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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日
今天有送虫节这个活动,所以昌江姨说面店交给阿婆和伸子,大家一起去看热闹。好像是某种庆典。在这岛上,真的有很多庆典活动。傍晚,有里和新之介他们也跟着家人一起出现,搭乘昌江姨驾驶的小货车,前往肥土山。
多闻寺附近已挤满人。“会有棉花糖吗?”薰说。“今天没有棉花糖。你知道吗?因为这是要祈求白米不要被虫吃掉。”有里用小大人的口吻说,大家都笑了。住持诵经,引火点燃手上的红烛,大家开始鱼贯移动。我让吵着要走的新之介他们先行离去,在人潮散去的多闻寺合掌膜拜。这间编号第四十六号的寺庙我还没来过。早已习以为常的薰,也蹲在我旁边双手合十。
人潮移动到八幡神社后再度诵经,之后,烛火移到竹子火把上分发给众人。孩子们争先恐后想拿点火的竹子,薰却怕得不敢靠近火。里美和新之介在母亲的搀扶下二人一起把竹子拿来。
“你看,火把,你也拿嘛。一点都不烫哦。”
昌江姨想让薰碰触点火的竹棒,但薰躲来躲去,最后甚至蹲下哇哇大哭。拿火把的队伍不停向前走。
“薰,没事的,你看婆婆帮你拿了,薰跟妈妈牵手一起走吧。”我安抚薰,好不容易才让她站起来。
“这孩子真是的,该怎么说呢?算是谨慎派吧。”昌江姨取笑,最后,还是拿着竹棒迈步走出。染上橙色的天空渐渐变成粉红色,继而仿佛小心窥探情况转为紫色。
我刻意比高举火把步行的队伍晚一些才走。夜色中,灯火飘摇不定。放满水的田里映着火光摇曳。昌江姨转身,指着队伍前头,再三重复“很美吧,薰,你快看“。薰穿着太一的衣服,每次听了总是把小嘴抿紧,嗯嗯有声地点头。正如同我梦想与孩子厮守,昌江姨或许也想这样让外孙见识许多美丽的事物吧,我蓦然暗想。
“薰,不用怕,我帮你一起拿。”
队伍前端,小樱朝薰招手。薰倏地躲到我背后,拽紧我的裙摆。
我停下脚步,望着络绎不绝的火光队伍。直到现在我才慢半拍地发现,有一些相机镜头对准他们。
“怎么了?”
数公尺外,发现我俩停下不走的昌江姨喊道。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我挤出笑容小跑步追上昌江姨。
我小心翼翼环视拿相机的人。那些镜头,仿佛与世人的目光重迭。我裹足不前。转身想抱起薰,刚刚还紧抓我裙子不放的薰,现在正缓缓朝小樱迈步走去。大概是想跟小樱一起拿她手上的火把,薰一边战战兢兢伸出手,一边靠过去。看顾着那认真的童颜,我实在不忍把她拉回来。
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如此告诉自己。大家不都一身便装,满脸笑容吗?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和薰。他们只是在替家人拍照。根本不可能是世人的批判目光。
点火的竹子,逐一流向河中。四周己变得很暗。燃烧的火光渐渐远去。看着在河面悠悠流去的火光,我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不属于世间的某处。
“今天,有好多人拿相机。”我对蹲在薰身旁、一脸陶醉地凝视水上火光的昌江姨说。“那些都是岛上的人吧?”
昌江姨一脸听不懂我在问什么的表情,抬头望着我。
“秋祭时更夸张。连电视公司的人都会来哟。”她说。
之前明明死也不肯拿火把,现在薰却对着飘走的火光,一脸惋惜地微微挥手。
七月三十日
今天,是薰的第四个生日。昌江姨送了粉红色的小洋装,伸子送的是蜡笔和图画纸。放暑假的有里他们也来了,送她有香味的橡皮擦和发夹,说是大家一起用零用钱合买的。有里他们撂下一句“我们去誓愿寺”,就带着薰飞奔而出。
暑假期间观光客的人数开始逐渐增多。店里变得很忙,昌江姨临时雇用了一个附近的高中生。看着短发的小弓,我就会想起小花。距离其实不远,所以我一直想去看她,却迟迟没有成行。
“京子,你平时喝不喝酒?”昌江姨走近正在洗碗盘的我,如此问道。
“酒吗?我几乎不喝,不过也不是不能喝。”我不知她想问什么,只好这么回答,昌江姨杵在原地一直把手伸进围裙口袋一下又拿出来,“有人说想跟你好好聊一聊。”她翻着眼小心翼翼看着我说。
“啊,跟我聊?我吓了一跳。脑海顿时浮现渡轮时刻表。那是在离开车壁港时茫然张望,几乎已暗记下来的开往高松的渡轮时刻表。
“你去赴约时我可以帮你照顾薰,就当做只是去喝喝酒,去见人家一面好吗?”
我关上水龙头,定晴看着昌江姨。
“那人在内海的区公所上班,是个好人。他妈妈卧病多年,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所以才会至今未婚。如今他妈妈也在去年过世了。”
“呃......”原来不是警察,我的脑中如此理解了,但还是不懂昌江姨想说什么。
“他来买面线时,对你印象很好,想跟你聊一下。人家阿一也在东京待过一年多,说不定你们会聊得来。京子你也不可能永远不结婚吧。”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我懂了。太过安心,令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这个亲切的久美妈妈,连我这个陌生人的婚事都操心起来。笑得太用力,眼角不禁渗出水滴。
“讨厌,你干吗笑成那样?人家阿一虽然算不上帅哥,却是个好人,逄得上是心地善良吧!”
“谢谢。我会考虑。”
我行礼致谢。真的哦,你真的要考虑哦。昌江姨再次这么强调后,这才开始擦干我洗好的餐具。
孩子们还没回来,我只好去誓愿寺接人。边听蝉鸣边走在路上,蓦地,我决定跟那个叫阿一的见个面。我已经不想再谈什么恋啊爱的。但我们需要隐身衣。既然是区公所的人,而且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那我只要说得巧妙一点,他应该会行个方便帮我们解决户籍问题吧。到时就不会再有人盘问我的来历,说不定也能让薰背着红书包皮皮上学。“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的声音和“因为我们受到某种东西庇估”的声音,在我心中此起彼落。
孩子们正在誓愿寺的苏铁树后面玩耍。我一喊“回家喽”,他们就打打闹闹地过来集合。
“阿姨,明天我们可以去游泳吗?”里美问。
“只有小孩子去太危险了,不可以,除非有哪个大人陪你们一起去。”
“阿姨那你也一起去嘛。薰说她没在橄榄海滩游过泳。”小樱摇着我的手臂说。
“如果妈妈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带薰一起去吗?”有里问。
“如果有里的妈妈肯一起去那当然是最好,不过薰向来胆小。”
“薰才不胆小!”
薰撅起嘴大喊。
“那么,就让有里他们带你一起去喽?薰你要游泳吗?”被我这么一问,波浪打来时一定会哭的薰,大声说:“我要游!薰可以!”
“我才不想去海边。去鹿垣比较好玩。”新之介说。
“嘘!”小樱轻戳新之介。
“鹿垣是什么?”就算我追问,孩子们也只是鬼头鬼脑地窃笑不肯回答。
太阳缓缓西斜,碧绿田园渐渐染上金色。蝉声如注,汇成重唱乐章。
八月十五日
今天我说不要去逛庙会,难得任性的薰竟吵着要去,满脸通红地号啕大哭。纳凉祭和不久前安田小学的盆舞节,我们虽有受邀但都没去。也许那两场活动薰都很想去却忍着没说,所以现在才会一口气爆发出来哭成这样。“对不起,薰,你忍一忍。妈妈念故事给你听。”我抱紧薰哄她,但她甩开我的手,嘶声如吠,哭个不停。
“京子!”主屋的后门口,传来坂本先生的声音,“你的电话,是阿昌打来的。”
我只好暂时抛下哭泣的薰,前往主屋。从后门进去,拿起放在走廊上的黑色电话。
“京子,上次提的那件事,今天你有空赴约吗?”昌江姨在电话里发出热情的声音。
“上次提的事......”
“你忘啦?区公所那个。你一下班人家就打电话来了。我要带小新他们去逛庙会,你可以顺便把小薰也交给我。”
我不禁安心地叹息。这下子总算可以让薰去逛庙会了。我跟她说好带薰回面店后挂断电话。
“薰,你可以去逛庙会了。昌江婆婆说要带你去。”
我告诉薰,但似乎已错过让她停止哭泣的时机,薰还是呜呜咽咽地哼个不停。不过,眼泪倒是不流了。
我和任职区公所的大木户一先生,前往土庄的餐厅。很久没上馆子了,跟男性共餐更睽违己久。阿一是个正经的男人,对我随口说的话,也咧开大嘴笑呵呵。如果我生在这个岛上——用餐时,我没专心听阿一说话,只在想这个念头——如果生在这个岛上,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地跟这个人谈恋爱,想必一定会很幸福吧。那我也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不用体会到无谓的痛楚,更不必捏造假名。但是——我又回过头想。但是就算过得再幸福,那样却无法遇见薰。
如果,我被迫站在一分为二的路中央,老天爷问我要走哪一边,我想,不管幸或不幸,也不管罪与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方有薰的那条路。即使重来多少次想必还是会这么做吧。我如此暗想。
“你知道天使的散步之路吗?退潮时可以走,涨朝时就过不去。下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你可以把小孩也带来。”
阿一不停擦汗说。体格高大、全身都是肉的阿一说出“天使的散步之路”这咱字眼令我忍不住好笑,看我笑了他也开怀大笑。
吃完饭,他问我要不要去逛逛庙会,但我拒绝了。晚上快九点时,薰跟着昌江姨回来,还慎重其事捧着装在粉红色袋子里的棉花糖,说要给我吃。一打开袋子,棉花糖已萎缩成原来的一半大小。
九月一日
早上,一去面店,昌江姨就冲出来。“跟你说哦,你可别吓到,久美她,那孩子,打电话回来了!”昌江姨用力拽住我的双臂,放声大喊。
“啊!她现在在哪......”我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在广岛!她说秋祭时会回来!今早我接到电话,简直吓一大跳。”昌江姨依旧拽着我的双臂,连珠炮似的说,“我跟她提到你,起先她好像听不懂,我说到薰她才想起来。知道你留在这里她很高兴,还说很想见你。”
没错,久美即便听到“宫田京子”肯定也一头雾水。有久美的消息我应该开心才对,但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怕她说出我的本名。昌江姨又冲到来上工的伸子面前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可以看到小艾哦。”我对愣愣的薰说,薰只回我一句“不知道”。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确定久美回来的日子后,我就去接她吧。这样在她抵达家门前应该来得及跟她套好话。久美一定也不想让人知道她在AngelHome待过。
要回家时,昌江姨一路追来公车站牌。“谢谢。”她把额头贴在膝上深深行礼,“多亏有你。久美肯回来都是京子的功劳。”
“我什么也没做呀。”虽然我这么说,昌江姨还是迟迟不肯抬头。
九月十一日
今天有件事值得安习。每年举行的秋祭,据说由于顾及天皇生病今年将要取消。之前昌江姨和伸子,以及有里他们的妈妈,都莫名热衷让薰上台表演,薰甚至还照着他们教的台词练习,所以我心里一直捏把冷汗。不管怎样我都不能把薰带去会有电视记者来采访摄影的那种场合。
即使久美有消息了,我们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她秋祭中止。昌江姨说,因为久美也许会说既然不办祭典那她就不回来了。
今天面店公休,我们去海岬分校附近的掘越庵和田之浦庵。“同行二人”这个牌子上的文字,听说指的是弘法大师为伴,但在我想来,总觉得是指我与薰二人相依为命。就我们二人,走在别无人迹的路上。今后亦然。
在薰的要求下我们绕到海岬分校。暑假已过,木造校舍悄然无声。坐在小桌前的薰,说:“妈妈当老师。”大概是有里他们教的游戏吧。我站上讲台,一喊“宫田薰小朋友”,薰探出身子几乎从椅子上滑落大声回答:“有!”
我忽然很想带这孩子,一起去阿一说的那条什么“天使散步之路”/
回程,我决定去纽约饭店后面的公寓看看。喜美家的门敲了又敲还是无人回应。佳代的房间也一样。我再去敲真奈美的房门,一个满身香水味的女人出现,虽然态度不怎么客气还是告诉我,真奈美和喜美母女都搬走了。不知迁往何处。
虽然只在这公寓住了两个月,可一旦大家都走了竟有股不可思议的怀念之情。怀念那只有一个炉嘴的瓦斯炉,会有飞蛾和毛毛虫闯入的狭小厕所。
“听说小花不在了。”走在国道上我如此说。
“明天一定会在啦。”薰倒像个大人一般,用安慰我的语气说。
田埂上开着彼岸花。那红得惊心的花朵,令人莫名联想到不祥的噩兆,我不禁有点心慌。去年明明只被那艳红吓一跳而已。
“红红的花,好漂亮哦。”薰的话,令我稍感放松。蝉声唧唧,听来仿佛压低了嗓门嘶鸣。
九月十二日
中午过后,阿一搭区公所的车来了。他煞有介事地抱着报纸进店,仔细检查桌面没有水渍后,这才吊人胃口地摊开报纸。垂落目光的我霎时哑然。我,竟然在报纸上。
“怎么了,阿一?你干吗把报纸......天哪!”
从里面出来的昌江姨看到报纸当下尖叫,“天哪!不得了!伸子!”她大声呼喊正在洗碗盘的伸子。我愕然凝视那份报纸。
那似乎是全国版大报主办,以业余人士为对象的摄影比赛。占据角落一小块空间的那张照片,写着“佳作奖”。是送虫节那天。拍的是我把脸凑近不肯拿火把的薰,带着浅笑对她低语的模样。标题是“节日”。我觉得好像有无数只虫子,从脚边往身上爬。我几乎窒息。我想起那天,曾将相机镜头与世人的目光在瞬间重迭。
“我本来没注意,好像是不久前登在四国的报纸上,因为评价很高所以入选全国大赛。”
“可是,是佳作奖耶。我看比这张冠军奖拍得好太多了。”
“啊,是妈妈!”
“没错,是妈妈。薰也在上面哦。”
“京子的表情很棒。”
“背景的队伍火光渲染得很梦幻耶。”
“亏你注意到,阿一。”
“没有啦,这个比赛我每年都会看。因为之前不是也有入选过吗?是拍歌舞伎的。”
“哦,记得那次是得头奖。”
大家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越来越远,像地震的轰隆声钻入耳中。
“那我们店里也贴起来吧。好吗?来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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