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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谁较劲 - 第十一章 2010年,重新开始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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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何小兵,表弟有些不好意思,何小兵说,你俩坐吧,我走了。在小城市,每天不碰见个熟人和亲人是件很难的事儿。
  回到家,何小兵在楼下看见父母正在打乒乓球。这是最近半年他们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还买了某国产名牌运动服和球鞋,参加了小区的比赛。一旁挂着的小黑板上正写着刚刚结束了的这个赛季的比赛成绩,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不过靠近黑板底部。何小兵认出黑板上的字是何建国写的,他当年进群艺馆上班,就是因为字写得还行。何小兵能想象出何建国在小黑板上写这些字时的情景:旁边放着90年代流行一时的那种铁皮真空保温杯,里面沏着茶,写几个字就喝口茶,写得不满意的字就擦了重写,一笔一画,遒劲有力,试图写出气魄,以至于写折了好几根粉笔。
  虽然比赛刚刚结束,父母已经开始为下一个赛季做准备了,腊月二十九还不忘练习。不止何小兵的父母,四张乒乓球案子都被他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占着,而且旁边还有拿着球拍在等待的人。
  何小兵从父母手里接过拍,打了一会儿,每当打出一个好球,他也会笑,但总觉得和父母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欢笑不一样,看着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何小兵觉得自己和他们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父母玩儿累了,何小兵跟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门,何建国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绢擦去脑门儿的汗珠儿,何小兵的妈汗都顾不上擦,就去开电脑,说该偷菜去了。何小兵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网上买种子、种菜、偷菜,自得其乐,觉得活到这份儿上算是活明白了。
  何小兵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何建国旁边,看着电视。何小兵的妈偷完菜,端着洗好的水果坐过来,一起看着电视。
  电视上放着何小兵并不喜欢的节目,看似真实,其实都是策划的,何小兵越看越觉得假,父母却看得津津有味。何小兵告诉他们这是在演戏,父母不信,说假的不会这么逼真。何小兵不知道该同情还是羡慕父母,他们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单纯,什么都信,而他已经不容易相信什么了,不知道这一状况,对于人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母亲并没有一心在看电视,不忘对何小兵旁敲侧击:“看你大哥,孩子都会打麻将了,我孙子什么时候也能凑一手啊!”
  以前何小兵上学的时候,母亲也常说抱孙子的话,但当时都是开玩笑,何小兵知道,现在母亲是真着急了。他还没有告诉父母他和夏雨果的事儿,因为他知道父母听完肯定会问一些这女孩是干什么的、她父母是干什么的等诸多与爱情本身没有关系的事儿,何小兵决定还是再等等。

  又陪着父母看了会儿电视,何小兵回屋了,上了会网,去老定的贴吧看了看,最热的帖子是交流哪儿有美女的,有人说在市医院的挂号窗口看见一个,特漂亮,下面有人跟帖,说去见识一下,确实漂亮,还有人说特意挂了她的号,和她聊了几句,声音也动听,紧跟着很多人发帖说也要去挂号,随后又有一个人跟帖,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但马上招来抱怨,说那怎么了,有男朋友就不能给男病人挂号了吗。在小城市,有点姿色的女孩就能引来全市男人的关注,在大城市,她们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贴吧里还在流传着关于市政府领导的各种小道消息,从细节上看,属实。想知道大城市领导们的私生活可不是这么容易。
  何小兵关了电脑,准备从书柜里找本书,上床睡觉。收柜里的书还是十年前他离开家时的那些书,也就是说,这十年里,父母基本没再看新书,脑子还是十年前那样,而他,跟十年前已天壤之别。
  何小兵看到一些自己中学时的辅导教材,这些书并不是学校发的,而是课外辅导班的教材,甚至还有吹笛子的教材——父母希望何小兵全面发展。何小兵回想起教过自己的那些老师,也称得上是文艺工作者了,在本市都算小有名气的人物,但是出了这里,他们什么都算不上,这已经是父母能给他找到的最好的老师了。在教育自己上,父母虽然盲目,却用心良苦。
  何小兵没有找到自己要看的书,关了灯,钻进被窝。听见电视里传来二人转和父母的笑声,他们的快乐是通俗的,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意义。何小兵现在能接受父母看这种节目了,也能尊重各种艺术形式的从业人员,但他始终覍得,艺术即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仍有雅俗之分。
  何小兵躺在床上,听着父母的动静,觉得无论他们在为什么而笑,只要能一直笑下去,他就安心了。
  二人转演完了,父母关了电视,洗漱睡觉。屋里一片寂静,外面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小城市的夜晚比大城市的夜晚更像夜晚,何小兵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十多年前,当何小兵具备了一定生理卫生知识的时候,经常能在夜里听见父母屋里传来符合他俩关系的声音,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很快,何小兵就睡着了。
  第二天,何小兵七点多就醒了,睡得很放松,是自然醒。自然醒不在于醒得多晚,哪怕天还黑着,只要睡眠足了,睡得心情好了,就叫自然醒。
  何小兵醒来的一瞬间,有些失忆,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起来后是该上学去,上班去,还是练琴去?他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想起是在自己家里,昨天回来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过完年他就将三十岁了,上学和弹琴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一想到自己已经快三十了,再看日历,清晰地印着2010年,何小兵不再怀疑自己确确实实即将三十岁,不缺斤短两,货真但价还不实,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以前何小兵认为,三十岁的人,得多老了,得什么样啊,各种家庭重担落在肩膀上,老人的、孩子的、亲友的、自己的,现在自己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了,却并没有成为他想象的那样。比如此时,何小兵没有想到过年了,该给家里干点什么活儿,而是想着出去喝一碗小摊儿上的豆腐脑儿。
  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何小兵不想在家吃,就想去吃豆腐脑儿。母亲说过年了,人家不出摊儿,何小兵仍执意要出去看看。
  去了几个地方,果然都没出摊儿,何小兵并不甘心,继续往前走,终于看见一个摊儿,吃的人还不少。何小兵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儿,两根油条。何小兵问老板,明天初一还出摊儿不,老板说,什么时候也有人吃早饭,只要有人吃,就出。
  煤炉子上坐着一个大铝锅,锅外面已被熏黑,里面锃亮,盛着白花花的豆腐脑儿,伙计打开锅盖儿,从锅里?出豆腐脑儿,盛进破了边儿的瓷碗里,端上来。
  桌上有仨罐头瓶,一个装满铝勺,一个盛满辣椒末,一个灌满蒜汁儿。何小兵取出铝勺,辣椒和蒜汁儿各?了一小勺,放进豆腐脑儿里,吃了起来。
  油条也上来了,炸得金黄、蓬松,有人说在地沟油里放了明矾才能炸成这样,何小兵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吃一次也不会死。何小兵喜欢这种味道,这是只有小城市才有的味道,即使这个摊儿搬到北京,也不是这味儿。
  喝完豆腐脑儿,何小兵并没着急离开,而是点根烟,坐在街边看着,看着这个城市的人与物。旁边是一个小区,楼都只有六层高,排列分散,空间充裕,人们进进出出,推着车,拿着年货,带着孩子,牵着狗,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何小兵很想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显得如此悠闲,看了半天,他发现,其实跟这里本身无关,是因为他自己悠闲了,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事儿,心态不急了,看到什么便都从容了。
  何小兵喜欢小城市的这种感觉,但他很清楚,这种喜欢是以长期在大城市生活为前提的,如果真让他扎根在小城市,他接受不了,喜欢很快就会变成厌倦。而这种悠闲,本质上和在哪里没有关系,这是人内心的问题,想通了,在北京,一样可以让自己轻松。

  何小兵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他妈正在给他爸热粥,他爸出去下棋了,还没回来。他妈说,马上就八点半了,你爸这就回来,先把粥给他热上,凉粥喝着不舒服。果然,八点半过了没五分钟,何建国回来了,一脸喜悦,显然是赢棋了。
  母亲发现咸菜没了,特意换上鞋,穿上大衣,心甘情愿下楼去买。以前何小兵会质疑,为一口粥和一口咸菜,就折腾自己一趟,这样有意义吗,即使吃上咸菜,又如何呢,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更值得为之付出的事情上。但是现在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种意义,这就是脚踏实地的生活,没有妄想,该喝粥喝粥,该吃菜吃菜,每个人都活得实实在在。
  吃上咸菜是对人生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喝粥的时候吃上一口,会有滋味儿,这就是意义。
  何建国就着母亲买回来的榨菜喝完粥,看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给母亲的皮鞋打着油,弄了一手黑,母亲在厨房烧着水,准备一会儿给父亲沏茶。
  这就是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何小兵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还经常闹离婚,那时他俩火气都大,三天两头就吵架,还摔东西,弄得何小兵成天提心吊胆的。他不是怕失去父母哪一方,而是怕自己成为单亲孩子,被同学嘲笑。
  皮鞋擦好了,父亲喝着茶,母亲浇着花。太阳从窗口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翻腾的灰尘和水珠儿,一切如此静谧和谐。
  在这种情景下,何小兵似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涌起一股冲动:把夏雨果接来。
  结婚,是人生的一种必然。何小兵决定让这种必然,成为自己此时的必然选择。以前他之所以不结,是因为没做好准备,而这种准备,无非是承担起责任。何小兵不是逃避责任,而是怕承担不好,还不如不承担。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什么责任是不能承担的,不存在承担得好不好之分,只要肯承担,并努力了,就行了。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也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何小兵决定好了后,在父亲面前坐下,郑重其事地说:“跟你们说个事儿。”
  父母惊讶地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何小兵,何小兵的过于严肃,让他们对他所要提到的事儿,既期待又害怕。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何小兵说,“我想让她来咱家过年。”
  “好啊!”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坐过来,“你怎么不早说啊,快带来让我们看看,晚上不去姥爷家吃饭了,在咱自己家吃,我多做点儿好吃的!”
  “我不信!”何建国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你不用拿这事儿安慰我和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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