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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 第一章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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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第四节
  两位钓鱼人亲眼目睹红荷包皮鲤,是怎样敏捷地把头一缩,迅速地偏转身子,躲开了致命的一击:那反应之灵活,行动之干脆,出手之不凡,使得一老一少都目瞪口呆了。
  于而龙无可奈何地捞起鱼叉,悻悻然地骂道:“真是难得碰上的老滑头,鬼得厉害!”
  秋儿也赞叹着:“真有两下子!”
  “它不离开水,比咱们有办法些。”
  也许,生命史上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在三十年前的石湖上,能逃掉于而龙的杀手锏,是不大容易的。鱼,大约也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死里逃生,如今累了,潜在深水里不动了。至此,仍旧一无所获的钓客们,也需要喘口气了;看看表,八点多了,便问孩子:“秋,该吃点什么啦!看你奶奶都给我们准备了点啥?”
  秋儿连忙把竹篮递过去,掀开蓝布盖帘,啊!几块烤得黄澄澄的米面饼,一碟红烧大头菜,一碟甜酱萝卜头,还有洗干净的芫荽、小葱,看到那碧绿新鲜的色彩,他胃口大开,食欲就来了。
  他看到竹篮里带着三双筷子,笑了:“还有谁呀?”
  “奶奶说,你们家吃饭讲卫生,挟菜单有筷子……”
  于而龙皱起眉头,想起解放初期老林嫂从乡下来看他们,住在家里那股拘束劲,不自在的劲,此刻不由得埋怨:“若萍,若萍,你的那些讲究,那些习惯,那些文明,把个乡下老太婆弄得不敢登门了……不管啦!”说着手也不洗就捏着面饼,卷着蔬菜,大口嚼起来。秋儿看见叔爷吃得那个香劲,这才想起说:“还有咧,叔爷!”
  从舢板后梢摸出个黑釉陶罐,端到他面前:“奶奶让带来的糟鳗鲡。”
  ——啊!老林嫂,谢谢你,谢谢你!
  还没揭开盖子,那股香喷喷的酒香,先把他醉倒了。多少年想闻都闻不到,只有石湖水上人家才会腌制得出的异味,一下子把他勾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他似乎回到了湖荡里草木丛生的沙洲上,听着于莲刚刚来到人世间呱呱的哭声,守着产后显得疲惫的芦花,看着远处敌人扫荡,焚烧村舍房屋的浓烟,在传来阵阵沉闷的炮声之中,也曾被这香喷喷的糟鱼味陶醉过……
  于而龙由不得叹息……
  “莲莲,从你一出世,就不曾给我们带来过平静,直到现在,都三十二三岁的人了,仍旧牵系住我们做父母的心。艺术创作上的挫折和打击,婚姻生活上的不幸和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好像从来没有消停过。当然,你给我们带来欢乐,可也带来了烦恼。有时候,为你犯愁,甚至愁得要命,一个嫁不出门的姑娘,总是父母的心事。虽说你最终还是幸运的,找到了失去的爱情,可我们,至今并不轻松啊!……”但是,于而龙望着茫茫的石湖,在那亲切的糟鱼曲香里,想起他女儿幼年,令他们和乡亲们担惊受怕的日子,目前这种浅浅的伤感,淡淡的忧虑,就算不得什么了。
  ——老林嫂啊老林嫂,你为莲莲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昨天傍晚,水生把于而龙接回柳墩,老林嫂劈头就问这位贵客:“为啥不把莲莲一块带回来?”可怜的干妈热切地惦念着她,大为失望地说:“丫头把我忘了。”
  夜里,团坐在灯下,于而龙告诉她,长期来莲莲在生活上的不顺心,最后终于离婚,回到家里来了。老林嫂能不维护她的宝贝么:“晚了就晚了,晚开的花照样香!”
  “可把若萍愁了一阵,真怕她老在家里咧!”
  “怕什么!你们不养我养!”
  老林嫂的声调,还像三十年前那样坚决果断,铿锵有力。当然今天说这句话,只不过是充满感情的激动而已,但在战争年月里,这大胆的承诺,可是字字千钧啊……
  对于于莲这个不受欢迎的人,不适时地来到人间,除了她终生终世也不应该忘怀的干妈外,谁都看做是个沉重的负担。再没有比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快要失败、国民党企图卷土重来时,石湖支队所处的局面更为困难的了。因为支队的活动范围,正好处于敌人的心腹要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敌、伪、顽三者勾结起来,企图一举把这股“残共”扫荡干净。
  频繁的战斗没完没了地打着,每天总得有四五次程度不同的接触,甚至一口气接连打几仗,才能摆脱重围。无休止的行军把战士拖累到了极点,常常一夜得转移几个村庄,才能甩开紧盯不舍的敌人,真是连合眼的工夫都没有,只好边走路边打瞌睡。那年夏秋之际的霪雨,和难消难解的迷雾,至今还在于而龙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泥泞的道路,无法通行的沼泽地,潮湿的衣衫,沉重吃力的步伐;再加上给养补充不上的饥饿,长时期得不到休整的劳累,啊,这是队伍最不好带的时期。就恰恰在这紧要关头,于莲,这位不速之客,要向烦恼的人世间报到来了。
  芦花再也无法跟随队伍活动了,她已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了,只要她能咬牙挺住,是决不会开口的。
  “二龙,我得留下来,只怕是三两天的事!”
  游击队长生气了,但生的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气。人处在不顺利的逆境之中,不晓得哪里来的火气,像个刺猬似的,动不动就把针刺直竖起来:“留下,留给谁?是留给忠义救国军,还是留给鬼子?”
  战场上,死神是不可一世的,但是做母亲的偏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生命,所以她们就要为孩子吃更多的苦头。拖着沉重的身子越过封锁线;背着襁褓中的婴儿,长距离的急行军;饥饿的日子里,挤不出一点奶水喂那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在枪林弹雨中,宁肯自己牺牲,也把孩子紧紧搂住……所有这一切折磨,都是死神或者战神为在战斗岁月中做母亲的女同志准备的,看来,芦花也到了这一天。
  路大姐那时正在石湖,她也曾在战场上做过母亲,可她比谁付出的代价都大,她生孩子那天,正赶上皖南事变发生,不得不忍痛割舍,随部队边打边撤出重围,所以,她建议支队政治委员想想办法,母亲总是疼爱孩子的。
  赵亮皱着眉头,踌躇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好吧,派一个小组,突线,送芦花到后方去。我来跟滨海支队联系,叫他们配合一下!”
  指挥员的职务提醒于二龙,半个战斗力也不能抽走,连续打了几个月疲劳的仗,支队的实力大大减弱,连本来不费劲就能吃掉的小股敌人,现在也只好眼巴巴地放弃。
  那时已经担当副队长的王纬宇这个混账东西啊!在大家为难犯愁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掉书袋子,摇头晃脑地说:“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历代起义军,从汉末的黄巾,到明末的闯王,都是携着妻儿老小一起南征北战,只是到了太平天国,才分什么男馆女馆,但打起仗来,还是一齐冲锋陷阵。依我看,用不着冒风险过封锁线,只要派两个同志照应——”
  “副队长,那我就先派你!”于二龙拿话堵他的嘴。
  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何不可,只是我很抱歉,不会接生。”
  “闭上你的嘴巴,我们是新四军,不是起义军,我们不能背着娃娃打仗。”他转过脸来,看见芦花和那时队里为数不多的女性,她们显然为了保卫妇女儿童的切身利益,正结成一个统一战线,联合在一起。她们不但给未来的于莲准备最初的衣衫,而且对游击队长施加某种压力。他火了,怎么?准备过家家吗?“,你呀,你呀!”他朝芦花吼着。
  赵亮瞪着他:“你干嘛总跟好斗架的黄牛一样,不能冷静点吗?像吃了枪药似的。”
  芦花狠了狠心:“好了,别操心,大家不要发愁,找个堡垒户,生出孩子就行。”在场的石湖人都懂得芦花的意思,那些女同志本来在缝着连着的,此刻都停下来了。在旧社会,石湖盛行溺婴的陋习,格外是女婴,活命的希望尤其不大。政委是江西老表,路大姐是外乡人,不懂得于莲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们还奇怪女同志一下子停了工,不做针线活是怎么回事?
  快嘴丫头肖奎说:“用不着啦!”
  “为啥?”
  “用不着就用不着了呗!”
  等他追问明白,立刻火冒三丈,一个不爱发脾气的人,突然声严色厉地变了脸,人们总是要重视的:“你们懂不懂?这是革命的后代,你们搞的什么名堂?长征路上,孩子在箩筐里挑着,还过了雪山草地。马上准备走!”
  也许路大姐想起她扔在皖南那座刀豆山的儿子了吧?她支持政委的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老林嫂来到部队驻地,天大的一个难题,她一来有了办法,满天愁云都吹散了。哦!她满肚子计策,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把芦花交给我好了。”赵亮高兴得笑了,让老林哥——游击支队的管家,把仅剩下不多的米,匀出了一点给她们带着。这个从来不知道忧愁的乐天派,连自己老婆也要逗逗趣,说几句玩笑话:“听着,孩子他娘,这是部队口粮,可不带你老百姓的份!”
  “好啊好啊!”老林嫂满口应承:“你也听着,孩子他爹,什么时候回家,千万别忘了带块膏药!”
  老林哥直以为他那几个孩子生疮长疖子,追问着:“干啥?”
  直等老林嫂和芦花上了船,才回过头来对她丈夫说:“好糊住你的嘴,不吃家里的饭哪!”在众人一片哄笑声里,小船载着两个女人走了,终于消失在水天一线的湖里,然而游击队长的心情,半点也不轻松。
  那时候,于二龙从心底里诅咒于莲:“这个混蛋家伙,怎么能毫无一点眼色,偏在最困难的时刻,给当队长的爸爸制造麻烦呢?”
  隔了两天,在一次战斗的间隙里,政委高兴地跑来告诉队长:“恭喜你啦!快去看看孩子吧!”于二龙弄不懂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喜形于色?高兴得呵呵地合不拢嘴。直到他不久以后落到敌人手里,被杀害了,游击队长猛地变得孤单,变得软弱,越发需要他的时候,他那一片赤子之心,一种革命的天真,使得人们更加怀念这位播火者了。
  他当时狠狠地给于二龙一拳:“看你一副死了老子娘的脸!”
  “有啥好喜欢的?”
  “你呀,二龙,我老婆生第一个伢子的时候,我是赤卫队长,乐得我直蹦高,又有一个打红旗的,还不高兴?看你嘟哝着脸,像灶王爷一样,别把刚出世的小游击队员吓哭了!”
  于二龙笑了,那尴尬的笑容,比闹牙疼的脸还不受看,战士们都背过脸去捂着嘴乐。他也弄不清当时的心情是喜是忧,而且柳墩距离太远,部队马上还要转移,所以就不打算去看她们了。赵亮看出他的疑虑,莞尔一笑:“你以为芦花在柳墩太太平平坐月子哪?老林嫂是真正的游击队员,在沙洲上呢,我们老早扎过营的树窝窝里安家啦!离这儿不算很远,你去吧,不过,我不是小看你,怕你未必能找到她们!”
  笑话,沙洲对于二龙来讲,就像掌心里的纹路那样清楚,他们曾经在那里和讨伐的鬼子队长大久保,捉过多少次迷藏啊!通讯员长生和他在密密的野生树林里,拨开高可没人的蓬蒿,穿过纠缠钩绕的荆丛,过深可及膝的溪流,攀着一团团簇拥着生长的杞柳,到达了旧日的宿营地带。
  太阳在他们头顶上,慢慢地朝西偏斜,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知道时间不早了。呸,果真让赵亮说应了,两个女人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要不是于莲的呱呱哭声,恐怕他们只得扑空回去了,那未来画家的大嗓门,吓于而龙一跳,似乎她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听到呢!

  孩子的咿呀啼叫,使他们很快发现了要寻找的目标,但是一想到同时也有可能招来敌人,队长的心立刻打了个寒噤似的紧缩起来。王纬宇引经据典,起义军是带着家小的;于而龙那时文化很低,不辨真伪,但至少他懂得石湖支队是行不通的。他想起前不久,整个支队在敌人的重重包皮围之中,是怎样在炮楼底下悄悄跑脱的,而且还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倘若当时,有谁轻轻咳嗽一声,或者忍不住打个喷嚏,整个支队就会覆灭在大久保的包皮围圈里。可以想象在那样情况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儿会给周旋在敌人夹缝里的游击队,带来什么结果?这支在敌人心脏地带活动的共产党部队,已经在敌伪报纸上好几次宣称被彻底扫荡干净,然而他们始终没离开石湖,仍在牵制住敌人。一支要求高度机动的游击支队,怎么可能背着娃娃打仗?
  ——莲莲,原谅我吧,我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于是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想让你,在世界上多呼吸一会儿吧,原谅那时你残忍的爸爸吧!
  通讯员孩子气地朝发现的,伪装得十分巧妙的掩体奔去,在小河里着水,也是跑着跳着,同时兴奋地大声喊道:“指导员,指导员——”等于二龙慢悠悠地走到,他已把于莲从窝棚里抱了出来,说实在的,于莲裹在破褂子里,丝毫也不吸引人,说她是丑小鸭,半点也不过分。
  在那棵碗口粗细,不算高大的苦楝树底下,芦花坐在窝棚门口,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非常愧疚地看着丈夫。自从于莲来到人间,吸了第一口乳汁以后,母性的本能,使她说什么也舍不得把孩子溺毙了。
  “不行,芦花,说什么也不能留呀!”
  谁也没有吭声,不但孩子的妈妈,就是抱着孩子的长生——其实那时他也是个孩子,都觉得他忍心把孩子割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生路吗?
  长生紧紧搂住于莲,生怕夺走似的,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坐在窝棚门口的做母亲的芦花,心海里该掀起多么狂烈的波澜,可表面上不露半点表示异议的样子。事后,看她嘴唇上咬出来的深深的血印,和她手掌里捏得稀碎的蒿秆,可以猜出她是怎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
  他又何尝轻松呢?一条生命啊!她有权在世界上活下去。但是他却残酷地伸出手去:“给我吧,长生!”
  “支队长,你不能,你不能……”他恐惧地盯着于二龙,畏缩地后退着。
  “天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啦!”于二龙朝他走过去。
  “支队长,你别过来”他抱着于莲,背冲着于二龙,不让他看到孩子地继续躲着。
  ——莲莲,最先护卫过你的长生叔叔,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甚至还不曾活到你现在这样大,就为革命献出了青春的生命,愿他的灵魂在那黄河的沙滩里安息吧,还有我那匹忠实的“的卢”……
  “别耽误事啦,长生。”
  “支队长!”他哀求着:“你就让孩子活着吧!”
  “少废话,快给我!”他大步跨了过来。
  “支队长,我求求你……”长生躲闪得更快了。
  “站住,长生!”
  “不,支队长,我说什么也不能把孩子交出来!”
  “你听见没有?”于二龙脸色铁青:“我命令你,把孩子给我!”
  长生不回答,眼里啪嗒啪嗒地掉出了一串泪珠,一步一步地,哆着嘴唇,搂着不声不响、异常乖巧的于莲走了过来。于二龙的心也像刀绞似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伸出去接抱孩子的胳臂都在颤抖。
  突然间,一声霹雷似的叫喊,连同那个泼辣厉害的女人,从河边的树丛里冲了出来。
  “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昏了头啦!做出这种缺德的事,你们这些天杀的啊……”
  ——莲莲,你的救星到了!
  老林嫂从树丛里钻出来,手里拎着几条长长的鳗鲡鱼,原来她是捉鱼去了。于二龙满脸的晦气,和长生闪烁的泪珠,使她马上领悟到将要发生的悲剧;鱼也不要了,网也不要了,顾不得树枝剐破了小褂,露出了皮肉,飞也似的杀将过来,把孩子抢在怀里。然后,半点也不给当队长的留面子,当着通讯员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把那些专属于男人骂的难听话,七荤八素,随着唾沫星子,抛到游击队长的头上。
  后来于二龙在国外游览天然动物园的时候,听向导给游客介绍:森林之王狮子,一旦发现它的幼仔受到伤害,那不可遏止的暴怒,连大象都吓得远远避开,谁也不敢靠近。于二龙完全相信向导的话,因为他有深刻体验,如果当时他要碰于莲一指头,老林嫂真敢泼出命去跟他打架的。
  芦花挣扎着过来,为丈夫说情:“老林嫂也别怪他,孩子实在是难养啊!”
  在苦楝树底下,老林嫂斩钉截铁地宣布:“你们不养我养!”于莲哇哇地大哭起来,谁知小小生命,是高兴呢?还是忧伤?
  游击队长郑重地说:“老林嫂,你不要吃灯草灰,说得轻巧,你脚跟前还有几张嘴张着等喂呢!”
  老林嫂的几个小子,个个都像老林哥那样茁壮结实,像马齿苋一样,落地就长,不管天旱地裂,不管人踩牛踏,总是长得那么叶肥枝壮。她信心百倍地回答:“我能养活那些个小子,还愁喂不饱一个闺女。乖乖,快别哭啦!有干妈心疼你呢!”
  别看于二龙是个威武的队长,但是摆布不了一个候补的游击队员,这是她自封的称号,谁知道她从哪里懂得候补两个字?但是,她在传送情报,运输弹药,组织乡亲支援等等方面,她起的作用,要用候补两字可委屈了她。她威风凛凛地宣布:“沙洲上,我是司令员,得听我的,给我老实坐着。”她喝令着,随后,从窝棚里把那袋米拎出来,敢情一粒都没动。“你们背回去,还给那挨刀的。”她有许多称呼给老林哥预备着,这还是算客气的一个。她故意撇着嘴说:“我们不稀罕”当然谁都明白,那时给养补充相当困难,她是为支队省着的呀!
  “那你们指什么过活呀?”长生惊讶地叫了起来。
  “你们尝尝山珍海味就明白啦!”说着端来了一个黑釉陶罐,掀开盖子,那醉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哦,我敢起誓,这种只有石湖才能做得出来的美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鲜嫩,吃起来无疑是一种享受。记得五十年代率领人马去国外同类型工厂通盘实习的时候,主人特地招待的烤奶猪,对不起!好像也不及在沙洲上吃糟鳗鲡来得香美。
  他和长生一筷子一筷子很快挟完了大半罐子,老林嫂还直劝他们加餐:“吃吧!吃吧!今年雨水大,鳗鲡都爬上树了。”
  那小小的生命就这样获救了。
  现在,吃着鳗鲡鱼的于二龙思索:假如莲莲一辈子守着这位保护神,那她该是多么幸运啊!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险几被溺死的女婴,如今成了漂亮魅人的女性,也许因为离开老林嫂太远的缘故,至今还有这样那样的人,企图把她在生活道路上,艺术途程上活活给掐死,可再没有保护神从树林子里蹿出来搭救她了。
  谢若萍总是朝她的老伴抱怨:“悔不当初,就不该让她走上学绘画的道路。”
  于而龙说:“我和艺术不沾边,他们也没饶了我!”
  “可是我觉得,她的不幸和你有关系。”
  “也许,是这样,谁让她是我于而龙的女儿呢?吃挂落啦!”那还是他第二次垮台以前,正像一头抵角的牛,同那些人在较量的时候,他女儿又一次在艺术创作上,遭到了围攻和批判,显然,那也同时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那是个谁也救不了谁的年头,一声令下,于莲辛辛苦苦的劳动产品,被定为黑画,并且要押往审判台斩首示众了。
  即使老林嫂赶来,她这位保护神也无能为力了。
  于而龙不禁在这荡漾的小舟上,回想起他女儿那幅丢尽了脸的作品。他始终喜欢那幅油画,而且他女儿也承认画幅里,有她爸爸倾注的心血。是的,于莲画过许多作品,可哪一幅都比不上这幅不幸的《靶场》,更使他关切。
  画面上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丘陵地带,似乎一场激烈的实弹演习,刚刚结束,硝烟还没有散去,好像能从画上嗅出浓浓的火药味。但和煦的阳光,已经欢乐地拥抱住泛浆的初春原野,拥抱住到处生长着的钻天白杨。在画面上,阳光有些奇特地,似乎可以捉摸得住的,映照在肥大的树叶上;同时,又像跳跃般的有生命的东西,蹦弹在化冻的洼地里,残留积冰的小溪中,处处都能体会到这种只是春天才有的亲切阳光。
  那浓郁醇厚的春天气息,是多么类似他眼前的石湖呀!
  在那幅画里,展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阳光带来温暖,带来生命,带来希望,同时还带来人们并不十分注意,可又是相当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色彩。
  切莫把色彩看做是画家的专利,要知道使世界变得绚丽缤纷,使生活变得丰美多姿,使姑娘变得娇娆妩媚,使花卉变得鲜艳夺目,使整个地球,我们人类居住的行星,变得那样气象万千,一句话,是色彩的丰功伟绩。于而龙从他女儿的画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失掉任何色彩的世界,一个极其平淡,极其单调,极其乏味的清一色世界,人即使活下去,恐怕也够勉强的。
  于莲毫不吝惜色彩,在她笔下,永远是一个绚烂的世界。连于而龙都诧异,为什么在调色板上那一摊摊像鸡屎似的油画色,三抹两抹会成了惟妙惟肖的艺术形象?他真想还回到她童年时,捧住那梳小辫的脑袋亲一亲,褒奖她的聪明和得了个五分。可现在怎么能行呢?她比女人还更要女人些,那种画家们都穿的工作大褂里,是一个丰姿绰约线条优美的身体,正如追求她的那位同行所形容的,简直是活着的维纳斯。
  谢若萍看不惯她女儿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艺术家脾气,总督促于而龙去敦劝女儿要检点些。
  “你当妈的不也长着嘴么?”
  “她笑话我是修女嬷嬷。”
  于而龙笑了,一般地说,他够开通的,但也觉得吃过洋面包皮的女儿太肆无忌惮了一点,可未容他张嘴,画家拿话给他堵住了:
  “得啦爸爸,难道要我戴上面纱吗?”
  “你呀你呀!生是给惯坏了!”
  还在最初勾勒草稿的时候,艾思就出现了,这个留着大鬓脚的追求者,显然在打这个闹离婚的老同学的主意,差点没把于而龙家的门槛踏破。大凡漂亮一点的女性,总是像磁铁一样有吸引力,何况他是同行,而且是懂得一点“上头精神”的灵通人士。在那个年头,“上头精神”是艺术创作的生命线,于莲竟然敢撇开“样板”灵魂,自行其是,一开始就注定了作品失败的命运。
  艾思不客气地给她敲警钟:“啊!小姐,注意犯禁哦!我嗅到了一点莫奈的气味咧!”这位没有什么作品的艺术家,总爱炫耀肚皮里那一点点学问:“无标题音乐给批了,印象派也跑不脱。”
  “谁说的?”要说于莲一点不在乎,那也是不准确的。
  他朝斜对面的楼上努了努嘴,谁都明白,他指的是已经进到写作班子的夏岚。“你应该找她谈谈你的创作意图。”

  “她?”
  这个和她老子一样不买账的女儿,显然又犯了一个策略性的错误。
  过了一些日子以后,画稿有了一个初步模样,白杨树叶开始放光了,她对频频来访的殷勤客人问:“艾思,你不觉得这是我自己艺术创作道路上的一次突破么?”
  他可不这么看,尤其是画面上那位“将军”式的人物形象,愈来愈鲜明的时候,他说:“我看你越滑越远了!”
  “胡说八道。艾思,没有探索,还有什么艺术呢?”
  “依样画葫芦,那是保险系数最大的,干吗冒风险?你这幅画,从内容到形式,都值得推敲。这里不但有西班牙的戈雅,还有英国的康斯泰布尔,透纳……”他像数家珍地把印象派的远祖都搬弄一番,然后做好人地说:“这我可以不指出来,横竖外行人不懂,可是——”他瞧着画面上的那个指挥员,把话咽住了。
  “你比夏阿姨还神经衰弱,疑神见鬼些。”
  “我不明白,于莲,你爸爸干嘛总跟纬宇同志拧劲呢?”
  于莲从画架上跳下来,蛾眉竖起,眼里闪出犀利的锋芒:“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艾思不由得赞叹着这个比油画还富有色彩的女人,她那类似标准模特儿的丰腴柔美的体态,充满了青春的诱力。他心里想,倘若她要脱掉沾满油画色的罩衫,肯定就是波提切利的不朽名作。诱惑使他禁不住地向她凑拢,但是画幅上的那个老兵,又使他望而却步。更使他害怕的是她头脑里的许多直率的见解,和愤世嫉俗的情绪。艾思固然欣赏她,但是,娶一位给自己带来灾祸的美人,还是有疑虑的,所以至今下不了决心。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装得极其平淡地问了一句:“嗳!于莲,上回你说的那些小道消息,谁告诉你的?”他指着画面上那位倚靠在坦克履带上的指挥员,“是不是他?”
  倘若不是艾思问得这样古怪,这样蹊跷,她也不会引起注意了。
  “他是谁?”她问这个话里有话的人。
  “!谁不知道你以哪一位作蓝本,画这位将军啊!”他以嘿嘿的笑声来掩饰他想追寻的目的。
  “追谣吗?”
  “我可没有那个兴趣,只不过想证实一下那消息的可靠性、准确性,因为也有别人告诉了我。”
  “快慰人心的消息总是长着腿的,不许招摇过市,不许代表中央讲话,不许接待外国人的约法三章也许是有的,报纸上很久没见她露面了。”这还是她为了创作这幅油画,来到她爸爸妈妈的战友肖奎那部队体验生活时,听那个快嘴阿姨告诉她的。
  但艾思一个劲地追问:“是你爸爸的老上级,那位‘将军’透露出来的吧?”
  于莲觉得紧紧追随夏岚的艺术家有些笨手笨脚,连个小特务都不会当,便嫣然一笑。那笑容真勾魂摄魄啊!“艾思,听小道消息有个基本道德,那就是哪儿听,哪儿了,出门概不负责。哈哈,真到了那一天,当庭对质,我就说是你讲的。”
  真是一朵带刺的蔷薇,现在就感到扎手了。艾思也许确实有些想娶这个美人,便真诚地劝说:“于莲,你应该建议你父亲跟那位‘将军’保持一点距离,而且,我认为你不应该画他,这是要担很大政治风险的。”
  “我哪里画的是他?天知道,我是塑造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形象!”
  “可眉宇间有他的影子,而且那种气质——”
  “瞎掰,我最讨厌牵强附会!”
  “可已经有人在说你在为人树碑立传。”
  “谁?”
  艾思不做声。
  “夏阿姨吗?”
  尽管那个大鬓脚矢口否认,但实际上是一个信号,于莲把它疏忽了,这就紧接着犯了第二个错误。
  于莲凭着她的艺术直觉,画出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兵,正在给簇拥住他的年轻战士,讲评刚才进行的实弹演习;他也同战士一块滚爬来着,浑身湿漉漉的,沾着泥污,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在他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大约不是由于鲁莽,就是由于怯阵,造成反坦克火器发射失误,以至成绩吃了个空心鸭蛋,正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瞅着大家。
  很明显,老兵在讲评里涉及到他,要不然,那个从炮塔里探出半截身子的坦克手,也不会做鬼脸来讥笑大个子了,似乎可以听到坦克手的粗嗓门:“要想搞掉我,你呀,刚出土的笋子,还嫩一点。”
  所有战士都画得英俊可爱,虎气生生,乐呵呵地笑着——可有人竟说这是退出历史舞台的遗老遗少所发出的敌意嘲笑,天哪,在那些明公眼里,世界就是哈哈镜,无不歪曲扭斜。分明整个靶场上洋溢着亲切和谐的气氛,飘扬着善意期待和殷切鼓舞的笑意,但偏要说是“末日的审判”,而且连辩解的权利都不给,当然画面上有那么一点辛辣的胡椒面,可也不至于神经脆弱到那种程度。一个娃娃兵,从大个子身后,钻出个脑袋朝他撇嘴,还伸出个小拇指揶揄他:“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啦!”不知为什么,竟惹怒了一些新贵,说是指桑骂槐,打击革命新生事物,哦!罪名可不小咧!
  其实问题的核心,是那个老兵,从他持重稳健的神态,和战士对他的尊敬信赖的心情来看,不言自明,可以估量出他的身份,起码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吃小灶的。他老了,应该说相当的老,可是在生气勃勃的青年中间,他又并不显得苍老。
  于而龙赞美自己女儿奇妙的才思,钦佩她精湛的笔力,设计出了一个有老意而无老心的布尔什维克,一个永葆革命青春的形象。
  艺术创作是艰难的劳动,他实在心疼在生活上遭遇不幸的女儿,在绘画生涯上也是流年不利,屡遭挫折,然而,他发现她和自己多少有点相像,总不甘心失败,继续在顽强地追寻探索,只要听她夜里徘徊踯躅的踱步声,就懂得那一点一触、一笔一画是多么来之不易了。每逢她进入这种创作的临产阵痛期,连他老伴也心疼——尽管她不赞成女儿自讨苦吃,往往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叫醒他。
  “听见了么?莲莲还没睡!三点啦!”
  “快要完成啦!熬了不少夜啦……”
  “真够孩子辛苦的,!”她披衣起床,照例,沏杯浓浓的麦乳精,或者炼乳里冲个鸡蛋,给女儿送去;那幅油画足有半堵墙那么大,登高爬梯,也够劳累的。甚至工作衫嫌碍手碍脚都脱掉了,望着女儿只戴着胸罩的散漫样,直皱眉头,赶紧去把窗帘拉紧;可看她累得像小鬼似的,又觉得可怜和同情。于莲沉浸在创作意境里,不愿分神,给这位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的母亲,照例,赏以甜甜一笑,又挥毫泼墨地画去了。
  不为儿女操心的妈妈是极其少的,何况谢若萍格外母性一些;想到都三十出头的女儿,没着没落,几乎成了她的心病,她多少次想问:“莲莲,你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可哪一个属于你?”
  回到自己卧室,想起了什么,推醒老伴:“你看艾思怎样?”
  于而龙那时从干校回来了,在工厂里忙得要命,二次上台以后,睡觉都要琢磨许多棘手的事,老伴的问题使他恼火:“什么意思?”
  “我看她和那个艾思,年岁相当,又是老同学,倒也将就了!”
  “我不相信莲莲和小农离了婚后,会嫁给这位大鬓脚,那不是从屎窝挪到尿窝?”
  “夏岚好像挺中意他!”
  于而龙三句话不离本行:“鲇鱼找鲇鱼,嘎鱼找嘎鱼!”他问过于莲:“为什么艾思对那个老革命,总鼓着眼睛?”因为他关心这幅作品,喜爱这幅作品,所以任何反面的意见,他比他女儿还要敏感些。
  “因为他熟悉行情。”
  哦,于而龙明白了,在商人的眼睛里,怎么能看出两代人融和亲切的气氛?怎么能看出革命者同心同德的精神状态?怎么能看出燃烧在心头的理想、信念?在买卖人的脑袋里,不可能理解老兵的情操。那轩昂的眉宇间,描写出历经战火的深沉;那深邃的目光里,点画出对党的忠诚和挚爱;那坚毅的脸色中,流露出开阔的胸怀和豪迈的气概。他多么像于而龙心目里的那些老领导、老首长、老前辈呵!
  于莲不落窠臼地给老兵画了一头齐刷刷的黑发,真是生花妙笔,更添神采,这就越发使人觉得他是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老同志,绝不是那种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的落伍者。
  所有来串门的同志们、朋友们,都被这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形象紧紧吸引住了。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成为一种过错,一种罪恶,甚至一个乳毛未褪,戴着红箍的黄口小儿,竟能气指颐使指责为革命奔走一生的前辈。他,这个像参天老树,巍巍挺立的老指挥员,像中流砥柱,赢得了人们的心。
  然而,也触犯了一些人,尤其于而龙寸步不让地在整顿,尽管是戴着枷锁跳舞,那个差点垮台的工厂,总算运转了。“惟生产力论”的初步奏效,使得那些人在一时奈何不得的情况下,杀鸡给猴看,拿这幅画开刀了。
  精通行情的艾思并未说错,于莲确实是在挖掘埋葬自己的坟墓,《靶场》还没有定稿,就被押上审判台了!
  ——老林嫂,你在哪里?真理啊,你在哪里?
  “欺骗、卑鄙、一出丑剧……”于莲发起火来,那闪亮的瞳人和牺牲的女指导员一样,因为油画是连骗带哄地被绑架走的。艾思对天盟誓,他是无辜的罪人。
  对还在娘肚里的胎儿就起诉,就判刑,实在是荒唐,然而,在那个“样板”时代,棍子就同时代表着准绳和法律,让你五更死,决不到天明。于是,和她闹离婚一样,又一次受到满城风雨的议论。于而龙知道由于他的原故,使她倒霉,两口子心疼地看着女儿在憔悴下去,瘦削下去。当作品在一个内部展览会上陈列着的日子里,她就像被缚在耻辱柱上一样,谁都可以走过来啐她一口。那位布尔什维克也同那些猫头鹰呀,破车老驴呀,白菜萝卜呀,一同站在被告席里。
  她辩解、她抗议、她不服芦花的血在她血管里流动着咧!
  “要是我画完了,你们定什么罪,哪怕枪毙,我领。现在这种批判,是无的放矢,对我半点用都不起,反而使我抵触得很。你们迫不及待地用绑票的手段架走,干嘛?搞《风波亭》么?”
  可惜,那位进驻他们单位的小头人,一个当过油漆工的新贵,不懂这出陷害忠良的戏。问道:“这幅画是不是你的作品?啊?——”尾音也开始拖长了,显得很有气派。
  “当然是我。”她望着这个昨天还在喷漆的小头人,不由得感慨史无前例的年代,真是人才辈出。她琢磨可能因为他能区分红黄蓝白,才派来进驻的吧?其实于莲也不必大惊小怪,戏子还当部长哩!
  “那就够了,反动标语只要对准笔迹,马上可以定罪!”
  于莲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好了,那不更干脆!”
  这个倔强的于莲多么像她老子啊!有些熟悉他们家庭的同志赞叹着。可于而龙却觉得,她更像芦花,不论多大的压力,决不低头弯腰。
  等她下班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到家,就不是那个刚强不服的于莲了,而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受了委屈和欺侮的小孩子,泄气的皮球似的,倒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要不,趴在她妈妈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上一顿,弄得那时在厂子里也一筹莫展的于而龙心烦意乱。

  天天如此,一家人都愁眉不展。
  “好啦莲莲,也许我们来想点什么挽救办法吧!”谢若萍真后悔让于莲去学画,从她的毕业作品《深夜》,到留学回国后的作品《母亲》,都是幸亏“将军”出面讲话,才免去许多不自在,如今难道还去求爱护于莲的周浩么?谢若萍犹豫了,正要抓起电话,于而龙按住了她:“你这是把有把的烧饼送上门去呢!依我,就找王纬宇和夏岚,干吗老躲在幕后唱戏,问问他们到底莲莲是该杀该砍,不就解决了吗?”
  “哦?”善良的医生从来不曾想这样多。
  “去找他们,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穿连裆裤?”
  从六七年以来,王纬宇政治温度计的水银柱一直是上升的,到了七十年代,他已经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忙得不亦乐乎。想找到他却非易事,配了两个秘书、三个联络员,据说要和他见面谈话,也得排在一周以后。特别是一些儒家法家从“四旧”的故纸堆里爬出来,被时代的脚灯照亮,学过历史的王纬宇更是脚打后脑勺地奔走不停了。
  但有一天晚上,两口子不请自来了。
  “看看吧!看看吧!我早就说过——”王纬宇一进门大声埋怨。
  于而龙关掉电视,向屏幕上慢慢淡逝的人影说:“对不起,车把式,你遛你的病马,我可要接待贵客了!”
  谢若萍忙着张罗,因为王纬宇光临,从来是要沏杯上好茶水接待的,好像成了规矩:“好久都没来串门啦!”
  “打扰你们家的平静来啦!”夏岚笑着说。
  于而龙回答说:“主任驾临,拍马屁都来不及呢!”
  “戴上你的老花眼镜!”王纬宇向他下命令,接着扔过来一份报纸送审清样,“看看吧,我早就说过——”
  他早就说过什么?于而龙对着那黑麻麻的一片老五号字,猛一下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如今深刻体会到《红楼梦》里王熙凤在办理贾母丧事时,那种处处掣肘,力不从心的支绌局面。一个生产指挥组,不知为什么竟比当年领导整个工厂的通盘工作,还要吃力,还要费劲,一点都不得心应手。他总想可能自己迟钝了,老朽了,是啊,连一篇报纸大样看起来都那么困难。
  好汉不提当年勇,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喝,那么多设计图纸,技术文件,甚至还有许多等不及专家工作处翻译出来的原文资料,都是一目十行地迅速审批,交给小狄去分给有关部室车间,谁都知道他的脾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绝不拖延,办事非常痛快。
  那些年忙到端饭碗时都得批文件,一厂之长嘛!哪桩事能不由他拍板?因此,谢若萍给精力饱满的丈夫,在餐桌旁边拼上一张工作案子,他可以边吃边看边批,甚至吃着吃着撂下筷子去打电话,发出一些简洁的指示;或者叫孩子到书房里,找一本什么皇家年鉴之类的厚书。讲究文明卫生的谢大夫,也无可奈何。他好像从来不懂得疲倦似的,在沙发上打个盹,接着搓搓手又干。
  也许那时风华正茂,精力要旺盛些?
  夏岚告诉谢若萍:“情况有点不大妙,莲莲要触霉头,我一直担心会出事,到底捂也捂不住,一篇有来头的评论文章里,点了莲莲那幅作品。”
  谢若萍才想张嘴,求两口帮帮忙,谁知都上了报,妈呀!大夫跌坐在沙发里,只有叹气的份了。
  “妈,瞧你,大惊小怪,无非我于莲臭名远扬罢了,不同样风头十足么!”于莲伸过去手,“爸爸,给我看看判决书!”
  于而龙好不容易才在那大块文章里,找到有关他女儿的章节,差点没背过气去。作者写道:“……《靶场》里的主人公,摆在突出位置上的,绝不是主宰时代的人物形象,而把一个没落的,早被历史的滚滚潮流冲走的,企图阻挡历史前进的绊脚石,重新像沉渣似的泛了上来。作者竭力美化这种失去天堂,而又不甘心失败的人物,从意识形态领域里鼓舞那一类退出历史舞台的家伙,以十倍百倍的疯狂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而且作者以阴暗的阶级心理,恶毒咒骂生活里出现的新生事物,和丑化代表革命的新生力量……”
  “纯粹是莫须有!”于而龙撇掉那张清样,实在使他厌恶,只不过半个火柴盒那么大小一段文字,就像啐在脸上的一块又黄又臭的黏痰,让人觉得恶心。
  “你还有劲头嚷,我早就说过——”
  “你早就说过什么?少扯淡。”于而龙反驳他。
  “不要不服气,我早嗅出味道不对头,本末倒置,怎么能把一个代表新生力量的年轻人,处于被审判的地位,而把老家伙摆在一号人物的突出位置上,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
  夏岚说:“埋怨也来不及了,原稿有些词句就更不客气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打字稿念着:“为谁歌功颂德?为谁树碑立传?
  正是怀着被打倒的新仇旧恨,才战兢兢地请出亡灵,画了这幅七十年代的《末日审判》。我们可以回忆作者在黑线包皮庇下抛出来的株株毒草,不言自明,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她合上稿子,“我对他们讲,旧账还是不要提了吧!算是删掉了。”
  “我看不用删,还在乎前科吗?横竖判了死刑,再多的罪名,也只是枪毙一次。”于而龙说。
  王纬宇好意地说:“不要说负气的话!”
  “要我感恩戴德,谢谢大老爷杀我头!”
  “总是有错吧!”
  “对操着屠刀的刽子手来讲,只要想结果性命,还怕找不到下刀的地方?”
  正在看清样的于莲扑哧笑了出来:“看哪爸爸,这篇文章把你们二次上台,穿新鞋,走老路的这些老家伙,又扫了一笔,说这是社会上的一股反动思潮……”
  于而龙无需了解什么了,拧开电视,再也不参加他们的讨论。“我说老于,你也该接受这个教训,现在很难说这盘棋就是定局,识时务为俊杰,莲莲不画,哪至于闯祸!”
  夏岚在大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身材,不在意地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妈妈为了女儿,不得不赶快央告这位笔杆子,每天两块四的样板伙食,吃得她越来越丰满了:“夏阿姨,帮帮忙吧,莲莲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呀!”
  “妈,我不是三岁小孩!夏阿姨,我求你帮这个忙,建议发稿时附上我那幅画!”
  “你呀,莲莲,跟你老子一样,顽固不化!”王纬宇笑了。
  尽管谢若萍看出老头子在皱着眉头看电视,显然是嫌她不该去求他们。但她想,这神通广大的两口子既然来了,必然有转圜余地,就服个软,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王纬宇知道游击队长的倔强性格,决不会向他开口告饶的,哪怕他女儿马上绑赴法场,也决不肯请求王纬宇开恩赦免。然而王纬宇今晚来,是向他显示力量来的,说句透彻的话,这种力量既可以叫你平地发迹,满身朱紫;也可以叫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太太!”他问夏岚:“难道不可挽回了么?”
  “我说了,那是上头有话的。”
  王纬宇和他妻子商量:“至少不点出莲莲的名字也好啊!”
  “怕难——”其实文章正是她的杰作。
  谢若萍顺水推舟:“这还不跟大夫开个病假条一样容易。”
  她终于在镜子前照够了,答允下来:“我试一试看!”
  于而龙心里琢磨:“两口子的演出不错,配合得多默契啊!”
  过了不久,总算老天开恩,于莲那幅油画,被内部展览会恩准退回,可谁去搬回已被斩首示众的作品呢?
  于而龙绝不是赌气:“我去!”
  谢若萍害怕地:“得啦得啦!我的好先生!”心想:“用不着你去抛头露脸,还嫌丑丢得不够?”但老头的话是无法违拗的,他珍惜那幅画,他喜爱那个老兵,于是,从厂里要来一辆“130”,于而龙亲自出动了。
  卡车刚从部大院开出去,有人把他叫住:“于伯伯,干什么去?急急忙忙!”
  “呵!陈剀!”于而龙看到这个满脸晦气的角色,热烈地向他打着招呼。在那个年头,谁见了这样抱着大堆书籍的人,准以为他是打算到废品收购站论斤出售的,但他却不是,一本正经地啃这些书,而且还要写论文,可见是多么不合时宜了。
  他是廖总工程师的外甥,原来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工作,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给下放农村了,而且正好去的是于而龙的家乡石湖县,还改了行,可他孜孜不息,并未放弃自己的专业,这回来,就是为他的一篇论文来打架的。
  “干什么穿上工作服呀?”
  “当搬运工去!”
  “我给你打个下手吧!横直我也没事。”
  “怎么?论文还排不上日程?”
  “见不着官,谁也做不了主。”
  “你堵他门口啊!傻子!”
  “给轰回来啦!”
  “哈哈……”
  他听廖总谈起过,说他外甥现在把论文拿出来,纯粹是瞎胡闹,有那工夫,还不如对奶牛谈谈他的大功率阴极射电管和伽玛变异呢!
  “搬什么东西,于伯伯?”
  “一幅油画!”
  一听油画二字,把书扔进车厢板内,很轻捷地爬上了车:“走吧,于伯伯,我也许能帮点忙。”
  汽车开到展览会的后院,在若干幅被审判、被羞辱、被耻笑的作品堆里,找到了于而龙那位敬重的布尔什维克,他心里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好像使老朋友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哦!好大的画面!”陈剀惊叹地说。
  “走吧!咱们把它抬上汽车!”
  汽车开出大门时,就是那位刷过油漆的小头人,吩咐他们停车,像行刑后验明正身似的,叫手下人对着油画咔嚓咔嚓地拍照。而那个扶住画框的书呆子,被画中的人物和风景所吸引,衷心地在赞美着:“真好,真气派,于伯伯,就像太阳照在我头顶上一样,都有点热烘烘的春天意思了。太棒了,真不错,好极了……”也许搞理工科的人,感情词汇不那么丰富,除了棒、好、不错之类的大路货形容词,竟说不出一句别的,来表达他真正想赞美的意思。
  于而龙在那书呆子的腰间捅了一拳,朋友,你还是不要多嘴多舌夸好吧!因为那位小头人的脸色,正如气象预报“多云转阴,傍晚前后有雷阵雨”那样,恼怒的云彩已经升起,准不是什么好兆头,赶紧走吧!
  车子一直开到家门口,他俩把油画抬进来,放在楼道里,让它面壁靠墙立好,于而龙这才告诉他:“陈剀,这幅油画是大毒草,而你在那儿高唱赞美诗,你没看到吗?那狗脸已经飞起八月之霜啦!”
  于而龙哈哈大笑。
  “是吗?”他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又钻到背后去看了半天,满脸惶惑不解地跑来,直撅撅地问道:“于伯伯,你能不能坦率地讲给我听,这幅画的毒究竟在哪里?”
  可谁能回答他呢?正如那件皇帝的新衣一样,据说,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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