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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出她语气中似乎含有什么。“和母亲处得不融洽?”
岛本喝干代基里,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招呼调酒师,接着问我:“嗳,没什么拿手鸡尾酒?”
“独创的鸡尾酒有几种。有一种名称和店名一样——‘罗宾斯·内斯特’。这个评价最好。是我琢磨出来的,底酒是兰姆和伏特加,口感虽好,但相当容易上头。”
“哄女孩子怕是正好。”
“跟你说,岛本,你好像不大晓得,鸡尾酒这种饮料大体上还真是干这个用的。”
她笑道:“那就来它好了。”
鸡尾酒上来后,她注视了一会儿色调,然后轻轻啜一小口,闭目让酒味沁入全身。“味道十分微妙。”她说,“不甜,也不辣,简单清淡,却又有类似纵深感的东西。不知道你还有这份机灵。”
“我做不出酒柜,汽车上的油过滤器也换不了,邮票都贴不正,电话号也时常按错。不过有创意的鸡尾酒倒配出了几种,评价也不错。”
她将鸡尾酒杯放在杯托上,往里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每次她举起酒杯,天花板吊灯的光都微微摇颤。
“母亲好久没见到了。十年前发生了很多麻烦事,那以来几乎再没见面。父亲葬礼上见面倒算是见面了。”
钢琴三重奏乐队演奏完原创慢四步爵士舞曲,钢琴开始弹《STAR—CROSSEDLOVERS》(译注:《STAR—CROSSEDLOVERS》:意为“灾星下出生的(不幸的)恋人们”。)的序曲。我在店里时钢琴手经常弹这支叙事曲,知道我喜欢听。在埃林顿创作的乐曲里边它不很有名,也引不出我个人的回忆,但偶然听过一次之后,长期以来一直让我难以割舍。无论学生时代还是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期间,每到晚间我就听收在埃林顿“公爵”密纹唱片《可爱的雷声》中的《STARCROSSEDLOVERS》,翻来覆去地听,没完没了地听。其中,约翰尼·霍吉斯有一段委婉而优雅的独奏,每当听到那不无倦慵的优美旋律,往事便浮上脑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更年轻、更饥渴、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当时听的音乐的每一音节、看的书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腑,神经如楔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就是那么一个年代。一听到《STARCROSSEDLOVERS》,我就想起当时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眼神。
“说实话,初三时我去找过你。太寂寞了,寂寞得一个人受不了。”我说,“打过电话,没通。所以坐电车去了你家。不料名牌已是别人的了。”
“你搬走两年后,我们因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去了藤泽,在江之岛附近。在那里一直住到我上大学。搬家时给你寄了明信片,通知了新住处。没接到?”
我摇摇头。“接到我当然要回信的。怪事,肯定哪里出了差错。”
“也可能仅仅是我运气不好啊。”岛本说,“总是出错,总是失之交臂。不过这个算了。谈谈你,让我听听这以前你怎么度过的。”
“没什么有意思的。”我说。
“没意思也行,讲来听听。”
我把迄今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粗线条地向她讲了一遍。高中时代交了一个女朋友,但最后深深伤害了她——详情我没一一道出,只是解释说发生了一件事,而那件事既伤害了她,同时也伤害了我自身;去东京上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教科书出版社;二十至三十岁期间一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没有称得上朋友的朋友;结交了几个女性,但自己全然没得到幸福;高中毕业到快三十岁时遇到有纪子结婚之前,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人,一次也没有;那时自己常想岛本,心想若能同岛本见面交谈——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该是何等美妙。我这么一说,她微微一笑。
“常想我来着?”
“是的。”
“我也常想你来着,”岛本说,“常想,难过时就想。对我来说,你是我有生以来惟一的朋友,我觉得。”说罢,她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手托下巴,放松身体似的闭起眼睛。她手指上一个戒指也没戴,眼睫毛时而微微颤动。稍顷,她缓缓睁开眼睛,觑了眼手表。我也看自己的表。时间已近十二点。
她拿起手袋,以不大的动作从高脚椅下来。“晚安。能见到你真好。”
我把她送到门口。“给你叫辆出租车好么?下雨了,路上很难拦到。”我问。
岛本摇摇头:“不怕,不劳你费心。这点事自己做得来。”
“真的没失望?”我问。
“对你?”
“嗯。”
“没有,别担心。”岛本笑道,“放心好了。不过,西装真的不是阿尔玛尼?”
随后,我注意到岛本不像过去那样拖腿了。移步不很快,仔细观察带有技巧性,但走路方式几乎看不出不自然。
“四年前做手术矫正了。”岛本辩解似的说。“不能说已经彻底矫正过来,但没以前严重了。很厉害的手术,好在还算顺利。削掉很多骨头,又接足了什么。”
“不过也好,看不出腿有毛病了。”我说。
“是啊。”她说,“恐怕还是矫正了好。可能有些迟了。”
我在衣帽间接过她的大衣,给她穿上。站在一起一看,她没那么高了。想到十二岁时她差不多和我一般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岛本,还能见到你?”
“大概能吧。”说着,她嘴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犹如无风的日子里静静升起的一小缕烟。“大概。”
她开门离去。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爬上楼梯,到外面看她顺利拦到出租车没有。外面雨仍在下,岛本已不在那里了。路上渺无人影,惟独汽车前灯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湿漉漉的路面。
或者我看到的是幻景亦未可知。我在那里伫立不动,久久打量降在路面的雨,恍若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的少年。小的时候,雨天里我经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着雨看,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大概雨中有一种类似催眠术的特殊魔力,至少当时我是那么感觉的。
然而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岛本坐的位置上还剩有酒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在其旁边坐下,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身一人。柔软的夜幕中,雨仍在无声无息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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