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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 父与子·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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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料到儿子突然归来,所以高兴极了,尤其忙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以至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她比作“母沙鸡”。说真的,她晃动起短下摆的外套来,真像母鸡尾巴一般。而他自己一个劲儿哼哼,咬他长烟斗的琥珀嘴儿,还张开指头捧着脖子来回转动他的脑瓜,像是试验脑瓜是否装得牢靠,忽又咧大嘴巴无声地大笑。“这回我来家要住上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对他说,“我要工作,所以切莫打扰我。”
  “我决不在您跟前露脸!”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
  他信守许诺,把儿子仍旧安排在他书房里住下后便避不照面,并且告诫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妈,”他说,“叶夫根尼第一次回来时我们曾使得他讨厌,这回咱们可要放知趣些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同意丈夫的意见,不过,这与她无多大关系,因为她只在饭桌上才见得着儿子,而且吓得不敢开口说话。有时,她会叫上一声:“叶夫根尼,亲爱的!”但没等儿子回头看她,便拨弄着提包穗子悄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支起脸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你最好问问叶夫根尼午餐要吃什么:白菜汤呢,还是红菜汤?”“你干吗自己不问?”“怕他讨厌呀!”但过不多久,巴扎罗夫本人也不再固执己见,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绪不宁,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疲倦,甚至行走的时候也不是迈着那种坚实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独个儿出去散步,他寻觅与人共话的机会,他到客厅去喝茶,和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起去花园遛达并且一起抽“闷烟”,甚至有一次还打听起阿历克赛神父的近况。瓦西里·伊凡内奇对他这种变化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持续多久。“我们的叶夫根尼真叫人担心,”他悄悄对着妻子抱怨。“如果是不满意或者生气,倒也罢了,但他那份苦恼,他那份忧伤实在可怕。他不作声——骂我们一顿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主啊,主啊!”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本来很想给他颈上挂个香囊儿避邪,但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几次三番小着心儿想探问究竟,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问阿尔卡季……可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很不乐意,只随便应付,有次他发觉父亲在谈话中又想暗中试探,不由恼道:“你干吗像是蹑手蹑脚般围着我打转儿?这方法比以前的更坏!”“哦,我没事,只是说说罢了,”可怜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回答。他把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图也毫无结果。有一回谈到了即将实行的农奴解放和社会好转迹象,他希望能引起儿子的关注,然而儿子只冷冷说道:“昨儿我在篱笆旁走过,听见本地的几个农家小子在哼着新歌:时候到了,我的心里感到爱了……瞧,这就是你说的好转迹象。”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把农民聊天,他像平时那样开几句玩笑,然后话入正题:“喂,老弟,给我说说你对生活的看法,据说你们是俄罗斯的力量和未来所在,历史的新纪元要从你们开始,由你们来发号施令制订法律。”农民或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说些类似以下的话:“我们……也能……因为……比方说,也得问问教堂里的副祭坛是啥样的。”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以讲家谱的口吻用慈祥的单调声音和气地说。“但大家知道,管我们土地的是老爷,也就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爷越凶,农民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掉头走了,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方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张绷得紧紧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问,巴扎罗夫说话时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此时已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
  “胡诌一通,舌头发痒呗!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个啥?”
  “能懂啥!”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啊,轻蔑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只像那逗人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当他面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由儿子帮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行医,同时嘲笑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背时疗法。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凡内奇毫不介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乐滋滋地听巴扎罗夫指点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语,例如,他接连几天不管必要没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绿豆小事!”只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端发愁了!”他悄悄对着老伴说,“今天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么个好助手,不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骄傲。“是呀,是呀,”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主,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那个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没闹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打躬,并用手伸进怀里,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然是只普通的牙,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过目,一面赞不绝口:
  “您瞧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几乎跳到半空里……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拔得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把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躺伏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表示惋惜说,怎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实也如此,这个病号没等到家,便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求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而我好久没动过这种手术。”
  “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房,立刻拿来了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接过,打算掉头就走。
  “请看在主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来给你消毒吧。”
  巴扎罗夫冷冷一笑。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瞧瞧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
  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如果真受了感染,现在为时已晚。”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现在,已有四个多钟点。”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
  “没有。”
  “主啊,这怎么可能?当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必备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罢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各种借口到他儿子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非但不提伤口,甚至竭力把话岔到另外的事上,其实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立誓不再来打扰。但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诘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持了整整两天,虽则儿子的神色按他偷眼所见不怎么使人放心……但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憋不住了:巴扎罗夫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菜做得不错呀!”
  “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惧怕,“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让我按一下你的脉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我也能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来,我大概受凉了。”
  “怪不得昨夜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内奇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严重的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便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去,但没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躲在半开的书橱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也没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倾听“亲爱的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瞧瞧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使她感到轻松些。早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作声,只在一旁侍候。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否好。他回答:“好些了,”便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子仿佛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一切无声无息。院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依旧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断地向他问寒问暖,结果反而使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响。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般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惶的神色从没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诘,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回她一笑,但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来由的狂笑。一大早他便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延医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火烧似的。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般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地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揍了一下。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主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打岔说,“你作为医生,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一颗颗可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定,”他终于说,“假定……就说……就说它类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忘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嘿,那只是妄想。但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偶然,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偶然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办件事……趁我头脑还能使的时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便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怎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宽慰你自己……你也宽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在思索。“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如今成了寒鸦了。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差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何必呢!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其余什么也没有。”
  他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好转的话。
  “您有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使桌子挪动了几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罢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今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搭。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①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
  ①淡泊派即斯多噶学派,是古希腊和罗马的一种哲学流派,主张淡泊以明志,不为艰辛和厄运所挫。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号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如此。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明白地说话,还在挣扎:“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又喃喃:“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奇像着了魔,他忽而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小会儿便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事。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稍退了些,他央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舒了口气。
  “感谢天上的父!”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声‘过去了’便就心安理得。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比方说,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挨打也觉得不好受,赞他一句聪明,虽没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谈吐,这可乐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拍手的样儿。
  巴扎罗夫哀伤地笑了笑。
  “那么,照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高兴,”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怎么会不派?”
  好转迹象并没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凡内奇守候在巴扎罗夫旁边,似乎有某种异常的焦虑在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到后来终于说出口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寻常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稍侧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唤了一声,跪倒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眼,不可能看到。“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些,原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任吧!我提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留下遗憾……那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则依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奇特的表情。
  “我不拒绝,如真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答道,“但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叶夫根尼,好得多了。但谁知道往后呢?这全凭主的意志,而尽过责任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转机来了,若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关系,你知道,失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别妨碍我。”
  说罢他把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辚辚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辚辚声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急步走到窗前,见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便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着制服的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手,颤抖着放到他唇上。此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国人脸型、戴眼睛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如今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天使来到了……”

  “主啊,竟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里跑出来,还没弄清所以,便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连连说,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哪听她的,而瓦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WoistderKranke?①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烦了,终于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②,”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加了一句。
  --------
  ①德语:病人在哪里?
  ②德语WertesterHerrKollege(尊敬的同行)的音读。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大夫,”他凑近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倏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位医生先生给你诊治。”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但首先得和医生先生谈一下,因为西多尔·西多莱奇(就是那县医)已经走了,不得不由我向他讲明全部病史,并且作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瞥了一眼德国人。
  “那就快商量吧,不过,不要说拉丁语,否则jammoritur①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懂。”
  “DerHerrscheintdesDeutschenmaZchtigzusein②,”这位埃司科拉泼斯③的新弟子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伊赫……哈别④……最好还是用俄语说吧,”老人答道。
  --------
  ①拉丁语:已快死了。
  ②德语:似乎这位先生精通德语。
  ③埃司科拉泼斯,罗马神话中的医疗神。
  ④德语Ichhabe(我曾经)的音读。
  “啊!原来徐(如)此……钦(请)便……”
  半小时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内奇陪同下来到书房。大夫悄悄告诉她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
  她瞅了巴扎罗夫一眼……在门口停下了,为他发烧的、死沉沉的脸色和盯着她的混浊眼神大吃一惊,她感到一阵冰冷的、难以忍受的恐惧,不由私下转念:她如真的爱过他,是决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您,”他吃力地说,“我没有料到,这是一项善举,正如您曾答应过的,我们又得以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那么仁慈……”瓦西里·伊凡内奇刚开口说。
  “父亲,请你出去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允许吗?看来,如今我……”
  他点首示意他那躺着的无力身躯。
  瓦西里·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谢谢了,”巴扎罗夫接着说,“这可以说是按皇上的礼节,听说沙皇也去看望垂死的人。”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让我们说真话吧。我完了,掉到车轮下去了,至于未来,压根儿没法想。死亡是个老话题,但对每个人说来却是新鲜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怕过……随之而来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啊,我向您说什么呢?……说我爱过您?即使是在以前,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况现在。爱是有形之物,但我的形体已经散了架了。最好说您多么楚楚动人!您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了个冷颤。
  “没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精神!”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不虚度年华。您瞧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还在蠕动。我也曾想着去摧毁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眼下,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想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言语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害怕地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请不要挫伤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觉得高兴……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须知像他们那样的人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也无法找到……俄罗斯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总得有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乱了……这儿有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把手搁到额头上。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身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
  他移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突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了……您听着……即使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罢头又落到枕上。“如今……漆黑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悄悄退了出去。
  “怎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见。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忽地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和圣像前的烛光如同惊了他似的,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伸诉!”他嘶哑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似的,“我要伸诉!我要喊冤!”满脸泪水的阿琳娜·弗拉西娅芙娜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跪倒在地。“是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堪的人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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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章恐惧的亡灵复苏1阴谋初露刚刚步入八月份。炎热的太阳就将一切烤得烫人。出租车司机原田光政在这天午后回到家中。他打开大门,从信箱中取出一封信,边看边走进了厨房。走进厨房,原田光政坐在椅子上,准备喝点冷饮,然后再睡上一小时左右的午觉。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不是拼命干活的年龄了——近六十岁了。难道这是因为自己长期辛劳而自负了吗?人的自知之明,对于原田说来还是有的。 [点击阅读]
恶月之子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0
摘要:仅点燃着烛光的书房里,桌案上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刹那间,我知道我的生活即将面临一场可怕的转变。我不是算命先生,我也不会观看天象,在我眼里,我掌中的手纹完全无法揭露我的未来,我也不像吉普赛人能从湿得的茶叶纹路洞察命理。父亲病在垂危已有数目,昨夜我在他的病榻旁,替他拭去眉毛上的汗珠,听着他吃力的一呼一吸,我心里明白他可能支撑不了多久。我生怕就这样失去他,害怕自己将面临二十八岁生命中首次孤零零的生活。 [点击阅读]
恶魔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决斗茶桌上摆着两只酒杯,杯子里各装有八成透明如水的液体。那是恰似用精密的计量仪器量过一样精确、标准的八成。两只杯子的形状毫无二致,位置距中心点的距离也像用尺子量过似地毫厘不差。两只杯子从杯子中装的,到外形、位置的过于神经质的均等,总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茶桌两边,两张大藤椅同样整齐地对面地放在完全对等的位置;椅上,两个男人像木偶一样正襟危坐。 [点击阅读]
悖论13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0
摘要:听完首席秘书官田上的报告,大月蹙起眉头。此刻他在官邸内的办公室,正忙着写完讲稿,内容和非洲政策有关。下周,他将在阿迪斯阿贝巴①公开发表演说。坐在黑檀木桌前的大月,猛然将椅子反转过来。魁梧的田上站在他面前,有点驼背。“堀越到底有甚么事?是核能发电又出了甚么问题吗?”堀越忠夫是科学技术政策大臣。大月想起前几天,他出席了国际核能机构的总会。“不,好像不是那种问题。与他一同前来的,是JAXA的人。 [点击阅读]
悬崖上的谋杀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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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博比·琼斯把球放在球座上,击球前球杆简单地轻摆一下,然后慢慢收回球杆,接着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下一击。在五号铁头球棒的随便一击下,球会呼啸腾起,越过障碍,又直又准地落到球场的第十四穴处吗?不,远非如此,结果太糟了,球掠过地面,稳稳地陷入了障碍坑洼。没有热心的观众发出沮丧的哼哼声,惟一的目击者也显得一点不吃惊。 [点击阅读]
悬崖山庄奇案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我觉得,英国南部没有哪个滨海小镇有圣卢那么令人流连忘返,因此,人们称它为“水城皇后”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到了这里,游客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维埃拉(译注:法国东南部及意大利西北部的海滨地区,濒临地中海,以风光旖旎著称)。在我的印象里,康沃尔郡的海岸正像法国南方的海滨一样迷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他听了以后说:“昨天餐车里的那份菜单上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朋友,所以这并非你的创见。 [点击阅读]
悲惨世界
作者:佚名
章节:65 人气:0
摘要:米里哀先生是法国南部的地区狄涅的主教。他是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原出身于贵族,法国大革命后破落了。他学问渊博,生活俭朴,好善乐施。他把每年从zheng府那里领得的一万五千法郎薪俸,都捐献给当地的慈善事业。被人们称为卞福汝(意为“欢迎”)主教。米里哀先生认为自己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来保护世人心灵的”。 [点击阅读]
惊险的浪漫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0
摘要:帕金顿先生与太太吵了几句,气呼呼地戴上帽子,把门一摔,离家去赶八点四十五分的火车,到市里去上班。帕金顿太太依旧坐在早餐桌前。她的脸涨得通红,紧咬着嘴唇,要不是最后愤怒代替了委屈,她早就哭出来了。“我不会再忍下去了,”帕金顿太太说,“我不会再忍下去了!”她继续想了一会儿,又喃喃道:“那个放荡女人,狡猾卑鄙的狐狸精!乔治怎么会这么傻呢!”愤怒逐渐平息了,悲伤和委屈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点击阅读]
惊魂过山车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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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惊魂过山车───1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任何人,也从未想过要告诉别人,倒不是因为我怕别人不相信,而是感到惭愧。因为它是我的秘密,说出来就贬低了自己及故事本身,显得更渺小,更平淡,还不如野营辅导员在熄灯前给孩子们讲的鬼故事。我也害怕如果讲出来,亲耳听见,可能会连自己都开始不相信。但自从我母亲过世后,我一直无法安睡。 [点击阅读]
惹我你就死定了
作者:佚名
章节:139 人气:0
摘要:“喂,你去见男朋友,我干嘛要跟着啊?”“嘻嘻,我和宗浩说好了,要带你去见他的啊^o^”晕~-_-^,这么闷热的天,本来就够闹心的了,还要去给朋友当电灯泡,可怜芳龄十八的我啊,这些年都干嘛了?我好想有个男人啊,做梦都想…“朴宗浩有什么呀?他是公高的吧?公高那帮小子太危险了,你离他们远点儿。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