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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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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四十一日:
  “恩珀罗迪克·旋焰”继续缓缓地溯河而上。自打两天前离开梅尔顿登陆地以来,还没看见人类栖息地的影子。河堤两岸树木丛生,仿佛一排绿墙;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这堵墙仍然矗立在那,几乎是压在了我们头上。黄色的光线就像液体黄油一样浓艳,穿过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树木的叶子,慢慢地渗透进来。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锈迹斑斑的锡制屋顶上,紧张兮兮地等着特斯拉树首次印入我的眼帘。加迪老头坐在我旁边切着肉块,他停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浓痰,朝边上喷去,然后朝着我大笑道:“这么走下去的话,肯定不会碰到火焰林的,”他说,“假如这儿是,那他妈这树林附近就不会是这样子。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见特斯拉。神父,我们连雨林还没出呢。”
  每天下午都会下雨。说实话,称其为雨,实在是显得太过温和了,我们每天都饱受暴雨的侵袭,海岸因此变得朦朦胧胧,船的锡屋顶被雨击打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也使得我们本来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迟缓,直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会变成一条垂直的湍流,假如我们继续前行,船看起来就像是在攀登一条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牵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边上,它们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紧紧抓着他们疲惫的母亲。三艘两层的座艇装载着大捆大捆的货物,它们将会被卖给河岸边的几个农场和居民地的人。另外两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为溯河而上旅行的当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怀疑其中几个住户是座艇上的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脚处,最显耀的是地板上一块污迹斑斑的垫子,以及墙上仿若蜥蜴的昆虫。
  雨后,每个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着冷飕飕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雾。现在,几乎每天都酷热难当,而且湿气很重。加迪老头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本来可以特斯拉树活跃之前,在雨林和火焰林中攀爬。等着瞧吧。
  今夜,薄雾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灵都爬了起来。当午后的最后一片碎云在树梢慢慢散去,这个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看着密集丛林的颜色从铬黄变成透明的金黄,然后慢慢从黄褐色褪向红棕色,最后变得阴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头把挂在第二层屋檐下的提灯和蜡烛球都点上了。黑色的丛林似乎不愿被这亮光打败,开始闪耀出微弱腐物发出的磷光,与此同时,在上面黑暗之处的条条枝丫上,可以看见发光鸟和多彩蛛纱在飘动。
  今夜,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见了踪影,但是,相对于那些按常理说如此接近太阳的行星来说,海伯利安愈发地在残盒移动,那夜晚的天空频繁地被流星雨所照亮。今夜,天空群星闪耀,当我们驶入河流的宽阔区域时,我们可以看见灿烂的流星划过的痕迹,将群星编织在了一起。这些影像持续地燃烧在眼眸中,当我低下头看着河水时,我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仅仅是同样的景象。
  东方的地平线艳光四射,加迪老头告诉我,那是轨道反射镜反射的光,是为了给几个大农庄提供光照。
  外头暖和得很,我乐不思蜀,不想再回我的小舱了。我把薄毯子摊在船舱的屋顶上,望着天国的灯光表演,此时,一群群土着家族唱着萦绕心头的歌曲,他们讲的黑话我都未曾耳闻。我想起毕库拉,他们仍旧远隔万里,我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焦虑。
  在森林的某个地方,一只畜生尖叫着,声音活像一个惊恐的女人。
  第六十日:
  到达佩瑞希伯种植园。生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发烧,浑身颤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胆汁。雨声震耳欲聋。整个晚上,天上的云被轨道反射镜照亮。天空好像着了火。我烧得很厉害。
  一个女人照顾着我。帮我洗浴。病的实在不行,没什么羞耻感了。她的头发比其他土着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温柔。
  哦,上帝啊,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
  第六十四日:
  她在等在偷看从雨里跑来穿着薄衬衣
  要引诱我知道我是谁我全身发烫浅浅软软的乳头黑色抵着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看,在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晚上他们用毒药帮我洗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们的声音还有雨声当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没了。底下的红色可以感觉到我脸上的窟窿。当我找到子弹我会把它一口吐出来。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请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怜悯①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谢您,让我从疾残解脱。
  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脸。还冲了个澡。
  行政官即将到访,森法帮我准备着诸多事宜。在我头脑里,行政官大人应该是个坏脾气的大个子,以前我在资料室,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是个沉默的黑人,有点口齿不清。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着,我要付钱给治病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证,他们分文不收。甚至更为好的是,他会派个男人领我进入高原地区!他说现在已经处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启程,我们就可以通过火焰林,在特斯拉树完全活跃前,抵达大裂痕。
  在他走后,我坐下来和森法谈了会儿。三个标准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收割事故。森法浪漫港,她嫁给米克尔,对她来说就像是普度众生,她决定待在这,做些临时工,而不是顺流而下返回。我没有责备她。
  按摩了会儿,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做梦梦到我母亲。
  十天。我会在十天内准备就绪。
  第七十五日:
  在和塔克一起离开前,我下到稻田矩阵中,向森法道别。她没说多少话,但是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她其实很伤心,不愿意我离开。我本来没有准备祝福她,不过我的确这么做了,还吻了她的额头。塔克站在一旁,笑着,摇头晃脑。然后我们就离去了,领着两头运货驴上路了。我们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迈进金色树林,奥兰迪督管来到路的尽头,向我们挥着手。
  上帝,指引我们②。
  第八十二日:
  经过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经过这星期在毫无足迹的黄色雨林中艰苦跋涉,经过这星期在更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惫地攀爬,今天早上,我们终于爬上了一块突兀的岩石。站在那上面,宽阔的丛林尽收眼底,越过丛林,我们甚至可以望见鸟嘴和中央海。在这,高原海拔几乎达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巨大的雨云在我们身下铺展开来,直达羽翼山山脚,但是,透过白灰相间的云毯缝隙,我们可以瞥见湛江从容不迫地展开它的触须,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们挣扎通行的小块铬黄色森林,伸向遥远东边的一抹紫红,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纤维塑料的矩阵田。
  深夜时分,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担心,特斯拉树开始活跃时,我们可能会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同时拽着载满沉重货物的驴,心中默默念着祷告,让我不再想到疼痛与忧虑。
  第八十三日:
  今天,还未破晓,我们就装载好装备,开始启程。空气中弥漫着烟与灰的味道。
  高原在这里的植被变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堰木和枝叶繁茂的茶马树,现已不再显眼。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蓝植物的过渡区,然后再次顺着密集的变异宽叶扭叶松和三枝杨攀爬,最后,我们来到了火焰林。那里长着特有的高高的普罗米修树,已经死去的凤凰树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闪光草的球根。我们偶尔还会碰见难以逾越的带着白色纤维的比斯托树,它们突然横亘眼前,塔克形象的称之为“……像是哪个死翘翘的巨人的烂,埋得那么浅,决计不会错。”我的向导有他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们见到第一棵特斯拉树,是在下午。当时我们已经在覆满灰尘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时,费尽心思不要踩到凤凰树和火鞭的新芽,它们不屈不挠地从乌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脚步,指着前面。
  特斯拉树耸立在那,我们离它们尚有一公里。那棵树至少有一百米高,虽然和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树比起来,特斯拉树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树冠附近,它凸出一个显眼的洋葱形圆穹,那就是它的蓄电之瘿。树瘿上部辐射状的树枝蔓延开来,呈现出条条灵蔓,在明亮的绿蓝天空的映衬下,每一条都似银似金,闪闪发亮。这一切让我想到新麦加①的某个雅致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却被谁大不敬的戴上了金属丝花环。

  “俺们得赶紧让俺们自己和驴逃出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坚持要当场换上火焰林装备。那天下午剩下及晚上的时间里,我们戴着滤息面具,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质伽玛服包得严严实实,大汗淋漓。两头驴表现得很紧张,它们的长耳朵一听到些许声响,就唰地竖立起来。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闻到臭氧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玩过的电火车,那是在一个懒散的圣诞节午后。
  今晚,我们尽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树,搭起营帐。塔克给我演示着如何设置避电杆的圆圈,这些圆圈一直在发出咯咯的可怕的警示音,搜寻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八十四日
  四点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时,我们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个小时。
  爆炸发生在午夜刚过不久,一开始,仅仅只是闪电坠落,我和塔克违背了我们绝好的判断,把头偷偷塞过帐篷的垂边,看着烟火汇演。我早已习惯了佩森在马太月的季风风暴,因此,这闪电表演的第一个小时,似乎没啥不寻常之处。只有在气体放电的精确聚焦下,远处的特斯拉树印入眼帘,才略微让我心惊胆战。但是很快,森林巨兽开始用它们储积的能量咆哮起来,唾沫飞溅,然后,正当我慢慢爬开,打算不去管这延绵不绝的声音继续睡觉时,真正的哈米吉多顿①开始了。
  在特斯拉树的暴能猛烈发作的最初十秒钟内,至少释放出了一百条弯曲的闪电。离我们不足三十米处有棵普罗米修斯树,突然炸裂开来,燃烧着的木块散落在五十米开外的森林地被上。避电杆嘶嘶尖叫,荧荧发光,反射出我们小营地周围一条接着一条弯曲的蓝白色死亡场景。塔克厉声尖叫着什么,但是面对光和声的冲击,我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一块尾光摇曳的凤凰木在拴系驴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其中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看上去脚跛目盲,挣脱了束缚,冲进了发光的避电杆的圈子中。就在此时,最近的一棵特斯拉立刻发出五六条闪电,歪歪扭扭地轰向这头不幸的生物。在那发狂的刹那间,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了那头野兽的骨架在沸腾的肉身中闪闪发亮,接着它狂也似地高高跳向空中,化为了灰烬。
  三小时,我们看着世界末日,足足有三个小时。两个避电杆已经倒塌,但是另外八个仍在运转。我和塔克挤在我们帐篷的酷热洞穴中,滤息面具把满是烟尘的过热空气过滤成可供呼吸的凉爽氧气。我想说,我们得以幸免于难,完全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矮树,另外也得归功于塔克,他驾轻就熟地把我们的帐篷搭得远离其他靶子,靠近掩蔽的比斯托植物。这些东西,还有那八根晶须合金避电杆,就矗立在那,我们和来世仅仅一杆之隔。
  “它们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挡!”我朝塔克喊道,声音中夹杂着风暴的嘘声,爆裂声,炸雷声。
  “它们能挡一小时,可能两小时,”我的向导咕哝道,“啥时候,可能更久,它们要是融掉,俺们就玩完了。”
  我点点头,透过滤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温水。如果我能活过今夜,我会永远感谢上帝天父的宽宏大量,让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从火焰林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那边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在那迅速搭好帐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小时;我们已经三晚没睡,而两个白天则是在火与灰的梦魇中不停赶路,毫无休息,现在,我们得好好补足一下了。我们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终点,此处随处都是暴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果,那是前两晚在大火灾中死亡的各种火式生物。我们还剩五个完好的避电杆,但我和塔克都不急着在今夜试验它们的威力。我们把沉重的货物从那头活下来的运货驴身上弄了下来,货物刚离身,它就一命呜呼了。
  今晨拂晓时分,我醒了,听见了水流声。我沿着喧哗吵闹的小溪,朝着东北方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间,小溪跌落不见。
  大裂痕!我几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地了。今晨,在迷雾中蹒跚向前,沿着渐宽的溪流,在湿岩石间跳来跳去,我跳到最后一块巨石上,摇摇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笔直的朝下望去,这是一条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泻千里,撞击着底下的薄雾、岩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旧地上的传奇大峡谷和希伯伦上的世界裂纹不一样,它不是被升起的高原切割出来的。海伯利安虽然有活跃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陆,但是事实上它的地质结构完全是一片死寂的;这更像火星,卢瑟斯,或者阿马加斯特,这些星球完全没有大陆漂移。跟火星和卢瑟斯一样,海伯利安的绕日轨道曾从圆形变成椭圆形,虽然现在那双星矮星业已不见,但还是让它受着广冰河时代的折磨,并且由于轨道是长椭圆,这儿的冰河周期长达三千七百万年。通信志将大裂痕比作为火星的水手峡谷①,两者都是因为亿万年中周期的冰冻和解冻,地壳的弱化所致,同时也是由于湛江这样的地下河的流淌而来。这巨大的坍陷,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疤痕,掠过天鹰大陆的多山之翼。
  塔克跟着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边缘。我光着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袈裟上的灰味。我把冷水泼到苍白的身体上,朗声大笑,伴着塔克喊出的回声从三分之二千米外的北墙那边传来。由于地壳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远远站在一块突岩之上,这块突岩遮住了我们身下的南墙。虽然这块巨石飞檐危险地暴露在风雨中,公然向重力挑衅,持续了百万年,但我们猜测,它仍会维持几小时,我们尽可以洗浴,放松,高喊着回荡的“你好”,直到我们嗓子喊哑为止,我们的行为就像刚从学校解放的孩子一样。塔克承认,他从没有横穿过火焰林,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个季节穿越过。他说,现在特斯拉树已经完全活跃起来了,他至少得等三个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遗憾,我很高兴有他陪在我身边。
  下午,我们互相接替着搬运装备,在飞檐之后一百米处,靠近溪流边上,我们搭起了帐篷,把我的科学装备的流沫箱子堆在一边,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们理理清楚。
  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之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个走到一块岩脊边,那是我第一次望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那景象我将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换,从中激迸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为二。我看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原的每条裂缝、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树叶、嫩枝和薄雾,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声音,巨大的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里面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就像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我进了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我怀疑,即使有原始的通讯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远方的东方,这些消息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在佩森,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携带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我们尽可以随时接入。然而在这,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就权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直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儿摸到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摸到自打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带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他的血渗进了海伯利安冷漠无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广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只是梦,那双手真地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牧师。事实上,我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我那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中搜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压脉塞①,我本来是想用来猎杀小动物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会使用武器攻击人类,甚至为了救我自己的命。但是,我惊慌失措,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微澜,除了我们昨天看见的渺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真是反常。大裂痕可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一队军队可以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内很好地隐蔽。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返回到营地,收拾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
  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
  “上帝,保护他,”我终于说道,我对我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我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的。“让他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靠在一块大石头边,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查看了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让我陷入绝路。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尽可以在雨林动手,或者,最好从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成炭的尸体有何疑问。只留下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为什么我昨晚要被饶过一命?如果他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这黑色的峭壁下,从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风发出不详的哀啸,我聆听着;天空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祈祷着。
  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
  第九十五日:
  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甚至连恐惧都会慢慢褪去,然后经过一天天的衰败,变成极为平常之事。
  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①,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用泥巴糊住。后墙就是巨石的结实石壁。我在自己的调查装备中挑了几件东西,把它们安置在外面,尽管我觉得它们可能永远不再会被用到。
  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搜寻补给物。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曾草拟过一张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了,并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没关系。我发现了食物,虽然无味但是很容易煮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食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的珀罗普斯,它们被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千米,朝西四千米,四处都是火焰林。早上,烟尘和薄雾变换的幕帘争先恐后地去遮蔽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原巅峰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了特斯拉树的去路。
  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附近十五公里的下层丛林变得更加密集,最后被一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之点,向满是洞窟的天堑之外望去,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找到一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浓烟,我猜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道俯瞰地图上,这些火焰林画的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风的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祷,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爱德华,什么也没发生。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
  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开口。
  妈的①。
  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
  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来,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我要在他们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迷雾随着暖气消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台,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用我的动力望远镜审查着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系列有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识到我正在看人造聚居地。大约有十几栋小屋,那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叶、石头和海绵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
  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想要决定是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回到营地,然后突然间,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脖颈,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一个人,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放下望远镜,慢慢转过身。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挡在我面前,让我无法撤回森林中。
  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行者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库拉完全不符合这些个模板。
  这些静悄悄地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这样,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幽灵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让我想到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微的耶稣会士,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就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他们秃着头。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一根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出谁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纪:四十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都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们摄取茶马和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
  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查之后,可爱的印象就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牧师,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合症,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慢慢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他们在塔克睡觉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面前五步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着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知道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时我仍睡着,碰触我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杀害塔克的人。
  我等着。狩猎脉塞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用武器攻击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他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的毕库拉到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左边那个最靠近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到那手指的冰凉、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的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
  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坐着,等待着。
  第九十七日:
  毕库拉称自己为“三廿又十。”
  我刚刚花费了整整二十六小时,和他们交谈,细细观察他们,趁着他们下午三时“睡”两个小时的时候,记录些东西,试图在他们割断我的喉咙前,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数据。
  但是,现在我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害我。
  昨天,在我们“睡觉”时间过后,我和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不会回答问题;当它们回答时,那回答和某些脑瓜迟钝的小孩的咕哝声或者答不对题的应答比起来,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首次碰面时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给予了最初的邀请,之后,再也没人提一个问题,也没人发表一个意见。
  我询问他们,又巧妙,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小时之前一样懵懂无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
  我的三个对话人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把他叫做阿尔法,因为他在森林里第一个靠近我,“我们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命享真死。”
  “为什么?”过了会,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的就好像一粒谷壳碎屑。
  “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尔法说,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从她那台织布机上抬起头,干干脆脆地说道:“为了让他死。”
  “为什么?”
  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询问之后,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的脾气。
  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声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伴命享真死。你没有。”
  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
  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说:“你无法被杀死,因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架”,后一秒又翻成了“十字形”。因为你属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那个失落的部族,膜拜偶然闯入他们森林的“神”,然后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部落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来访者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们得以确信,并且带着些许慰藉,把他们往昔膜拜的神作为祭品献祭?
  想到塔克那苍白的脸,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祭品是一点也不新鲜,真是好笑啊。
  他们对十字架有如此的反应,表明我所遇到的这群人,是曾经的基督徒殖民地的生还者,或是天主教徒?虽然通信志中的数据坚称,四百年前坠落在高原上的登陆飞船中,载着的七十名殖民者,仅仅只有新科翁马克思主义者,所有人对古老宗教不会在意的,更别提他们是不是公然敌对的。
  我琢磨着是否要撇下这个问题,如果继续追问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我愚蠢的需求逼迫我继续下去。“你们信耶稣吗?”我问道。
  他们脸上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头的否认了。
  “基督啊?”我再一次试了试,“耶稣·基督?基督教?天主教会?”
  毫无兴趣。
  “天主教?耶稣?玛丽?圣彼得?保罗?圣忒亚?”
  通信志发出响声,但是这些词似乎对他们毫无意义。
  “你们追随十字架吗?”为了这最后的接触,我劈头盖脑问道。
  三人看着我。“我们属于十字形。”阿尔法说。
  我点点头,却毫不明白。
  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点时间,醒来时,大裂痕黄昏之风的风琴和笛子的音乐正好开始奏响。在这儿村里的岩脊上,那声音尤为响亮。连茅屋都仿佛加入了合唱队,往上升涌的狂风吹过石头夹缝,吹过扑啦扑啦拍打着的叶片,吹过粗糙的熏洞,鸣叫着,哀号着。
  有什么不对劲。我头昏眼花,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整个村子被遗弃了。每间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心里思忖,难道是我的出现激起了某种大逃亡?风之乐已经终了,流星开始它们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层划出道道裂痕,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发现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
  他们一个个走过来,沉默不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没有光。我脑中想象着他们坐在茅舍中,呆呆凝视着。
  我没有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时间。过了会,我走到长满草的暗礁边,站在石头坠向深渊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紧紧抓着悬崖峭壁,但似乎有几条几米长的藤蔓荡到了下面,悬在天堑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长到足够让他们顺着爬到底下距此两千米的河边的。
  但是毕库拉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来的。
  这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我摇摇头,回到我的茅屋中。
  坐在这,在通信志触显的映照下,我写下了这些,我试图想出一些防范措施,确保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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