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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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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非洲地图沾满泥土,鼻息和胃液的污迹,用图钉钉在墙上。墙壁下,鸟像受惊的潮虫一样蜷屈着身子睡着。这里是鸟夫妇的卧室。鸟睡着的床和妻子空荡荡的床中间,放着一张大鸟笼似的白色婴儿床,婴儿床上罩着的塑料包装尚未拆去。鸟仿佛对凌晨的寒气怀着不满,哼哼呻吟着做了一个痛苦的梦。
  鸟立于尼日尔之东、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里等待什么机会呢?他突然被弗科赫尔盯上了。这个凶暴的野兽腾越沙丘飞驰而来。这绝非坏事。鸟来非洲,本来就是为了通过冒险、遇难、与新的种族相会,窥视到远在现今安稳、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东西。但鸟没有能与弗科赫尔搏斗的武器。我既无准备,也未受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鸟极为恐慌地想。而猛兽已经逼近。鸟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在外地城市裤角插着弹簧刀放浪的往事。不过,那条裤子他早就扔掉了。说来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尔用日语该怎么说。他听到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家伙在安全地带喊:危险!快逃!弗科赫尔来了!暴怒的弗科赫尔已经逼到对面仅距十米左右的低浅的灌木丛,鸟似乎很难逃脱。这时,他发现,北边有一处被水色斜线围起来的地方,那斜线肯定是铁丝网。往这里边儿跑,跑进来就没事了!那些把他丢下不管的家伙在那里边儿喊着。鸟开始向那儿奔。然而,实在太晚了!弗科赫尔已经逼近他的身后。我毫无准备,也没经过训练,就这样来到非洲的。避开弗科赫尔的攻击看来已经绝无可能,鸟完全绝望了;但恐惧驱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线里,无数“安全的人们”眺望着奔逃的鸟。弗科赫尔锐利的牙齿凶狠地咬进了鸟的脚踝……
  电话铃响了起来,鸟突然惊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声依旧。鸟纵身跃起,光着脚踏着冰冷潮湿的地板,像兔子一样蹦到电话机旁。鸟拿起话筒,一个男子的声音,没有客套寒喧,确认了他的名字后便说:“请即刻到医院来!婴儿出现异常,有事需要商量1
  鸟突然孤立无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尔高原,品尝刚才梦境的余味,尽管那梦就像栽在恐怖的荆棘里浑身棘皮的海胆一样。随后,鸟努力抵抗着自己总是沉湎于往事的行为,用意志坚定的语气,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问:“孩子的妈妈没事吧?”他感到,这样的声音,可能曾千百次和这种背台词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妈妈还好。事情紧急,务请快来1
  鸟像缩回巢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眼睛硬硬地阖着,他想钻进温暖的被窝;仿佛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中的尼日尔高原一样突然消失。随后,鸟摇晃了一下脑袋,清醒了过来,弯腰捡起扔在床旁的衬衫和裤子。弯腰的时候,身上一阵疼痛,使鸟想起昨夜的战斗。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经得住殴斗的体力,但不必说,现在不可能唤起那样的情绪了。鸟一边扣着衫衬扣子,一边抬头望那张西部非洲地图。从地图上看,他在梦里驻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里画着奔跑的疣猪。弗科赫尔就是疣猪。疣猪的上方水色斜线部分意味着那里是禁猎区。刚才鸟在梦中即使逃到了那里,也不可能获救。鸟又一次晃了晃脑袋,边扣着上衣边走出卧室,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如果住在一层的房东老太婆醒了,应该怎样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锋利的发问呢?鸟会告诉她:现在还一无所知,医院方面只通知说婴儿出现异常。但事态可能相当可怕吧?鸟想。鸟在门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尽可能不出声响地开开门锁,然后便走进黎明的微光里。
  鸟的自行车倒在矮树篱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湿。他椆起自行车,用上衣袖擦了擦固执地停在朽烂了的车座皮上的水滴。但还没有擦净,鸟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发怒的烈马,蹄下砂土翻腾,从树篱间穿过,奔向柏油马路。屁股的皮肤被濡得冰凉难受。雨仍然在下。风劈面吹来,他满脸雨水淋漓。鸟为了不让车轮掉进路面的坑洼里,他大睁着眼睛,使劲蹬着车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会儿,鸟驶到更为宽阔的柏油路上,拐到左侧。风挟着雨从他的右前方吹来,这样多少可以躲开一点儿。鸟上身右倾,顶着风,平衡着自行车。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积着的一层水,快速转动的车轮激起细碎的波浪,水珠腾落如雾,鸟斜着身子,低头看着水雾起落,两脚上下猛蹬。这当儿,他感到头晕。鸟仰起头,视线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列在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又浓又厚,茂密的叶片上吸满了水滴,显得笨重而臃肿。黑黑的树干,其实是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里。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鸟透过树梢的夹隙眺望东边的天空,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底里似乎渗出淡淡的桃红。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涩的神态,乱云却像猛犬一样粗野地奔腾。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惊得他慌乱无措;鸟发现,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银色虱子似的水滴。鸟觉得自己太容易受惊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觉又过于敏锐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是这样的。
  鸟探身伸腰,头深深伏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种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碴儿像弹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驶进医院的停车棚,鸟把制动手闸捏得直响,如同自己发出的叫声。他浑身淋得像一只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错觉:他感到自己跑了相当遥远的路。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喘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在这里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内心则颇觉奇怪:为什么不开灯呢?
  随后,鸟看到,岳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里,像要止住呕吐一样。鸟走到她的身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肤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现在,鸟浑身瑟瑟战抖,像一只伶仃孤苦的小鸡雏。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看到,三个审问官似的医生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审慎地盯着自己。如果说,法庭审问官的头顶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问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燥地重复说,声音里明显流露出受到了威吓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他带有几分防御的准备,这样应答。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脏皱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草。他是一个粗胖如桶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不堪重负。从敞开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须毛浓密,唇和腮部已无须说,他的颌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碴。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午后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而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他发现这位多毛的男子神态诡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觉得放心不下。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深地压抑着某种不可等闲视之的东西。
  院长的烟斗终于从湿渍渍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随即猝然转睛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一副惊讶的神情,他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呢。”鸟听到了岳母的一声极其庄重含着某种暗示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叹息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声震荡,说不定鸟和医生都会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气呢,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个信儿呢?
  “那么,看看实物吧。”
  院长又重复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立刻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瘦高个儿,颧骨突出的脸部,左右两眼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均衡。一只眼睛焦燥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重新坐下,他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请您先给说明一下。”鸟念念不忘反驳医生“实物”的用语,用深受惊吓的声音说。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啊。当时我也吃了一惊。”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的微笑的变形。一刹间,鸟愤愤难捺,怒视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有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头像猫、身子像风船一样鼓涨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生出这样的怪物,自己觉得羞辱,所以才窃笑不止。他的行为,与其说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相般配,勿宁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丝纹不动,等待院长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怪物”这一词汇上的棘刺,深深地刺伤了鸟的心。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记得那时医生们都惶恐不安,在他们的耳边,可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1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把自己的视线从院长脸部移开,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漩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记得瓦格纳有一首《双头鹫的旗下》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联体双胞胎?”鸟的声音胆怯而畏葸。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鸟仍然疑惑不解:“从医学上看……”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从打我结婚后开设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当然也实在吓人呀1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他茫然无措没头没脑地问: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
  “正常成长的希望1院长似乎突然愤怒了起来,声音粗暴震耳,“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后变成植物人,这已经是最运气的了。正常成长,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表示很惊讶鸟如此缺乏常识。假眼医生,还有一位一脸褐色没有表情,寡言少语的医生,他们都连连点头,像主持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似的,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似的矮了下去,狼狈不堪地沉默着。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院长颇似一个心地险恶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鸟逼上绝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有这样的愿望,我可以介绍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看您的愿望1院长的语调,颇似是在提出一个隐藏着某种阴谋的问题。
  “要是没有别的方法的话……”鸟想努力看穿对方鬼鬼祟祟的迷雾,但结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么线索也没抓住。院长斩截明了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他又接了一句:“总而言之,该尽的力尽到了,也就没遗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这儿呢?”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底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盯着鸟的岳母,像在对她进行评估,然后,他颇失体面地进行自我保护,露骨地说:
  “那不可能。因为是脑疝,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着鸟的话头,进行了精采的发挥。他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动作利落,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
  “我们会有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
  “谢谢。”
  “你妈妈还请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急救车得准备二十分钟左右呢。”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猥亵的玩笑似的,表示出过分的亲昵,他窃窃地说: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1
  可怜而凄惨的婴孩呵!鸟想。我的孩子在现实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鸟仍旧漠然一片,愤怒与悲伤的感情都结成了晶体,然后又很快像泡沫一样消散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齐沉默着走到玄关前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告别。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她脸上的皮肤都麻木而无感觉,那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时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疲惫的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一丝匿笑,他用医学院刚毕业的实习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对,看到了,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存车棚。雨刚停,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经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初夏季节空气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脏六腹,都觉得倦倦的。在鸟的眼瞳上,车棚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流动着,而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树反射出的晨光,则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头扑来。鸟逆着晨光,准备翻身上车,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确实是脱离地面后头眼昏花的感觉。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他听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启的声音:你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它几百天。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摇晃着,鸟继续等待,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光着身子站在屋中央,耸身伸手去取放在电视上的内衣的时候,鸟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随后,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儿,嘣、嘣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锁在同一条羞耻心的链环上。人的残损的肉体,满蕴危险而又一触即坏,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逃离那个连带厨房的房间,逃离楼梯,逃离门口的玄关,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从自己的肉体逃离。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多多少少有一点儿从自身肉体逃离的感觉……
  蹬着自行车,鸟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鸟内心里软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着逃走,眼前的情景仿佛发生在万米以外,是遥远的地方的事情。鸟像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没什么关系。然而,鸟又颇似一只在架空的土壁掘进的鼹鼠,尽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绪拖着,却终究不能不向那边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自行车。随后,他跳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轮锁上。这时,一个充满责难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冲撞过来:“往那放自行车不太好吧?”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溅落,从鸟的脖颈流了进来;平日里鸟暴躁易怒,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却一点也不反抗,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他已经连皱眉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蛮横地叱责鸟,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鸟的背,一边指挥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满怀自信地对鸟说:
  “是个男孩呀,我想起来了,看到了小鸡子。”
  急救车上坐着假眼医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肤浅黑的救护员。假眼医生身边围着篮子和氧气瓶。篮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看不清楚。但装满了水的瓶子里氧气泡的破裂声却悄然可闻。他们占据的长凳对面,还有一条长凳;鸟坐了上去。坐垫很不安稳,鸟是坐到了放在长凳上的帆布担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摇动着,他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间浑身震颤了一下。医院二层的窗口,从窗口到阳台,都站满了孕妇。她们可能刚刚起身洗过脸,白白的肌肤浴着晨光,一齐朝这边俯望。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睡衣颜色有红有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阳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鸟看得出,她们的表情里含着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垂下了头。警报笛响,急救车启动出发。鸟被车的震动弹起来,差点儿从长凳上滑落,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至今为止,对于鸟来说,警笛都是由远处传来,又从身边掠过,向远处传去,但现在警笛将像他体内的病疾一样固执地纠缠他,坚决不肯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1
  鸟浑身像糖一样,融化在医生那虽然细微但却明显的权威式热情里,鸟像丧家犬似的惶惶谦卑的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医生对自己的权威充满了自信,并把这种自信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自己点头,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间隙,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担架的长凳坐垫不稳。“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订正说,但鸟的问话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明了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往那个从脑里溢出的瘤上刺一针,抽出脊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说得难听一点,脑部针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遇见脑疝婴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很想能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吧?哎,但是,这样的经验积累起来,才会促进医学进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孩子获治!更坦率一点儿说,为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们夫妇,我想,这个孩子早点儿死了的好。当然,对患这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乐观态度,不过,我还是觉得早点儿死了是幸福的。这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然后,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一下使鸟的感情纯净化。鸟感到多愁善感、软弱无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许;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泪水里的甜味。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孤独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流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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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谨以此书献给我的丈夫,潘乔感谢你的耐心、关爱、友谊和幽默感以及心甘情愿在外就餐也感谢我的孩子们,加布、塞斯及艾利感谢你们使我体验了那种人们甘愿随时为之付出生命的爱火与冰①有人说世界将终结于火,有人说是冰。从我尝过的欲望之果我赞同倾向于火之说。但若它非得两度沉沦,我想我对仇恨了解也够多可以说要是去毁灭,冰也不错,应该也行。 [点击阅读]
暮光之城5:午夜阳光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0
摘要:每天的这个时候,我总是祈祷自己可以入睡。高中——或者称为炼狱更为恰当!如果有什么方式能够弥补我的罪过,那恐怕就是我读高中的记录了。这种厌烦感不是我曾经体会过的,每一天看上去都要比前一天更加极度无聊。也许这就是我睡眠的方式——如果说,睡眠的含义就是在变幻的时期内处于呆滞状态的话。我凝视着食堂角落水泥墙上的裂纹,想象着它们所呈现的花纹其实并不存在。 [点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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