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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的“那起事件”,指的是被一群陌生的大人带往另一个港 口,搭船抵达冈山港,再从那里坐车,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上新干线的那天开始的事。不是那天之前发生的事,而是那天之后的事。
我瞥向新干线车窗,风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速流过。四岁的我看了很害怕,死也不肯再看窗子。我觉得风景流逝的那种速度,就等于我被带离原来地方的距离。有个女人坐在我旁边,一直柔声对我说话。我不发一语。我被某人抱下新干线。四周闪烁虹光,我怀疑世界是否即将毁灭。那里的我自然不可能明白。我呼吸困难,把脸扭向一旁,只见从未见过的一堆人正把相机镜头对着我。我全身悚然冒出鸡皮疙瘩,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
后来的事,我已不记得前后顺序。只留下犹如将剪碎的底片重新拼凑的记忆。
在某家饭店,几个陌生人来见我。瘦得像削尖铅笔的阿姨,高个子叔叔,还有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孩。阿姨一进房间就冲过来抱紧我,步步喊着我没听过的名字。阿姨在哭。叔叔一脸困窘地看着我。跟叔叔手牵手的小女孩,不停偷瞄我,但每当目光相接她立刻撇开脸。抱紧我的阿姨号啕大哭,我被大人的号泣吓到了,困惑与无所适从在这时到达顶点,我无言地僵直身体,就这么尿在裤子上。抱紧我的阿姨,发现之后倏地躲开身体,惊愕地看着我。她来回看着我,以及地毯上在我脚边晕开污渍。在种种事情混杂纠缠中,唯有那双眼睛令我印象鲜明。她的表情惊慌失措,仿佛发现本以为很柔软才摸的动物毛皮竟然硬邦邦地惹人不快。
阿姨立刻露出笑容,大声嚷着要换衣服,叫人拿尿片来,屋里的大人们连忙走出房间。我在那个房间,当着大家的面,任由阿姨替我换衣服。被当众穿上尿片令我羞耻难耐。其实要本用不着,但我说不出口,只好勉强穿上松紧带过紧的纸尿片。
那之后不久,我得知那个阿姨就是生下我的秋山惠津子,叔叔是我爸,秋山丈博,小女孩是小我一岁的妹妹,秋山真理菜。但要更久更久之后,我才开始真正感到他们是我的家人。说不定至今,我依然没有那种切身感觉。
我在饭店住了几晚。不时有陌生的大人来喊我,测量我的体重和身高,检查我的身体,然后,问我之前那段日子的事。在那种混乱中,据说是我爸我妈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我绝对是他们的亲生小孩,只是一出生就被坏人拐走了。也告诉我那个翻眼定定窥视我的小孩是我妹妹。
当时我爸妈住在八王子公寓。在饭店住了一阵子后,我被他们带回公寓。那是双层木造公寓的二楼房间。一进门是厨房与饭厅,对面有两间和室。两个房间都很凌乱。餐桌上总是凌乱地堆放着吐司面包皮皮脏盘子信件印章报纸。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爸我妈,还有我妹,对我的突然出现都感到手足无措。当然我妈的眼泪想必是真心的,他们大概也的确打从心底高兴我的归来,问题是撇开那股高兴不谈,他们显然不确定该如何对待这个突然现身的女儿。
我妈有时会用跟婴儿说话的那种温柔语气滔滔不绝地对我诉说,可是一下秒,又会忽然陷入沉默,像在看什么珍禽异兽似的凝视我。有时含笑说得好好的,突然就背对我哭了起来,再不然就朝我爸歇斯底里地怒吼。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相片。当我期待她的笑容鼓起勇气跟她说话时也常常遭到她的漠视,相反地,有时我乖乖在看电视她却死缠着我说话。而我爸,跟我妈比起来还算好一点。因为他的态度一以贯之,总是客气地像在应付陌生小孩般轻露笑容说话。他不会哭也不会大吼大叫。可惜我还是不习惯男人。或许他其实是个温和体贴的人,但他粗厚的嗓音、高大的个子、粗壮的体格、朝我伸出的粗糙手指,都只令我感到恐惧。被他摸头或是抱着,有时甚至只是靠近,我就会哭。我一哭,我爸就会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凝视我几秒,然后假装发现有别的事要做匆匆离开我身边。
将秋山家迎接我的心态具体呈现的是我妹妹真理菜。才三岁的真理菜,似乎已听爸妈解释过,为何突然有另一个小孩来到家里,但她当然不可能理解。更何况,爸妈还好声好气地刻意讨好那个陌生小孩,耗费比平常更多的时间陪那个小孩,她心里当然不是滋味。真理菜不肯接近我,总是贴在爸妈的腿边三不五时瞪我一眼;也出现退化回婴儿期的幼稚行为,只要没看到妈妈就用足以震动屋内空气的音量哭个没完没了。
那里,和我过去待的地方相较,一切都差太多了。重鸣和潮水般的静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电视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还有爸妈说话的声音与餐具相撞的声音挤满屋内,再也没有小朋友喊我出去玩,我的周遭仿佛隐隐张覆起一层膜,我瞥向窗外却看不见群树的绿意也看不见蓝天,只看到刮痕般的电线和隔壁大楼的灰墙。而且我被禁止外出。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一个和过去样样不同的所在。
同时,八王子的住处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上门造访。那些人一来,室内的空气便猛地绷紧。我和真理菜被送进有电视的那间和室,纸门外传来大人们说话的声音。那和昌江婆婆来访时的气氛截然不同。而且等他们走后我妈的心情总是变得很恶劣。
搬到八王子的公寓后有段日子,印象中我完全没开过口。因为我不知该说什么。就算跟我说话,我也无法理解爸妈是在说什么、问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很好笑,但是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被绑架了。不是被坏人拐走后终于历劫归来,是现在正被坏人拐走囚禁。
那是几时的事呢?记得很冷,所以应该是冬天吧?我离家出走了。我想回去。回到有那个人和婆婆他们及有里他们等着的那个地方。
和室里铺着被子没收拾,我和真理菜被安顿在那里睡午觉。我妈躺在我俩中间哄我们入睡。真理菜睡着不久,拍抚我背部的母亲也跟我睡着了。我默默爬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拉开纸门,偷偷穿过有暖桌的厨房,打开玄关的门。太阳很刺眼,风景看起来白花花的。
我缓缓下楼,走到楼梯最下面,开妈步行。家家户户如积木并列。我原先住的地方,只要这样笔直走下去就可以俯瞰大海,只要沿着海边的路继续步行,就会抵达供新之介他们在停车场玩耍的面线店。
可我走了又走,依然是连绵无尽的房子。房子成排耸立在我面前像要阻挡我的去路。车子扬起尘土一辆又一辆驶过。脚踏车擦身远去。没有我熟悉的绿意,没有我闻惯的那种咸咸甜甜的气味,走了又走仍看不见人的速度不断流逝的窗外景色。我忽然想到如果不用那种速度奔驰也许回不去,于是我开始跑。跑了又跑,我不停地跑。路的遥远前方,应该有那个人张开双臂等着我。背后衬着闪闪发亮的大海。
我当然没能回去。当我累得蹲在地上时,被警察喊住。原来我妈午觉醒来找不到我便闹得鸡飞狗跳,火速报警,所以警方正在附近四处找我。
“你跑到哪去了?”我妈怒发冲冠地骂我。
“害我这么担心!真是坏小孩!这种坏小孩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我妈失控地大吼,说完才赫然一惊闭上嘴,然后温柔地搂住我,抚摸我的头发、背部和手臂,对我轻声细语:“别再让妈妈担心了,别再跑去任何地方,妈妈都快急疯了,万一惠理菜又不见了妈妈一定会死。”
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这句话在我耳中萦绕不去。没错,我根本不是这个家的小孩,所以放我回去吧。如果我年纪再大一点,比较懂得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大概会这么说吧,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才对。只是,母亲在我耳畔再三重述的轻声细语,徒然令我感到恐惧。
也许我的安身之处只有这里了。那天,被带回公寓的我终于开始理解这点。
和千草出了咖啡店,太阳已升至中天,像要发泄怒气般烈焰四射。被冷气冷却的肌肤,顿时笼罩在窒闷的热气中。
“还好吗?”千草把头凑过来问我。我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东西还好吗,但我还是回答:“完全没事。”我俩开始下坡。
“我还可以再来找你说话吗?”千草问。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吗?”我说。就这么一路下坡来到饭田桥的车站。我有点不想跟千草分手,于是我问:“你午餐怎么解决?”
“不是才刚刚吃完早餐?”千草笑了,一个转身与我面对面。
“谢谢你收留我一晚。下次见。”她把笔记本牢牢抱在胸前说,一边后退一边挥手。
“‘那起事件’相关报道的档案夹你带着的吧?能不能借给我?”
我追上千草说。千草驻足,看了我半晌,然后从皮包皮皮取出厚厚的档案夹递给我。
“谢了。我一定会还给你。”
千草不知为何露出要哭的表情看我,但她旋即咧嘴挤出笑脸,再次挥手。我抱着档案夹,也朝她挥手.千草倏地转身背对我,如泅泳般穿过人群离去。档案夹沉重如石。
我抹去从额头和太阳穴流下的汗水,朝公寓走去。树木繁茂的神社,传来一整团嗡嗡蝉鸣。我想起刚才在咖啡店收到的短信,取出手机查看。果然是岸田先生发来的。
——几时能见面呢?我好想见惠理,想得快疯了。
短信是这么写的。原来见不到面不会忘记,只会发疯啊。其实我也不是不想他。我想他。想见岸田先生。想让他摸我的头紧紧抱住我说他爱我最喜欢我。可是我想,会让我发疯的一定不是见不到面,而是继续见面。我不想变得跟那个人一样,但我无法向岸田先生解释这种事。岸田先生不知道我曾是全国知名的案件当事人,他不知道我就是那时被拐走的小孩。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只靠自己的双脚,只靠自己的力量。
我没回短信正想把手机收回包皮皮里,铃声响起。我以为是岸田先生,但荧幕小闪烁的是真理菜的这行字。是我妹打来的。
“姐?”一接电话,真理菜温吞的声音传来,“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什么事?”我边走边说。
“荒木町离哪个车站最近?”
“你说的荒木町是新宿区那个?应该是四谷三丁目那一站吧。搭丸之内线。”
“四谷三丁目啊。谢了。”
“跟人喝酒?”
“嗯。联谊。”
“如果喝到太晚可以住我那里。”
“我想应该不会。如果可能要外宿我再打电话给你。谢了。”
真理菜说完这些就把电话挂了。我垂眼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大概是午休是时间吧。
对于我搬出来独居,爸妈非常反对。我爸有好一阵子都不肯跟我说话,我妈则是又哭又叫我这么讨厌这个家吗。可是,一旦我真的搬出来了,他们几乎对不闻不问。现在家里只有妹妹真理菜会跟我联络。高中毕业后,在货运公司上班的真理菜,现在仍住在立川的老家。她常为了新宿哪里有好找的约会碰面地点,或是从立川坐到青山的换车顺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打电话问我。我想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在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她是在告诉在家找不到安身之处的姐姐,我们还是一家人。
真理菜常为了与人聚餐喝酒来到市中心,我跟她说如果耗到太晚可以来我这里过夜,但她一次也没来过我的公寓。所以,我就算接到妹妹的电话也不急着收拾房间。
我关紧窗户打开冷气,躺在昨天千草睡的被子上,点起一支烟,对着天花板喷烟。我望着随手扔在一旁的档案夹,伸手轻轻翻开封面。文字还来不及化作有意义的语言,睡魔已猛烈来袭,我摁熄香烟闭上眼。拜托,别让我做梦,我一边这么用力祈祷,一边等待睡意降临。
野野宫希和子告诉丈博她已有孕在身。然而,希和子以为或许能因些促成他离婚的希望落空了,丈博劝希和子把孩子拿掉。起先希和子坚持一定要生下孩子,但丈博再三说服她,动之以情。“我也想要你的孩子。可是如果现在生下来,好不容易才有进展有离婚计划一定会搞砸。要是我太太知道你怀孕,她八成会为了赌气而不肯离婚,说不定还会向你我双方索求精神补偿费。所以我拜托你这次就算了,等我把各方面都解决好之后我们再生小孩。那样对小孩也比较好。”听到丈博这么说,最后希和子终于决定堕胎。她认为自己拿掉小孩,可以更快实现她与丈博的交来。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希和子在怀孕第十周做了人工流产手术。这段时间,丈博很少去希和子的住处,希和子以为他正在准备离婚所以不以为意。没想到翌年一九八四年一月,希和子从丈博口中得知,他的妻子惠津子怀孕了。仅仅就在两个月前自己才刚失去小孩,如今却得知惠津子怀孕,希和子决心与丈博分手,于是在下班后相约见面告诉他,但太博却对要求分手的希和子泣诉:“我还是想离婚。只是想到妻子大老远跟我来到东京才一年半我就要抛弃她未免太可怜,所以不忍叫她堕胎。”希和子的分手决心为之动摇。结果这天丈博留在希和子住处过夜,二人的关系又重修旧好。
妻子惠津子就在那之后,开始对频频晚归、有时还外宿的丈夫起了疑心。当惠津子逼问他是否有外遇时,丈博坦白供认他与希和子的关系。面对愤慨的惠津子,丈博承诺会尽快与希和子分手。
惠津子开始打电话骚扰希和子,是一九八四年二月的事。本以为丈夫会结束外遇但是看来不像已经结束,于是惠津子打听到希和子住址和电话号码后,开始天天打电话给希和子,偶尔还写信。有时恳求对方与丈夫分手,有时破口大骂希和子,数落她的罪状。最伤希和子的就是小孩的事。
惠津子以亲密的证据,把那天做的产检、她和丈夫正在替小孩想名字的事一一告诉希和子。还有一天,她提到希和子堕胎,挑衅地说:“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把小孩拿掉,换作是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生下孩子。”后来在法庭上,希和子的辩护律师问到这点时,惠津子以“当时我有产前忧郁症,情绪很不稳定”作为解释。“我害喜得严重,已经够惶恐不安了,丈夫却不在这有,令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希望希和子能把丈夫还给我。”
这时惠津子向丈博提议搬家。站在惠津子的立场,她希望借由拉开距离可以拆散希和子与丈夫。在希和子面前暗示一定会离婚的丈博,其实压根不打算离婚。为了将来买下独栋房子,他和惠津子商议减少房租开销以便存钱,最后秋山夫妻决定搬到位于日野市的公寓。由于通勤耗时,惠津子以为这样丈夫下班后应该无法在外逗留,没想到对丈博来说反而正中下怀。他以“加班和应酬弄到太晚,错过最后一班电车,简易旅馆比计程车费便宜“为由,常常在希和子住处过夜。丈博在希和子面前,则是大发牢骚:”我婆擅自决定搬家地点。这种脾气令人无法忍受。“丈博这种吊胃口的态度,和惠津子疲劳轰炸的刻薄言辞,渐渐将希和子逼入绝境。
一九八四年四月,三人的胶着状态出现变化。希和子独居的老父因癌症住院。被惠津子的电话骚扰搞得精神崩溃的希和子,认为这是离开丈博的好机会,决心辞去工作返回老家,遂把吉祥寺的住处退租,搬回小田原的老家。为了照顾被医师宣告已是癌症末期的老父,她天天待在医院。没想到丈博通过社内通信录查出希和子老家的电话,和希和子取得联络,甚至谎称出差,大老远跑来小田原找她。几乎是独自照顾老父的希和子,在不安与孤独中无力抗拒丈博,最后,希和子的决心再次推翻。
到了五月,希和子由于经期不顺,利用照顾父亲之便抽空去妇产科挂号。结果医师诊断她有子宫壁粘连的毛病。原因出自前一看的堕胎手术,导致子宫壁粘连闭锁。虽然医师解释只要做剥离手术还有有怀孕的机会,但希和子认定”都是因为那时杀死宝宝才会遭到惩罚,我已经不能生育了“。之后,惠津子对动不对就出差的丈博起了疑心,查出希和子老家的电话,又开始打电话骚扰希和子。
野野宫希和子遭到逮捕后,在公审期间,针对她与秋山太博、惠津子夫妻之间的关系几乎未置一词,唯有一句话是她再三重复的。“惠津子说我是个空壳子。她说我会变成空洞的身体是我杀死小孩的报应,想起这句话,我忍不住在父亲睡着后躲在病房里偷哭。”不管问什么都只以一句“没错”回就的希和子,唯独这时证据强硬地清楚表明。在第六次公审时,对于辩护律师“你还记得(惠津子打来的电话中)被骂了些什么吗”这个问题,她还是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对此,秋山惠津子表示:“我没说过那种话。是那女的有被害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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