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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四点前我回到东京。我在箱根的房子里等到偏午,以为岛本说不定会回来。老老实实枯坐是很难受的事,我便清扫厨房,整理放在这里的衣服,以此打发时间。四下一片沉寂,不时传来的鸟鸣和汽车排气声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围所有的响动听起来都好像被某种外力或强行扭曲或整个压瘪。我等待其中发生什么。应该有什么发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该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岛本不是那种过些时间就会改变业已做出的决定的那类人。我必须返回东京。假如岛本同我联系——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往店里联系才是。不管怎样,再在这里待下去的意义可谓是零。
开车途中,我不知多少次把意识强行拉回到驾驶上来。几次差点儿看漏信号、拐错岔路,走错车道。将车停进店里的停车场后,我用公用电话给家打了个电话,告诉有纪子我回来了,要直接去上班。对此有纪子什么也没说。
“这么晚,一直担心来着。打个电话总可以的吧?”她用硬硬的干干的声音说。
“不要紧,别担心。”我说。至于自己的声音在她耳里产生怎样的感觉,我无从判断。
“没时间了,这就去办公室整理一下账簿,然后到店里去。”
我到办公室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一个人待到晚上。我考虑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估计岛本在我睡着后也没睡过一觉,天一亮便起身离去了。不知她是如何从那里回去的。到外面的公路有相当一段路程,即使走上公路一大早恐怕也很难在箱根山中找到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何况她穿的是高跟鞋。
岛本为什么非要从我眼前消失不可呢?开车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这点。我说要她,她说要我,而且毫无保留地抱在一起了。然而她还是扔下我,一声招呼也不打地独自去了哪里,连说好给我的唱片也一起带走了。我试图去推测她这种做法意味着什么,其中应当有某种含义有某种情由,岛本并非心血来潮那类性格。但我已无法系统地思考什么,所有思维都从我的脑中无声无息地纷然落下,硬要思考,脑袋里便隐隐作痛。我察觉自己已筋疲力尽,遂坐在地板上,背靠墙壁,闭起眼睛。而一闭眼,便再也睁不开了。我能做的惟有回想。我放弃思考,像反复放唱的磁带一样周而复始地回想事实。回想岛本的身体,逐一回想她合目躺在炉前的倮体的所有部位——她的脖颈、乳房、侧腹、中间毛丛、隐秘处、背、腰、腿。这些图像委实过于切近过于鲜明了,甚至比现实还远为切近和鲜明。
我在狭小的房间里被这些棚初如生的幻影团团围住。不久我忍耐不下去了,走出办公室所在的写字楼,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来转去。转罢去店,进卫生间刮须。想来今天一天没有刮须,仍穿着昨天那件防风衣。员工们虽然没说什么,但都以奇妙的神情一闪一闪地打量我。我仍不想回家。现在回去面对有纪子,很可能一五一十说得一点儿不剩——如何迷恋岛本,如何同她过了一夜,如何打算抛开家庭抛开女儿抛开工作统统抛开不管……
实际上恐怕也该如实说出才对,我想。可是我无能为力。现在的我不具有判断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的能力,甚至不能准确把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所以我没有回家。来店等待岛本的出现。我完全清楚她不可能出现,却又不能不等。我去第一家酒吧搜寻她的身姿,之后来到“罗宾斯·内斯特”,坐在吧台前徒然等待,等到关门。几个常客一如往日地同我搭话,但我几乎充耳不闻,口头上随声应和,脑袋里却一直在想岛本。回想她是怎样温柔地将我迎入体内,怎样呼唤我的名字。每次电话铃响起,我都一阵心跳。
关门后大家全部走了,我仍一个人坐在台前喝酒。怎么喝都全然上不来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无可救药啊!回到家,时针已过两点。有纪子仍在等我。我无法顺利入睡,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威士忌。正喝着,有纪子也拿来杯子喝同样的东西。
“放点什么音乐。”她说。
我把最先看到的盒式磁带放进去,按下启动键,调低音量以免把孩子吵醒。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隔桌喝了一会儿各自的杯中物。
“你是另外有了喜欢的女人吧?”有纪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问。
我点点头。我想有纪子此前不知已把这句话在脑袋里重复了多少遍,话语中带有明晰的轮廓和重量,从其回响中我感觉得出。
“而且她也喜欢你——不是随便玩玩。”
“是的。”我说,“不是玩玩那种性质。不过和你想的多少有些不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问,“你以为你真正明白我所想的?”
我默然。无言以对。有纪子也久久缄口不语。音乐低声流淌着,维瓦尔第或泰勒曼,记不起它的旋律了。
“我所想的,我想、你恐怕、不明白。”她像对孩子解释什么似的缓慢而仔细地吐出每一个字。“你、肯定不明白。”
她看着我。但晓得我什么也不会说之后,便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威士忌。“跟你说,我也并不就那么傻的。我可是在和你一同生活、一同睡觉的。你有喜欢的女人这点事儿,我已看出相当长的时间了。”
我默不作声地目视有纪子。
“可是我并不责怪你。谁喜欢上谁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欢上的自然喜欢上。你肯定光我是不够的,这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和和气气,你对我非常不错。和你生活我非常幸福。就是现在我也喜欢你,我想。但归根结蒂,我对于你不是个完完全全的女子。这点我多少有所觉察,料想迟早肯定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奈何不得的,所以我并没有因为你喜欢上别的女人而责怪你。说实话,生气都没生气,说来不可思议,是没怎么生气。
我只是难过,只是难过得不行。本来我已做了想象,想象出现这种事心里怕要难过,但这远远超出了想象。”
“对不起。”我说。
“不必道歉。”她说,“如果你想和我分手,分手也没什么太要紧,什么也别说分开就是。想同我分手?”
“不清楚。”我说,“我说,能听我解释几句?”
“解释?关于你和那女人的?”
“嗯。”
有纪子摇头:“那个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想听。别再加重我的难过。至于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和想干什么,那怎么都无所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想还是不想和我分手。房子也好钱也好什么我都不要。想得到孩子也给你。真的,不是开玩笑,这。所以,要是想分手,只说想分手就行。我只想知道这一点。别的概不想听。Yes或No,到底哪个?”
“不清楚。”我说。
“你是说想不想和我分手你不清楚?”
“那不是。我是不清楚能否回答本身。”
“什么时候能清楚?”
我摇摇头。
“那,慢慢想好了。”有纪子叹口气道,“我等着,不碍事,花时间慢但想好定下。”
从这天夜里起,我开始拿被褥在客厅沙发上睡。孩子们半夜不时起床走来,问爸爸怎么在这儿睡。我解释说爸爸近来打鼾打得厉害,暂时同妈妈分开睡,不然妈妈睡不着。有时候女儿中有一个钻到我被窝里来,这时我就在沙发上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也有时听到有纪子在卧室里抽泣。
此后差不多两个星期,我始终生活在无休无止的记忆里。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岛本度过的最后夜晚发生的事,力图从中读出某种信息。回想自己怀里的岛本,回想岛本伸进白连衣裙里的手,回想纳特·“金”·科尔的歌声和炉里的火,一句一句再现她当时出口的话语。
“刚才我也说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岛本在那里边说,“我身上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
“这我已经决定了,岛本。”我在里边说道,“你不在的时间里我不知就此考虑了多少次,已经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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