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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海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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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唐密·毕赐福在公寓过厅里把外套脱下,相当小心的挂在衣架上。他的动作很慢,帽子也很小心的挂在旁边的钩子上。
  他的妻子正在起居间坐着,用土黄色的毛线织一顶登山帽,他端端肩膀,换上一脸果敢的笑容,走了进去。
  毕赐福太太迅速的瞥他一眼,然后,又拼命的织起来。过了一两分钟,她说:
  “晚报上有什么消息吗?”
  唐密说:“闪电战来了,万岁!法国的情况不妙。”
  “目前的国际局势非常沉闷。”秋蓬这样说。
  一阵沉默,然后,唐密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呀?不必这么圆滑嘛。”
  “我知道,”秋蓬说:“圆滑的态度要是让人看得出,实是有些令人不快的。但是,我要是问你呢?你也会觉得不高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不需要问,一切都摆在你的脸上了。”
  “我还没觉得自己已经露出郁郁不乐的样子了。”
  “亲爱的,不是的。”秋蓬说:“你的脸上有一种倔强的笑容,望之令人心碎。这样的笑容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呢。”
  唐密咧着嘴笑笑说:
  “哎呀,真的那样糟吗?”
  “还不止如此呢!那么,还是说实话罢。事情不成功吗?”
  “不成功。他们那一种职务都不需要我,告诉你罢,一个四十五岁的人,要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像一个走都走不稳的老头子,这可有点受不了。海、陆、空、外交部,都异口同声的表示:我已经老了。以后,‘也许’会需要我。”
  秋蓬说:“那么,我也是一样。他们不需要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担任护理工作。‘谢谢你,我们不需要。’像我这样,自从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八年担任过各种工作的人,反而无事可做。我在外科病房和外科手术教室当过护士,也当过贸易行的货车司机,后来还当过一位将军的司机。这几种工作,我可以确切的说:都是成绩优异的。但是,他们宁愿雇用一个从来没见过伤口,也没有消毒经验的黄毛丫头。现在,我是个又可怜又讨厌的中年妇人。这种人照理该安安静静坐在家织毛衣的,可是,我又不屑于这么做。”
  唐密忧郁的说:
  “这场战争实在要命。”
  “打仗已经够惨了。”秋蓬说:“但是,连参与其中担任点工作都不许可,简直是最惨了。”
  唐密安慰她道:“啊,无论如何,德波拉已经有工作了。”
  德波拉的母亲说:“啊,她还好,我想,她也能胜任愉快。但是,唐密,我比起她来毫不逊色。”
  唐密咧着嘴笑了笑。
  “她可不这么想。”
  秋蓬说:“女儿有时候实在是令人难堪的,尤其她老是对你那么孝顺。”
  唐密低声说:“小德立克按月给我钱用,实在有些令人难堪。一看到他那‘可怜的老爸爸’的表情,就觉得很难过。”
  “其实,”他的太太说。“我们的孩子虽然都很好,也很能惹人生气呢。”
  但是,一提到她那对双生儿女:德立克和德波拉,她的眼中就露出温柔的光辉。
  “我想,”唐密若有所思的说。“我们自己很难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年,已经过了有作为的年龄了。”
  他的太太愤怒的哼一声,抬起她那光亮的褐色的头来,扯得膝上的毛线团直打转。
  “我们真的已经超过有作为的年龄了?或是大家都在暗示我们,说我们不中用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以前也没有什么作为。”
  唐密说:“恐怕是的。”
  “也许是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以前的确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可是现在,我渐渐感觉到,仿佛过去的一切实际上并没那回事。有吗?唐密?你以前打破过脑袋,并且被德国间谍绑架过;我们追踪过一个凶恶的囚犯,结果终于捉到他;我们救过一个女子,获得了重要的秘密文件;后来同胞们都向我们致谢,致谢我们,我和你。这一切不都是真的吗?可是现在,现在却让人看不起,谁也不需要我们。这就是毕赐福先生和毕赐福太太的下场。”
  “亲爱的,好了,别说了。这是与事无补的。”
  “可是,”他的太太忍住眼泪说。“我仍然觉得对卡特先生非常失望。”
  “他给我们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呢。”
  “他并没有想法子——甚至于没给我们一点儿希望。”
  “这个——他近来也不任公职了。像我们一样,年纪也不小了。现在住在苏格兰钓鱼。”
  秋蓬不满意的说:
  “他们可以让我们在情报部做点事呀。”
  “我们也许不能胜任,”唐密说。“也许,现在没那种胆量。”
  “谁晓得,”秋蓬说,“我们的感觉还不是一样。但是,就像你所说的,要是到了——”
  她叹口气又说: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样工作。一个人要是空闲时间太多,只会瞎想,实在要不得。”
  她的视线暂时投射在身着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照片上。
  像中人咧着嘴微笑的神气,和唐密笑起来的样子,一丝不差。
  唐密说:
  “一个男人遇到这种情形更糟。女人毕竟可以织毛活——帮忙包扎东西,或者在军中福利社帮忙。”
  秋蓬说:“这种事情,我再过二十年再做也不迟。我还不算老,怎么能安于这种工作。这算什么事呢。”
  门铃响了,秋蓬站起来,他们住的是一个厨房仆人都是公用的小公寓。
  她开开门,看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前的鞋擦板上,此人宽肩膀,红面孔,上唇上蓄着浓密的金黄色的胡子。
  “毕赐福太太吗?”
  “是的。”
  “敝姓葛。我是易山顿爵士的朋友,他叫我来看望您和毕赐福先生。”
  “啊,好极了,请进。”
  她领他到起居间来。
  “这是外子,这是,哦,卡普吞——(Captain——)”
  “密斯特(Mr.)。”
  “密斯特葛。他是密斯特卡特——哦,易山顿爵士的朋友。”
  前任情报部长的化名“密斯特卡特生”因为叫惯了,所以脱口而出。这比他们老朋友的官称更亲切。
  他们三个人谈了几分钟,状极愉快。葛兰特是个漂亮人物,态度平易近人。

  不久,秋蓬就走出去。几分钟以后,她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几只玻璃杯。
  过了几分钟以后,当谈话暂时停顿的时候,葛兰特先生对唐密说:
  “听说你在找工作,是吗?”
  唐密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
  “是的。难道——”
  葛兰特哈哈大笑,然后摇摇头。
  “啊,不是那样的事。那样的工作恐怕要留给年轻活跃的人担任,或者给那些有多年经验的人担任。我能建议的,不过是乏味的工作,坐办公厅,文件处理,把文件用红带子扎起来,分门别类的归档,就是这一类的工作。”
  唐密的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
  “哦,我明白。”
  葛兰特鼓励他道:
  “啊,这个——总比没有强些。总之,你有空时来我的办公厅谈谈。我在军需部,第二十二室办公。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个工作,”
  电话铃响,秋蓬拿起听筒来。
  “哈罗——是的——什么?”对方带着激动的情绪叽叽的叫着,秋蓬的脸色变了。“什么时候?啊!亲爱的——当然——我马上就来……”
  她把听筒放下。
  她对唐密说:
  “是毛琳打来的。”
  “我想就是她——我可以听出是她的声音。”
  秋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葛兰特先生,真抱歉——我必须到这个朋友那里去一趟。她跌了一跤,扭伤了足踝。家里除了小女孩以外没有别的人,我得去替她料理一下,还要替她找一个人来照顾她。请原谅。”
  “没关系,毕赐福太太,我很了解。”
  秋蓬对他笑笑,把沙发上的一件外衣拿起来顺手穿上,便匆匆忙忙走了。然后,听见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唐密为他的客人斟上另一杯白葡萄酒。
  “谢谢你。”客人接过杯子,默默的啜了片刻。然后,他说:“你知道,尊夫人让人家电话叫走,倒是一种幸事。这样就可以省不少时间。”
  唐密瞪着他,莫名其妙。
  “我不懂。”
  葛兰特从容不迫的说:
  “你知道,假若你要是到我们部里来见我,我就有权力向你建议一种工作。”
  唐密满脸雀斑的脸上,又慢慢露出红色来。
  他说:“你难道是——”
  葛兰特点点头:
  “易山顿建议你担任,”他说,“他对我们说,你是这个任务的适当人选。”
  唐密深深的透了一口气。
  他说:“告诉我罢。”
  “当然,这是绝对要守密的。”
  唐密点点头。
  “即使是你的妻子,都不可以让她知道。你明白吗?”
  “好罢。你要是这么说,我当然从命。但是,我们夫妇以前一同担任过这种工作。”
  “我知道,但是,这一次的任务完全要你一人担任。”
  “哦,好罢。”
  “表面上,你是接受政府的委派——像我方才说的一样——担任坐办公厅的工作——在军需部驻苏格兰的办事处工作。你服务的地方是一个禁区,你的太太是不可以一块儿去的。实际上,你要到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工作。”
  唐密只有等他说下去。
  葛兰特说:
  “你在报上看到第五纵队的消息罢?你可以知道这个名词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你总可以了解一些粗枝大叶的情形。”
  唐密低声说:
  “就是内部的敌人。”
  “一点儿也不错。毕赐福啊,这次大战是在乐观的气氛中开始的。啊,我所指的,并不是那些真正知道敌人厉害的那些人。因为那些人深深的知道敌人的工作效率多高,空军的实力多强,决心多大,作战计划多周密,各部门的配合多么协调。其实,我们始终明了我们所遭遇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所指的是一般的人,也就是那种心肠好,可是头脑糊涂的民主人士。他们都是一脑门子如意算盘。他们相信德国是会崩溃的,他们以为德国国内将起革命,他们以为德国的武器都是铅制的,同时,他们的兵士都是营养不足,要是想进军的话,一开拔就会跌倒。他们所相信的都是这一套。这就是所谓:如意算盘。
  “不过,这次大战并不是那样的。这次战争一开始就不乐观,以后每况愈下。不过,弟兄们都是好的。无论是军舰上、飞机上、或战壕里的弟兄们,都英勇非凡。但是,我们的管理不好,而且缺乏充足的准备——这也许是我们本性上的缺点。我们并不需要战争。我们并没有认真的考虑到作战问题,并且,我们并不善于准备战争。
  “最惨痛的经验现在已经过去,我们已经改正我们的错误,我们已慢慢的将适当的人选布置到适当的岗位。我们渐渐懂得如何作战了。同时,我们是能打胜的,这一点,切不可认错。不过,只要我们不一开始就败北才行。打败仗这种危险,并不是由外而来的——不是德国轰炸机的威力造成的,不是由于德国夺取中立国,因而占了进攻优势的关系——而是我们内部的敌人所造成的。我们的危险,就是古代特洛伊城的危机——就是我们城墙以内的木马。你要高兴的话,可以称他为第五纵队。这个敌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中间。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居高位,有的是无名小卒。但是,他们都是真正相信纳粹的教条,并且都希望以那种严厉的、有效率的教条,来替代我们民主政府的糊涂而又随便的‘自由’”。
  葛兰特向前欠欠身,仍然用同样不动感情的声调说:
  “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唐密说:“但是,一定——”
  葛兰特略带不耐烦的神气说:
  “啊,那些小鬼,我们是能够捉得到的,而且是蛮容易的。但是,问题在其他的间谍。关于这些人我们知道一些。我们知道至少有两个在海军总部任高职,有一个是G将军参谋本部的要员。在空军方面,至少有两三个;并且至少有两个伪充我们情报部的人员。他们洞悉我们内阁的秘密。我们由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上,可以知道,一定是如此的。情报的泄露——是由高级官员方面出的毛病,由此,我们就可以明白了。”
  唐密那张和悦的面孔露出为难之色,他无可奈何的说:

  “可是,我对你们又有何帮助呢?我又不认识他们。”
  葛兰特点点头。
  “正是如此。你不认识他——而且他们也不认识你。”
  他停顿片刻,好使他的话深入对方的心里,然后接着说:
  “他们这些高阶层的人,对我们十之八九都很熟悉,所以情报绝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耳目。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我去请教易山顿,他现在已经脱离情报部了,而且还在生病,但是,他的头脑,我以为是得未曾有的。他便想到你。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在情报部服务了,那么,你的名字已经与情报部毫无关连。你的面孔,也是没人认识的。你说怎么样?愿意担任吗?”
  唐密大喜,笑得嘴都合不拢来,因此,他的脸几乎裂成两半了。
  “愿意担任吗?当然愿意。不过,我实在不明白我可以帮什么忙。我只是个票友身份的情报员而已。”
  “毕赐福啊,我们所需要的,正是票友身份的情报员。在这方面,我们职业情报员已经遭遇到障碍。我们要请你代替我们最好的一个同事的职务,他是我们过去最优秀的情报员,恐怕像他那样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了。”
  唐密以疑问的眼光望着他。葛兰特点了点头。
  “是的。他上星期二在圣布利吉特医院去世,是一辆货车轧死的。抬到医院以后,只活了几小时。表面上是意外死亡,但是,事实不是如此。”
  唐密慢慢的说:“哦。”
  葛兰特镇静地说:“所以我们以为法库华一定是在执行任务,他一定是发现了敌人的秘密。他并不是死于车祸。根据这一点,我可以断定。”
  唐密的神情表示一种疑问。
  葛兰特接着说:
  “很不幸,我们对于他究竟发现了些什么,几乎毫无所知。他一直都在很有条理的,按照一个线索又一个线索从事调查。可是,都没有结果。”
  葛兰特停顿片刻,再接着说:
  “法库华一直昏迷不醒,到临死以前的几分钟,他才清醒一些,想说话,但是说不清。他只说这么几个字:‘NorMSongSusie(N或M,歌,苏茜)’
  唐密说:“这似乎不大明白。”
  葛兰特笑笑。
  “比你所想的还好些。你知道吗,‘N或M’这个名词,我们以前也听说过,所指的是两个重要的,极受德国政府信任的德国间谍。我们在别的国家和他们遭遇过,关于他们的详情知道一些。他们的任务是负责在外国组织第五纵队,并担任该国与德国之间的情报联络。我们知道N是男的,M是女的。关于这两个人,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们是希特勒最信任的情报人员。我们在一封密码信上翻出一些资料。在大战刚开始的时候,有过这样的话:‘建议N或M负责英国方面。全权——’”
  “哦。那么,法库华——”
  “据我所知,他必定是在追踪其中之一。不幸得很,我们不知道究竟是那一个。”‘歌,苏茜’听起来好像很神秘。不过法库华的法语发音不高明,我们在他的衣袋里找到一张到利汉顿的来回票,颇能提供一些线索。利汉顿是在南海岸的一个地方——是一个新兴的,像波茅斯或托基一样的都市,那里有很多旅馆和宾馆,其中的一个叫SansSouci(就是‘逍遥’的意思——译者注)——”
  唐密说:“SongSusie——SansSouci,我明白了。”
  葛兰特说:“真的?”
  “你的意思是——”唐密说。“要我到那里——嗯——到处探访一下。”
  “就是这个意思。”
  唐密又笑容满面了。
  “这件事有点儿空洞,是不是?”他问。“甚至于找谁,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全看你的啦。”
  唐密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
  “我可以试试看,但是我可不是头脑很好的人呀。”
  “你从前干得不错,我听他们说过。”
  唐密连忙说:“啊,那纯粹是运气。”
  “唔,我们所需要的,可以说就是运气。”
  唐密考虑一两分钟,然后说:
  “关于那个地方,逍遥宾馆——”
  葛兰特耸耸肩膀。
  “这一切也许看起来很重要,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也不敢肯定。法库华也许以为是‘苏茜修女为军人缝衣服。’这都是猜想而已。”
  “还有,利汉顿这地方呢?”
  “和别的这类地方没有两样,多得很。那儿有老太婆、老上校、品行方面无可指摘的老处女、可疑的人物、来历不明人物,间或有一两个外国人。事实上是一个各色人等、无所不有的杂地方。”
  唐密一肚子狐疑地问:
  “N或M就混在这些人中间吗?”
  “也不一定。也许是与N或M有联系的人在那里。但是,也很可能是N或M本人。这是一个不甚起眼的地方,是海滨胜地的一个寄宿舍。”
  “你不晓得我必须找的是男或是女吗?”
  葛兰特摇摇头。
  唐密说:“那么,我只有试试了。”
  “祝你好运,毕赐福。现在——谈谈细节罢——”
  二
  半小时以后,秋蓬闯了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并且一脸好奇的表情。这时候,唐密正独坐在安乐椅上吹口哨,面带犹豫的神气。
  “怎么样?”在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她放进了无限的深情。
  “找到——一种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唐密做了个鬼脸。
  “在苏格兰荒野地带坐办公厅,机密的公事,看情形不太带劲儿。”
  “我们两人去呢?或是只你一人去?”
  “恐怕只有我一人去。”
  “该死!老卡特为什么这样卑鄙?”
  “我想,这一类工作,他们是要把男女隔开的。否则,太分心了。”
  “是拍密电呢?或是译密电?是像德波拉担任的一样工作吗?唐密啊,一定要小心。担任这类工作的人,常常会变得很古怪,夜里都睡不着觉,整夜走来走去,不断的哼哼,不断的念九七八三四五二八六一类的数字。到末了,都是神经崩溃,送进疗养院。”
  “我可不会这样。”
  秋蓬忧郁的说:
  “你迟早也会这样。我可不可以一同去?不是去工作,而是以妻子的身份同行。也好有人将拖鞋替你放在炉子前面,也可以让你在一日辛劳之后,回家享受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唐密露出不安的样子。
  “老伴儿,抱歉,抱歉!我实在不想离开你——”
  “但是,你觉得应该去。”秋蓬回想到以往,不胜感慨。
  “总之,”唐密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你还可以织毛线呀。”
  “织毛线?”秋蓬说。“织毛线?”
  她抓起她那顶毛线织的登山帽,扔到地上。
  “我讨厌浅绿色的毛线,也讨厌深蓝色的毛线和浅蓝色的。我想织个magenta色(紫红色——译者注)的东西。”
  “这个字听起来倒有一种军队味。几乎令人想起闪电战了。”
  他确实感到很不高兴。但是,秋蓬是一个很刚强的女人,她表现得很勇敢,她说她并不在乎。她又附带着说,她听说救护站方面需要一个负责打扫的女人,她也许能胜任。
  三天以后,唐密动身到亚伯丁去了。秋蓬到车站去送行,她的两眼亮亮的,只眨了一两下眼,但是始终保持坚决而愉快的样子。
  当车子驶出站去,唐密眼望着她那孤单单的样子,默默走下月台。只有在这一刹那,他才感到喉咙里像是有块东西。管他战争不战争。他觉得他现在是把秋蓬遗弃了……
  他竭力的振作了起来。啊!命令总是命令!
  准时到达苏格兰以后的第二天,他就搭火车到曼彻斯特。第三天,有一辆火车把他送到利汉顿。他先到当地主要的大旅馆去看看。翌日,他又到一家一家的旅社和招待所去巡礼一番,一方面看看房子,一方面打听打听长住的条件。
  逍遥宾馆是一个深红色,维多利亚式的别墅。这所别墅建立在一个小山边,由楼上的窗口俯瞰,海上的景色尽收眼底。一进到过厅里,就闻到一股轻微的尘土和烧菜的油烟味。同时,地毯也已破旧不堪了,但是,同他刚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比,还算比较好的。他在女房东普林纳太太的公事房谈谈。那是一间不整洁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大的办公桌,桌上满是零乱的文件。
  普林纳太太是一个中年妇人,她本人就有点儿不整洁的样子,一头浓密的、难看的黑卷发,脸上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化妆,脸上挂着一副坚定的笑脸,笑起来露出一嘴很白的牙齿。
  唐密低声向她提到自己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堂姊,麦多斯小姐,两年以前,在逍遥宾馆住过。普林纳太太记得很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她说那位老太太真好,非常活跃,而且富有幽默感——也许,她实在并不老。
  唐密说话很谨慎,他说是的,他知道:麦多斯小姐是实有其人的,情报部对于这种细节很认真的调查过。
  普林纳太太问她:麦多斯小姐现在可好?
  唐密很伤心的说:麦多斯小姐已经去世了。普林纳太太很表同情,将牙齿碰得‘得得’响,并且发出感叹的声音,脸上也露出该表现的愁容。
  不久,她又口若悬河的谈起来。她说她那里有一间一定会让麦多斯先生合意的房间。从那间房间可以俯瞰美丽的海景。她以为麦多斯先生要离开伦敦,实在是对的。她晓得近来城里的生活很沉闷。当然,经过一阵流行性感冒以后——
  普林纳太太带着他上楼去看房间,一边仍在滔滔不绝的讲。她提到周租的数目。唐密假装很失望的样子。普林纳太太说近来物价涨得实在吓人。唐密说:真是不幸,一来他的收入近来减少了,二来,税捐又那么重——
  普林纳太太哼了声道:
  “这可怕的战争——”
  唐密也说:他以为,那个叫希特勒的家伙真该绞死。疯子!这个人实在是个疯子!
  普林纳太太也说是的。她又说,一半因为粮食配给太少,一半因为肉商很难供应他们的需要——有时候简直困难极了——同时甜面包和肝可以说根本见不到。因此,当家实在是件苦事。不过,麦多斯先生既然是麦多斯小姐的本家,房租可以再减半个吉尼。
  唐密连忙鸣鼓收兵,他答应回去考虑一下再决定。普林纳太太一直跟他到大门口,仍然口若悬河的谈着。同时,她还显得非常狡滑的样子,使唐密大吃一惊。他承认,在某一方面说,她很漂亮。不过,这个女人究竟是那一国人呢?一定不是英国人罢?她的姓是西班牙姓或葡萄牙姓?不过,那是她丈夫的姓,不是她的。他以为,她虽然没有爱尔兰土腔,可是一定是爱尔兰人,这也许是因为她这人精力充沛的关系。
  终于谈妥了;麦多斯先生明天决定搬过来。
  翌日,唐密算好时间,准六点钟搬了来。普林纳太太出来到过厅里来迎接他。她对一个样子像白痴的女仆吩咐了一大套话,叫她如何安置行李。那女仆张着嘴,瞪着眼,望着他。于是,普林纳太太便把他让到她叫做休息室的一个房间。
  “我总是要介绍房客们认识认识的。”休息室里有五人,一个个投过怀疑的眼光。普林纳太太毅然的笑笑,这样说:“这是我们新来的房客,麦多斯先生——这位是欧罗克太太”那是个像座山似的女人,眼睛小而亮,嘴上还长着胡子。她对他满面堆下笑容。
  “这位是布列其雷少校。”少校以一种打量的眼光瞟他一眼,然后呆板的向他点点头。
  “德尼摩先生。”这是个年轻人,金黄色的头发,蓝眼睛,态度非常呆板。他站起来,对他一鞠躬。
  “这是闵顿小姐。”闵顿小姐是一个上点年纪的女人,身上挂了许多珠子。她正在用浅绿色的毛线织东西,并且不住吃吃的笑。
  “还有布仑肯太太。”又是一个织毛线的人——一头褐色乱发的女人。她正在低头织一顶毛线登山帽,现在抬起头来。
  唐密突然屏息;他觉得房屋直打转。
  布仑肯太太!原来是秋蓬!真是不可想像——秋蓬居然坐在逍遥宾馆的休息室,并且在镇静的大织毛线。
  她的眼光和他相遇——那是客气的,毫无关系的,陌生者的眼光。
  他不禁暗暗佩服!
  秋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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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