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恶意 - 告白之章野野口修的笔记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告白之章野野口修的笔记
  下一次加贺刑警再来的时候,会不会已经知道所有的答案?
  这几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想着这件事。依他先前的工作进度,我很难不做出这样的联想。事实上,他正精准地、以惊人的速度接近真相,我好像随时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尤其是当我和日高初美的关系被拆穿时,我就有了某个程度的觉悟。恐怕瞒不下去了,我突然想放弃,他的敏锐让我觉得恐怖。或许我这么讲有点奇怪,不过他辞掉教职选择这份工作是正确的。
  加贺刑警带了两件证物出现在病房,一把刀子和一卷录影带。令人惊讶的是,听说那卷带子藏在被挖空的《萤火虫》小说里。我心想,这真像是日高会搞的把戏,也只有他会这么故意。如果他不是将它摆在《萤火虫》里,而是摆在其他书本的话,相信即使是加贺刑警,也不会这么简单就发现事情的真相。
  “请你解释一下这卷带子的内容,如果你想再看一遍的话,我们会向医院借来录影机和电视。”
  加贺刑警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不过光这几句话就足以让我说出真相了。因为要说明那卷录影带的内容,非讲出所有的实情不可。那里面纪录的,是非常诡奇的东西。
  即使如此,我依然试图做无谓的挣扎,打算拒绝回答所有的问题。不过,我很快就了解到这样做几乎没有意义。加贺刑警仿佛早已料到我会使出沉默以对的招数,加贺刑警自顾自地陈述起自己的推理。真是教人惊讶,略除细节的部分不谈,他的推理几乎与现实一模一样,他甚至还说:“以上的这番话,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只能算是想像。不过,我们打算就用这个当作这次犯案的动机并就此结案。老师您之前也曾说过,动机怎样都无所谓,随便警方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现在就回答你,刚刚讲的那些就算是你的动机了。”
  没错,我之前确实跟他讲过那样的话。我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与其要我讲出杀害日高邦彦的真正理由,倒不如采用别人编造的适当说法。
  当时我作梦也想不到,竟然会让加贺刑警找出真正的理由,所以,要如何处理今天的这个局面,我压根儿就没想过。
  “看来是我输了。”我强作镇定,努力保持和缓的语调。加贺刑警应该也看出来了吧?那只是虚张声势。
  “你可以说了吗?”加贺刑警问。
  “好像不说也不行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把刚刚讲的话当作事实,呈报给法庭吧?”
  “没错。”
  “若是这样,请你尽量确保内容的真实性,这样我也比较释怀。”
  “我自行推理总会有不正确的地方。”
  “不,几乎没有,真了不起!不过,要补充的地方倒有几个,此外还牵涉到名誉的问题。”
  “事关老师的名誉吗?”
  “不,”我拚命地摇头,“是日高初美的名誉。”
  好像懂了似地,加贺刑警点了点头,接着他向同行的刑警示意,要他开始准备记录。
  “请等一下!”我说,“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回答吗?”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有点长,有些部分我得在脑中先整理一下,如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难免有未能尽实表达的遗憾。”
  “起诉书写好后,我们一定会让你过目的。”
  “我知道,不过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希望自白的时候,能用我自己的话来陈述。”
  加贺刑警沉默了数秒后说道:“你想亲手写自白书?”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这么做。”
  “我知道了,这样我们也比较轻松,你需要多久时间?”
  “一整天就可以了。”
  加贺刑警看了下手表,说道:“明天傍晚我们再来。”接着就起身走了。
  这就是我写这份自白书的原委。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以提供他人阅读为目的所写的长篇文章吧?也就是说,这将是我最后的作品。思及至此,我告诉自己,一点都不可马虎,不过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讲究词汇的修饰。
  就像我一再跟加贺刑警说的,我和日高邦彦再度相逢于七年前。当时日高已经成为正式作家,距离他获得某出版社的新人奖也已经过了两年。他出版了以得奖作品为主轴,结合其他短篇作品的单行本,另外还写了三部长篇小说。“令人期待的后起新秀”——我记得当时人家是这么评价他的,不过,每当有出道不久的作家出书,出版社总是如此歌颂……
  因为我们是童年故友,所以打从他出道以来,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事。我一边觉得他很厉害,一边嫉妒着他,这点我不否认。怎么说呢?因为当时的我也以写作为终生职志。
  事实上,我和日高从小就不断谈论这样的梦想。我们两个都喜欢阅读,如果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书,就会互相告诉对方,彼此交换欣赏。是他告诉我“福尔摩斯”和“鲁邦三世”的趣味,而我则推荐儒勒·凡尔纳给他。
  日高常说:“像这样有趣的书,我也想写看看!”“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作家。”这种话他就是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我不像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但却也说过那是我憧憬的职业。
  这种情况之下,被他超越的我多少有点嫉妒,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相较于他的成功,我连作家的边都还沾不到。
  不过,毕竟他是我的旧识,会想要帮他加油是无庸置疑的。况且,对我本身而言,这也许是个机会?透过日高,说不定我能认识几个出版社的人。
  有了这样的打算,我真的恨不得马上就去见他,不过,我料想到,就刚成名的他而言,即使是童年挚友的鼓励也只是锦上添花,徒增腻烦感而已。所以我打算妤好读过他的作品后,再去向他庆贺。
  而在他的刺激下,我也总算开始认真创作。学生时代,我曾和几个朋友编过类似小报的东西,打那时开始,我就已经在写小说了。
  我从多年酝酿的几个题材中选出一个有关烟火师傅的故事,开始写作。我老家隔壁住了一名烟火制造师傅,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曾多次到他的工作室去玩,当时他大概七十几岁吧。听那位老伯讲有关烟火的事非常有趣,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我想到,如果把老伯讲的故事铺陈开来,不就是一本小说了吗?平凡的男子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投身于烟火的制作……思及这样的情节,我开始着手写作。《圆火》,是我为这部作品取的名字。
  就这样经过了两年,我终于下定决心写信给日高。信里我告诉他,我已经读过他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希望他多努力。我为他加油,同时也表明了希望能够见上一面。
  没想到,很快就有回信了。不,说回信好像奇怪了点,事实上,是日高打电话到我家里,我在信里也把自己的电话写了上去。
  他十分念旧,仔细一想,打从国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好好聊过。
  “我听我妈说,你成了野野口老师了?有份安定的工作真好,我到现在都还过着既没薪水又没奖金的日子,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他说完后,似无心机地笑了。他之所以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潜意识的优越感作祟,不过我并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我们在电话里讲好下次见面的事,先到新宿的咖啡厅碰头,再去后面的中华餐馆用餐。当天我就穿着刚从学校下班回来的西装,而他则穿着夹克、牛仔裤。
  “原来这就是自由业者的打扮啊!”记得当时我有很特别的感触。
  我们谈起过往,并聊起共同朋友的近况,之后话题就一直绕着日高的小说打转。在得知我真的读过他的所有作品后,日高显得非常惊讶。据他所说,就连跟他合作的编辑,也有半数以上连他的一本书都没读过,这真教我意外。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开心也很多话,不过,当我提到书籍的销售成绩时,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阴郁。
  “光拿到杂志的新人奖,书是卖不好的,因为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它。同样是得奖,如果是著名奖项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心想,就算已经实践梦想,成为真正的作家,还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啊。
  后来我仔细一想,或许当时日高已在写作的路上碰到了瓶颈,意即所谓的低潮,而他迟迟找不到克服的方法?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情况。
  我告诉他,事实上自己也正写着小说,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作家,我连这点都向他坦白了。
  “有没有完成的作品?”他问我。
  “不,说来惭愧,我还在写第一本书,应该不久就可完成了。”
  “那等你写好了再拿过来,我看一看,如果不错的话,就把你介绍给认识的编辑。”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我写起来就更来劲了。我一点人脉都没有,还想说要去参加哪家的新人奖呢!”
  “我劝你还是别大费周章地去参加什么新人奖,那个靠的全是运气,如果一开始不合筛选者的胃口,初选阶段就会被刷下来,即使再好的作品也一样。”
  “这我倒是听过。”
  “是吧?还是直接找编辑比较省事。”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
  “作品完成后,我会马上联络你。”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有了具体的目标后,我写作的决心也不一样了。原本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才写到一半的故事,却在和日高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用稿纸来算,是好几百页的中篇小说。
  我和日高联络,跟他说书已经写好,请他帮忙看。他要我把书快递到他家,于是我影印了一份,将它寄了出去。剩下来的就是静候他的回覆了,从那天起,我连在学校都无心工作。
  不过,日高迟迟未和我联络,我心想他应该很忙,没打算马上打电话催他。不过,在我脑海的一角不禁揣测着,他会不会觉得那部作品很糟,而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日益膨胀。
  寄出稿子后已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的回覆教我好生失望,他说他连看都还没看。
  “不好意思!最近正在处理一件很棘手的工作,所以抽不出时间。”听到他这么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关系,反正我不急,你就先把你的事处理好吧。”我反倒鼓励起他来了。
  “抱歉!那本书刚寄来的时候,我就马上看了,不过只翻了开头的部分,好像是讲烟火师傅的故事?”
  “嗯。”
  “你写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个老爷爷吧?”
  日高似乎还记得那位烟火老师傅,我回答:“是的。”
  “我觉得好怀念喔,想说要赶快把它读完,不过却没有办法。”
  “你手头这份工作要忙到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还要一个月吧?不管怎样,我读完了会马上和你联络。”
  “嗯,拜托你了。”
  我挂了电话,心想写书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时,我对日高根本毫无戒心。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虽然我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困扰,不过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还是忍不住拨了电话。
  “抱歉!我还没看完。”他的回答又再次令我感到失望,“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那是无所谓啦……”说老实话,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于是我说,“如果你很忙的话,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譬如说编辑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连内容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就算要介绍给人家好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先看过。如果你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回给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想说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把它读完的,我答应你。”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我说完后就挂上电话。
  然而,不出所料,过了两个礼拜,他依然没有回覆。我抱着可能惹恼他的觉悟,再次打了电话过去。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让我有点担心。
  “你看完了吗?”
  “嗯,刚刚看完。”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强忍住想要质问的冲动。
  “你觉得怎样?”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
  “嗯,这个嘛……”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怎样?你要不要过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话让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不有趣而已,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不过,他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说有事要跟我详谈,可见他已认真把书读过一遍了。
  “我一定会去打扰的。”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上他家登门造访。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这次的拜访会对我往后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那时,他才刚买了现在这个家。虽然他对外宣称房子是靠他上班时存下的积蓄买的,不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吧。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还好他后来成了畅销作家,否则这样的豪宅似乎与他不太相称呢。
  我带了威士忌当作礼物,来到他住的地方。
  日高以教练之姿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讲正确一点,应该说是注定相遇的两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泡咖啡,然后就领着我进入工作室里。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不过他迟迟未进入主题。他谈起最近发生的社会案件,一味询问我教师工作的情形,就连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终于我忍不住问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的话,希望你能老实告诉我。”
  他总算收起嘻皮笑脸,告诉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是很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是很坏,但也没有很好,是吗?”
  “嗯,老实讲,是这样没错,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说好了,就好像材料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不过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的格局太小了?”
  “好像是吧。”接着他继续说道,“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文笔还说的过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的话,是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教我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比较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针。
  然而,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在一个题目上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来还蛮有道理的。
  于是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然而,实际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是写第二本的时候,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语用法,也会让我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的,可是这次的作品却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于这件事,我好像神经质了一点。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第二本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难产了,不过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年故友,又曾玩在一块儿,所以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现役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藉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吧。因为有一次他曾不小心泄漏,自从成为作家以后,和人群就日渐疏远了。

  不过,我去日高家还有别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总是笑脸迎人的。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加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当然,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就会和日高比较速配吧?不过,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联络就登门造访,藉口说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她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去了,我也只好寒喧一下就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退,却一点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就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串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地轻声娇笑,教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遗憾的是,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回应。
  “感觉上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感想——“少年迷恋年长女性的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最教我受伤,因为日高评为“缺乏真实感”的女主角,是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作兴趣去写会比较好。”
  这些话发挥不了安慰的作用。曾经,我自我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个成绩了吧。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打起精神来!”这个时候,就连初美温柔的鼓励也起不了作用了。
  大概是深受打击,加上长期睡眠不足的结果吧?在那之后,我的身体每下愈况。感冒迟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此时,我深切体会单身生活的辛苦,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的感觉几乎把我给淹没了。
  这时,喜出望外地,幸运从天而降。这我也跟加贺刑警说过了,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当我透过门孔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智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得了感冒没有去学校上班。”她这么说道。前天日高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于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甚至连材料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晕沉沉的,当然那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的缘故,我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这从以前就一直困扰着我,不过,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这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跟他说我要来。”这是她的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是无所谓啦。”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心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我决定请她吃饭,因为送礼物的话,难保不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她还是答应了我。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就约那时候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跟加贺刑警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一点轻薄之心都没有。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萌芽的吧?
  不过,一阵浓情蜜意后,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令人惊讶的消息,是有关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骗你。”她悲伤地说。
  “什么意思?”
  “他阻碍你成为真正的作家,想让你放弃作家的道路。”
  “那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你写的作品比他的有趣,所以他才会嫉妒。”
  “怎么会?”
  “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不,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不过,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释来他的怪异行为。”
  “怎么说呢?”
  “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神去读。他曾经说过,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连自己的品味也会跟着降低,他甚至还说,随便翻一下能交代过去就算了。”
  “耶?是这样吗?”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迳庭,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不过,等他开始读了之后,他就整个人沉迷其中。他的个性我很清楚,没耐性的他,只要稍觉无趣,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丢到一旁,因此他会那么认真读你的小说,只能说是被你所描写的世界给吸引了。”
  “但是,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
  “所以我才会察觉他的企图。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那是骗人的。我想他是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吧?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却说不有趣,我听到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如此辩称。不过,她很坚决地否认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听她的口气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没想到,她是这么看待恋爱一场才结为连理的丈夫。
  不过,仔细一想,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哪有我趁虚而入的份?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初美还告诉我,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显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几乎丧失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他才会感到嫉妒,她说:“总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你应该找个更有心帮你的人才是。”
  “不过,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的话,他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干嘛还帮我看第二本小说……”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他让你抱着希望,好藉此牵绊住你。事实上,说要帮你介绍出版社什么的,根本没那回事。”初美以不同于以往的激烈语气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的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不过,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八道。
  “总之,再观察一阵子好了。”我说。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初美显得有点担心。
  不过,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防着日高,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日高是个观察敏锐的人,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肯定会察觉出什么。
  话虽如此,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不过,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偷偷商量的结果,决定由初美到我家来。我想加贺刑警应该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来,左邻右舍几乎没看过有人从我家里出入。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在无人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奇怪的谣言传出。
  初美算好日高出门的时间后,就到我这儿。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却好几次煮了饭,陪我共进晚餐。那时她总是穿上她最喜欢的围裙,是的,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看着她穿着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感觉上就好像新婚夫妇一样。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我们两个总是相对无言,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
  “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那该有多好。”我们经常这样讲。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做着这样的梦。
  终于,有一天,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日高因为工作要到美国出差一个礼拜,就他和编辑两个人去,初美留下来看家。
  我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于是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我已经找好旅行社,甚至连订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几天也无所谓,能够像夫妻一样地相处,对我们而言,就像是神话一样。
  不过,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如您所知,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日高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原本好像是为了某杂志的企划,却在临行前计划喊停,详细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不过相较于我们,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以往。即使才刚见面,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
  可是,她来找我的次数却从那时起明显减少了。我得知理由后,整个脸都发白了,初美说,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接着,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她说:“我们分手吧!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会报复,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我没有关系,只是……”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按照日高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话虽如此,我却无法想像要和初美分手的情况。
  在那之后,我不知烦恼了几天。我把教书的工作抛在一边,苦苦寻思解套的方法,终于我决定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贺刑警已经完全猜到,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多做强调——我决定把日高杀了。
  我写得这么干脆,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不过,老实说,我没犹豫多久就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坦白讲,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作是自己的财产。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却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敢说我没有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当然,对于我的提议,初美坚决反对。她甚至流着眼泪,要我不要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然而,她的眼泪却教我更加疯狂,我激动地表示,除了杀死日高以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就算我失败了,甚至被警察抓去,我也绝对不会连累你的。”我这样跟她说。你大可指责我,骂我被爱冲昏了头,我无话可说。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又或许了解除非这样,否则我们无法在一起,初美终于下了决心,甚至说要帮忙。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不过她非常坚持,不肯让我独自一人冒险。
  就这样,我们计划着如何杀死日高。虽说计划,却不怎么复杂,我们打算把它做成强盗入侵的样子。
  然后,十二月十三日那天来了。
  深夜,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刑警已经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裤子配上黑色的夹克。我原本应该蒙面的,如果这么做,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不过,那时我并没想到要把脸遮起来。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窗户没有上锁,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我屏住呼吸爬进屋内。
  房间一隅的沙发上,日高正躺在那里。他面朝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隔天他有一件工作要交,所以今晚得一整夜都窝在工作室里。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了,这也是我们选择今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跑去睡觉。因为初美在消夜里动了手脚,她放了安眠药。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也不用担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样子,我确信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他工作途中突然睡魔来袭,所以躺在沙发休息,初美确认他已经睡着后,就把房间的灯关掉,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
  说老实话,我个人比较偏好勒毙的方式。用刀子戳剌,光想就觉得恐怖。不过,要假装成强盗入侵,用刀子当武器会比较有说服力,打算闯入民宅的匪徒一定会带着比较像样的凶器。
  要刺哪里才能迅速结束他的性命呢?我没把握,心想还是刺胸好了。这时,为了握紧刀柄,我脱下一直戴着的手套,想说待会儿再把指纹擦掉就行了。于是,我两手紧握着刀柄,将它高举到头顶。
  就在此刻,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日高睁开了眼睛。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就这么举着刀子,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相对于我的愕然,日高的动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制服了我,刀子也离开我的手上。我不由得想起,从以前开始,他的运动细胞就一直很好。
  “你想干嘛?为何要杀我?”日高问道。当然我无法回答他。
  于是他大声叫唤初美,不久,脸色铁青的初美进入屋内。从日高的声音里,她当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电话给警察,说是杀人未遂!”日高说道。
  不过,初美没有动作。
  “怎么了?赶快打电话啊!别慢吞吞的!”
  “这……这个人可是野野口啊。”
  “我知道,不过,这不构成饶恕他的理由,这个男的竟然想杀我。”
  “说老实话,我……”
  初美想说自己也是共犯,下过,日高却阻止她说下去:“你别说废话!”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日高发现了我俩的计划,于是他假装睡着,等我来自投罗网。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头,一边说道,“你听过防范窃盗条例吗?里面记载着关于正当防卫的事。如果有人怀着不法意图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被问罪。你不觉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吗?就算我现在把你杀掉,也没有人会说第二句话。”
  他那冷酷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动手杀我,却可以预见他会给我不亚于此的折磨。
  “不过,这样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会感到痛快……看来只好把你送去派出所了……”说到这里,他看了初美一眼,阴险地笑了笑,接着又把锐利的目光栘回我身上,“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不管我有多正当的理由可以杀你,把你送进监狱,对我的人生也没啥作用。”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毛。
  终于,他松手放开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将它捡了起来。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赶快从窗户逃吧。”
  我惊讶地看着日高,他正微微地笑着。
  “干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你赶快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
  “现在让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赶快出去吧。只是……”他让我看他手上的刀子,“这个我要当作证据留着。”
  我心想,那把刀子真的可以当作证据吗?虽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纹。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日高说了:“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下次也让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么呢?当场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望向初美,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只有眼眶红了。人类竟然会有如此的悲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之后也没再见过。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况下,我踏上了归途。就此消失好了,同样的念头我不知兴起多少次。不过,我终究没这么做,因为我心里挂念着初美。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不认为日高不会报复,只是不知以何种形式呈现,教我一直害怕着。
  当然我没再到日高家去,也没跟初美见面,我们只通过几通电话。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经全忘了。”她这么说道。不过,日高怎么可能忘记?他的安静沉默,反倒让我觉得更加诡异。
  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我在书店知道了这件事。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猜到了,没错!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圆火》改写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梦。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不,应该说不愿相信。
  仔细一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
  对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说得简单一点,那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而作家爱着自己的创作,就好像父母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一旦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在人们的记忆里,《死火》将永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只有我出声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不过,日高早已预见,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错,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我向日高抗议,他必定会用这句话堵我吧?
  “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就闭嘴。”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揭发作品被窃的事,就得觉悟自己潜入日高家、想要杀害他的事也会跟着曝光。
  有好几次,我想跟警方自首,顺便告诉他们《死火》抄袭我的《圆火》。实际上,我甚至已经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
  不过,我还是放弃了。当然,我害怕以杀人未遂的罪嫌被逮捕,但更教我害怕的是,初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也会追根究柢找出证据。没有她的帮忙,事情怎能顺利进行?不,在这之前,日高就不会放过她。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就好。看到这里,警方一定会苦笑地想,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英雄?我承认,我是自我陶醉了点。可是,若不是这样,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有时她会趁着日高不注意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不过,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无意义的话语。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没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觉得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这样。就算和心爱的人讲话,也无法让我开朗起来。我感到无比绝望,情绪荡到谷底。
  讽刺的是,《死火》一书大受好评。每次看到报章杂志谈论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割。作品获得肯定,让我觉得很高兴,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现实——被褒扬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为话题人物,甚至还获得颇具公信力的文学大奖。当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懊悔吧?好几个夜晚,我失眠了。
  就这样,我郁郁不乐地过着日子,有一天,玄关的门铃响了。透过门孔向外望,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站在那里的人竟是日高邦彦!自从我闯入他家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装自己不在家。我恨他窃取我的作品,但另一方面,却也对他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打开了门,日高挂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哪里。
  “你在睡觉吗?”他问,因为我穿着睡衣。这天是礼拜天。
  “不,我已经起来了。”
  “是吗?没吵到你睡觉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内窥探,“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是好啦,不过屋里很乱。”
  “无所谓,又不是要拍艺术照。”
  成了畅销作家,拍照的机会也多了是吗?何必来此炫耀。
  “倒是,”他看着我,“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肯定有很多话。”
  我沉默不语。
  我们往客厅的沙发走去,日高好奇地四处打量。我有点紧张,不知哪里还留存初美的痕迹。初美的围裙已经洗好,收进柜子里了。
  “就一个单身汉来说,你这里还蛮整齐的嘛!”他终于说话了。
  “是吗?”
  “还是……有人会过来帮你打扫?”
  听到这句话,我不自觉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冷笑,显然地,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关系。
  “你说有话要谈,是什么?”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催促他赶紧表明来意。
  “唉,干嘛这么心急?”他抽着烟,聊起最近轰动一时的政治贪渎事件。这样慢慢地戏弄我,他肯定觉得很有趣吧?
  终于,我的忍耐到达极限,正当我想要发作的时候,他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对了,说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觉地挺直背脊,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虽说凑巧,但我还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说声抱歉。你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圆火》……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双眼圆瞪,凝视着日高镇静地说出这话的表情。凑巧?雷同?如果那不叫抄袭的话,干脆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马上接下去讲:“不过,光解释为凑巧似乎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我在写《死火》的时候,因为读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这点我无法否认。或许某些根植在潜意识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给引发出来了。作曲家不是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吗?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与别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讲。这时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这个男的真以为我会相信这番鬼话?
  “不过,这次的事情,你没有追究,真是太好了。毕竟我俩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还有过去的情份在吧?你没做出冲动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态度,对彼此都好。”
  我心想,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吧?
  “不要轻举妄动是正确的,今后也请你把嘴巴闭好,别再提起这件事,这样,我也不会把你杀人未遂的事说出去……”
  接着日高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开始才是重点。”他翻起眼睛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我刚刚讲的,因为种种要素的结合,产生了《死火》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进而换来文学大奖的殊荣。这样的成功如果只是昙花一现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知觉血液正从我脸部流失,日高打算故计重施!就像《死火》改写自《圆火》一样,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草稿,当成自己的新书发表。话说回来,我还有一本小说寄放在他那里。
  “这次你打算抄袭那个是吗?”我说。
  日高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你会用那种字眼,抄袭?”
  “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没关系吧?不管你如何狡辩,抄袭就是抄袭!”
  我出言激他,他却一脸祥和,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好像不是很了解抄袭的定义。如果你有《广辞苑》的话,不妨查查看。那里面是这么写的:抄袭——擅自使用别人的部份或全部作品。哪,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经许可的使用才是抄袭,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不叫抄袭。”
  我在心中暗自驳斥,《圆火》正是被你擅自盗用了。
  “你打算再次把我的作品当作草稿来创作小说,却要我装聋作哑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耸了耸肩:“你好像有点误会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笔交易,而交易的条件对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对抄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会向警察告发那晚的事吧?”
  “你不要那么冲嘛!我不是已经讲过,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我所讲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这种事还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别吗?我心想。然而,我还是一语不发,盯着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觉得你是有成为作家的才能啦。不过,这和能否成为作家完全是两回事;再进一步讲,能不能成为畅销作家也和才能没有关系,要达到那个地步,得靠点特别的运气才行。那就仿佛是个幻想,若有人企图摘取它,只会大失所望而已。”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预期的痛苦时期。
  “你一直以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采是吧?当然这无可否认,不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讲难听一点,如果这本书不是用我的名字而是用你的,你猜会怎样?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
  “我可以肯定绝对不行,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所忽略,你只会感到空虚,就好像往大海投入小石子一般。”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但我却无从反驳。关于出版界,我还是有些基本常识的。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我说,“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吗?”
  “我要说的是,对那本书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出真相罢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得有一大堆麻烦的条件配合才行。”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彦。”
  “你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惊讶嘛!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还是日高邦彦,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成书籍的贩售商标,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
  “简单的说,你是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啰?”
  “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我不是很喜欢,”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不过,讲明一点是这样没错。”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瞧:“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无意冒犯,刚刚我也讲了,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你先听嘛!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那出单行本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这还不坏吧?”
  “四分之一?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
  “那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的话,你以为能卖掉多少?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卖出的四分之一吗?”
  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的话,不要说四分之一了,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啰?”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他那冷冶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我本想说不要撕破脸的,不过你没这个共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后,日高从身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了。”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影带。这时候,我还没明了过来,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
  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萤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所显示的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间结冻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计划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的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影带只拍到这里,不过,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好了,那当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影带后,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经讲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他说的就是这卷录影带吧。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时机刚刚好。
  “看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是吗?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所以你事先就把摄影机准备好了?”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我连作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和谁讲了吧?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要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讲正确一点,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于是他假装我已经说了。
  见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影机的原因,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搞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所以,会拍到那种画面,我连作梦也想不到呢。现在,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影带,是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得这么白,你这不是装傻吗?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拷贝的,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不过,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他而言,总算是突破障碍了吧?
  “我再跟你联络。”说完后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我照常到学校上班,不过,可以想见的,课上得一蹋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一举刊载了日高的小说,是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我以无法控制的颤抖双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说。这中间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本作品为蓝图所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我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找不到我,也别想更动户籍,否则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那我要以何维生呢?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可以从事劳动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的事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边?一思及此,我就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单行本,销售的状况十分不错。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里一看,是一迭钞票。有两百万日币,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的。”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共同合作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现今也不少见,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好像把妇女强暴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吭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日高说的话虽然无情,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
  “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些什么东西。”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从,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影带的事吧。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了解,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说的架构。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办到。”
  不过,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话。
  “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藉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骗人。”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在哪里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不过,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吧?”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会负责把它琢磨成可卖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一下,自己进入隔壁房间。
  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就在这个时候,日高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
  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着他讲,“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做的最大攻击了。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回去。
  而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你有东西忘了。”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他耸耸肩,把东西收了回去。
  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不过,这时的我应该说是已经死心了呢?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
  总之,我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经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满,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还说:“如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坦承意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比较好的话,不用顾虑我也没有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随时都做好被责罚的准备。”
  初美已经察觉,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为不想连累到她。听到她这番话,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就算无法见面,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会想办法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可是,我对不起你……”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老实说,今后要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我嘴里说一定会有办法,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自欺欺人的。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的话,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可是,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没错,初美死了。那像噩梦一样的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是从报纸得知了消息,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报导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来得详尽。
  虽然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不过报纸并未对这是起单纯意外的说法产生怀疑。
  后来,我也没有听说有任何其他的解释。不过,从听到消息以来,我就一直坚信,那绝对不是意外。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至于动机,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吧?
  仔细一想,或许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意图杀害日高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叫做虚无吧?那段时间,我只是具行尸走肉,我连跟随她自杀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的状况不好,经常向学校请假。
  初美死后,日高依然继续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创的作品。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大大的信封袋里,放入三十枚左右的A4纸张,是从文字处理机列印出来的。
  最初我以为那是本小说。不过,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那是初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日记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写,她如何与化名N(即我)的男子陷入情网,并共同谋策杀害亲夫的计划。另一方面,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后,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到这里为止,写的几乎都是事实,不过,很明显的,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请丈夫原谅自己的过错。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决定两人重头开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初美遭逢了交通事故,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也说不一定。
  而我则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我心想。然后,那天晚上,日高打了电话过来。
  “你读了吗?”他说。
  “你打算怎样?竟然写那种东西。”
  “我打算下个礼拜把它交给编辑,应该下个月的杂志就会登出来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么做,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吧。”日高异常冷静,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讲出来。”
  “你要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
  “哦?”他一点也不紧张,“谁会相信这种鬼话?你连证据都没有。”
  “证据……?”
  我忽然醒悟,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想要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经不可能了。接着我又想到,初美死了,这代表着唯一的证人也死了。
  “不过,”日高说,“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想说什么,我终于有点懂了。果不其然,他说:“五十张稿纸。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说,我倒是不介意拿它交给编辑。”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设计好圈套,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帮他代写。而我真的束手无策,为了初美,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流出去。
  “什么时候要写好?”我问。
  “下个礼拜日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就挂断了电话。
  严格来说,就是从这天起,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之后,我先后帮他写了十七篇短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片里,存的就是这些作品。
  加贺刑警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吧?不过,老实说,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他就不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诸于世,这样对我来说反而比较轻松。说也奇怪,经过两、三年后,我和日高真的成为合作无间的伙伴。
  他会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不过,对我,他或许也有这么一点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我就放了你,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过,你只可以写儿童小说,不准来抢我的饭碗,知道吗?”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作梦,总算可以自由了!
  后来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而日高也想藉此机会,跟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吧?
  新婚的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而我的迫不及待恐怕更甚于他们。
  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我拿着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前往日高家。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片给他。他到加拿大以后,我要送稿子就得用传真的,因为我没有电脑的通讯设备。而《冰之扉》的连载一结束,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破灭。
  从我手里接过磁片的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我敷衍地听完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对了,之前的那些东西呢?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
  “之前的东西?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忘记,但不这样逗你,他就不痛快——这就是日高的个性。
  “笔记本,那些笔记啊!”
  “笔记?”他装蒜似地摇了摇头,接着“啊”一声地点了点头,“那些笔记呀,我忘了。”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八本老旧的大学笔记。没有错,那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东西。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只要有这个在手,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而我就能和他处在对等的关系。
  “你好像很高兴呢。”他说。
  “还好啦。”
  “不过,我在想,你要那些笔记有何意义?”
  “意义?应该有吧?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所写的。”
  “是吗?不过反过来解释也通吧。也就是说,我也可以想成,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
  “你说什么?”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蒙混过去吗?”
  “蒙混?到底是谁在蒙混啊?不过,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第三者看的话,我也只好这么说了。你说,第三者会相信谁的话?算了,我不想为了这个跟你争辩。只是,你若以为取回笔记,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的话,我想那是你的错觉。”
  “日高,”我瞪着他,“我不会再帮你捉刀了,我替你写的小说……”
  “《冰之扉》是最后一本,对吧?这事我知道了。”
  “那你为何还讲那样的话?”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日高的嘴角浮现一抹冶笑,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没打算放过我,一旦有需要的话,他还会再利用我。
  “录影带和刀子在哪里?”我问他。
  “录影带和刀子?那是什么?”
  “你别装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影带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着,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这么说的同时,房外有人敲门,理惠走了进来,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日高却说要见她,他这样做,只是想把我打发走。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跟理惠道别后,走出了玄关。在笔记里,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门口,然而,正如加贺刑警所指出的,事实上只送到玄关而已。
  步出玄关后,我又折回庭院,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然后我就蹲伏在窗底下,偷听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话。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强敷衍她。那女子质疑的《禁猎地》一书,全是我写的,日高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
  终于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回去了,不久理惠也离开了家,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他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我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今天,恐怕以后再也没办法从日高的魔掌逃脱了。我有了一定的觉悟。
  窗户没有上锁,多幸运!我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等日高上完厕所回来,手里紧握着黄铜纸镇。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等他进入屋里,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敲去,他立刻就昏倒了。不过,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为求保险起见,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如加贺刑警所推理的。我利用他的电脑,制作不在场证明。我得承认,这个技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字面上写的,那确实是骗小孩的技俩。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要被发现,同时,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不会曝光。我请理惠一等到日高的录影带从加拿大寄回来,就马上通知我,也是为了这个。
  可是,加贺刑警挖掘出了我的秘密。老实讲,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十分痛恶。当然,就算我恨加贺刑警也于事无补了。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影带藏在挖空的《萤火虫》中时,我非常惊讶。《萤火虫》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内容描写妻子及情夫共同谋害主角的那段,不用说,是起自于那晚的灵感。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再和书的内容做一比对,加贺刑警很快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就这点来说,我不得不佩服日高的心思缜密。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先前,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造成警方很大的困扰,不过,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现在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最先登上月球的人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最先登上月球的人--一、结识卡沃尔先生一、结识卡沃尔先生最近,我在商业投机上遭到了丢人的失败,我把它归咎于我的运气,而不是我的能力。但一个债权人拼命逼我还债,最后,我认为除了写剧本出售外,没别的出路了。于是我来到利姆,租了间小平房,置备了几件家具,便开始舞文弄墨。毫无疑问,如果谁需要清静,那么利姆正是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在海边,附近还有一大片沼泽。从我工作时挨着的窗户望去,可以看见一片山峰。 [点击阅读]
最后的明星晚宴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浅见光彦十二月中旬打电话约野泽光子出来,照例把见面地点定在平冢亭。平冢亭位于浅见和野泽两家之间,是平冢神社的茶馆。据说神社供举的神是源义家,至于为什么叫平冢神社,个中缘由浅见也不清楚。浅见的母亲雪江寡妇很喜欢吃平冢亭的饭团,所以母亲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浅见必定会买一些饭团作为礼物带同家。浅见和光子在平冢亭会面,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考虑,而且饭团店门前的氛围也不适合表白爱意。对此,光子也心领神会。 [点击阅读]
最后的莫希干人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美国才开始摆脱对英国文学的依附,真正诞生了美国的民族文学。而书写这个文学《独立宣言》的代表人物,是欧文和库柏,他们同为美国民族文学的先驱者和奠基人,欧文被称为“美国文学之父”,而库柏则是“美国小说的鼻祖”。库柏的长篇小说《间谍》(一八二一),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蜚声世界文坛的小说。他的代表作边疆五部曲《皮裹腿故事集》,影响更为广远;而《最后的莫希干人》则为其中最出色的一部。 [点击阅读]
最后致意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我从笔记本的记载里发现,那是一八九二年三月底之前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们正坐着吃午饭,福尔摩斯接到了一份电报,并随手给了回电。他一语未发,但是看来心中有事,因为他随后站在炉火前面,脸上现出沉思的神色,抽着烟斗,不时瞧着那份电报。突然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眼里显出诡秘的神色。“华生,我想,我们必须把你看作是一位文学家,"他说。“怪诞这个词你怎么解释的?”“奇怪——异常,"我回答。 [点击阅读]
机器岛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如果旅行开始就不顺,恐怕到末了都会磕磕碰碰的了。至少下面的这四位演奏家理直气壮地支持这种说法。现在他们的乐器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呢。原来,他们在附近的一个火车小站不得已乘坐的那辆马车刚才突然翻到路旁的斜坡上了。“没人受伤吧?………”第一位飞快地爬起来,问。“我只是擦破了点儿皮!”第二位擦着被玻璃碎片划得一道道的面颊说。“我也是受了点擦伤!”第三位应道,他的腿肚流了几滴血。总之,问题不大。 [点击阅读]
杀人不难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英格兰!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又回到英格兰了!他会喜欢这儿吗?路克-菲仕威廉由踏板跨上码头的那一刻,这么自问着。在海关等候入境的时候,“这个问题躲在他脑子后面,可是当他终于坐上列车时,又忽然跑了出来。他现在已经光荣地领了退休金退休,又有一点自己的积蓄,可以说是个既有钱又有闲的绅士,风风光光地回到英格兰老家。他以后打算做什么呢?路克-菲仕威廉把眼光从列车窗外的风景转回手上刚买的几份报纸上。 [点击阅读]
杀死一只知更鸟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HarperLee-ToKillAMocking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哈珀·李著PARTONEChapter1我哥哥杰姆快满十三岁的时侯,肘关节被扭断过。后来伤好了,他也不再担心今后玩不了橄榄球了,就不大为自己的伤感到不自然了。他的左臂比右臂稍短,站立或行走时,左手的手背与身体成直角,大拇指和大腿平行。这些,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只要能传球,能踢球就行了。 [点击阅读]
权力意志
作者:佚名
章节:19 人气:0
摘要:与动物不同,人在自己体内培植了繁多的彼此对立的欲望和冲动。借助这个综合体,人成了地球的主人。 [点击阅读]
杰罗德游戏
作者:佚名
章节:39 人气:0
摘要:十月的微风在屋子的周围吹拂着,杰西听到后门不时地嘭嘭作响。秋天里门框总会膨胀,必须猛地一拉才能关上。这次,他们把这给忘了。她想,在他们沉醉于爱河之前,得让杰罗德回去关上门,不然的话,嘭嘭的撞门声会让她发疯的。接着她又想,考虑到眼下的情景,那会多么荒唐,会整个儿破坏情绪的。什么情绪呢?这可是个好问题。 [点击阅读]
校园疑云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1这是芳草地学校夏季学期开学的那一天。午后的斜阳照在大楼前面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上。校门敞开,欢迎着家长和学生。门里站着范西塔特小姐,头发一丝不乱,衣裙剪裁合身,无可挑剔,其气派和乔治王朝时期的大门十分相称。一些不了解情况的家长把她当成了赫赫有名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而不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照例是退隐在她的那间圣洁的书房里,只有少数受到特别优待的人才会被邀请进去。 [点击阅读]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
作者:佚名
章节:57 人气:0
摘要:1864年7月26日,东北风呼呼地叫,一艘典雅而华丽的游船使足了马力,在北爱尔兰与苏格兰之间的北海峡海面上航行。英国国旗在船尾桅杆的斜竿上飘动,大桅顶上垂挂着一面小蓝旗,旗上有金线绣成的“E.G.”两个字母(是船主姓名(Edward&Glenarvan(爱德华·哥利纳帆)这两个字的第一个字母),字的上面还有个公爵冕冠标记。这艘游船叫邓肯号,它属爱德华·哥利纳帆爵士所有。 [点击阅读]
梦的解析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我尝试在本书中描述“梦的解析”;相信在这么做的时候,我并没有超越神经病理学的范围。因为心理学上的探讨显示梦是许多病态心理现象的第一种;它如歇斯底里性恐惧、强迫性思想、妄想亦是属于此现象,并且因为实际的理由,很为医生们所看重。由后遗症看来,梦并没有实际上的重要性;不过由它成为一种范例的理论价值来看,其重要性却相对地增加不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