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 第六章1996年6月23日北海道佐吕间湖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你有没有在一天之内跑过一百公里?世间多数的人(或说精神正常的人),恐怕都没有这样的经历。普通的、健康的市民一般不去干这种鲁莽的事。而我只有过一次,从清晨一直跑到傍晚,跑完了一百公里的赛程。身体消耗当然十分剧烈。比赛后好一段时间,心里对跑步都产生了抗拒情绪,曾以为自己再也不干这种营生。然而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我好了疮疤忘了疼,有朝一日还会再度挑战超级马拉松。明天将运载着什么东西而来,不到明天,谁也不知道。
  话虽如此,现在回想,这场赛事对于作为跑者的我,意义非同小可。独自跑完一百公里,究竟有何意义,我不得而知。然而,它虽不是日常之为,却不违为人之道,恐怕会将某种特别的认识带入你的意识,让你在对自身的看法中添进一些新意。你的人生光景可能会改变色调和形状,或多或少,或好或坏。我自己,就有这样的改变。
  接下去的文字,是赛事数日之后,我“趁着还没有忘记”,记下类似心理素描的东西,尔后整理而成。时隔十载,重读旧文,当时奋笔疾书记载下的所思所感,而今鲜明地复活了。那场苛酷的赛跑究竟给我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东西——应当为之高兴的东西,以及无法纯粹地去高兴的东西——也许大体上能为诸位理解,但肯定有人会说“这种东西难以理解透彻”。
  每年六月里,佐吕间湖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在没有梅雨季节的北海道举行。北海道的初夏不失为舒畅惬意的季节,可在佐吕间湖所处的北部,真正的夏天还要很久方来造访。起跑时刻是清早,尤为寒气逼人。为了不让身体冷下来,必须穿得厚厚的才成。红日高升,身体徐徐变暖之后,简直就像反复蜕皮不断成长的虫子一般,跑步者边跑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下来扔掉。可手套是无法取掉的。只穿一件背心,便有些冷。倘使下了雨,更会冷不可当。然而值得庆幸,当日天空始终覆盖着云层,最后却不曾下一滴雨。
  跑步者们顺着临鄂霍次克海的佐吕间湖岸,奔跑一周。跑上一趟方才知道,这实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湖。湖西侧的涌别町是起点,位于东侧的常吕町(现为北见市)则是终点。最后一段,八十五公里至九十八公里之间,要从一个面临大海、唤作稚原生花园的、细长而辽阔的自然公园里穿过。有余裕去观赏风景的话,这段路线诚是非常美丽。整条路线都没有交通管制之类,但是车辆行人原本都极稀少,并无这样的需要。沿道,牛群正在悠闲地吃草。牛对跑者毫无兴趣,兀自忙于吃草,无暇理会好事的人们那缺乏常识的学为,同样,跑者也没有余裕去关注牛群的动向。跑过了四十二公里,每隔十公里便设有一个关卡,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便告自动丧失资格。每年都有相当多的人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这是一场相当严格的比赛。为了跑步特地赶到几近日本北端的地方来,我可不愿意在途中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
  这个赛事在日本是超级马拉松赛的鼻祖之一,由当地人自己运营,非常顺利,效率极高。跑起来感觉心情非常舒畅,是一场很容易跑的比赛。
  从起点到位于五十五公里处的休息点的路程,没什么值得一谈的,仅仅是默默地奔跑。与星期日早晨的长距离跑基本没有差异。只要维持每公里六分钟的健康跑速度,一百公里十个小时便可以跑完。再加上休息和用餐的时间,用时大约可以控制在十一个小时之内,这是我在心里打好的小算盘,后来才明白这一想法太过乐观。
  在四十二公里处有一个标志:至此处,距离相当干全程马拉松。水泥路上鲜明地画着一条白线。跨过那条线时,说得夸张点,我感觉浑身微微一颤。跑过长于四十二公里的距离,我是有生以来的首次。此处对我来说便是直布罗陀海峡,越过此处,就要冲进未知的外海了。前面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在那里栖息着何种陌生的生物,我一无所知。这么说不胜惶恐:以往的水手们感到的畏惧,我也将亲身感受。
  越过了这条线,在接近五十公里处,我有了感触,觉得身体似乎微微发生了变化。好像腿上的肌肉开始变硬,肚子也饿了,喉咙也干渴。只要有个供水站,哪怕喉咙并不渴,我也当注意补给水分,可尽管如此,脱水仍像不祥的宿命一般,像生有阴暗之心的黑夜女王一般,从我身后追逐上来。朦胧的不安掠过脑际:还没有跑到一半呢,现在就这样,我真能跑完一百公里么?
  在五十五公里的休息点更换了新的运动衣,吃了我太太准备的简单食品。由于气温上升,我脱去了紧身半截裤,换上了新而轻的汗衫和短裤。将“新平衡牌”超级马拉松专用跑鞋(请诸位相信,世界上当真存在这种东西)从八号换成八号半,因为双脚开始浮肿,需要将跑鞋的尺寸放大一些。始终是阴天,太阳没有出来,决定将遮阳帽脱了。戴帽子还能防止落雨导致头冷,现在看来毫无下雨的迹象,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对长跑来说大致属于理想条件。灌进了两支琼脂状的营养剂,补充了水分,吃了抹有黄油的面包皮和曲奇饼。在草地上仔细地做了舒展运动,在腿肚子上喷好肌肉消炎剂。洗脸,将汗水和灰尘擦洗干净,上厕所解手。
  在此处休息了大约十分钟,一次也没有坐下。我觉得一旦坐下去,恐怕再难站起身来重开步伐,所以我谨慎地没有坐下。
  “不要紧么?”他们问我。

  “不要紧。”我简洁地答道。除此之外无话可言。
  补给了水分,做了腿部舒展运动之后,来到道路上,再次开跑。还剩下四十五公里,唯有向着终点奔跑。可是一跑起来,我立即发现自己并非处于可以继续奔跑的状态。腿上的肌肉发僵,仿佛变成了坚硬的旧橡胶。耐力还绰绰有余。呼吸也很正常,一丝不乱。唯独两腿不听使唤。虽然一门心思往前跑,腿却有着与我稍稍不同的想法。
  无奈之余,我只得不再指望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改用以上半身为中心的跑法。将两条手臂大大地甩动起来,晃动起上半身,让动能传向下半身,借这力量将两条腿向前推动——托其福,赛事完了,我的两只手腕肿了起来。当然跑得慢如牛步,大致跟快步行走相差无几。不过一步两步,一点一点地,仿佛回忆起来了,抑或死心塌地了,腿上的肌肉恢复了动作,好歹可以像平常那样跑步了。万幸万幸。
  两腿虽然开始动作了,可是从五十五公里至七十五公里之间,苦不堪言。自己仿佛钻过运转缓慢的绞肉机的牛肉一般,虽然有着努力向前的意欲,整个身体却总也不听调配,就好比将汽车的手闸拉到了底去爬坡。身体散了架,好像立时就要分崩离析。汽油耗尽,螺丝松动,齿轮的数量不符。速度急剧下降,被赶上来的跑者一个个超过了。甚至还被一位年约七旬的矮小女性超过了。“加油啊!”她为我鼓劲。唉,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后面还有四十公里啊。跑着跑着,身体的各个部位逐一开始疼痛。先是右腿疼了一番,然后转移到右膝,再转移到左大腿……就这样,浑身的部位轮番上阵,高声倾诉各自的痛楚,连声悲鸣,警告连连。跑一百公里乃是未知的体验,身体处处皆有牢骚。我完全理解。然而无论如何,唯有忍耐着默默跑完全程。就像丹东和罗伯斯庇尔等人,了舌如簧地说服心怀不满、试图揭竿而起的激进革命议会一般,我拼命地说服身体的各部。勉励,乞求,恭维,申斥,鼓舞。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啦,求求你们好歹忍耐,再拼一下。然而细细想想,那两个人结果都被砍了脑袋嘛。
  不管怎样,我百般努力,总算咬着牙跑完了充满苦痛的二十公里。用尽一切手段,熬到了尽头。
  “我不是人,是一架纯粹的机器,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唯有向前奔跑。”
  我这样告诫自己,几乎一心一意地想着这几句话,坚持了下来。倘如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许就会在途中因为苦痛而崩溃。“自己”这一存在的确在这里,与之相伴,“自我”这一意识也在。然而我努力将它们看作“便宜的形式”。这是一种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这是拥有意识的人试图去否定意识。我不得不将自己驱赶进无机的场所里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唯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我不是人,是一架纯粹的机器,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唯有向前奔跑。”
  我在脑子里将这几句话有如真言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念叨个不停,正所谓“机械地”一再重复。我尽力将自己感知的世界定得更为狭隘。我的目力所及,充其量是前方三米左右的地面,再前面的世界便一无所知。目下我的世界,从此处起向前三米便告完结。更前面的事情无须去考虑。天空也罢,风儿也罢,草儿也罢,在吃草的牛群也罢,看客也罢,声援也罢,湖也罢,小说也罢,真实也罢,过去也罢,记忆也罢,对我已然毫无意义。将双腿从此处起,挪向前方三米外——唯有这,才是我这个人,不不,我这架机器存在的小小意义。
  在每隔五公里设置的供水处驻足喝水。每次停下脚步时,都要勤快地做舒展运动。肌肉仿佛一个礼拜之前吃剩的面包皮,又硬又僵。很难想象这竟是自己的肌肉。在放着梅子干儿的地方吃了梅子干儿。我从来不曾想到,梅子干儿居然如此美味。盐分和酸味在口中扩散开,点点滴滴地渗透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与其勉为其难地一直奔跑,也许适度地走上几步更为聪明。许多跑者正是这么做的,边走边让双脚休息一会儿。我却一次也没有走过。为了做舒展运动,我反复地驻足休息。然而我不走。我可不是为了走路而前来参加这场赛事,而是为了跑步才来的。为了这个,仅仅是为了这个,我才乘坐飞机,特地赶来日本的北端。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这是原则。违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则,哪怕只有一次,以后就将违背更多的原则,想跑完这场比赛就难上加难了。
  就这样,我坚持又坚持,总算跑了下来。当我跑到七十五公里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地脱落了。除了“脱落”一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的表达。简直就像穿透了石壁一般,身体一下子钻了过去,来到了另一面。究竞是几时穿过去的,我回想不出具体的时间。回过神来,我已经移到了对面,便稀里糊涂地接纳了这一现实:“啊哈,这就算钻过来了。”对其理论、经过、情理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钻过来了”。
  此后什么都不必考虑了。说得更准确一点,不必努力去“什么都不考虑”了,只需随波逐流即可。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便有某种力量推动我前行。
  如此长时间地不停奔跑,不可能觉不到肉体上的苦楚。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疲劳已不是什么重大问题。也许这意味着疲劳作为一种常态,被身体自然而然地接纳了。曾一时沸沸扬扬的肌肉革命议会,似乎也灰心丧气,不再逐一倾诉不满。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它们将这疲劳作为历史的必然,作为革命的成果,默默无言地接受下来。我便自动地、只管有规律地前后甩动手臂,将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前递出去。什么都不思,什tl,都不想。待回过神来,连肉体的苦楚都几乎销声匿迹,或像因故无法处理的难看家具,被扔到了毫不起眼的角落。

  这样“脱落”之后,我超越了许多人。在通过七十五
  公里的关卡(如果不能在八小时四十五分之内通过这里,就丧失资格)前后,许多人与我相反,速度猛地下降,或是放弃跑步改为步行了。从这里至终点,我大约超越了二百多号人。至少我数到了二百人。而被别人从背后赶超上来,仅有一两次。我逐一计算超越的跑者人数,乃是因为无所事事。自己处于这深刻的疲劳中,将这疲劳全盘容纳,还能扎扎实实地继续奔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高的愿望了。
  我陷入了类似自动驾驶的状态。这么继续跑下去,只怕过了一百公里我还能跑。听上去颇有些怪异:跑到最后时,不仅是肉体的苦痛,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此刻在干什么之类,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这理当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连这份可笑都无法感受到了。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附带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马拉松时,到了最后关头,脑子里充溢的全是一个念头:赶快跑过终点,赶快结束!此外什么都无法考虑。此时此刻,我却不曾想过这一点。我觉得,所谓结束,不过是暂时告一段落,并无太大的意义。就同活着一样。并非因为有了结束,过程才具有意义。而是为了便宜地凸显过程这玩意儿的意义,抑或转弯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一个地点姑且设置一个结束。相当地哲学。不过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这很哲学。这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身体感受到的,不妨说是整体性地感受到的。跑进了最后的漫长的半岛状原生花园跑道,这种心情变得尤其强烈。跑法近似进入冥想状态。海边的景色十分美丽,可以感受到鄂霍次克海的气息。天色已近黄昏(出发是在清晨),空气呈现出独特的清澄来,发出夏初深深的青草气味。还看见几只狐狸在原野中结集成群。它们好奇地望着参赛者。仿佛十九世纪英国风景画一般意味深长的云朵,沉稳地遮蔽了天空。风儿一丝也无。在我的周遭,许多人只是默默向着终点奔去。身处其中,我拥抱着异常静谧的幸福感。吸气,再吐气,听不出呼吸中有丝毫紊乱。空气非常平静地进入体内,再走出体外。我那寡言的心脏按照一定的速度重复着舒张与收缩。我的肺好似勤劳的风箱,规规矩矩将新鲜的氧气摄入体内。我能够目睹它们工作的身影,能够听见它们发出的声响。一切都顺畅无误地运转着。沿道的人们对着我们大声呼唤:“加油啊!马上就到终点啦!”声音像透明的风,穿透了我的身体逝去。我感觉,人们的声音就这般穿透而过,直达身体另一面。
  我是我,又不是我。这是一种异常沉稳而寂静的心情。意识之类并非多么重要的东西。固然,我是一个小说家,在工作上,意识这东西自是十分重要。没有它,主体性的故事便无缘诞生。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感到:意识之类并非大不了的玩意儿。
  尽管如此,当我跑过常吕叮的终点线时,还是从心底感到了高兴。冲过长跑比赛的终点线时,每一次我都高兴,这一次还是觉得心头涌过一阵热浪。右手紧握成拳,举向空中。时刻是下午四时四十二分。起跑后已过去了十一小时四十二分钟。
  时隔半日,我终于坐在了地面上,用毛巾擦汗,尽兴地喝水。解开跑鞋的鞋带,在周遭一片苍茫暮色中,精心地做脚腕舒展运动。虽然无甚大不了,称不上自豪,还是有一种类似成就感的东西,偶然想起来似的涌上心头。这是一种个人的喜悦:“自己体内仍然有那种力量,能主动地迎击风险,并且战胜它!”这种安心感,也许比喜悦更为强烈。体内那仿佛牢固的结扣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解开,虽然我还不曾察觉这样的东西在自己体内。
  佐吕间湖的赛事之后好几天,我不得不手抓栏杆缓慢地下楼梯。两腿哆嗦不已,无力支撑躯体。双腿的疲劳几天便消除了,能正常地上下楼梯了。说来我的双腿毕竟经过多年的调整,变得适应长跑了。出现问题的是手。大概是为了弥补腿部肌肉的疲劳,过于用力地甩手的缘故,到了第二天,右手腕便诉说痛楚,变得又红又肿。跑了多年马拉松,不是腿脚而是手臂出现问题,这还是第一次。
  超级马拉松带给我的种种东西之中,意义最重要的,却不在肉体上,而是在精神上。它带给我的,是某种精神上的虚脱之感。等我觉察到时,一种似乎称为“跑者蓝调”的东西,仿佛薄膜一般将我缠裹起来。就感触来说它并不是蓝色的,近乎白浊色。跑完了超级马拉松,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跑步持有自然的热情了。肉体的疲劳难以消除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绝非仅此。“我想跑步”这一意欲,在我心中不再像从前那般可以明确地找到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然而这是难以否定的事实。在我的心中发生了什么事件。平El慢跑的次数和距离都显著减少了。
  之后,我依然和从前一样,每年都跑一次全程马拉松。当然,以马马虎虎的态度不可能跑完全程马拉松。我还是相应地认真练习,相应地认真跑完比赛,说到底,这些仅仅停留于“相应”的层面。在我身体的核心,似乎盘踞着一种未尝见惯的东西。并非单单是跑步的意欲有所减退。在丧失了某种东西的同时,一种新的东西在身为跑者的我心中滋生出来。正是这样一种新IH交替的过程,给我带来了这未见惯的“跑者蓝调”。

  我心中滋生的新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寻觅不到恰如其分的表达,不过,许是近乎“心灰意冷”的东西。说得夸张些,由于跑完了一百公里,我似乎一脚踏进了“稍稍不同的场所”。跑过七十五公里,疲劳感突然销声匿迹后,那段意识的空白之中,甚至存有某种哲学或宗教的妙趣。其中有强迫我内省的东西。也许是因为这个,我再也无法以从前那种不顾一切、单纯而积极的态度面对跑步了。也许并非大不了的事。我只不过对跑步产生了些许厌倦。多年以来,我跑得太多,距离太长。要不就是年近半百,体力撞上了年龄这一无从回避的高墙。抑或在不觉间迎来了男性更年期,正在通过它带来的精神上的低迷。或是这种种要素纠缠在一起,调配出了真相不明的消极鸡尾酒。作为当事者,我无法客观地分析与解剖个中奥秘。不管如何,我将它命名为“跑者蓝调”。
  跑完超级马拉松,为我带来了极大的喜悦,也催生出相应的自信。我至今仍然认为,参加那项赛事是一件好事。然而它也留下似应称为“后遗症”的东西。此后很长时间,我迎来了长跑者的低迷期——尽管不曾有辉煌的过去,这依然是久久的低迷。跑全程马拉松的成绩每况愈下。练习也罢比赛也罢,虽然多少有些差距,也都变成同一件事形式性的反复,不再像从前那样让我心灵震撼了。比赛时分泌出的肾上腺素,似乎也减少了一个刻度。大概因为如此种种,我将兴趣由全程马拉松转向了铁人三项赛,还去健身俱乐部热心地打起壁球来。结果,生活方式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认为跑步并非人生的全部——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亦即是说,半是主动地在自己与“跑步”问设置了少许距离,就如同对待失去初期那毫无道理的狂热的恋爱。
  现在,我觉得好像从持续很久的“跑者蓝调”的烟霭中,渐渐解脱出来。尚未完全解脱,但是有了某种重新开始的苗头。早晨准备出去跑步而穿起慢跑鞋时,我可以感受它微弱的胎动。在我的周遭以及内部,空气的确开始流动。我愿意精心培育这小小的萌芽。为了不漏过一个响动、不错过一个场面、不迷失方向,我向着自己的身体集中精神。
  于是时隔许久,我再次怀着淳朴的心情,为了下一次全程马拉松每El积累奔跑距离。摊开新的笔记簿,拧开新的墨水瓶,准备写新的字。怎么重怀这种豁达心情的呢?我还无法井井有条地说明。也许重返剑桥这座小城和查尔斯河畔,往昔的心情得以重新复苏。那些毫无他念地享受跑步乐趣的日子,伴着令人怀念的情景重新归来。也许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在我的心中,某种不可避免的调整正在进行,为此需要的时间终于结束了,仅此而已。
  前面也写过,职业性地写东西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这样,我是一边写一边思索。不是将思索写成文字,而是一面写文字一面思索。通过书写而思考,透过修改而深化思考。组排了多少文字也得不出结论,如何修改也抵达不了目的地,这样的事情当然也有。此刻便是如此。只能提出几个假说,只好说明几个疑问,再不就是将那疑问的构造同别的东西类比。
  说老实话,我染上这“跑者蓝调”有何种缘由,其来龙去脉如何,而如今它渐渐烟消雾散又有何种缘由,其来龙去脉又如何,我尚不甚了了,无从解释。也许归根结底只能这么说:这大约就是人生吧!我大约只能原封不动地照单全收,不问根底缘由不管来龙去脉,如同税金、潮涨潮落、约翰·列侬的死、世界杯比赛的误判一般。
  归根结底,岁月周转一轮,周期完成一个循环。我内心有这样一种实感。作为日常行为,跑步中值得高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新归来了。已经连续四个多月,我扎扎实实地坚持跑步。这并不仅仅是机械性的重复,也不是规定的仪式,是身体自然地要求来到路上跑步,如同干渴的躯体要求水灵灵的新鲜水果一样。在十一月六日的纽约城市马拉松上,我究竟能跑出何种心情舒畅、令人满意的奔跑来,我愿意拭目以待。
  成绩不是问题。事到如今,任如何努力,也无法跑得跟从前一样。我愿意接受这一事实。很难说这令人愉快,不过这就是年龄的增长。我有自己的职责,时间也有它的职责,而且远比我这样的人更忠实、更精确地完成。自打时间这东西产生以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一直前行。躲过了夭折一劫的人,作为恩典,都被赋予实实在在地老去这一弥足珍贵的权利。肉体的衰减这一荣誉守候在前方,我们必须接受并习惯它。
  重要的不是同时间竞争。能胸怀何等的充足感跑完四十二公里,能何等地享受自身,这些,恐怕今后将有重大的意义。我将去欣赏与评价无法以数字表现的东西,还将摸索与以前大相径庭的自豪。
  我非挑战纪录的无邪青年,亦非一架无机的机器,不过是一介洞察了自身的局限,却尽力长期保持自己的能力与活力的职业小说家。
  距离纽约城市马拉松,还剩下一个月。
或许您还会喜欢:
源氏物语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2
摘要:《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一部古典名著,对于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日本文学的高峰。《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所以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日本是个充满矛盾的国家,在歧视女性*的传统大行其道的同时,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源氏物语》偏又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源氏物语》全书,仅百万字,涉及三代历时七十余年,书中人物有四百多位。 [点击阅读]
玩火的女孩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她被人用皮绳绑在一张铁架床上,仰躺着。绳带横勒住胸腔,双手被铐在床边。她早已放弃挣脱。虽然清醒,却闭着眼睛。如果睁眼,她会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中,只有门上方渗入一丝微弱亮光。嘴里好像有口臭,真希望能刷刷牙。她竖耳倾听,若有脚步声就表示他来了。不知道时间已经多晚,但感觉得到已经太晚,他不会来看她了。这时床忽然震动了一下,她不由得睁开眼睛,似乎是大楼某个角落里的某架机器启动了。 [点击阅读]
龙纹身的女孩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这事每年都会发生,几乎成了惯例,而今天是他八十二岁生日。当花照例送达时,他拆开包皮装纸,拿起话筒打电话给退休后便搬到达拉纳省锡利扬湖的侦查警司莫瑞尔。他们不只同年,还是同日生,在这种情况下可说是一种讽刺。这位老警官正端着咖啡,坐等电话。“东西到了。”“今年是什么花?”“不知道是哪一种,我得去问人。是白色的。”“没有信吧,我猜。”“只有花。框也和去年一样,自己做的。”“邮戳呢?”“斯德哥尔摩。 [点击阅读]
双城记英文版
作者:佚名
章节:45 人气:2
摘要: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it was the age of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 it was the epoch of belief, it was the epoch of incredulity, it was the season of Light [点击阅读]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3
摘要:米兰·昆德拉(MilanKundera,1929-),捷克小说家,生于捷克布尔诺市。父亲为钢琴家、音乐艺术学院的教授。生长于一个小国在他看来实在是一种优势,因为身处小国,“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童年时代,他便学过作曲,受过良好的音乐熏陶和教育。少年时代,开始广泛阅读世界文艺名著。 [点击阅读]
大侦探十二奇案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3
摘要:赫尔克里·波洛的住所基本上是现代化装饰,闪亮着克罗米光泽。几把安乐椅尽管铺着舒服的垫子,外形轮廓却是方方正正的,很不协调。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干净利落地坐在椅子正中间。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呷着波洛敬的一杯“穆顿·罗德希尔德”牌葡萄酒。伯顿博士可没有什么干净可言。他胖胖的身材,邋里邋遢。乱蓬蓬的白发下面那张红润而慈祥的脸微笑着。 [点击阅读]
野蒿园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3
摘要:在站台上穿梭着的人们,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年仅二十四岁、体态娇孝显得郁郁寡欢的年轻女入,正在为一个小时后将要和下车的男子偷救而浑身燥热……一傍晚,有泽迪子从紫野的家里赶到新干线的京都车站时,时间是七点十分。虽说快过了四月中旬,白昼日渐延长,但一过七点,毕竟天色昏暗,车站前已开始闪烁着霓虹灯那光怪陆离的灯光。迪子沿左边笔直地穿过站台,在检票口抬头望着列车的时刻表。 [点击阅读]
1408幻影凶间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5
摘要:一迈克·恩斯林还站在旋转门里面的时候就看到了奥林——多尔芬旅馆的经理——正坐在大堂里厚厚的椅子上。迈克心里一沉。要是我让律师一块儿来就好了,他想。哎,可现在为时已晚。即使奥林已经决定设置重重障碍,想办法不让迈克进入1408房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办法对付他的。迈克走出旋转门后,奥林伸出又短又粗的手走了过来。 [点击阅读]
百年孤独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全书近30万字,内容庞杂,人物众多,情节曲折离奇,再加上神话故事、宗教典故、民间传说以及作家独创的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的新颖倒叙手法等等,令人眼花缭乱。但阅毕全书,读者可以领悟,作家是要通过布恩地亚家族7代人充满神秘色*彩的坎坷经历来反映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要求读者思考造成马贡多百年孤独的原因,从而去寻找摆脱命运捉弄的正确途径。 [点击阅读]
血火大地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2
摘要:第一章绿林恶魔1没有风,天黑以后,气温还未降下来。空气的湿度很大,蚊子叮咬着人粘糊糊的肌肤。在巴西偏僻内地长大的日本姑娘水野直子,已经习惯了蚊子和毒虫,对蚊虫的毒素已产生了免疫力,即使受到它们叮咬也没什么反应。如果对它们神经过敏的话,在这里简直无法生活。一阵巨大的声音把直子惊醒。她从粗糙的木床上坐起时,那声音变成了狂吼和怒号。 [点击阅读]
冰与火之歌3
作者:佚名
章节:81 人气:2
摘要:天灰灰的,冷得怕人,狗闻不到气味。黑色的大母狗嗅嗅熊的踪迹,缩了回去,夹着尾巴躲进狗群里。这群狗凄惨地蜷缩在河岸边,任凭寒风抽打。风钻过层层羊毛和皮衣,齐特也觉得冷,该死的寒气对人对狗都一样,可他却不得不待在原地。想到这里,他的嘴扭成一团,满脸疖子因恼怒而发红。我本该安安全全留在长城,照料那群臭乌鸦,为伊蒙老师傅生火才对。 [点击阅读]
泰坦尼克号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2
摘要:一艘船。梦幻之旅。巨大、气派、豪华。彩带飘舞、彩旗飞扬。鼓乐喧天、人声鼎沸。画面所具有的色彩只存在于我们的感觉里,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单一的黄颜色,仿佛是过去多少岁月的老照片、经过无数春秋的陈年旧物。我们似乎可以拂去岁月的灰尘,历数春秋的时日,重新去领略那昔日的梦里情怀。《我心永恒》(《MyHeartGoOn》)—一曲女声的歌,似从九天而来,带着一种空蒙、辽阔的豪放之感,在我们耳际回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