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丁庄梦 - 第十章 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又一夜,睡了时,都睡了,学校像死了,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一白天,天晴得透过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蓝色,不见底的悬着的蓝。可待夜深了,天却阴下来。沉沉的阴,如挖开墓里的潮阴样。学校里的静,井深似的静,连半空流云的声息都可听到的静。
  都睡了。爷睡了。
  有人敲了窗。学校的铁门早就不锁了,根柱和跃进收走了门钥匙,那门也就不锁了。半夜总是有人进出着,门就不锁了。所以不用唤开那铁门,人就可以从外边进来直到爷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着鼓。
  也就有人来敲了。
  "谁?"爷问到。
  敲的人,气喘喘着说:"我——丁老师,你开一下门。"
  门开了,是赵德全站在门口上。几天不见他人已经没有原型儿,瘦得除了骨头没了肉。脸上没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着那发黑、发青的皮。有许多干结的疮痘的皮。眼窝深得如两个被人挖过土的坑。这一会,爷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气了,不是脸上没有光,是眼里没有光。立在门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髅样。灯光照上去,他人没有活顺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动。黑影儿,贴在墙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寿衣挂在风里样。看见了爷,他脸上挂了惨淡的笑,黄瘦的笑,笑着说:
  "丁老师,想来想去,趁我还能动,我把那黑板给你拉了回来了。"
  说:"想来想去,我不能做下绝着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热病过去了,孩娃们又来上学了,老师们没有黑板写字了。"
  说:"宁可我死了没有棺材用,也不能让孩娃没有黑板用。"
  爷就看见门口有辆胶板车,拉了那块大黑板。
  "丁老师,我不行啦,背不动了,你出来和我一块儿把黑板抬进屋。"
  爷便出门和他一块抬。把黑板抬进了爷的屋,靠在墙壁上,弄出了很多响声来,叮当当地响。
  我爷说:"慢一点。"
  他却说:"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跃进见了这黑板,你就说是我又送回学校的。"喘着气,脸上挂着笑,淡黄的笑,像了贴在脸上黄白的纸。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爷想他会走。可他没有走,坐在了爷的床铺上,挂着笑,没有声的笑,像贴在脸上笑的纸,看着爷,不说话,样子似还有啥儿事,可却没有事。爷给他端水喝,他摆了一下手。爷去给他倒水让他洗洗手,也不洗,只是说:"丁老师,我没事,就是想来你这坐一会。"

  爷就坐在他对面:"有事你就说。"
  收了笑,他却正经地:"真没事。"
  两个人就坐着。夜里的静,深厚的静,压在平原上。学校里,偶而有的虫鸣会从那静里挣出来。弹出来。过了后,还是静,愈发的静。爷就没话找话说:
  "你该回到学校里住。"
  "你看不出来我?"他看着爷:"我活不了几天啦。"
  "哪能呢,"我爷说:"熬过冬,进了春,病人都只少还有一年寿限哩。"
  他又笑了笑,苦笑一下子,在床上动了一下身,贴在床上、墙上的影,黑绸寿衣样在那墙上摆。明明地,他人已经坐着不见了动,可那影子还在动,像他的魂儿在他的周围飘着样。
  "棺材准备没?"爷觉出他活不了几天啦,也就直直说:"没有好的有差的,总得有一个。"
  他就望着爷,有些难为情的样:"媳妇找了根柱和跃进,他俩开条子让在庄里锯了一棵泡桐树。"说了这句后,赵德全用手撑着床沿立起来,要走的样,却又终于说:"丁老师,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说,我家锯了一棵桐树做棺材,是根柱和跃进盖过公章的。可现在,家家都跟着我家在庄里锯桐树、砍杨树。不做棺材也砍树,一个庄里都在砍着树,怕天亮就要把庄里的大树小树砍光了。"
  说:"丁老师,你不能不管哩,树都砍光了,庄都不像庄子了。我不做棺材也可以,其实我就想死前能还给我媳妇一件红绸袄,这是结婚前答应过人家的事。可你说人死了要这棺材有啥用?把庄里的树都给砍光了。"

  爷就从学校朝着庄里走,犹豫着,最后还是朝庄里走去了。铺天盖地的黑夜在平原上像是铺天盖地的黑湖样。没月光,没星星,黑夜里只有模糊的影儿在晃动。通往庄里的路,化在了暗黑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会不时地走到路两边的小麦地。好在远处的地方有灯光,这就让爷爷辨出方向了,能迎着那一点一片的光亮走回庄里去。到了距离村庄不远时,漆黑的空气里有了新鲜白亮的木屑味,先是淡淡一股从有马灯的地方飘过来,后来那味儿就成了一团一片儿,从庄西流过来,从庄南荡过来;从庄北流过来,从庄东的胡同荡过来。流荡着,荡流着,还夹有锯树的拉动声,砍树的咚咚声和人的说话声,宛若哪一年庄里人老老少少在夜里大练钢铁样,那些年都日夜奋战大兴水利样。
  爷的脚步加快了。先到庄西那挂有马灯的地方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庄里的丁三子和丁三子的爹,他们父子在庄西的一块小麦地头上,在那最大的一棵杨树下,挖了半间房子似的一个坑,让杨树的根全都裸在外,正在用斧子砍着最后两根碗粗的树根子。三子爹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单穿个裤叉赤着背,汗像雨样流在脸上、脖子和背上,从斧子下溅起的沙土、木屑落了他一脸、一脖、一肩膀,整个身上都如糊了泥一般。半空的树叉上,从那儿绑着的粗麻绳斜斜搭下来,正由丁三子站在老远的地方朝着小麦地的方向拽。三子用力猛一拽,那树就跟着闪一下,从根里发出咔咔吱吱的响,似乎要倒下,却又不肯倒下来,三子就在那边唤,爹——你也过来拽!
  三子爹就在这边答,你等我把这根树根砍断就好啦。
  这时候,爷就走过来,站到三子爹的斧子前,说喂,三子他爹,谁让你们在这砍树呀?三子爹的斧子就在半空怔了怔,放下来,唤着他的儿子三子快过来。丁三子就从麦地那边过来了,看见我爷没说话,只用鼻子哼一下,去脱在边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迭着的纸递给我爷看。

  那纸还是丁庄委员会的公文纸,纸上写了一句话——同意丁三子家砍掉庄西的大杨树。在那话后边,盖了丁庄委员会的章,签了丁跃进和贾根柱的名。
  爷在马灯下看了那张纸,也就明白那其实就是庄里的伐树通知书。拿着那张通知书,爷望着三子和他爹,不知该说些啥儿好,该让人家砍树还是不让人家砍,犹豫时,丁三子从爷的手里把那通知抽走了,迭了迭,又放回口袋里,不冷不热说,丁辉哥把我们的棺材卖掉了,你还不让砍树做一副棺材呀。
  说了这一句,那有热病却还结实的丁三子,又去麦地那头拉着他的麻绳了。爷便有些无奈的站一会,朝着庄里别处的灯光走。没有走多远,他就听到身后剧烈的咔吱吱的一声响,像响在爷的胸腔样,使他感到心里有一丝隐隐烈烈的疼。于是间,也就又有了要把丁辉一把掐死的想念儿,就觉得满是老筋的双手上又出了一层汗。
  在庄口站一会,爷又朝庄里的一棵柳树走过去。他看见在那柳树上,也贴了一张纸,是和丁三子给他看的砍树通知一样的纸,一样的章,一样签了贾根柱和丁跃进的名,也一样写了那句话——
  同意贾红礼家砍掉庄西胡同口西北角的老柳树。
  爷望着那通知,像望着贴在墙上的告示样。他无话可说了,觉得人家砍树是名正言顺呢,也就木然地立在那棵柳树下,望着挂在半空树上的灯,和在那灯光里砍着树枝的贾红礼,想了一会又撕着嗓子唤——
  红礼,那么高你不要命了?
  贾红礼就在树上停着砍——
  要命还咋样?能活几天呀?
  爷又对着树下红礼的爹——
  贾俊呀,不能为了一棵树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2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2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鲁迅《呐喊》
作者:鲁迅
章节:38 人气:2
摘要:《呐喊》是鲁迅1918年至1922年所作的短篇小说的结集,作品真实地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社会生活,揭示了种种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对中国旧有制度及陈腐的传统观念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比较彻底的否定,表现出对民族生存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强烈愿望。这部小说集于1923年8月由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集中有《狂人日记》、《药》、《明天》、《阿Q正传》等十四篇小说,出版后得到很大回响。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2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
作者:三毛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 [点击阅读]
今生今世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
哲理小品文(中国卷)
作者:佚名
章节:195 人气:2
摘要:○席慕蓉一电话里,T告诉我,他为了一件忍无可忍的事,终于发脾气骂了人。我问他,发了脾气以后,会后悔吗?他说:“我要学着不后悔。就好像在摔了一个茶杯之后又百般设法要再粘起来的那种后悔,我不要。”我静静聆听着朋友低沉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种怅惘的感觉。 [点击阅读]
城门开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2
摘要:光与影一二○○一年年底,我重返阔别十三年的故乡。飞机降落时,万家灯火涌进舷窗,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关,三个陌生人举着“赵先生”牌子迎候我。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却彼此相像,在弧光灯反衬下,有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欢迎仪式简短而沉默,直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才开始说话,很难分辨是客套还是威胁,灯光如潮让我分神。 [点击阅读]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作者:佚名
章节:49 人气:2
摘要:因为某些原因,我接触过很多精神病人。辩证点儿的说法是“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是精神病的人”。用词上我不想深究,这也不是必交的工作报告,就这么用吧。其实精神病人很好沟通,没想象的那么难。有相当数量的人逻辑上极为清晰——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观里。当然,狂躁症的除外,那个得冒点儿风险——被打一类的,做好心理和生理准备就没大问题。我说的生理准备是逃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