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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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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着滴水的塑胶棒走出厕所,忍不住笑了出来。千草忧心忡忡地跑过来。
  “上面说要等五分钟。到时如果这个框框没有印子出现,就表示安全过关。”
  千草拉着我走到路灯下。我们动也不动地默默凝视小方框。在这种地方试图确定怀孕与否,还真像我的作风,简直太适合我了。所以,在朦胧的路灯下,当塑胶棒的小方框,缓缓浮现代表阳性反应的蓝线时,我不觉得不安,也不害怕,倒是顺理成章地想到“果然该是这样才对。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希和子不久便回到东京市内。她在一九八四年十月租下以前丈博住的杉并区永福的某间小套房。父亲留下的土地与房子,由父亲的妹妹继承,希和子自己只继承了父亲的寿险金和存款。
  但希和子没把新的住址告诉秋山丈博。丈博一心以为,他与希和子的关系已自然消灭。到二月为止,希和子曾数度前往日野市观察秋山家。
  然后在一九八五年二月三日,希和子成功潜入秋山丈博家中。
  ”起先,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宝宝生下来没有。一旦去看过他家,就忍不住想再去一次。通过几次观察后我发现,早上秋山先生会在八点十分过后出门,他太太会开车送他到最近的车站,其间家门不会上锁。我每次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何开车送秋山先生去上班时居然没把宝宝带着。一口咬定我是魔鬼的人,自己为何忍心撇下宝宝,这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希和子在法庭如此说。
  但希和子坚称她并非预谋带走婴儿:“我想看宝宝。不是远观,我想近距离看个仔细。”
  “我进屋时,双膝发抖。我知道自己在做坏事。居家生活的情景劈头窜入眼帘,令我陷入惊慌。我什么也无法思考,只听见宝宝的哭声。我找到睡在里屋的宝宝。一抱起她,就此万劫不复。”
  当初希和子矢口否认纵火。“我根本没有纵火的念头。我满脑子只想着宝宝。”虽然她这么说,但审理的重点还是锁定在纵火上,对于检察官再三质问她是否在下意识中想要复仇,她在第八次公审时,推翻了原先的说辞表示“不无可能”。虽然辩护律师从头到尾都主张“是开着没关的电暖炉不慎倒下,引燃铺在地上的被褥和窗帘”,但希和子自己却表示“不能完全排除绊倒暖炉的可能”,使得辩护律师无法再继续坚持。
  总之,拐走婴儿的希和子在当天晚上,逃往学生时代的同学家中。希和子的同学A作证时指出,她并非知道希和子犯罪而故意包皮皮庇。“她说同居的男人会动粗,所以带着孩子逃出来投靠我,我信以为直。我看婴儿跟她很亲,她也很疼小孩,所以没有起疑。”
  此外,虽然希和子和秋山夫妇绝口不提,但事态何以演变至绑架案的内情、秋山丈博与希和子的关系,以及秋山惠津子接近希和子的举动,都在她的供述下公之于世。
  她虽然几乎拒绝了所有采访,但在希和子判刑确定后,只有一次在某杂志记者询问感想时,曾作出回答:“我自己生下小孩时,曾把她找来让她抱孩子,一起替孩子换尿片。现在想想,那或许也间接逼她走了绝路。如果有机会再见我想向她道歉。”她如是言。
  希和子在A家待了六天后,将永福的房间退租逃往名古屋。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因地价高涨遭到收购的地区。在居民几乎已全数迁出的社区,住 着一名拒绝搬迁的女性,希和子被她收留。
  希和子之所以能逃往名古屋,进而逃亡长达四年的背后,还有段内幕。
  送丈夫上班后,秋山惠津子又去便利商店买了东西才回家,却发现自家公寓冒烟。就在惠津子回来的前后,附近邻居叫的消防车已起到进行灭火。房子未全烧,但婴儿不见了。惠津子陷入慌乱,连忙打电话给丈夫,同时心里已认定,这一定是某个男人干的好事。
  搬到杉并区永福时,周遭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丈夫又每日迟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使得惠津子郁郁寡欢。她认为出去工作也许能交到朋友,于是开始在超市打工。在那间超市,惠津子认识了B男,日渐亲近。比惠津子小五岁的B男当时二十四岁,是以短期兼职员工的身份出入超市。在惠津子看来,那只不过是为了解闷才开始的效。怀孕后惠津子就辞去打工的工作,也向B提议分手,但B却迟迟不愿分手,最后甚至撂狠话说“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惠津子之所以选择距离丈夫职场颇远的日野市搬家,多少也是担心听到分手就翻脸无情的B会采取报复行动。

  得知婴儿不在屋里时,惠津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B。她以这是“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所招致的事态。警方的调查小组,就是被惠津子认定纵火、绑票的这个B给拖累了。
  一直靠打工兼职维生的B,当时不巧正好行踪不明。其实他只是赖在某个于欢场结识的妇人家里,但清查B的行踪意外耗时。由于起初秋山丈博对于野野宫希和子的事只字未提,调查小组遂把B锁定为嫌疑犯。惠津子一心认定犯人就是B,对于丈夫过去的外遇对象倒没想那么多。
  调查开始的第八天终于查出B的下落,B接受警方侦讯。离开岐阜老家在二十岁那年来到东京的B,没钱花时就去打工,有时也靠关系密切的妇人养活,一直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生活。对于他与惠津子的关系,“她会请我吃饭所以就在一起了。我不肯分手,就是因为心想也许能从她那里弄到分手费。”他如此回答。当然,B的娣立刻洗清。
  “想吃什么尽管叫,”岸田先生高举菜单审视着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看是要吃顶级排骨或横膈膜肉都行。”
  见我不回答,岸田先生举手喊店员,自行点了菜。
  烤肉店里挤满了全家福和团体客。屏风后面溢出笑声。
  “我有话跟你说。”我俯视点起火的烤炉说。
  “先干杯再说。干杯!”岸田先生拿起送来的啤酒杯,撞了一下我的杯子后送到嘴边,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
  “我有话跟你说。”我又说一遍。带着笑容。
  “什么事?坏消息?”岸田先生从筷笼取出筷子,递给我,伸手替我的小碟倒酱汁,忙碌地动个不停。这个人,正在害怕,我察觉。他害怕一个小了他整整十岁的女孩要宣布的事。顿时我很同情岸田先生。我想起这段日子岸田先生为我付出的种种。我觉得不该让这个人害怕,也不该让他困扰,更不该让他碰上悲惨的遭遇。我保持微笑,简直像在对烤炉说话似的急促说道 :
  “如果,我有了孩子你会怎样?”
  岸田先生只“啊”了一声,当下定住了。
  “我是说如果啦。如果有了怎么办?”
  “可是惠理,你不是还在念书吗?况且......”
  “我是学生没错,但我可不是小学生。”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但岸田先生没笑。这是当然的吧,我想。“你会叫我生下?或者,你会叫我拿掉?”
  本欲开口说话的岸田先生,察觉店员走近慌忙又闭嘴。从桌上的大盘中,用夹子夹出牛舌和肋排肉,异常慎重地排放在烤炉上。
  “我当然希望你生下来,可是,就现实考量而言,我想现在恐怕没法立刻生。你说是吧?你有你的前途,我也有种种问题打算解决,不可能明天或后天就立刻办妥离婚。如果非要现在生......”
  岸田先生压低嗓门说。烤炉冒出滚滚浓烟。屏风后面,一群女孩娇声欢呼,岸田先生表情僵硬地转头看声音来源。
  “嗯......那如果是以后就没问题喽?”
  “那当然。我是真心想跟你生活。等你毕了业,我家的小家伙也没那么需要照顾时,我打算全部作个了断,这我不是也说过好几次了吗?”
  “哇,这个牛舌,好好吃!岸田先生你也吃吃看,再不快吃就要烤焦了。”
  岸田先生默默伸出筷子,吞下肚后,翻眼小心翼翼地看我。

  “你有了?”
  “没有啦。就跟你说只是如果嘛。因为班上的女同学说她月经没来,我想改天陪她一起去医院,所以免不了东想西想。”
  我一边把肉翻面一边说,趁隙偷瞄岸田先生一眼。如释重负的表情在他脸上明显地溢开。
  “别吓我好吗?你吃这个,这种还带血的熟度最好吃了。”
  岸田先生用筷子夹起烤肉,放进我的盘子。
  盘子逐一送来。泡菜和生菜、横膈膜肉、里脊肉与牛胃。这顿饭和放暑假没两样。岸田先生好笑地描述我也见过的补习班讲师与职员的八卦、学生的奇行,我也把学校发生的事和打工地方 的怪客人说给他听。我们也发出与屏风后面一样的笑声。每次肉一烤好岸田先生就伸手夹进我盘中。本以为点太多吃不完,结果盘子就这么一一清空。
  “要吃点饭吗?”岸田先生翻开像速食连锁餐厅一样大的菜单问,我没回答,保持刚才的笑容说:
  ”我不会再跟岸田先生见面了。“
  岸田先生轻轻主“啊”了一声,从菜单边缘露出脸。
  “所以请你别再打电话给我。”
  “啊?等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已经吃得很撑了,不用再吃饭。今天是最后一次,所以就让你请客喽。”我离席站起。听着背后传来“等一下”,我正要朝出口迈步走去,忽然想起,对了还有话没说,于是又折回几步站在岸田先生身边。
  “这段日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深深鞠躬,就这么不看岸田先生走出去。我对他的拘留置若罔闻,径自走出烤肉店,一边朝车站走去,一边关掉手机。
  是他替我过生日。带我去看烟火。圣诞节陪我一起装饰我的房间,替我举办小小的派对。新年第一个传短信给我。带我去看樱花。让我懂得跟人一起围桌共餐的愉悦。跟我说他最爱我。我不想说的事,他从来不问。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过去。他让我懂得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让我懂得想念是什么滋味。
  我曾以为自己绝对无法再也不见他,绝对无法跟他分手。可是,我做到了。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见到岸田先生了。我终于战胜了想见他的冲动。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我再也不会孤单了。
  上周,我搭上从未坐过的电车,在从未去过的车站下车,走在从未走过的街道上,冲进第一间映入眼帘的妇产科。护士和医生都满头白发。恭喜你怀孕了哟,小姐。白发医生用女性化的语气说,对我咧嘴一笑。会在绿叶最美的时节出生哦。
  我本来打算拿掉。因为不可能生下来。小孩会没有父亲,我也无法告诉父母,我还在念书,甚至没有固定收入。岸田先生一定也会很困扰,我本来决定借钱动手术拿掉。可是,听到孩子会在绿意最美的季节出生,原先的打算顿时一扫而空。现在身在此处的某人不是我,我想。这孩子张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必须是茂密的新绿。
  我沿着陌生的街道一路走到车站,一边体会着不可思议的感受。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是我现在再也不孤单的强烈自信。比起想用避不见面来忘记岸田先生的暑假,现在的我好像变得远远更加坚强了。我终于可以跟他分手。当车站遥遥在望时,我突豁然开朗地这么想。
  离开烤肉店很远后,我悄然回顾。路上行人之中不见岸田先生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夹杂在通勤乘客之间,我小跑步冲下通往地铁车站的楼梯。
  把散落地板的杂志与CD盒迭到角落,千草从她每次带的皮包皮皮中取出一沓厚厚的广告传单打开。
  “你应该不可能要家中生产吧?现在也有所谓的贵妇产房,不过你应该也没那么多钱。该选自然分娩好还是无痛分娩呢?话说回来,如果医院太远去检查也很辛苦吧?这样的话,就只能选这家、这家或者这家了。”她把五颜六色的广告单一一分开,“这家我上网一查听说护士超来格的,直到生产那天还逼产妇走路。不过你年纪轻一定很耐操。”

  我站在三坪房间和厨房之间,凝视忙着把广告单分门别类的千草。
  “我知道你很难跟父母开口,但生产得花不少钱,还是不说不行。反正你已经决定要生了,他们应该也没办法逼你拿掉。”
  我忽然觉得好笑。对于我怀孕这件事,千草的态度似乎比我还实际。
  “你在偷笑什么?”千草皱眉仰望我。
  “吃炒面好吗?炒什蔬配饭也可以。反正用的材料都一样。”
  “算了,我来煮。你是孕妇坐着就好。”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千草,你怎么好像当婆婆的?”
  “趁我弄饭的时候,你先看看这个。”千草走过大笑的我身旁,径自进厨房。她打开冰箱,一边检视蔬菜一边一一取出,故作无事地问道:“你的手机换号码了?跟分手有关吗?”
  “是啊。”我蹲在地上,拿起广告单回答。
  “不过,那个人既然也是成年人,应该可以帮上忙吧?比方说钱的方面,或者更多方面。”
  “他帮不上忙的。我想应该也不会再来我这里了。”我说,“因为他是个只想逃避麻烦的人。”
  发现千草从广告单之间凑近窥看我,我吓了一跳。千草一手拿着切半的高丽菜仔细打量我,说道:
  “逃避麻烦......亏你能爱上那种人。或者应该说,明知他是那种人,亏你还能爱上他。”
  我看着千草眨了几次眼。啊,对哦。凭着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我理解自己为何会喜欢岸田先生了。因为他是个逃避麻烦的人。跟我父母一样。
  “这种人反而更有女人缘吧,连老婆都有了。”
  “你可真是个酷妹。”千草一脸被打败的耕耘说,回到厨房。旋即传来菜刀的声音,但可能是不常做这种事,菜刀声咚、咚、咚,不稳得令人提心吊胆。“你不会害喜吧?”千草背对着我问。“嗯,还没有。”我回答。“一月就会进入安定期吧?”她又问。我不太清楚安定期是怎样,但我还是回答“对呀”,千草一手拿着菜刀转过身。
  “等你进入安定期,我们一起去旅行好吗?采访旅行。”
  “什么意思,要去哪里?”
  “那当然是Angel Home的原址,还有你以前住的小岛之类的,你不想去看看?说不定会想起种种回忆哦。”
  “菜刀那样拿很危险。”我说着把广告单往地上一撒,在榻榻米上躺倒,“那我怎么可能去?我没钱,也没什么想看的。”
  “是哦。”
  千草意外干脆地放弃,再次响起笨拙的菜刀声。我伸腿把窗子推开一点。因为躺着所以看得见夜空。在某种光线照耀下的夜空很明亮。电线黑压压地切割夜空。
  “喂。”我保持面向窗外的姿势对千草发话,“喂,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啊?什么?”千草从厨房扬声。
  “我说,你干吗对我这么亲切?因为我是采访对象?因为要出书暴露我的种种过去,所以有罪恶感?”
  “好烫!你看怎么办啦?”
  千草大叫,我转头一看,瓦斯炉正冒起滚滚白烟。我慌忙冲进厨房,原来是空烧的平底锅冒出大量浓烟。
  “天哪,你搞什么?你太早开火热平底锅了啦!”我急忙关瓦斯,打开抽风机,“拜托,我自己来就好,千草你去看电视吧。”我把菜刀从千草手里抢过来,开始将被她切成大块的胡萝卜细细切碎。
  你干吗对我这么亲切?——对于我这个问题,直到吃完饭洗碗盘时千草才作出答复。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亲切,但我就是想跟你一起走出去。我想从幽禁封闭的地方,前往更不一样的地方。”
  正在洗盘子的千草忽然说,害我一瞬间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要从哪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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