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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一只脚,想把沙子甩到河岸远处,我看到他的脚是那么白,洗得褪色,如同一些无生命的和冲刷出来的东西。
  祖父突然把铲子插到河滩上,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我从水里抓出来。他的面前游动着一条细长的黑蛇。它长而细瘦,身子搅起波纹。游泳时它平坦的尖脑袋翘在水面上方。
  它的身体像一根移动着的树枝,只是它更平滑、更闪亮。祖父远远地就看到了它。
  我想它肯定很冷。
  祖父用铲子挡住了它的去路。他把它挂在铁铲柄上,甩到河岸的沙堆上。
  它美丽、可憎,又如此致命,让我畏惧它的生命,希望它死,我做不到。
  祖父用铲子砍下了它的头颅。
  我突然不再想做泥沼了。我用指尖犹疑地触摸我的皮肤,它干绷绷的。
  祖父还在从河里挖沙子。
  马沿着铁轨吃高高的青草。它的头和肚子上沾满牛蒡块茎。
  夜晚让河流显得更深。山谷里还像白天一样明亮。然而河流已经昏暗了,水已经沉重了。
  祖父从河里爬出来,把沙子铲到板车上。
  他把马赶到河边,让它饮水。
  马弯下长脖子,饮下那么多的水,我想象不出它的肚子有多深。但我知道,它要是渴了,能饮下一整场雨水。
  现在祖父把它系在车前,我们驶上山,回到村里。车的横木在滴水。沙子里还有不少河水。我们后头留下一对车轮痕迹、一道水痕、一条沙迹和一组马的脚印。
  祖母拎着一只柳条篮子从菜园里出来。她在黑刺李树丛后的废铁堆里又找到一只汤锅。
  她在里面盛上泥土,种入一棵天竺葵。
  祖母的天竺葵像纸花一样毫无生气,不过在祖母眼里,没有什么比汤锅里的天竺葵更美。
  她在走道里的一条木地板上放满了天竺葵,走廊门边楼梯上的木板上放满天竺葵,院子里花园门边的木板上放满天竺葵。

  她的房间窗户和厨房窗户上都是汤锅里的天竺葵。猪栏旁的沙堆里全是天竺葵的幼苗。房子里所有的横梁上挂满汤锅。
  祖母的天竺葵一生都在开花。
  祖父对此只字不提。他一生都没有说过天竺葵这个词。他觉得天竺葵不丑也不美。它们对他来说无所谓,就像他皮肤上的毛发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一样。或者他压根没看见它们。
  祖父死去的时候,祖母把她收集来的所有天竺葵都搬进他的房间。
  祖父被安放在一片汤锅里的天竺葵形成的森林里。它们现在仍然是无谓的。祖父现在仍然对它们只字不提。
  他死后,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祖母不再往家里带天竺葵和汤锅。
  但那些她到彼时为止收集来的天竺葵和汤锅,直到今天还在。
  它们现在已经很老了。它们相当古老了,它们一生在开花。
  我醒了。祖父又在敲锤。我听到院子里的锤击声变得又高又尖。所有的东西都兴奋一阵子,再回复平静。连空气都发出噪音,草茎也扑腾有声。
  现在我的睡意完全消散了。祖母在隔壁房间敲落床褥里的暑气,细绒毛飞出来,钻进她的眼睛。
  接着祖母把满满的夜壶拎去后院,身后一滴一滴的长长水迹留在房间、前堂、走廊、院子里。她的拇指也湿了。
  白天里夜壶都放在床间的小凳下。上面盖着一张报纸,人们看不到它,但走进屋子的时候能闻到它。
  每天夜里我都听到祖母在隔壁房间里往夜壶里撒尿。要是撒尿的声音不一样响,有几次短短的中断,我就知道,现在是祖父站在夜壶上方。祖母每天夜里两点半醒来,快速套上毛毡拖鞋,坐到夜壶上。要是她哪次没有在两点半的时候醒来,她就会直到早上才醒,我就会知道她陷入了不健康的深眠,接下来三天都要在病床上度过。

  她身上不疼,或者哪里都疼,她从睡眠陷入半睡眠,从半睡眠转入睡眠。第四天她早早起床去做未完的家务,锅罐壶盆的丁零哐啷之声直响到大下午,再洗刷清扫和在花园里除草,直到夜幕降临。
  祖母种的罂粟花是村子里最美的。它长得比篱笆还高,开满沉甸甸的白花。起风的时候,长长的茎秆儿打在一起,花颤抖起来,却没有一片叶子掉下来。
  祖母眼睛望着宽大的花瓣。她锄掉花畦里的每一根杂草。
  等到罂粟花头变干,变成枯草黄色,她就从抽屉里拿出最大的一把刀子,把所有的花头切到一只大大的柳条篮子里。她做饭的时候,锅子掉下来,盘子在手里打破,玻璃杯摔碎在她面前的地板上,餐布发臭,不再一天天地擦干那么多脏碗碟,刀刃上满是缺口,猫在厨房的椅子上打瞌睡,喉咙口呼噜呼噜,鼾声大作。祖母在缝衣针后讲述她童年的罂粟花头。
  现在挂在祖母床头相框里的曾祖母曾一下子把三只罂粟花头里的子倒进祖母的喉咙里。祖母强咽下那些坚硬的种子,陷入深睡。父母和雇工去田里,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睡觉,等到他们晚上迟迟回到家,发现她还在睡。
  人们还给她吃“乌鸦粪”(鸦片),味道像石膏,石灰质的,粗糙,辛辣。那一块块东西捏住舌头,她因此陷入乌鸦一般黑的漫长睡眠。
  祖母的弟弟,爱哭鼻子的弗朗茨,有一天被人把一块过大的乌鸦粪塞进嘴里,他再也没有醒来。他变得僵硬,脸上全是青色的斑。他们把他埋了,没有葬礼,没有音乐,因为他本来只是想睡觉,棺材是在家里打的,材料是从一个果酱箱子上拆下来的粗糙刺手的木板。
  马夫用他的手推车把弗朗茨运去公墓,他们穿过街道上的尘埃,穿过空荡荡的村子。村里没人发觉死了一个人。家里也没人发觉。还有足够多的孩子,满满一阁楼间,满满一寝室,满满一张炉边长凳。冬天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村里,轮流去上学,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鞋子给所有的脚穿。家里谁也不会想谁。就算一个人不在了,还有另一个人在。

  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她有七双鞋子,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呢。房子空空的,鞋子放在那,永远是干净得发亮的,因为人们不再允许她在脏东西里走,下雨的时候,她会被抱在手里走。
  祖母清清嗓子,然后几小时里不再说一句话。有时候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唱《矢车菊蓝是哭泣》或者是《喝葡萄酒的女人的眼睛》。她一次唱的是哭泣,一次唱的是葡萄酒。她的记忆里有上百块花畦,全种的罂粟花,所有在花园里存在过的白花都在她脸上枯萎,在她走路的时候掉到地上。所有黑色的罂粟子都从她的裙子里撒落,它们太重了,她带着满满当当的罂粟子几乎没法走路。
  母亲哭了。她边哭边说话,说的和哭的一样多,和说话时一样多,总有一条水和玻璃质的鼻涕流出来,她用袖子擦去。
  父亲又喝醉了。他拧开电视机开关,望着空空的屏幕。它里面只闪烁着雪花,从雪花里可以听到音乐声。父亲的脸和屏幕一样空洞,母亲说,关上电视,而父亲只是关掉了声音,让它继续闪烁,并开始唱歌,唱的是《三个伙伴,他们走出去闯生活》。
  唱到“出去”时,父亲的声音拉得很高,一边指向窗外的街道。石子路上全是鹅粪。“他们曾在哪里,在这广袤、广袤的大世界里?”父亲的声音变得温柔。“风驱动他们行走,因为没有人,没有人支持他们。”村子里的风在草茎和鹅粪上方颤抖。父亲有脸,有眼睛,有嘴,父亲的双耳充满他自己粗犷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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