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丁庄梦 - 第二章 3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让下车看一看?
  就这么,人和事情都动员起来了,为丁庄卖血做好铺垫了,像春天为秋收埋下了底肥样。当我爷在梦里看到丁庄人在蔡县参况的景观时,他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有两滴泪挂在他的眼上了。
  蔡县距沩县三百多里路,丁庄人起早坐着卡车到了蔡县时,已经是临近午时候。不知道参观的是蔡县哪个乡的上杨庄,汽车一入蔡县的境界内,就如同汽车驶进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两边的村庄里,家家住的都是洋楼房。都是红砖红瓦两层楼,一排儿拉开如同划在纸上的整齐样。各家门前摆了花。各家的院里都栽了冬青树。大街上一律铺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门口的墙上挂有一个镶有红边黄底的方牌子。牌子里有的挂了五颗闪亮的五角星,有的挂了四颗五角星。不消说,那挂五星的就是五星卖血好家庭,挂四星的就是四星卖血好家庭,挂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卖血家庭了。
  高局长就带着丁庄人到上杨庄里去参观,他们从这一家里走出来,又到哪一家里走进去。没想到上杨庄竟和城市一模样,庄胡同都起名为极好听的"光明街"、"大同街"、"阳光街"、"幸福街"。各家门前都有编好的门牌和号码。各家的门前和院里原来的泥猪圈、土鸡窝,都被集中到了庄头上。猪圈鸡窝也都是红砖垒的矮围墙。而在各家里,冰箱都一律放在走进屋门的左边门口处,电视机都摆在沙发对面的红色机架上。洗衣机都在和灶房相邻的洗浴间。各家的门窗都是铝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柜、组合柜,都是红漆印黄花。各家的床上都是迭着绸缎被,铺着羊绒毯,屋里全都漫着一股喷香的味。
  高局长走在最前边。
  我爹跟在局长的身后边。
  丁庄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后边。
  见到几个上杨庄的妇女从庄街那头走过来,说说和笑笑,每个人的手里都是提着几斤肉,拿着一捆新鲜的菜,问她们说是去买菜了,她们说去哪买菜呀,是去村委会里领菜了。说各家每天到了烧饭时,就到村委会里去领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说想吃猪肉就去领猪肉,想要吃鱼就去鱼塘捞条鱼。
  丁庄人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些妇女们,脸上的疑惑和城墙一样厚。爹问是真的?又说不会吧。那些妇女冷冷瞟了一眼丁庄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烧饭了。像爹的问话污辱了她们样,她们再也懒得和爹们说话了,走了以后还又扭头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呆着,立在上杨庄齐整干净的街道上,看见又有位三十几岁的妇女提着鱼和青菜走过来,慌忙上前拦着人家说,喂,你们这鱼、这菜真的是分的?
  那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就反过来又用疑飘飘的目光望着爹。
  爹就问,天天分鱼分肉你们钱从哪来的?那个妇女就把她的袖子撸到胳膊肘儿上,露出她胳膊上的一片红芝麻似的针眼儿,乜斜地看了一眼爹,说你们来上杨参观不知道我们上杨是县里、省里的模范血源村?不知道我们家家户户都卖血?
  爹便看着她胳膊上那一片芝麻似的针眼儿,默了半晌后,替她吸了一口凉气说,这针眼疼不疼?
  那妇女笑了笑,说雨天有些痒,和蚂蚁夹了样。
  爹又说,天天卖血你们不头晕?
  那妇女又有些吃惊地望着爹,说哪能天天卖,十天、半月还不卖一次哩。不让你卖你身上还胀得不舒服,就像有奶憋着不喂给孩娃样。
  也就问完了。
  就让那妇女提着鱼和青菜回她的编号为光明街25号的家里了。
  丁庄人就又开始分散着走在上杨的庄街上,在一街两行的楼院里,在庄头的猪圈和鸡窝,或是庄前红瓦绿顶的幼儿园,庄后不见尘土的小学校,想看什么看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不由你不信他们是省里、地区、县上的血源模范村,天堂般的日子就是靠卖血卖了出来的。地区和县上的血站就盖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和医院一样门口的顶上竖了红十字,医生从那里进进和出出,每天的工作就是抽血和化验,然后再分类把各种型号的血浆集中到每个十斤装的大瓶里,消好毒,封好口,经过处理以后拉到别处去。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后他就和庄里的几个年轻人,从一条最宽的叫康庄路的街道走过去,在街的中央看见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里全是些青年和壮年,个个红光满面,神情飞扬,不是在打着扑克就是下着棋,再或是嗑着瓜籽看电视、看小说,打着只有学校和城里人才打的乒乓球。因为春暖了,平原上的暖气已经旺得有了初夏的样,他们不种地,在俱乐部里玩耍着,却像种着地,每个人的额上都挂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了激动处,还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起来,尖叫着,用着力,就都看见这些青壮年和那位三十岁的妇女样,每条胳膊上都露出一片针眼儿,像那儿晒着一片黑红的芝麻样。
  看一会,爹就和丁庄人从那俱乐部里出来了,立在宽展平坦的水泥大街上,让明亮的日光照晒着,享受着来自上杨庄浓烈的花香和温暖,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儿上,把两条小臂裸在外,让日光照着那一节节、一段段胳膊上的皮和肉,如同一节一段的红萝卜摆在了大街上。从那胳膊上散发的皮肉味,半生半腥地漫在上杨庄的天空下,宛若有一股又浑又稠卷着泥沙的河水从洁净的街上流过去。

  他们望着自己光滑的胳膊说——
  他妈的,我们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了嘛!
  他们拍打着自己没有一个结疤的胳膊说——
  日他奶奶呀,卖。就是死了也要卖。
  他们用手拧着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儿,把胳膊的皮肉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猪身上的五花肉——
  日你八辈子,就你的血和胳膊金贵是不是?
  丁庄开始卖血了。
  丁庄轰的一声卖疯了。
  在庄头,在十字路口上,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把门板架在牛槽上,摆上针头、针管、酒精瓶,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这就开始买血、卖血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春天的树枝上,绿叶上,因为叶片每天都呼吸暗红的气息和味道,椿树、榆树、泡桐树的叶子都开始带了一些淡红血。槐树的叶子又薄又柔软,往年在日光下那新发的树叶都是淡黄色,线似的叶筋上呈着褐黑的绿,可是这一年,新发的槐叶成了粉淡的红,叶筋红得成了紫褐色。兽医站的血站就办在庄西的一棵槐树下,因为采血多,没想到不久后那棵槐树的黄叶和秋天的柿叶一样红,而且那一年的槐叶比往年的槐叶还要大许多,厚许多。
  庄子里的狗,每天都闻着那血味朝着血站跑,被人踢了还要咬着几个擦过血的药棉跑出来,躲到哪儿把那带血的药棉吃到了肚里去。
  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丁庄忙得手脚不停,额上浸汗,走来走去,就像赶着庙会样。他们见谁都说把药棉在针眼上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成了每个医生、护士的口头禅。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喝糖水,全县商店里的糖就卖得空荒了,要紧急到外省、外市调糖进货了。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在床上躺着休息三几日,丁庄的街巷里凡是朝阳的,院里或街门口,便都摆满竹床、木床了。
  这时候,丁庄就适时地出了我爹这个人物了。
  丁庄卖血是有着轮回的,依着每个人的年龄、血型和身体状况啥儿的,上至五十岁、下至十八岁的丁庄人,大都发了一个采血卡,浅黄色,牛皮纸,寸半宽,二寸长,正面写了你的姓名、年龄、血型和你的常见病,背面画了一份表格儿,登记了你每次卖血的日期和数量。依着这张卡,规定有人三个月才能卖一次,有人两个月才能卖一次。好在着,大都是每月能卖一次血。一部分,因着他们年龄小,十八岁到着二十五岁的,身上生血快,也就让他们每半个月卖上一瓶了。
  这样儿,血站就只能成了流动站,这个月扎在丁庄村,下个月就跑到了柳庄、黄水或者李二庄。
  这样儿,丁庄人卖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喝,边把一条胳膊举在半空里,把一个血瓶吊在皮带上,最后饭也吃饱了,一瓶血也抽满了,钱就到手了。丁庄人不能如往常样下地时顺路拐脚到血站卖上一瓶血,拿着那一张百元的票子对着日光验真假,看见钱票里有伟人头像时,脸上挂着笑,红光烂烂像那血瓶在太阳下面闪着的光。
  这样儿,忽然有一天,我爹进城回来背了一兜针头、针管、酒精棉和装血的玻璃瓶。回到家把这些东西放在床铺上,从猪圈的窝上抽下一块板,在那板上描着写了丁家血站四个字,爹就到庄中央的槐树下,捡起一块石头砸了钟,撕着嗓子对着丁庄唤:
  "要卖血的都来找我丁辉啊——他们是八十块钱一瓶儿,我丁辉采血是八十五块一瓶儿——"
  连唤几声后,丁庄人果真就都从家里走出来,一团一团围到我家去。
  就都围到我们家里了。丁家血站就在这天的午时诞生了。
  半年后,丁庄就又生孕出十几个的私家血站来,他们采了血,不知卖到哪里去,又都卖给爹,由爹统一到半夜再加价卖给停在路边上的收血车。
  这样儿,丁庄就卖血卖疯了。平原上就卖血卖疯了。十年后,热病连阴雨样落下来,卖过血的人他就都染着热病啦。死个人就像死条狗,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了。
  树叶一落人就不在了,灯一灭人就下了世。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沙僧日记2 盛开的师傅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上个日记本写到:我们师徒五个历尽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磨万难、千妖百怪、千娇百媚,终于来到了西天佛祖处,取得了真经,修成了正果。当我们这群罗汉果还没来得及变成开心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观音老母掐指一算,说我们还没有达到九九八十一难的指标,还差一难。 [点击阅读]
沧浪之水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0
摘要:故事梗概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等一共12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因此,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 [点击阅读]
狼烟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 [点击阅读]
狼烟北平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文三儿在酒馆里和二顺子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 [点击阅读]
王小波《寻找无双》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据他自己说,无双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穿着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裤管的半短裤,手脚都被太阳晒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头上梳了两把小刷子,脚下蹬了一双塌拉板,走到哪里都是哗啦啦的响。就这个样子而言,可以说是莫辨男女。所以别人也不知道他来找谁。王仙客只好羞羞答答地补充说,那个无双虽然是个假小子样,但是小屁十股撅得很高,一望就知是个女孩子。 [点击阅读]
王小波《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书,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但是不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马尔库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单向度的人》里,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生死晶黄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不凡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图书馆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满意啦!他们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头发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可为什么看的书一样呢?他们一不满意,可不得了啦!一个个嘴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把半边天都烧鼹了。消防队发现北边的天烧红了,开着救火车赶来,可是到了现场一看,哪有什么火,原来是孩子们生气呢。后来,图书馆的阿姨把我叫去。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0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神犬奇兵
作者:佚名
章节:164 人气:0
摘要:“幽灵犬”的传说“夜歌!回来!回来!”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第863师侦察连长白正林趴在战壕前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坡上,泪流满面地大叫,“回来啊!”月光下,战壕外沿撒满了亮晶晶的弹壳、弹片,草地上散着数不清的手榴弹拉火环。白正林的军裤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胸前的“光荣弹”。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