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短篇小说集 - 随盲柳入眠的女子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闭眼深吸一口气,闻到风的味道,像果实味道的风。光滑的果皮、丰润的果肉、颗粒的种子。果肉在空中裂碎,种子有如打出的散弹,柔软地掐入裸露的手腕皮肤,留下鲜锐的痛楚。
  对风有这样的感觉,是很久没有的事了。长期住东京,我已完全忘记五月的风,那种活生生的奇妙感觉。即使痛楚的感触,也会被人淡忘吧。陷入肌肤内的某种痛彻骨髓的寒冷,也渐渐被忘记了。
  我就是如此-对于吹透在这条斜坡上,丰腴初夏的风-想向表弟说明什么,但还是放弃了。他才十四岁,从来没离开这块土地。对末曾经验失去的人,说明失落的感觉,是不可能的。我伸伸懒腰,左右摆摆头。昨夜喝威士忌一直到半夜,脑里的芯彷佛浸透了某种轻微酸痛的物质。
  “嗨,现在几点?”表弟问我。我和表弟的身高差二十公分左右,他总是抬头看着我说话。
  我望着手表,“十点二十分。”我回答。
  表弟将我的左腕抓到自己面前,看着表面文字。数字从反面看,稍需一点时间。然后,他放下手腕。我再看一次着手表,还是十点二十分。
  “手表,准确吗?”表弟问。
  “准确。”我说。
  他再一次拉过我的手腕看着表面。他的指头滑滑的,比外表看起来有力。
  “这个手表很贵吗?”他问。
  “不贵,很便宜。”我说。
  他没有响应。我望着表弟,他嘴唇稍稍张开,呆望着我。从唇间可看到白色的牙齿,彷佛退化的骨头。
  “很便宜啦。”我对着表弟的左耳大声重复道,“有时,便宜的反而准确。”表弟“嗯”地点头,开着嘴。我从口袋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火。表弟右耳失聪。小学时,右耳被球击中,从此听不见了。不是那种完全听不见的耳聋,而是隐约听得见的状况。有时可以听清楚,有时听不清楚,有时两边耳朵都完全听不见。根据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父亲的妹妹的说法,这是属于一种神经症。因为耳朵两侧神经平均分配,右耳的沉默,经常压溃左耳收到的声音,最后,沉默控制了全部的听觉。
  我想他的失聪,与其说是外伤,不如说是心理因素。当然真相如何我不知道,在这八年间,他四处求诊的医师们也不知道。
  “手表并不是越贵越准确,”表弟说,“我有一个很贵的手表,很不准确。后来不见了。”
  “嗯。”我说。
  “表炼有点松,不知不觉就掉了。”
  他将左手举到空中。
  “买不到一年就去了,就不再买给我了。从此我都没有手表。”
  “没有手表不方便吗?”我衔着烟问。
  “什么?”表弟说。
  “会不方便吗?”我把香烟拿在手上,重新问一遍。
  “也不会,”表弟说,“不会造成很大的不便。又不是住在山里,问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而且是我自己把手表弄丢的,不是吗?”
  “是吧。”我笑着说。
  “现在几分?”表弟问。
  “二十六分。”我说。
  “公车几分会来?”
  “三十一分。”我答。
  他沉默一会,我把剩余的香烟吸完。
  “戴着不准确的表走路也是很累的。有时没戴表反而好,”表弟说,“但我并不是故意丢掉的。”
  “嗯。”我说。
  表弟又沉默了。
  我知道,我应该更亲切多和他说话,谈谈各种话题才好。但到底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三年没看到他了。三年之间,他从十一岁变成十四岁,我从二十二岁变成二十五岁。这三年间,我自己本身所发生的事情,经过一件件检点,我发现可以和这个少年说的好象一件也没有。但是每次我说话停顿不前,少年就会以悲哀的眼神望着我,用心将健全的左耳倾向我。看到表弟这样的表情,总是使我坐立不安。
  “现在几分?”表弟问。
  “二十九分。”我说。
  公车终于在十点三十二分到来。
  跟我念高中时的通学公车比起来,这条路线的公车变得更新型了。驾驶座过大的窗玻璃有如除去机翼的轰炸机。为了确定起见,我细心阅读公车站牌号码和行程路线表。不错,没问题。公车呼地停下来,打开了后面的自动车门。我和表弟以为是前门会打开,只好赶紧跑向后门,总算踏上梯阶。已经过了七年,真的是改变很多。
  公车里比想象还拥挤。虽然没有乘客站着,却没有让我俩可以坐一起的位子。所以我们干脆站着,因为路程并不远。头一次看到这条路线的公车在这时间有这么多乘客。公车是循环路线,从地铁车站开始环绕山手线道路,然后又回到同一个地铁车站。沿线没有什么特别奇特的景物。除了早晚搭乘的人潮,一直是最多只有两、三位乘客。
  但毕竟那只是我读高中时的情况,现在应该有些改变,才造成早上十一点也客满,和我无关就是了。
  我和表弟站在公车最后方,各自抓着车上的拉环和支柱。公车好象刚启用,装潢很新。金属部分没有尘埃,座位的绒毛也很干净,新机械特有的气味飘在空气中。我观察一遍,开始瞧着贴在车内的广告。不是喜宴场所、中古车广告,就是家具店等,地方性的店铺广告。还有婚姻介绍所、租借礼服店等广告。
  表弟又抓我的手腕看时间。为什么他这么关注时间,我不太理解。其实并不急,也没有必须马上办理的事。医院预约时间是十一时十五分,大约还有三十分钟,时间充裕。
  我把手表的表面朝向表弟,让他看个够。然后收回手腕,阅读贴在驾驶座旁的车资表,准备零钱。
  “一百四十圆。”表弟算了一下,“到医院那一站,对吗?”
  “对。”我说。
  “有零钱吗?”他担心地问。
  我把手上的零钱放在表弟手上。表弟仔细选了百圆、五十圆和十圆硬币,确定刚好两百八十圆。
  “一共有两百八十圆。”他说。
  “拿好。”我说。他点点头,左手紧握零钱。我看着车窗的风景,一幕幕眼熟的景色。虽然多出了几间新公寓、住屋和餐厅,大致上,街道的变化并没有超乎想象。表弟虽然和我一样看着车外风景,他的视线像探照灯一般移来移去,并没有固定的焦点。
  公车连续经过三个站牌。我忽然注意到车内飘浮某种奇妙的气息。最先引起我的注意是说话的声音。有点奇妙的是,一种单一的调子。这么多乘客应该不至于同时间一起说话;没有人特别大声说话,而是众人的声音彷佛从同一个来源,像被风吹成的雪堆一样凝固。那种音调对听觉产生了一种不自然的刺激。
  我抓着拉环,旋转一下身体,假装不经意地浏览一番车内的乘客。我们的位置几乎只看得到乘客的背后,一眼望去,并没异样的感觉。相当平凡的客满公车。车子很新,并没有很特别的乘客。会不会是我的错觉?
  我的四周坐着七、八个老人,正以细小声音各自说着话。有两个是女人。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讲什么,但是从他们十分亲密的说话语气看来,可想而知,他们在讲一种只有他们才懂的微妙话题。他们年龄约从六十岁到七十岁,每人都带着塑料制或帆布背包皮,各自放在膝上或挂在肩上。看起来要去登山。每人胸前还以安全别针配着一小块蓝色丝带。都穿著休闲服和运动鞋。从运动鞋磨损程度看来,是经过长期使用。一般老人这样的装扮,总会令人有一种不调和的感觉,他们看起来却搭配得很妥当。
  奇怪的是,我记忆所及,这条公车似乎没有开往任何登山路线。公车爬上斜坡,穿过长长的住宅街,经过我读的高中,经过医院,绕一圈往下驶。并没有特别开往登山口。公车到达地势最高处,是一片新兴社区,也就是道路的尽头。他们可能要去哪里呢,我想不出来。
  最可能的解释就是,老人们搭错了公车。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哪一站上车,但这一带往山上缆车站的公车有好几条线,搭错路线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还有一种可能是,说不定公车路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更了。说不定这种可能性更高。因为我已经七年没有搭过这条路线的公车,老人们应该不会不小心搭错车才对。这样一想,我忽然不安起来,突然觉得车窗的风景和往昔不太一样。
  这时,表弟仍盯着我。
  “在这边等。”我低头对着他的左耳,“我马上回来。”
  “怎么回事?”他露出不安的表情。
  “不要紧,我去前面看一下停靠站,就来。”
  我穿越车内信道,走到驾驶座后方,察看印得密密麻麻的路线图。
  我先确认“28”号公车路线,找到我们搭乘的地下铁车站的站名,然后沿着路线一站站回溯,都是些熟悉的站名,路线完全和以前一样。我通学的高中名称、医院、大型国民住宅,公车就在那里回转驶下斜坡,以同样的路线返回。没错,是他们弄错。我松一口气,摇摇头,回到表弟站着的地方。
  这时我终于明白支配整个公车奇妙气氛的原因。除了我和表弟之外,公车乘客都是老人。他们背着登山背包皮,胸前都别着蓝色丝带。几个人正兴奋而焦躁地喃喃说话。我握着支柱茫然望着他们。约四十个老人,气色不错,背脊挺直,脸色红润,有点非现实的奇妙感觉。也许那是因为,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一群老人包皮围的经验,所产生的错觉。大概是吧。
  我从车上信道返回车后。椅子上的老人只顾讲着彼此的话题,没人留意我的存在。我和表弟是车内唯一的异类,但好象谁都没有察觉,或许根本没人注意。
  隔着信道,坐着两个身材小巧穿著洋装的老太婆,伸直两脚挡着信道。两人都穿很小号码的白色网球鞋。她们两只脚像波浪般上下缓缓摇晃。为什么两人要这样晃,我不清楚。也许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只是这样好玩罢了。说不定是登山前的暖身运动。我避开挡着信道的两双网球鞋,返回车后位置。
  看到我表弟才松了一口气。他右手拉着拉环,左手紧握零钱一直在等我。老人们彷佛只是围绕他身旁的一团模糊影子。不过在他们的眼里,像一团模糊影子的,也许是我们吧。我忽然想,对他们而言真正活着的是他们,我们两个才是幻觉。

  “这班公车没错?”表弟不安地问。
  “当然没错,”我保持自若,“我高中每天都搭这班车,不会错。”
  听了以后表弟才安心。
  我没说什么,只是让拉环支撑着体重,一边望着老人们。他们皮肤都晒得很黑,包皮括了后颈部。而且无例外的身材都很瘦。团体里没有掺一个肥胖的老人。男的大多穿法兰绒登山装,女的穿素雅的洋装。
  他们属于什么团体,我猜不出来。也许是登山团体,也许是参加野餐健行活动。但是这里面的每一个老人,气质和打扮都实在太相似。有如从某种抽屉里被拿出来摆在一起的样品。他们的容貌、体态、讲话方式、服装喜好,都很相似。并不是说没有个人特征。老人们还是有个别的强烈存在感。他们都很健康、血气充沛、皮肤晒黑。每个人都很清洁,动作也俐落。只是存在他们之间,却仍有某种共同的调子。大概是社会地位、想法、行动方式、教养等等所混合起来。彷佛有一种微小的耳鸣正支配着车内,不是那种让人不愉快的,而只是某种奇妙的耳鸣。
  他们搭这辆公车去哪里?我很想问坐对面的老人,问他们要去哪里。又觉得这种想法似乎多余,又打消念头。老人们属于某正当的团体,应该没搭错公车。而且就算搭错,循环路线绕一圈后还会回到原来地点,似乎无需我管闲事。
  “这次治疗会不会痛?”表弟似乎有点忧虑。
  “不知道。”我说。
  “你有没有看过耳科的医生?”表弟问。
  我想想,不记得自己曾看过耳科医生。我看过很多医生,唯独没看过耳科,无法想象医生如何治疗耳疾。
  “以前看会痛吗?”我问。
  “也不是,”表弟说,“偶尔会痛。医生塞东西在耳朵里,还有洗涤耳朵时,会痛。”
  “这次大概差不多吧。你妈妈说这次治疗方式应该不会改变很多。”
  表弟叹口气,抬头望我,“治疗方式和以前一样的话就治不好了,是吧?”
  “不一定,”我说,“这种事很难说。”
  “就像拔软木塞一样?”表弟问。我看表弟一眼,他不像在嘲讽我。
  “对象不同,感受也不同。稍微不一样的手法,也可能产生不同的意义。所以不要轻易放弃。”我说。
  “我不是说想放弃。”表弟说。
  “只是烦?”
  “嗯,”表弟说,“而且有点怕。真的,我不喜欢痛。其实和真的痛比起来,想象的痛更辛苦。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说,“一般人都是这样。”
  他右手抓着拉环,左手小拇指放在嘴里经咬,“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看到别人痛,就想象着别人到底有多痛。可是这样的想象,和那人真正经验的痛觉,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我不会讲。”
  我对表弟点头。“疼痛是最个人了。”
  “到目前为止,你最痛的经验是什么?”表弟问。
  “我?”我稍微有点吃惊。我没有想过会被人这样问。痛?
  “身体的疼痛吗?”我问。
  “是吧,”表弟说,“实在没办法忍耐的那种。”
  我两手抓着拉环,茫然望着车外风景,思索着。
  痛?
  我发现在我里面,根本没有任何痛的记忆残留。当然我有几次骑脚踏车跌断牙齿,也有手掌几乎被狗咬穿的经验。但却都没有留下真实疼痛的印象。我摊开左手找寻狗咬的痕迹,伤痕好象消失了。随着时间经过,忘得真干脆。
  “想不起来。”我说。
  “可是经验应该很多吧?”
  “是,”我说,“活得越久,痛的次数越多。”
  表弟耸肩思索。“我不想长大,”他说,“我不想经历各种不同的痛。”他左耳倾得高高的,凝视着车上的拉环,活像一个盲人。
  那年春天,发生了各种厌烦的事。我辞去工作两年的公司,离开公司后,回到家乡。本来想办完事马上回东京找新工作。但在家里过着悠闲除草、修筑篱芭的日子以后,突然兴味索然,不想回东京了。故乡街道已没什么魅力。我在港口眺望轮船、呼吸海风,逛昔时路过的店铺,其它再也没有可做的事。以前的朋友都不在了,街道失去了往日的感觉。眼前呈现的街道宛如一张厚纸板剪成的美工作品。也许是我的年纪增加,但也不完全如此。正因不完全如此,所以我不回东京了。我花了一整天除清庭院杂草、躺在屋檐走廊看书、修理烤面包皮机,每日这样过着。
  正在无事过日,姑妈正好来我家,提到要把表弟转到新的医院,问我有没有空,在刚开始时带他去几次。医院就在我以前读的高中附近,路途还算熟悉。而且我也有空,就答应了。姑妈想到我可能会请表弟吃饭,给我不少零用钱。大概是顾虑我在失业中吧。多给不妨,我就接受了。
  把表弟转到新医院,主要是因为,目前为止看病的医院几乎没有治疗效果。他失聪的幅度比以前更大。姑妈埋怨医生,医生归咎他们自己的家庭环境问题,所以吵架了。
  谁都不期待转到新医院后,他的听力能突飞猛进。周遭的人们对他的耳朵-虽然嘴里没有明说-几乎完全放弃了。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我和表弟并不是从以前就感情好。虽然我们两家住不远,大概年纪差距很多,我们并没有特别往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开始把我和表弟看成一对。他会自然把耳朵对着我,我也很疼爱他。为什么有这种印象,我一直没有想到适当的理由。我和表弟之间,其实应该没什么共同点。
  现在看着他倾斜头部,将左耳朝着我的神情,却让我受到某种感动。就像曾经听过的雨声,他的障碍造成某种夸张的举动,和我的身体紧紧结合。亲戚们把我和他看成一对的原因,我似乎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表弟问。
  我一副肩膀酸痛般地耸耸肩,摇头说,“嗯,什么时候好呢?”
  “好象不急?”
  “不急。”我说。
  “辞职了?”
  “辞职了。”
  “为什么呢?”
  “有点烦。”我说着笑了。
  表弟虽不解,也跟着笑了。换另一手抓着拉环。
  “你会担心没有钱吗,没有工作?”
  “久了就会吧,现在还好。我有储金,辞职的时候也领了一些钱。暂时还好。担心没钱,就再找工作好了,眼前先悠闲过日子。”
  “不错嘛。”表弟说。
  “是不错。”我说。
  公车内维持持续不断的说话声。公车过站不停。驾驶每经过一站都喊出站名,但谁都没有按下停车铃。没人对站名感兴趣,也没有新乘客上车。公车在无信号灯的坡道上缓缓行驶。道路很宽,路面平滑,虽然车子绕来绕去,却几乎没有摇晃震动感。每当公车转变方向时,初夏的凉风就从车窗吹进来。老人们只顾聊着他们之间的话题,无视于车外风景。凉风撩拨着老人们的头发、帽檐、围巾,他们也不在意。他们是完全安安心心坐着公车。
  公车通过第七或第八站牌,表弟开始露出不安的神情。
  “还没到吗?”
  “嗯,还没到。”我说,窗外的风景都很眼熟,我没有感觉不安。新颖的大型公车宛如狡猾的动物,紧贴着柏油道路闷声不响,沿着坡道行驶。
  表弟望着我的手表。表弟看过以后,我也看一眼手表。十点四十分。沉稳的街道,几乎看不到车子或人影。刚过上班的拥挤人潮,又是主妇们上街购物前的缓冲期。社区显得十分安静,公车几乎不停地穿过街道。
  “要到我爸爸的公司上班吗?”表弟问。
  “不,”我说,整理一下头发,“没有打算。为什么问?”
  “只是想想罢了。”表弟说。
  “你听谁说了?”
  表弟摇头,“上班的话也不错。你就会一直留在这里,而且我们家确实缺人手,大家都会很高兴。”
  驾驶员又报出站名,还是无人响应。公车没有减速继续往前经过站牌。我抓着拉环,眺望着很久不见的街道。胃底有一种沉积了许多空气的感觉。
  “我不太适合,”我说。正望着窗外的表弟赶紧把他的左耳对着我。
  “工作不合适,”我又说。说了以后,才感觉说不定会伤了表弟的心。但也没办法,没有说谎的理由。只是我的话如果做了不适当的引述,跑到姑丈的耳里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你觉得上班无聊吗?”表弟问。
  “不能说无聊,只是我有其它想做的事。”
  “嗯,”他说,大概明白了点。他没进一步问我,到底其它想做的事是什么。我和表弟开着嘴,静静眺望车外风景。
  上升斜坡道,房子逐渐稀疏。苍郁的巨木和浓密的树荫覆盖着地面。矮墙大院和上了漆的外国人住宅。风很沁凉,转弯后,海在车的后方,我和表弟的眼睛追逐着风景。
  我们到达医院,老人们还在絮絮琐琐说着话。有人提高了笑声,似乎其中一个老人说了好笑的事情,他的周围不时萦绕着笑声。我按了拉环旁的下车钮,示意表弟走向出口。虽然曾有几个老人不经意地将目光瞥向我们,大致上都对停车或谁要下车,完全不感兴趣。我们走下路面,听到车子的油压机械自动关门的声音。满载着老人的公车仍沿着坡道行驶,在道路的大转弯处消失了踪影。我仍然不清楚,老人们究竟要去哪里。
  我望着公车的行驶方向,表弟在我身旁以同样的姿势站着。他的左耳总是对着我,随时准备接收我可能要说的话。不习惯的话,这可以说是有点奇怪的姿势,好象我一直在被人要求着什么。
  “走吧。”说着,我拍拍表弟的肩膀。
  约诊时间到,我看着表弟走入诊疗室,搭电梯到一楼餐厅。我看玻璃柜摆的餐点样品,不怎么好吃的样子,但是肚子真的饿了,我只好点了看来比较不会难吃的烤饼咖啡组合。接过来尝一口后,咖啡的味道还可以,烤饼则实难吃。冷冷糊糊的,糖浆又太甜。我勉强将半个饼塞进喉咙后,剩下的实在吃不下去,只好把盘子推开。

  因为是平日上午,餐厅除了我,只有另外一家人。入院的父亲看来四十多岁,母亲带着两个小女孩来探病。小女孩是双胞胎,穿著同款洋装,两人都弓着身体正在喝橘子汁。父亲大概受伤或生病,不像很严重。双亲和两个孩子的脸上都浮着无聊乏味的表情。
  窗口前面有一片大草坪。草剪得很整齐,还有砂石铺成的散步道。各处都有洒水器,不停旋转着,为草地洒水。两只尾巴很长、叫声很大的马儿飞越草地上空,从视野消失。宽阔的草坪前是网球场和篮球场。网球场确实张着网,却没人打球。沿着网球场与篮球场,耸立宛如一面墙壁般的高大榉树。从枝叶之间可窥视海面。枝叶很繁密,虽然不能清楚看见水平线,却可隐约看到小小的波浪,在初夏太阳照射下,闪着眩目的光芒。
  窗子正下方是铁丝网围起来的家畜小屋。有五间小屋,可能以前饲养各种不同的动物,现在只剩下山羊和兔子。山羊一头,兔子两只。两只褐色的兔子在忙着吃草。山羊彷佛脖子很痒,不停往铁丝网的支柱摩擦。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宽阔草坪、海面、网球场、兔子、山羊、双胞胎女孩喝着橘子汁……这样的景色。这当然是错觉,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草坪、海面、网球场、兔子、山羊、双胞胎女孩等等,不可能在别的地方看过完全一样的。
  我喝着咖啡,两脚靠在面前的椅子上。闭上眼,喘一口气。闭上眼后,彷佛看到厚重的闇黑里,出现了一块疙瘩样的物质-某种白色钻石般的气体,有如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会膨胀、又会收缩。奇妙的东西。
  再张开眼,一家四人早已不见踪影,餐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点烟。我无聊时都是如此,眺望香烟的烟雾度过茫茫的时间。我吸一支烟,喝口玻璃杯里的水,再闭上眼,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残留在脑海。
  说也奇怪。我上次到医院是八年前。和这里完全不同外观的医院。那家医院也有餐厅,但从餐厅窗口只能看见一排夹竹桃。那家医院很老旧,充满雨后阴湿的味道。不致和这家医院混淆才对。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那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努力回想,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一件都想不起来?我的脑海浮起那年,班上几张熟悉的脸孔。但也仅只如此,和发生什么事或情境,都没有直接关连。
  并不是真的失去记忆。不如说,头里面的记忆塞得太紧,不知该如何唤出来。某种控制装置激活,就把好不容易才从头里小洞爬出来的记忆,有如剪断蜥蜴般地剪成数段,变成一堆纷散的记忆断片。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我和友人沿着海岸骑车到那家老旧医院。他的女友胸腔手术入院,我们去探病。
  不是严重的手术,她的胸部天生有一条肋骨向内弯,因此进行矫正肋骨的手术。不是很紧急,只是与其等到年纪大才做手术,不如趁年轻先做。所以才利用暑假期间手术。虽然手术本身很快就完成,由于肋骨位置太接近心脏,医师嘱咐需术后观察。入院做精密检查也好。约需入院两周。
  我们共骑一辆山叶一二五CC机车去医院。去时他开,回程我开。我没有很想跟着友人去探望女友,是他拜托我无论如何一道去的。“去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说。我和他都没有上过大医院,是什么样子没法想象。
  半路上,他在糕饼店前停下,买一盒巧克力。我一手抓着他前面腰带,一手提着巧克力盒。那天很热,我们的T恤湿透又被风吹干。如此反复好几次,有如家畜小屋的气味。友人驾着机车,一路不停大声唱歌。坐在他后面闻着他腋下的汗味,我的头快炸了。
  我们到达医院大门前,将机车停放岸边,先找树荫躺下喘口气。海滩很脏,夏季快终了,游泳人数不多。我们有十五分钟之久边吸烟边说话。我想到就是那个时候巧克力融化了。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巧克力。
  “不会有些奇怪?”他说,“也就是现在,像这样的光景,我们两人在这里。”
  “不奇怪。”我说。
  “我也知道并不奇怪,”他说,“但还是怪怪的。”
  “例如什么?”
  友人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场所或时间,一定是哪里不对。”
  八年前的事,友人现在已经死了。已不在了。
  我拉开椅子站起来,走向收款机的女孩,买了咖啡点券,交给女侍后回到桌子,再度眺望着海面。第二杯咖啡送来了,咖啡杯旁附着砂糖包皮、一小球奶精。我撕开糖包皮,将砂糖倒入烟灰缸,在上面淋上奶精,搅拌烟灰,像在拌泥土。为什么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清楚。不如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我不知不觉做了这件事。看到烟灰缸里的砂糖、奶精、烟叶混成一团烂泥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常常这样,不擅压抑感情。
  我勉强平衡身体,双手拿着咖啡杯,嘴唇接触杯缘缓缓饮下咖啡。热热的咖啡从嘴唇到达喉咙,从喉咙到达食道。我确认自己身体内完全被蒙蔽的那部分。我摊开靠在桌上的双手,合上。仔细望着手表秒针从01转到60的变化。
  我不知道。
  一项项拾起检视,都不是了不起的记忆。也不十分特别。友人到医院探望女友,我跟着去,如此而已。没有更多了。没什么特别需要想的。
  她穿著蓝色的睡衣。宽松的新睡衣。胸口上印着JC。我猜想JC的意义。是JUNIORCOLLEGE或是JESUSCHRIST的缩写?后来才知JC是某个品牌。
  我们三人坐在餐厅。吸烟、喝可乐、吃冰淇淋。她喊饿,又追加热可可和甜甜圈,她似乎总是吃不够。
  “出院要变成猪了。”友人说。
  “手术恢复期,需要营养呀。”她说。
  两人说话时,我眺望着种在窗外的一排夹竹桃。一大丛夹竹桃,彷佛一座小的森林。海涛声些微可闻,扶栏被海风侵蚀剥落,天花板的老式风扇缓缓划着,打散室内的热空气。餐厅可以清楚闻到医院气味。吃的、喝的,什么东西都带医院气味。我第一次到这种老旧医院,被这气味包皮围着,有一种茫然悲哀的感觉。
  她的睡衣胸口附着两口袋。其中一个口袋不知为什么,别着一支原子笔。是地下铁车站商店买的,很便宜的原子笔。她打开的V字型衣领,露出她没晒到太阳的白皙胸口。我一想到那胸口的深处,有一条曾被移动过的肋骨,感到很奇妙。
  再来呢,我做了什么?我想着,喝可乐、眺望夹竹桃、想象女孩的胸骨,然后呢,然后发生什么事?
  我改变坐在椅上的姿势,两肘支撑着脸颊,努力挖掘脑海里的记忆底层,彷佛用尖细的刀尖剔开软木塞。
  无论我怎么想,记忆总在半途戛然停止。我的记忆里只有“她雪白的胸骨”。其它再也没有了。或许是她的胸骨带给我太强烈的印象,使记忆凝结在一点。
  那时我一直无法想象,为了矫正肋骨位置而切开身体,割开数层肌肉,露出骨头,手伸进去,调整骨头位置,缝合肌肉,然后,已缝合的肌肉又恢复成一个女孩……等等。
  她睡衣底下没有戴胸罩。她弯下身体时,我看到从V字型领口露出的平坦乳沟。我闭上眼。那时我到底该如何,我也不知道。
  平坦白皙的乳沟。
  是了,那时我们聊着跟性有关的事。友人说的,他以加油添醋的方式说着我的糗事。我曾骑机车载女孩去海边,脱了人家衣服后却什么也没做,等等失败经验。其实并没那么有趣,但他说得实在生动,我们都笑了。
  “不要惹我笑,我一笑胸部就会痛。”她笑着说。
  “哪一个部位会痛?”友人问。
  她举起手指,比着她心脏稍上方,左边的Rx房内侧。友人对着那部位不知又说了什么,惹得她又大声失笑。我也笑着点燃香烟,一边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我看表,十一时四十五分。表弟还没出来。已接近午餐时间,餐厅开始人多起来。还有几个穿睡衣、头部绑绷带的人。餐厅混合着咖啡和牛排汉堡餐的味道。一个小女孩正在纠缠母亲,不知吵着要什么。
  我的记忆陷入完全的睡眠状态。四周的沙沙声,有如白色烟雾,在我眼前漂流。
  我的脑海常被单纯的事搞得很混乱。例如人为何会生病,骨头移位脱臼,耳朵里面的弯曲,某种记忆会不规则跑进脑内,人会生病,病会冒出身体,细小到眼睛看不见的小石子会跑进神经的细缝,肌肉会溶化,骨骼会松软……等等。女孩睡衣口袋里,放着一支便宜的原子笔。
  原子笔。
  我再闭上眼,深呼吸。两手指头一起抓着咖啡匙。四周沙沙声稍稍减弱。女孩手里拿着原子笔,正在纸巾的背面描绘着什么。她弯低身体描绘着,我看到白哲平坦的乳沟。
  她描绘着。原子笔的笔尖刮破柔软的餐巾纸,女孩仍忘我地不停画。半途不知该如何继续时,她就停下来,轻咬原子笔的蓝色笔套。不是很用力,没有留下齿痕的程度。
  她在画着山丘。形状复杂的山丘,像古代史教科书插画出现的那种山丘。山丘上一栋小小的房子,房子里睡着一个女人。房子四周种植茂盛的盲柳。盲柳让女人睡着。
  “盲柳是什么?”友人问。
  “某一种柳树。”她说,“沾到盲柳花粉的小蝇飞进耳朵里,让女人睡着。”
  她拿出一张新的餐巾纸,在上面画一株大的盲柳。盲柳和杜鹃一般大。虽然也开花,但是花被茂密的叶片紧紧包皮裹。叶片绿色,形状像一团l蜥蜴的尾巴。过于细小的叶片使盲柳不像普通柳树。
  “有香烟吗?”友人问我。我隔着桌子丢过一句短的HOPE烟和火柴盒给他。他点燃一支火柴,把那包皮烟丢回给我。
  “盲柳外表很小,根部却是不可思议地深。”她说明,“其实到达某种年龄后,盲柳就放弃往上生长,改为往下延伸。不停吸收地底的闇黑为养分。”
  “小蝇运送花粉到女人的耳朵,让女人睡着。”友人说,“小蝇呢?”
  “进入女人的体内,噬食她的肉。当然。”她说。
  “哇。”友人说。

  对了,那个夏天她写了关于盲柳的长诗,而且向我们说明情节。那是她唯一的暑假作业。她根据某夜的梦境,坐在床上,花了一周时间写下的长诗。友人说想拜读,她却说详细部分还没写好而婉拒。她只说明那幅画。
  为了寻访被盲柳催眠的女人,一个年轻男子攀上山丘。
  “是在说我吧,一定,”友人插嘴。她微笑,继续说明。
  他努力拨开茂盛的盲柳,往上攀爬。盲柳蔓延茂密,年轻男子是第一个爬上山丘的人。他将帽檐压得低低的,一手挥赶小蝇,瞒跚爬上斜坡的顶端。
  “结果呢?辛苦爬上小屋后,才发现女人的身体早被小蝇吃完了?”友人问。
  “某种意义而言,是的。”她答。
  “某种意义而言,肉体被噬食殆尽,某种意义而言,是一出悲剧?”
  “嗯,是吧。”她说着笑了。
  “这种残酷的故事,恐怕妳们学校的修女听了会不高兴?”他说。她念天主教会的女子高校。
  “不过,我觉得有意思。”我首次开口,“我是说情境很好。”
  她转向我,噗哧一笑。
  “哇。”友人说。
  看到表弟走出来,十二点二十分。脸上一副茫然、焦点不定的神情。手拿着白色的纸药包皮。从他出现餐厅门口,又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吃力走到我的桌前。他吃力地拖着失去平衡感的步伐。
  他在我面前椅子坐下,大大喘口气。
  “怎么样?”我问。
  “嗯,”表弟说。我等待他开口,他一直沉默。
  “肚子饿吗?”我试着问。
  表弟默默点头。
  “要不要在这里吃,还是搭公车到山下?”
  表弟稍微迟疑一下,环视一遍餐厅,说在这里吃好了。
  我向女侍挥手点了两份午餐定食。表弟说他口渴,也点了可乐。午餐端来之前,表弟茫然地望着窗外风景。望着海面、山毛榉、网球场、洒水器、山羊、兔子。他一直把听不见的右耳朝向我,所以我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午餐定食才送来。我虽然很想喝啤酒,医院餐厅却没供应啤酒。没办法,我只好拿一支牙签抠着指甲的软皮。隔壁桌坐一对穿戴体面的中年夫妇,吃着意大利面,一边谈着罹患肺癌的熟人。早上起来吐血痰、插管进血管等。妻子发问,丈夫回答。所谓癌症,乃是将人生方向做一种很大浓缩的病,他说。
  午餐定食是牛排汉堡餐、煎鱼、沙拉、面包皮卷和杯汤。我俩默默吃着,喝汤、撕面包皮、涂奶油,用叉子拿沙拉,以刀子切开牛排汉堡,将意大利面条滚成一团送入嘴。这期间旁边的夫妇继续癌症话题。丈夫热心提到,最近癌症病例有急速增加的趋势。
  “现在几点?”表弟问。我弯着手腕看表,吞下口里的面包皮。“十二点四十分。”我说。
  “十二点四十分吗?”表弟重复一遍。
  “原因不太清楚,”表弟说,“为何会听不到,找不到异常原因。”
  “哦?”我说。
  “当然,今天只是第一次。只是基本检查,进一步精密检查还不知道……好象要长期治疗。”
  我点头。
  “医师都是这样。哪里的医院都一样。找不出确实原因的时候,都把问题归到病人本身。检查了耳朵,拍摄X光片,测定反应力,测脑波,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来,最后只是归诸我自己的问题。耳朵没有坏,所以一定是你本身的某种缺陷吧。一直都是这种说法。最后都怪我。”
  “可是你真的听不见呀。”我问。
  “嗯,”表弟说,“当然真的听不见,我没说谎。”
  表弟微微转头,看着我。对于自己被怀疑,好象很习惯的样子。
  我们坐在候车亭的板凳,等待回程公车。公车返回需十五分钟左右。我建议既然是下坡,不如先慢慢走下去一、两站如何。表弟说还是在这里等好了。不就是搭同一班公车吗?嗯,这么说也是。我说。附近有小店,我拿钱给表弟,请他帮我买罐装啤酒。表弟也为自己买了可乐。同样的好天气,同样约五月风吹着。闭上眼,手砰地拍一声,张开眼睛,突然想,四周会不会突然改变呢?是因为风,风附在皮肤上的存在感。一种奇异的,像被搓刀磨来磨去的感触。这么说来,是以前就有的感觉。
  “你也这样想吗?由于心理因素,使我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表弟说。
  “我不知道。”我说。
  “我也不知道。”表弟说。
  表弟玩着放在膝盖上的包皮药纸袋。我一口一口啜饮五百CC罐装啤酒。
  “是怎样的听不见?”我问。
  “怎么说呢,”表弟说,“好象收音机的转钮,忽然收讯不良,音波断断续续,渐渐,声音变弱,然后完全消失。不久后,音波又断断续续出现,一时又听得到。当然和正常人比起来,声音是微弱的。”
  “好象很严重。”我说。
  “你是说一边耳朵听不见?”表弟问。
  “我是说时有时无的听觉。”我回答。
  “不知道,到底哪一样比较严重?与耳朵听不见无关的一些惊奇常常变得意外严重。”
  “嗯。”我说。
  “耳朵变成这样,一定对很多事情都会大吃一惊。”
  “嗯。”我说。
  “听起来,好象我很得意?”
  “没这回事。”我说。
  表弟一边揉着纸袋,又开始思索。我把剩下三分之一啤酒倒进水沟。
  “有没有看过约翰.福特导演的电影《一将功成万骨枯》?”表弟突然问。
  “没有。”我说。
  “电视有播映,”表弟说,“满有趣的电影。”
  “嗯。”我说。
  一辆绿色的外国进口跑车疾驶出医院门口,转向右弯,往下坡驶去。跑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车身映着阳光,像一只过度发育的甲虫般,反射夺目的光彩。我想着癌症,吸着烟。想着把人生方向做一种很大浓缩的病是怎么回事。
  “说到那部电影,”表弟说。
  “嗯。”我说。
  “一开始,有位有名的将军来到堡垒,好象是来巡察。”
  《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话题。
  “嗯。”我说。
  “一位身经百战的少校出来迎接那将军,少校是约翰.韦恩。将军是从东部来的,对于西部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就是印第安人的事情。堡垒四周的印第安人正在叛乱。”
  “嗯。”
  “将军一到堡垒,约翰.韦恩就出来迎接,说『欢迎来到理欧格兰特堡。』-『我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印第安人,要多加留意防备。』将军说-『没问题,如果阁下还能见到印第安人,就表示已经没有印第安人了。』约翰韦恩回答-正确台词我忘了,大抵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吸一口烟,吐出来。
  “如果能让大家的眼睛都看到,事情还不到最严重的地步。”我说。
  “是这样吗?”表弟说,“我不知道真正的意义。但是只要有人对我的耳朵表现同情态度,我就不由得想起电影这幕场景,『如果还能见到印第安人,就表示已经没有印第安人了。』”
  我笑了。
  “很好笑吗?”表弟问。
  “好笑。”我说。表弟也笑了。
  “你喜欢看电影?”我问。
  “喜欢。”表弟说,“可是耳朵听不见时,就几乎不能看。所以没有看很多。”
  “等耳朵好了,带你去看电影。”我说。
  “好。”表弟很高兴。
  我看表。一点十七分。公车还有四分钟才到。我抬头茫然眺望天空。表弟抓着我的手腕看表面。我一直望着天空,以为四分钟过去了,再看表,其实才两分钟。
  “嘿,”表弟对我说,“要不要看我的耳朵?”
  “为什么?”我说。
  “看看嘛。”表弟说。
  “好呀。”我说。
  他面向后坐着,右侧耳朵朝向我。表弟理短发,可以清楚看见耳朵。是形状很漂亮的耳朵。整体而言稍小了一点,耳垂却很膨大。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瞧别人的耳朵了。仔细看,耳朵是一块奇妙的东西。想不到耳朵这样弯弯曲曲的,有凹陷也有凸出。为什么耳朵会长得这么奇怪?我不很清楚。也许是收集声音和防御机能的同时,自然的演化。
  在这弯曲的耳壁包皮围之处,竟出现一个黑色的信道。耳朵的洞穴本身是个无可比拟的东西。
  “可以啰。”我观察一遍后说道。
  表弟转过身面向前面,回到刚才板凳上的坐姿。“怎么样,有没有奇怪的地方?”他问。
  “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可疑。”我说。
  “是不是有一点点奇怪,难道没有吗?”
  “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耳朵,和大家的一样。”我说。
  “喔。”他说。表弟似乎对我这样干脆的回答有几分失望。但我究竟该怎么说才好呢?不知道。
  “治疗会痛吗?”我问。
  “不会。和以前一样。”表弟说,“只有听力检查使用新的机器,后来的都没有差别。耳科到哪里都是差不多,差不多一样的医生,问差不多一样的问题。”
  “嗯。”我说。
  “同样的地方被同样不停搅弄之后,现在彷佛有磨破的感觉,好象不是自己的耳朵。”
  我眼睛瞥向手表,是公车谈到的时间。我拿出裤袋里的零钱,选了二百八十圆,交给表弟。表弟把金额重新算一遍,慎重地握在手里。
  我和表弟不再说话。看着斜坡前方闪闪发亮的海面,坐在板凳上等公车。
  我在沉默中思索,也许表弟耳朵里面有无数小蝇,小蝇在耳朵筑巢、啮食。小蝇的六只脚沾着花粉,进入耳朵,贪婪吃里面柔软的肉。即使等待公车到来这一刻,牠们仍不停钻进表弟浅粉红色的内里吸吮汁液,然后爬到脑里产卵。随着时间过去,牠们慢慢往上攀爬。没人注意到小蝇的存在,牠们的身体太细小,牠们拍翅的声音太低微。
  “二十八号,”表弟说,“是走二十八号公车,对吧?”
  斜坡右旁的大转弯处,一辆公车正向这边驶来。是熟悉的旧型公车,正面挂着“28”号牌。我从长凳站起,伸出手招呼公车驾驶。表弟打开手掌,再数一遍零钱数目。我和表弟两人并肩站着,等待公车打开车门。
或许您还会喜欢:
广岛札记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1994年10月13日,日本媒体报道大江健三郎荣获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正在东京作学术访问,一般日本市民都普遍觉得突然,纷纷抢购大江的作品,以一睹平时没有注目的这位诺贝尔文学奖新得主的文采。回国后,国内文坛也就大江健三郎获奖一事议论沸腾。 [点击阅读]
底牌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亲爱的白罗先生!"这个人的声音软绵绵的,呼噜呼噜响--存心做为工具使用--不带一丝冲动或随缘的气息。赫邱里·白罗转过身子。他鞠躬,郑重和来人握手。他的目光颇不寻常。偶尔邂逅此人可以说勾起了他难得有机会感受的情绪。"亲爱的夏塔纳先生,"他说。他们俩都停住不动,象两个就位的决斗者。他们四周有一群衣着考究,无精打采的伦敦人轻轻回旋着;说话拖拖拉拉或喃喃作响。 [点击阅读]
异恋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号。在仙台市的某个天主教会,举行了矢野布美子的葬礼。参加的人不多,是个冷清的葬礼。在安置于正前方的灵枢旁,有一只插着白色蔷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够多还是瓶子过大,看起来稀稀疏疏冷冰冰的。教会面向着车水马龙的广濑大街。从半夜开始落的雨到早晨还不歇,待葬礼的仪式一开始,又更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从教会那扇薄门外不断传来车辆溅起水花的声音。又瘦又高的神父有点半闭着眼念着圣经。 [点击阅读]
弥尔顿的诗歌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十四行诗之十九我仿佛看见了我那圣洁的亡妻,好象从坟墓回来的阿尔雪斯蒂,由约夫的伟大儿子送还她丈夫,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苍白而无力。我的阿尔雪斯蒂已经洗净了产褥的污点,按照古法规净化,保持无暇的白璧;因此,我也好象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毫无阻碍地、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她脸上罩着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再也没有别的脸, [点击阅读]
归来记系列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在刑事专家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了以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我不认为会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说,一面把他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当然这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事可做以外,谁也没受损失。在那个家伙还活动的时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报上看出大量可能发生的情况。 [点击阅读]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有一句箴言说,真的绅士,不谈论别离了的女人和已然付出去的税金。此话其实是谎言,是我适才随口编造的,谨致歉意。倘若世上果真存在这么一句箴言,那么“不谈论健康方法”或许也将成为真的绅士的条件之一。真的绅士大约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的健康方法,我以为。一如众人所知,我并非真的绅士,本就无须一一介意这类琐事,如今却居然动笔来写这么一本书,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点击阅读]
彗星来临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决定亲自写《彗星来临》这个故事,充其量只是反映我自己的生活,以及与我关系密切的一两个人的生活。其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自娱。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贫苦的青年时,我就想写一本书。默默无闻地写点什么及梦想有一天成为一名作家常常是我从不幸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方法。我怀着羡慕和交流情感的心情阅读于幸福之中,这样做仍可以使人得到休闲,获得机会,并且部分地实现那些本来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 [点击阅读]
彼得·卡门青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生命之初有神话。一如伟大的神曾经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的心灵中进行创作并寻求表现那样,他如今又日复一日地在每个儿童的心灵中进行创作。那时候,我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么名字,我还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红日之下平湖似镜,碧绿的湖面交织着丝丝银光,环抱着湖泊的崇山峻岭层层迭迭,高远处的山缝间是白雪皑皑的凹口和细小的瀑布,山脚下是倾斜的、稀疏的草场, [点击阅读]
德伯家的苔丝
作者:佚名
章节:66 人气:0
摘要: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一位为编写新郡志而正在考察这一带居民谱系的牧师告诉约翰·德伯:他是该地古老的武士世家德伯氏的后裔。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使这个贫穷的乡村小贩乐得手舞足蹈,他异想天开地要17岁的大女儿苔丝到附近一个有钱的德伯老太那里去认“本家”,幻想借此摆脱经济上的困境。 [点击阅读]
心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0
摘要:第一章每朵云里有一个朋友在充满恐惧的世界朋友无非如此连我母亲都说这很正常别提什么朋友想想正经事吧——盖鲁徼?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埃德加说,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我们面对照片在地上坐得太久。我的双腿坐麻木了。我们用口中的词就像用草中的脚那样乱踩。用沉默也一样。埃德加默然。今天我无法想象一座坟墓。只能想象一根腰带,一扇窗,一个瘤子和一条绳子。我觉得,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 [点击阅读]
心灵鸡汤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上帝造人因为他喜爱听故事。——爱尼·维赛尔我们满怀欣悦地将这本《心灵鸡汤珍藏本》奉献在读者面前。我们知道,本书中的300多个故事会使你们爱得博大深沉,活得充满激|情;会使你们更有信心地去追求梦想与憧憬。在面临挑战、遭受挫折和感到无望之时,这本书会给您以力量;在惶惑、痛苦和失落之际,这本书会给您以慰藉。毫无疑问,它会成为您的终生益友,持续不断地为您生活的方方面面提供深沉的理解和智慧。 [点击阅读]
怪指纹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法医学界的一大权威宗像隆一郎博士自从在丸内大厦设立宗像研究所,开始研究犯罪案件和开办侦探事业以来,已经有好几年了。该研究所不同于普通的民间侦探,若不是连警察当局都感到棘手的疑难案件它是决不想染指的,只有所谓“无头案”才是该研究室最欢迎的研究课题。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