!”胡雪岩问道:“信和现在跟上海‘三大’往来多不多?”
  “还好。”
  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里有些嘀咕,考虑了一会,觉得不能再兜圈子了,尔虞我诈,大家不说实后,弄到头来,会出乱子。
  于是他换了副神态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运局跟你做了往来,信和这块牌子就格外响了。我总竭力拉拢。不过眼前海运局要信和帮忙。这个忙帮成功,好处不在少数。”
  一听这话,张胖子越发兴奋,连连答应:“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话未说之先,我有句话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凛然地,“今天我跟你谈的事,是抚台交下来的,泄漏不得半点!倘或泄漏出去,闯出祸来,不要说我,王老爷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讲道理,那时抚台派兵来封信和的门,你不要怪我。”
  说得如此严重,把笑口常开的张胖子吓得脸色发青,“唷!”他说,“这不是当玩儿的。等我把门来关起来。”
  关上房门,两个并坐在僻处,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计,约略说了一遍,问张胖子两点:第一,有没有熟识的粮商可以介绍。第二,肯不肯承诺保付。这风险太大了。张胖子一时答应不下,站起来绕室徘徊,心里不住盘算。胡雪岩见此光景,觉得有动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声又说:“风险你自己去看,除非杭州到上海这一段水路上,出了纰漏,漕船沉掉,漕米无法归垫,不然不会有风险的。至于你们的好处,这样,好在日子不多,从承诺保付之日起,海运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现银子,照日拆计息,一直到跟粮商交割清楚为止。你看如何?”
  这一说,张胖子怦怦心动了,不须调动头寸,只凭一纸契约,就可以当作放出现款,收取利息,这是不用本钱的生意,加以还可借海运局来长自己的声势,岂不大妙?
  张胖子利害相权,心思已经活动、做生意原来就是靠眼光,有胆气,想到胡雪岩当初放那五百两银子给王有龄,还不是眼光独到,甚至连张“饭票子”都赔在里面,在他个人来说,是背了风险,但如今来看,这笔生意他是做对了。
  由于胡雪岩的现成的例子摆着,张胖子的胆便大了,心思也灵活了,他已决定接受胡雪岩的建议,但不便当时就作决定,还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到藩台衙门去摸一摸底,看看漕米运到上海的情形,藩台对王有龄是怎样一种态度?只有这两层上没有什么疑问,这笔生意就算做定了。
  于是他说:“雪岩!我们自己弟兄,还有说不通、相信不过的地方?这就算八成帐了!不过象这样大的进出,我总要向东家说一声,准定明天午刻听回话,你看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不过我也有句话,大家都是替人家办事,身不由主。我老实说,也不必明天午刻,索性到后天好了,一过后天,没有回话,我也就不必再来看你,省得白耽误工夫。”
  这就是说定了一个最后限期。张胖子觉得胡雪岩做事爽快而有担当,十分欣赏,连连点头答应。
  回到海运局跟王有龄见面,互道各人商谈的结果。王有龄十分兴奋,说这天上午非常顺利,先去看了麟桂,说抚台已有表示,差额由藩库先垫,今年新漕中如何加派来弥补这笔款子,到时候再定办法,不与王有龄相干。又去看了抚台,黄宗汉吩咐,只要事情办得快,多花点钱无所谓。他还拿出两道上谕来给王有龄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万之多,须严加训练,欠饷要设法发清,通谕各省,从速解运漕米银两,以供正用。一道是酌减文武大臣“养廉”银,以充军饷。可见得朝廷在粮饷上调度困难,如能早日运到,黄宗汉答应特保王有龄升官。
  “照这一说,事情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心知张胖子要去打听情形,既然藩司有此确实表示,信和这方面当然可以放心,不必等张胖子正式回话,便可知事已定局,“该商量商量,好动身到上海去寻‘户头’了。”
  “我想这样,请你陪了我去,局里当然要派两个人,那不过摆摆样子,事情全靠你来办。”
  胡雪岩想了想答道:“真的要我来办,得要听我的办法。”
  “好!”王有龄毫不迟疑地答就,“全听你的。”
  为了办事方便,王有龄到底下了一通“关书”,聘请胡雪岩当“司事”,在签押房旁边一个小房间办事,作幕后的策划。首先是从藩库提了十万两银子过来,等跟信和谈好了保付的办法,把这笔款子存入信和,先划三万两到上海大亨钱庄。这三万两银子,一万两作公费使用,二万两要替黄宗汉汇到家乡,当然那是极秘密的。
  然后,胡雪岩在局里挑了两个委员,一个是麟桂的私人姓周,一个跟粮道有关系姓吴,请王有龄下条子,“派随赴沪”,同时每人额外先送二百两银子的旅费,周、吴二人原来有些敌视胡雪岩,等打听列这安排出于他的主张,立刻便倾心结交。

  胡雪岩又把张胖子也邀在一起,加上庶务、厨子、听差、上上下下一共十个人,雇了两只“无锡快”,随带大批准备送人的土产,从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万安桥”下船,解缆出关,沿运河东行。
  这时是三月天气,两岸平畴,绿油油的桑林,黄澄澄的菜花,深红浅绛的桃李,织成一幅锦绣平原。工有龄诗兴大发,倚舷闲眺,吟哦不绝。但别的人没有他那么雅兴,周、吴两委员,加上胡雪岩、张胖子正好凑成一桌麻将。
  打牌是张胖子所提议的,胡雪岩欣然附议。张胖子便要派人到头一条船上去请周、吴二人,一个说,“慢慢!摆好桌子再说。”
  胡雪岩早有准备的,打开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极精致的一副筹码,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儿阿珠来铺好桌子,分好筹码。两面茶几,摆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后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吴两委员请了过来。
  一看这场面,两人都是高兴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员笑着说道:“跟我们这位胡大哥在一起,实在有劲道。”
  “闲话少说,”吴委员更性急,“快坐下来。怎么打法?”
  于是四个人坐下来扳了位,张胖子提议,一百两银子一底的“幺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满贯。自摸一副“辣子”,三十两一家,便有九十两进帐。
  “太大了!”周委员说,“自己人小玩玩,打个对折吧!”
  “对,对,打对折。”吴委员也说,“我只带了三十两银子,不够输的。”
  “不要紧,不要紧!有钱庄的人在这里,两位怕什么?”胡雪岩一面说,一面给张胖子递了个眼色。
  张胖子会意了,从身上摸出一迭银票来,取了两张一百两的放在周,吴二人面前,笑着说道,“我先垫本,赢了我提一成。”
  “输了呢?”吴委员问。
  “输了?”胡雪岩说,“等赢了再还。”
  这是有赢无输的牌,周、吴二人越发高兴。心里痛快,牌风也顺了,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点心送了上来,这场牌打得实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员,一家大赢,吴委员也还不错,输的是张胖子和胡雪岩,两个人的牌品都好,依旧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吴委员的牌风又上去了,因为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员,吴委员只顾自己做大牌,张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员也还好,氽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筹码,吴委员赢了一底半,周委员赢了一底,张胖子没有什么输赢。但有他们两家一成的贴补,也变成了赢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大输,连头钱在内,成了“四吃一”。“摆着,摆着!”周委员很大方地说,“明天再打再算!”
  “赌钱赌个现!”胡雪岩说了句杭州的谚语,“而况是第一次,来,来兑筹码,兑筹码!”
  胡雪岩开“枕头箱”取出银票,一一照付,零数用现银子补足,只看他也不怎么细算,三把两把一抓,分配停当,各人自已再数一数,丝毫不差。
  吴委员大为倾服,翘起大拇指赞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这句引自《新唐书》,唐明皇欣赏杨国忠替他管赌帐管得清楚的褒语,胡雪岩却听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话,只报以感谢的一笑,不多说什么!
  最后算头钱,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为牌风甚大,打了十六七两银子,胡雪岩把筹码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正帮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听得招呼,娇滴滴答应一声:“来了!”
  接着便出现在船门口,她系一条青竹布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憨憨地笑着,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从肩上斜甩了过来,衬着她那张红白分明的鹅蛋脸,那番风韵,着实撩人。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见周、吴二人盯着阿珠不放的神情,心里立刻又有了盘算,“来,阿珠,四两银子的头钱。”他说:“交给你娘!”
  “谢谢胡老爷!”阿珠福了福。
  “你谢错人了!要谢周老爷、吴老爷。喏!”他拈起一张银票,招一招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声又说:“头钱不止四两。周老爷、吴老爷格外有赏,补足二十两银子,是你的私房钱。”
  这一说,阿珠的双眼张得更大了,惊喜地不知所措,张胖子便笑道:“阿珠!周老爷、吴老爷替你办嫁妆。还不快道谢!”
  “张老爷最喜欢说笑话!”阿珠红云满面,旋即垂着眼替周、吴二人请安。
  “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吴委员向周委员说。于是每人又赏了十两。
  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过这么多钱?只看她道谢又道谢,站起身来晃荡着长辫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后便是又喘又笑在说话的声音,想来是把这桩得意的快事在告诉她娘。
  大家都听得十分有趣,相视微笑。就这时听得外面在搭跳板,接着是船家招呼:“王大老爷走好!”
  王有龄过船来了,大家一剂起身迎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信笺,兴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问周、吴二人:“胜败如何?”
  属官听上司提起赌钱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员红着脸答道:“托大人的福!”
  “好,好!”王有龄指着张胖子说,“想来是张老哥输了,饯庄大老板输几个不在乎。”
  “理当报效,理当报效。”
  说笑了一会,阿珠来摆桌子开饭。“无锡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这天又特别巴结,自然更精致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还带得有“路菜”,桌子上摆不下,另外端两张茶几来摆。胡雪岩早关照庶务多带陈年“竹叶青”,此时开了一坛,烫得恰到好处,斟在杯子里,糟香四溢,连一向不善饮的周委员,都忍不住想来一杯。
  这样的场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应该是淳于髡所说的“饮可八斗”的境界,无奈有王有龄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谈话的对象也只是一个吴委员,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绝,题名《春望》,十分得意,此时兴高采烈地跟吴委员谈论,什么“这个字不响”,“那个字该用去声”,大家听不大懂,也没有兴致去听,但礼貌上又非装得很喜欢听不可的样子,以致于变成喝闷酒,嘉肴醇醒,淡而无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还连带了眼睛受屈!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数,一番细心安排,都叫王有龄的酸气给冲掉了。好在有约在先,此行凡事得听他作主,所以他找了个空隙,丢过去一个眼色,意思请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让大家自由些。
  王有龄倒是酒酣耳热,谈得正痛快,所以对胡雪岩的暗示,起初还不能领会,看一看大家的神态,再细一想,方始明白,心头随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机警,“你们慢慢喝。”
  于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饭,王有龄吃完离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够,特地关照船家,另外备四个碟子,烫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员挺一挺腰说,“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盏更酌,人依旧是五个,去了一个王有龄,补上一个庶务,他姓赵,人很能干,不过,这几天的工夫,已经让胡雪岩收服了。
  “行个酒令,如何?”吴委贝提议。
  “我只会豁拳。”张胖子说。
  “豁拳我倒会。”周委员接口,“就不会喝酒。”
  “不要紧,我找个人来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爷代酒。”
  “嗯。”阿珠马上把个嘴撅得老高,上身摇两摇,就象小女孩似地撒娇。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地哄她,“不代,不代!”
  阿珠嫣然一笔,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样,周老爷吃一杯,我代一杯!”
  “如果周老爷吃十杯呢?”赵庶务问。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称善,周委员便笑着摇手:“不行,不行!你们这是存心灌我酒。”说着便要逃席。
  赵庶务和阿珠,一面一个拉住了他,吴委员很威严地说:“我是令官,酒令大似军令,周公乱了我的令,先罚酒一杯!”
  “我替他计个饶。”胡雪岩说。
  “不行!除非阿珠来求情。”
  “呀!吴老爷真正在说笑话了!”阿珠笑道:“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吗?既会你跟周老爷好,为什么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让他缠糊除了,虽知他的话不对,却无法驳他。不过,说她跟周老爷“好”,她却不肯承认。
  “我伺候各位老爷都是一样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话不能再出口,偏偏张胖子促狭,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兴这样子说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红晕,越发妩媚,“各位老爷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个?”
  “就是你张老板!”阿珠说了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热酒。
  取来热洒,吴委员开始打通关。个个逸兴遗飞,加以有阿珠如蛱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间,周、吴二人乐不可支,欢饮大醉。
  就这样天天打牌饮酒,跟阿珠调笑,船走得极慢,但船中的客人还嫌快!
  第四天才到嘉兴,吴委员向胡雪岩暗示,连日在船上,气闷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这是托词,实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龄说了,在嘉兴停一天。
  既到嘉兴,不能不逛南湖,连王有龄一起,在烟雨楼头品茗。那天恰好是个阴天,春阴漠漠,柳色迷离,王有龄的诗兴又发了。
  张胖子却坐不住,”找只船去划划?”他提议。
  “何必?”吴委员反对,“一路来都是坐船,也坐腻了。坐这里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见得胜过阿珠,就算胜得过,片时邂逅,也没有什么主意好打。
  “我倒有个主意了。”张胖子失声说了这一句,发觉王有龄在注意,不便再说,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语。
  张胖子是想去访“空门艳迹”,嘉兴有些玷辱佛门的花样,胡雪岩也知道,但王有龄的身分不便去,当时商定,张胖子带周、吴去结“欢喜缘”,胡雪岩陪着王有龄去闲逛。
  于是分道扬镳,胡雪岩掉了个花枪,陪着王有龄先走,两顶小轿到了闹市,下轿浏览,信步走进一家书坊。
  王有龄想买部诗集子,胡雪岩随手翻着新到的京报,看见一道上谕,上有黄宗汉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上面除了黄宗汉奏复椿寿自尽原因的原折,说“该司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雪岩知道,黄宗汉的那个麻烦已经没有了。这是否何桂清的功劳呢。
  王有龄买了诗集子,胡雪岩也买了京报,无处可去,正好乘周、吴两人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谈。
  看完京报上那道上谕,王有龄的心情,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黄字汉脱然无累,圣眷正隆,今后浙江的公事,好办得多,惧的是久闻他刻薄奸狡,说不定过河拆桥,不再买何桂清的帐,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是过虑。黄抚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语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何学台把你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着京报中的一道上谕让王有龄看,写的是:“谕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定拟徐广缙罪名一折,己革署湖广总督徐广缙,经朕简派钦差大臣,接办军务,沿途行走,已属迟延;迫贼由湖南下窜,汉阳、武昌相继失守,犹复株守岳州,一筹莫展,实属调度失机,徐广缙着即照裕诚等所拟,按定律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乎很感慨他说,“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这番话听得王有龄连连点头,“雪岩,”他说:“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惜少读两句书,不然一定比何根云、黄抚台还要得意。”
  “我不是这么想,做生意的见了官,好象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的乐趣。做官许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喔!”王有龄很感兴趣地说:“‘盍言尔志’!”
  这句话胡雪岩是懂的,“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似他说:“拿去用!够不够?”
  王有龄大笑:“听你说说都痛快!”
  “还有一样,做生意发了财,尽管享用,盖一座大花园,计十七八个姨太太住在里面,没有人好说闲话。做官的发了财,对不起,不好这样子称心如意!不说别的,叫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一声‘赃官’,这味道就不好过了。”
  “唉!”王有龄被他说动了心,“照此看来,我都想弃官从商了。”
  “这也不是这么说。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会高兴。象我,有朝一日发了大财,我老娘的日子自然会过得极舒服。不过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里,十来个丫头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诰封’来得值钱!”
  “这也不是办下到的事。”王有龄安慰他说,“不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请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员,自然也就有诰封。胡雪岩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请个诰封,自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说:“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补老爷,好多年派下上一个差使,穷得来吃尽当光。这样子的官,不做也罢。”
  这话,王有龄颇有感触,便越觉眼前的机会可贵。“雪岩,”他问,“周、吴二人,怎么说法?”
  什么事怎么说?胡雪岩无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够懂的:“雪公,你放心!这两位全在我手里,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担心的是怕寻不着这么一位肯垫货的大粮商。”
  “是呀!”王有龄也上了心事,“我还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这”胡雪岩摇摇头:“不要紧!只要他有实力,不怕他不听我们的话。”
  看到他这样有信心,再想到他笼络人的手段,王有龄果然放心了。
  等闲谈到晚,张胖子带着周、吴两人兴尽归来。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诡秘的笑容。胡雪岩当着王有龄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所未历。
  “喔,喔,我想起件事。”张胖子忽然一本正经他说,“我今天遇到一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胡雪岩还未开口,王有龄大为兴奋:“这下对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龄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他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个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夫隘,漕帮过闸讨夫,不能不买他的帐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槽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王有龄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独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胡雪岩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王有龄的话。
  于是,张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王有龄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会引起猜疑。
  等张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秀野桥下,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王有龄的判断,那家字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张胖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龄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王有龄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起漕运。王育龄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王有龄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胡雪岩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怎么叫‘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
  王有龄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一种叫“正兑”,直接运到京城十三仓交纳。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为“京仓”、“通仓”。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给祭祀及搭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功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这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应证实物,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宫府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我懂了,再要请教。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同委员来解答了,“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乐于代办。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歉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这些米运到歉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帐面上做一道手续好了,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上一晤,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化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作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自然要请安。他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这两个人是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又向张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具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八十将近,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莱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夫坐。刘、顾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人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下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地,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
  “喔!”魏老头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胡雪岩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魏老头说,“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头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情楚,不过做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象被击中了要害似地,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地问。
  “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魏老头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五替我去叫来!”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只需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魏老头自言,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跟漕帮有特殊渊源,魏老头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谈起许多杭州掌故,胡雪岩竟螳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请教,两个人谈得投机。
  谈兴正浓时,尤老五来了,约莫四十岁左右,生得矮小而沉静,在懂世故的人眼里,一望而知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时由魏老头亲自为他引见胡雪岩和张胖子。尤老五因为胡、张二人算是他“老头子”的朋友,所以非常客气,称胡雪岩为“胡先生”。
  “这位胡老哥是‘祖师爷’那里来的人。”漕帮中的秘密组织,“清帮”的翁、钱、潘三祖,据说都在杭州拱宸桥成道,所以魏老头这样说。
  “这就象一家人一样了。”尤老五说:“胡先生千万不必客气。”
  胡雪岩未曾答口,魏者头又说:“胡老哥是外场人物,这个朋友我们一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爷叔’,胡老哥好比‘门外小爷’一样。”
  尤老五立即改口,很亲热地叫了声:“爷叔!”
  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宠若惊了!他懂得“门外小爷”这个典故,据说当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们,有个贴身服侍的小童,极其忠诚可靠,三祖有所密议,都不避他。他虽跟自己人一样,但毕竟未曾入帮,在“门槛”外头,所以尊之为“门外小爷”。每逢“开香堂”,亦必有“门外小爷”的一份香火。现在魏老头以此相拟,是引为密友知交之意,特别是尊为“爷叔”,便与魏者头平辈,将来至少在松江地段,必为漕帮奉作上客。初涉江湖,有此一番成就,着实不易。
  当然,他要极力谦辞。无奈魏老头在他们帮里,话出必行,不管他怎么说,大家都只听魏老头的吩咐,口口声声喊他“爷叔”。连张胖子那个性刘的朋友,和通裕的顾老板也是如此。
  “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老爷,还送了一桌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爷特为转送了我。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魏老头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个头道谢。”
  “不必,不必!我说到就是。”胡雪岩口里这样客气,心中却十分高兴,不过这话要先跟王有龄说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乱摆官架子,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敝东家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头已经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他跟胡雪岩两人变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分,结果由张胖子坐了首席。
  一番酬劝,三巡酒过,话人正题,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重新又讲一遍,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一切都好谈,一切都好谈!”
  话是如此,却并无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在他“当家人”有许多难处,帮里的亏空要填补,犹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运,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无漕可运,收入大减,帮里弟兄的生计,要设法维持,还要设法活动,撤消海运,恢复河运,各处打点托情,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虽有些差额可赚,但将来收回的仍旧是米,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岩察言观色,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但神思不属,知道他在盘算。这盘算已经不是信用方面,怕浙江海运局“拆烂污”,而是别有难处。做事总要为人设想,他便很诚恳他说:“五哥,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何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
  尤老五心里想,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说话真个“落门落槛”。于是他用感激的声音答道:“爷叔!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夏。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这一次,这一次自然成功了,尤老五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但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口,却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
  “话不是这么说!不然于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认真他说:“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
  “爷叔这样子说,我再不讲买话,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会说,“难处不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我们松江一帮,完全是虚好看,从乾隆年间到现在,就是惜债度日。不然,不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
  现在快三月底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上涨,囤在那里看涨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这要靠你们帮忙了。”
  他这一句话,连尤老五也懂,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将来卖掉了米还清,这算盘他也打过,无奈钱庄最势利,一看漕米改为海运,都去巴结沙船帮,对漕帮放款,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开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牺牲,脱货求现。
  至于张胖子,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听他的口风行事,所以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理当效劳!只请吩咐!”
  一听这话,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颇感意外,有些不大相信似的,胡雪岩明白,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太随便,似乎缺乏诚意的缘故。
  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他用杭州乡谈,相当认真他说:“张老板,说话就是银子,你不要‘玩儿不当正经’!”
  张胖子会意了,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做生意的人,怎么敢‘玩儿不当正经’?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十万上下,包皮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说!”
  “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认真,半开玩笑他说,“我们是疲帮,你将来当心吃倒帐。”
  “笑话!”张胖子说,“我放心得很.第一是松江潜帮的信用、面子,第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第三,还有米在那里,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够?”
  尤老五释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盘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异常欣慰他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样一做,面面俱到。说实在的,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了,不然,我们脱货求现,一时还不大容易。”说着,向胡雪岩连连拱手。
  胡雪岩也很高兴,这件事做得实在顺利。当时宾主双方尽醉极欢。约定第二天上午见了面,随即同船到上海。通裕如何交米,张胖子如何调度现银,放款给松江漕帮,都在上海商量办理。
  等尤老五亲自送他们回到秀野侨,一看便有些异样,原来是个虽不热闹,也不太冷落的码头,大大小小的船,总有十儿艘挤在一起。这时只有他们两只船,船头正对码头石级,上落极其方便,占了最呼的位置。
  “咦!”张胖子说,“怎的?别的船都走了!莫非这地方有水鬼?”
  “没有,没有!”尤老五抢着答道,“这地方干净得很。我是怕船都挤一起,吵得你们大家晚上睡不着,想办法叫他们移开这才看出尤老五在当地运河上的势力,也见得他们敬客的诚意。胡雪岩和张胖子连连道谢。
  “今天晚了,王大老爷想来已经安置,我不敢惊拢。明天一早来请安。”说着,他殷殷作别,看客人上了船,方才离去。
  阿珠还没有睡,一面替他们绞手巾、倒茶,一面喜滋滋地告诉他们,说松江漕帮送了许多日用之物,一石上好的白米、四只鸡、十斤肉、柴炭油烛,连草纸都送到。而且还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务上岸,洗澡吃饭,刚刚才喝碍醉醺醺回来,倒头睡下。
  “松江这个码头,我经过十几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胡老爷,”阿珠很天真他说,“你一定是‘在帮’的,对不对?”
  “对,对!”张胖子笑道,“阿珠,你们这趟真交运了!怎么样谢谢胡老爷?”
  “应该,应该。”阿珠笑道:“我做双鞋给胡老爷。”
  “哪个稀罕?”
  “那么做两样菜请胡老爷。”
  “越发不中用了。”
  张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好,最后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只有替胡老爷磕头了。”
  “不错!”张胖子笑道:“不过也不光是替胡老爷磕,还要给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又为什么?”
  “傻丫头!”胡雪岩忍俊不禁,“张老板拿你寻开心你都不懂。”
  阿珠还是不懂,张胖子就说:“咦!这点你都弄不明白,你进了胡家的门,做胡老爷的姨太太,不要结老太太磕头?”
  这一下羞着了阿珠,白眼嗔道:“越胖越坏!”说完掉身就走。
  张胖子哈哈大笑,“这一趟出门真有趣!”
  “闲话少说。”胡雪岩问道:“你答应了人家放款,有把握没有?江湖上最讲究漂亮,一句话就算定局。你不要弄得‘鸭屎臭’!”
  “笑话!”张胖子说,“我有五万银子在上海,再向‘三大’拆五万,马上就可以付现。不过,责任是大家的!”
  “那还用说?海运局担保。”
  这样说停当了,各自安置。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还在梦中,觉得有人来推身子,睁眼一看是阿珠站在床前。
  “王大老爷叫高二爷来请你去。”
  “噢!”胡雪岩坐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表来看,不过才七点钟。
  这时她已替他把一件绸夹袄披在身上,身子靠近了,香泽微闻,胡雪岩一阵心荡,伸手一把握住了阿珠的手往怀里拖。
  “不要嘛!”阿珠低声反抗,一面用手指指舱壁。
  这不是真的“不要”,无非碍着“隔舱有耳”。胡雪岩不愿逼迫太甚,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轻声笑道:“好香!”
  阿珠把手一夺,低下头去笑了。接着把他的衣服都抛到床上,管口己走开。走到舱门口却义转过头来,举起纤纤一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扮个鬼相,才扭腰而去。
  胡雪岩心想:上个月城隍山的李铁口,说自己要交桃花运。看来有些道理。转念却又自责,交运脱运的当口,最忌这些花样。什么叫桃花运?只要有了钱,天天交跳花运!这样一想,立刻便把娇憨的阿珠置诸脑后,穿好衣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见王有龄。
  王有龄在等他吃早饭,边吃边谈,纲说昨日经过。王有龄听得出了神。等他讲完,摇着头仿佛不相信似他说:“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总算顺利,不过大意不得。”胡雪岩问道:“昨天总打听了些消息,时局怎么样?”
  “有,有!”王有龄说,“得了好些消息。”
  消息都是关于洪杨的,洪秀全已经开国称王,国号名为“太平天国”,改江宁为“天京”,洪秀全的尊号称力“天王”。置百官,定朝仪,有十条禁令,也叫“天条”,据说仿自基督教的“十诫”。
  太平天国的军队自然称作“太平军”,有一路由“天官丞相”林凤祥、“地官丞相”李开芳率领,夺镇江,渡瓜洲,陷维扬,准备北取幽燕。“唷!”胡雪岩吃惊他说,“太平军好厉害!”
  “太平军诚然厉害,不过官军也算站住脚了。”王有龄说,“向钦差已经追到江宁,在城东孝陵卫扎营,预备围城。另外一位钦差大臣,就是以前的直隶总督琦善,也率领了直隶、陕西、黑龙江的马步各军,从河南赶了下来,迎头痛击。我看以后的局势,慢慢可以变好,只看练兵筹饷两件大事,办得如何?”
  “照这一说,粮价一定会看好?”
  “那当然。随便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一动刀兵,粮价一定上涨。做粮食生意的,如果囤积得好,能够不受损失,无不大发其财。”
  “这就是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我们现在这个办法,倒真的是帮了松江漕帮的忙。”
  王有龄点点头,两服望空,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倒叫胡雪岩有些识不透。
  “雪公!”他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对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与其叫别人赚,不如我们自己赚!好不好跟张胖子商量一下,借出一笔款子来,买了通裕的米先交兑,浙江的那批漕米,我们自己囤着,等价钱好了再卖?”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过我们做不得,第一,没地方囤”
  “那不要紧!”王有龄抢着说,“我们跟通裕合伙,借他的地方囤米。”
  “这更不好了。雪公!”胡雪岩正色说道:“江湖上做事,说一句算一句,答应了松江漕帮的事,不能翻悔,不然叫人看不起,以后就吃不开了。”
  王有龄对胡雪岩十分信服,听他这一说,立刻舍弃了自己的“好主意”,不断说道:“对,对!我依你。”
  “还有一层,回头尤老五来了,雪公,请你格外给他一个面子。”
  “我知道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妻妾成群
作者:佚名
章节:19 人气:3
摘要:第1节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时候是十九岁、她是傍晚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抬进花园西侧后门的,仆人们正在井边洗旧毛线,看见那顶轿子悄悄地从月亮门里挤进来,下来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仆人们以为是在北平读书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女学生。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 [点击阅读]
莫言《红高粱家族》
作者:莫言
章节:60 人气:2
摘要: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十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点击阅读]
芙蓉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001婚礼中的插曲1林静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不禁伸手抚触自己的脸庞。高挽着的头发,披着轻柔的婚纱,精致的妆容,有着一种妖冶的美,雪白的项颈装饰这耀眼的钻石项链,圆润的耳垂搭配着同一系列的耳环,巴黎空运过来的婚纱,镂空的设计衬托着她那姣好的身材,带着点妖娆。这是她吗?林静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是的,是她,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而她就是新娘。 [点击阅读]
喊山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4
摘要: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拖拽着大半个天,绕着几丝儿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这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沟声音到传得很远。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北京北京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点击阅读]
国史大纲
作者:佚名
章节:73 人气:2
摘要:钱穆着商务印书馆修订本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点击阅读]
血色浪漫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在钟跃民的记忆深处,1968年的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显得格外清晰,那年冬天他差点儿卷入一场杀人案中,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1968年是个闹哄哄的年头,钟跃民记忆中的背景是红色的,当时北京的大街小巷都用红油漆覆盖起来,上面写满了毛主席语录,映入眼帘的是红旗、红色的语录本、红袖章……总之,红色成了当时的主色调,连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红色的希望。 [点击阅读]
韩寒《青春》
作者:韩寒
章节:45 人气:2
摘要:《青春》里收编了我最近的一些文章。这本书最早在台湾地区出版,大陆版本自然多有不同。这个书名源于早先时候富士康员工不断跳楼,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青春》。这是一个太大的名词,其实不太恰当,就好比你不能弄一些街拍照片就出版一本摄影集叫《中国》。和很多人逝去的青春不一样,这篇文章得以幸存。文章里提到的一个朋友,是我的邻居,出现在很多的场合,包皮括《独唱团》里的《所有人问所有人》。 [点击阅读]
倾城之恋
作者:张爱玲
章节:9 人气:3
摘要: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点击阅读]
美学散步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李泽厚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上过,教师们都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 [点击阅读]
鬼车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6
摘要:这已经是苗我白近几天第4次在深夜3点钟被楼下的汽车报警器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怒不可遏。从30岁起,苗我白的夜间睡眠改为一次性的:醒了当夜就再也睡不着,不管几点醒。这个毛病已经困扰苗我白6年。为了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苗我白每天下午从5点起就停止饮水,以防夜间膀胱骚扰大脑。和苗我白睡在一张床上的,是他的妻子鲍蕊。鲍蕊不是苗我白的原配妻子。苗我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崔文然,那是苗我白的至爱。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