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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财田雪子小姐打来电话,说是有话想和我讲。我听她语气相当严肃,大致可以猜到七八分。可能是她和曾根太一郎的婚约问题到了最后该解决的地步了。
我和她约好在广尾那家店见面后刚刚放下电话,轻井泽的先生的电话就来了,说是八月六日浅见光彦俱乐部开张,让我务必出席典礼。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真成立了。“巧的是,除了租下来的房子,还有很不错的演出小组呢。”先生似乎很得意。
我含糊地敷衍过去,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然后赶赴和雪子小姐的约会。
梅雨期过后,酷暑笼罩在日本列岛上。听天气预报说,当天东京最高气温超过三十五度。我是在午后刚过的时候出的门,所以当时气温肯定达到最高峰值。从车上一下来,白色的热气便迎面扑来,瞬间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雪子小姐已经静静地坐在店中等我了。她身着旧式白领方格花纹的连衣裙,头戴白麻纤维的帽子。我母亲就喜欢这种少女式服装,如果让她看雪子一眼的话,肯定会说“这个姑娘配我们家光彦该多好啊”,然后肯定要喋喋不休地怂恿我去追人家姑娘。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年龄可以当他叔叔的话,我真的会喜欢上她。
“八月六日,曾根太一郎要和介绍人来我们家。”
雪子突然说道。
“太突然了。”
我抱着装傻的心理那样回答。果然,雪子怨恨似地盯着我说:“就这一句话吗?”
“啊……”
被她这么一问,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了。我自己不擅长说那些外交辞令式冠冕堂皇的话。我心里在想着八月六日正好是俱乐部开张的日子。
“和曾根结婚真的好吗?”
她大声地问过我后,我不由得大叫:“不,那不行。”
“怎么?”雪子很吃惊,岂止如此,周围的客人一齐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雪子白皙的脸上绽放出明亮的喜色。
“你是说不行?是那样的吧?”
她连续追问我两遍,然后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接着用细小却透彻的声音问我:“嗯,为什么呢?”显然,她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我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呢……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当仁不让地连说三遍。理由虽然现在还不能讲,但那必然是不行的。
“太好了……”雪子边说边叹气。什么太好了?如果她不理解错我的意思就好了——我虽然这么想着,但不可否认内心里还有个狡猾的愿望,即如果她理解错我的意思也没有关系。可是,不管我心里想得多么复杂,嘴上还在继续地辩解着往下说。
“虽然我不该对你的结婚对象说三道四,但是惟独曾根太一郎不行。”
在关键时刻,我为什么要说出这种非常愚蠢的话呢。我真是太无情了。果然,从雪子的眼中突然冒出了不相信的眼神。可能沉默了七、八秒钟吧,她霍地站了起来。
“我,不接受你的指示。”
“不,不是这个问题……”
雪子已经转过身,我的声音像碰到墙壁一样被反弹了回来。
我目送雪子离去,感到周围的视线全都转移到我这个被甩掉的男人身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办法了吗?”
不管我怎么考虑,总之在距离八月六日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我必须在不伤害雪子感情的前提下终止这桩婚事。为此,只要弄清楚事件原委,挫败曾根家的野心就可以了。可是,我并不清楚警察的内部调查究竟进展到什么程度,所以极其忐忑不安。
八月二日,哥哥给我看了调查状况的报告。这种事情以前很少有。平时,别说我母亲,就是他也未必肯让我参与警察的办案工作。
“似乎可以认定曾根太一郎渎职和侵占公款的嫌疑相当大。”
哥哥这样说道。
“只是,如果企业内部不告发他渎职的话,我们很难把它列为刑事案件而介入调查。现在,企业的代表权掌握在曾根高弘的手中,太一郎本人也处于财务董事职位,所以可以阻止消息外流。看起来需要费一些时间。”
“以犯罪嫌疑人的名义怎么样呢?”
“我们现在还处于收集相关情况的阶段,事实上证明曾根太一郎的罪行相当困难。正如你所说的,不能因为发现现场有沾着芙美子指纹的咖啡杯,就把这牵扯到和曾根太一郎有关的证据上。即使假设是他把咖啡杯从池内那里偷出来,也没有任何证据啊。”
“财田被杀当晚,太一郎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
“在自己家和爷爷——曾根高弘商量工作上的事情。”
“这种亲属的证词有证明力吗?”
“简单地说有。但如果能证明两人是共犯关系的话,则另当别论。”
哥哥满脸苦涩的表情。
法律在惩罚犯罪的同时,也有保护犯人的功能。从防止冤假错案的角度看虽然是必要的,但对于严重恶行和狡猾的罪犯来讲却成为最可信赖的防御武器了。
有人说要尊重罪犯的人权、反对死刑,强烈主张加害人的权利。但是高声呼吁被害人的生存权单方面丧失的人很少。“不管犯了多么凶恶罪行的人都可以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因此应该废除死刑。”每当我听到这种情绪性的言论时,我都感到忍受不了。比如,对于射杀在东京八王子超市工作的三名少女的犯人,我们能够宽容吗?我不认为除了死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惩罚那个犯人。即使那个犯人悔改并且将来有可能为了人类幸福做出杰出贡献,如果我们要靠那个家伙才能幸福的话,还不如死了算了。
“虽然有难度,但我相信调查人员。警视厅的工作人员好像很有干劲。”
哥哥与其说是安慰我,不如讲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现场的实际检查情况,”我说,“现在问你或许比较失礼,指纹、脚印等遗留证据的采取是否完整呢?”
“那还用说。不要小瞧我们警视厅的鉴别能力。”
“那我就放心了。顺便说一下,如果掉在玄关的泥土的分析结果出来的话,请通知我。”
“泥土?啊,算啦……现在在东京,只要小踏进草坪,泥土是附着不到鞋上的,所以再怎么核查鞋底的泥土也没有用的。”
“正因为如此,如果有泥土痕迹的话,才是宝贵的现场证物呢。并且,以我的经验看,犯人的鞋子上很可能沾有泥土。”
“嗯……这么说,光彦你有什么线索了吗?”
“这个,反正如果泥土中含有植物纤维什么的,就比较容易判断场所了。”
“含有那种东西的可能性很小吧。”
“没有也没关系。只要和我的鞋底的泥土对照一下就可以了。”
我十分自信地断言。
这时,须美子过来叫我:“少爷,您的电话。”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是一个自称财田的女的打来的。”
“喂,你有什么企图?”
哥哥用刑警似的目光盯着我。“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后,从哥哥的房间里逃了出来。
听须美子的口气,我以为肯定是雪子打电话来抗议前两天的那件事。等拿起听筒才发现不是她,对方是财田的遗孀志津代夫人。我内心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交错着沮丧。
“突然有事想求您,实在是对不起。”
志津代夫人单刀直入。
“明天晚上有一个庆祝曾根先生就任社长的晚会。因此,如果浅见先生您不忙的话,我想请您陪我们一起去。我想您一定很忙,不知道您能否答应我的请求。”
因为刚刚和哥哥谈过曾根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又揪了一下。
“我没有邀请函就去出席,没有关系吗?”
“什么邀请函,那种东西……我是作为前任社长的妻子邀请您一起去的,您不需要推辞的。”
“话虽如此,我担心我应付不了那种过于盛大的场面。”
这虽然是我的真心话,但更确切地讲,我不愿意去参加一个警察将要追捕的对手的祝贺晚会。
“我想浅见先生肯定会这么回复的。”志津代夫人笑着说,“实际上呢,浅见先生,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请你陪我们去另有其它原因的。雪子说不愿去见曾根的孙子太一郎。不过,她又讲如果浅见先生你去的话她才去……真是个磨人的小孩子。也许给您添麻烦了,可不可以为了那孩子去一趟呢?”
哎呀呀,我感到很吃惊,这种事应该叫做光荣吧。暂且不论这个,志津代夫人刚才也讲雪子是个“磨人的孩子”,我感到就算冲着雪子那种稚气我也要去帮她。尽管她很聪明,言谈举止像个大人样,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可不容许太一郎把雪子控制在手掌心、随意控制z精工的野心得逞。
“明白了,我去。”
我说道,兴致像桃太郎武士那样高涨。
2
庆祝曾根高弘就任社长以及八十岁生日的晚会在东京华荣会馆的金厅举行。东京华荣会馆在丸之内①的一个角落,隔一条护城河对面就是皇宫,会馆本身是一栋十二层的建筑物,几乎全部作为大小宴会场使用。听说十一层最豪华的就是金厅了——
①丸之内: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宫以东一带地方,是东京的商业金融中心地带。
此时距离曾根社长上任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让人感到有些过晚了。并且由于发生了让外界轰动的前任社长财田启伍的事件,所以晚会的气氛显得很克制。举办人本着节制、不张扬的原则控制客人的数量和规模。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到若干名政界、金融界显赫的人物。
我和财田母女俩约好在东京华荣会馆的大厅见面。志津代夫人着和服,雪子穿一身女套装,从着装到举止都让人感到一种服丧中的心情。我则穿着夏天穿的西服。三个人显得和这个豪华的晚会很不协调。
刚走出电梯,太一郎飞也似地跑过来贴在雪子的旁边。或许想当护花使者吧,他把手贴在雪子的腰边。
“无耻下流”,我感到莫名的义愤。
“你们总算来了,我刚才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
太一郎用肉麻的声音说着,然后朝我瞟了一眼问:“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叫浅见。”
雪子满不在乎地说。太一郎的眉间立刻出现险恶的皱纹。
“哦,是个什么样的朋友?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他马上堆出笑脸冲向我,然后从礼服的内口袋中掏出非常时髦雅致的名片。这种场合,我总是把手插进胸前口袋,做出迅速取名片的样子。
太一郎厚实的名片上印有“z精工株式会社财务董事”的头衔让人觉得字体过于庞大。比较起来,我的边角已经破损的名片上什么头衔也没有。
“您从事什么工作?”
太一郎似乎很诧异地问。
“自由新闻撰稿人。”
“噢,是新闻撰稿人啊。很酷的职业啊,是吧,雪子。”
他转过头对着雪子用轻侮的语调说。
“是,非常了不起。我很憧憬这个职业。”
雪子眼睛很夸张地闪烁着光彩。
“哈哈哈,真是个很受女性欢迎的职业啊。肯定到处都有情人吧。”
这话很明显是说给雪子听的,以此来贬低我。
“不,不,完全不行。我这种男人连自己都养不活,到处当食客蹭饭吃,不可能有女人缘的。”
我说的话并非谦虚,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哈哈哈,食客好啊。我也是我祖父家的食客,岂止如此,你看我祖父已经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我现在不得不担心将来庞大的遗产税呢。”
我心想,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不过嘴上还是奉承他。
“那可是让人羡慕的烦恼啊。”
进了会场等太一郎去招呼其他客人后,雪子拉住我的胳膊愤愤地对我说。
“浅见,你刚才为什么不反击他?”
“啊?反击什么?”
“你就说你正为应付不了那么多女性而烦恼,不如分一半给他。或者说他要是担心税金的话,不继承遗产不就行了。”
“哈哈哈,有意思。”
“这不是玩笑。”
“我要是说那种挑衅的话,你妈妈会为难的。而且,不是有‘骄傲的平家长久不了’①这句成语吗。这么想的话,太一郎才是最可怜的。”——
①类似于汉语的骄兵必败。
“怎么?那是什么意思呢?”
雪子把目光投向我,一脸茫然。就在我窘于回答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沸腾的掌声,曾根高弘出场了。
接下来是计划好的祝贺晚会。曾根社长被一大帮亲属围着,自始至终开心快活。晚会进入后半段的时候社交关系方面的人几乎都告辞,剩下来的全是亲属和公司里的干部。
我一个人呆在会场的角落,一边喝着掺和了乌龙茶的啤酒,一边仔细地观察会场情况。
曾根家的亲属出乎意外的多。曾根高弘好像除了长子(太一郎的父亲,已故),还有几个女儿,孙子太一郎也有三个姐妹。儿、孙、曾孙,按照几何级数递增下去,人数当然是蛮多的。和我们以抱定独身为代表的冷冷清清的浅见家相比较,显得人丁相当兴旺。
虽然客人们也频繁地与前任社长夫人志滓代和令嫒雪子小姐打招呼,但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寞。晚会上,财田母女俩像是被曾根一大家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压倒似的,提前离开会场。当然临走前也问我“一起回去吗”,不过我因为另有目的,所以说“请让我多呆一会儿”,让她们母女俩先回去了。
等到曾根社长把最后的宾客送到出口后,他才注意到我靠着墙边站着。脸上显得有些吃惊:“哟,您也来了?”
他笑呵呵地走过来。仔细打量,从他的风貌、身形和动作上看,让人怎么也不相信他已是八十岁的高龄,反而让人感到充满压倒性的能量。
“我记得也邀请你哥哥了,不过今晚好像没有见到他人。你是代替他来的吗?”
“不,和我哥哥没有关系。我是陪财田夫人来的,有点类似于她的私人保镖。”
“嗯,志津代夫人的……但是,她和雪子不是老早就走了吗?”
“是的,我有些话想和曾根社长您谈,所以留了下来。”
“怎么?和我有话说,是什么?”
“关于轻井泽骨头的事情。”
“嗯?……”
“轻井泽的骨头。这么说您应该明白吧。”
看得出来,曾根的脸色发生了变化。我继续追击下去讲。
“我想通知您骨头从轻井泽服部家别墅的院子里挖出来了……”
“等等。”
曾根用右手制止住了我,立刻向左右和背后环视了一下。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像是秘书的男子,不过听不到我们的交谈。
“我们去那边好吗?”
曾根抬起下颚,示意厅内靠窗摆放椅子的地方。那里是为年长的宾客准备的,不过客人们都走了后,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曾根和我朝那边走去,那个秘书模样的男子也跟了过来。“你不用过来,呆在那里就行了。”曾根把他支开后,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爽快的姿态对我说:
“我不清楚骨头怎么了,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既然说骨头出土了,你就谈谈你想怎么办吧?”
“您的孙子太一郎因此陷入了麻烦中。”
“太一郎?”
曾根皱起花白的粗眉毛,看了一眼厅中央的方向。那里站着负责招待客人和亲戚的太一郎,那是他们曾根家的后嗣。
“什么意思?你说太一郎怎么了?”
“社长您知道西泽香叶子这个人吧。”
“不,不知道。”
“就是服部家的那个老妈子。”
“啊,是在服部家的轻井泽别墅的那个女的吗?”
“是的。太一郎恐吓那个女的。”
“恐吓?糊涂……”
然后再次环视四周。
“果然这个样子的话,社长您不知道这件事喽?”
“那当然。首先是,怎么能做出恐吓那种不得体的事情?”
曾根社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视线也仍旧和我错开,仅仅是语气表现得很愤怒。这个年龄长我两倍半的老人愿意降低到和我对等的位置上交谈,由此可以看出他已经有所动摇了。
“如果您不知道的话,”我用更加平静的声音说,“稍后您可以向太一郎证实。但是,我知道骨头的事情,您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
“那里埋有骨头的事情应该只有服部的遗孀、死去的财田、您和从您那里得知的太一郎以及香叶子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为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也许是向那个香叶子打听的吧?”
“有骨头这件事您确实无法否定。那样的话,您应该知道的,至少包括把服部家和财田家的丑闻作为恐吓的手段。”
“哼,那种东西能成为恐吓的手段吗?我看你是不知道那里到底埋了什么东西吧。”
“不,我知道。并且,我还知道香叶子以为埋在那里的东西,实际上在其它的地方。我还和那个骨头见过面呢。此外,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故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我说“见过骨头”的那句话应该颇具效果。老人沉默了,眯缝着眼睛盯着我,试图揣度这个小子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我对此并不理睬,继续讲既成事实的事情。
“如果只是渎职、侵吞和恐吓的话,或许可以避免最坏的事态发生……”
渎职、侵吞、恐吓——这三个单词,每听到一个时,老人干涸的眼皮都痉挛一下。然后,当我刚开始讲“但是,把财田启伍……”的时候,“等等,”他用嘶哑的声音制止住了我。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如果牵扯出陈年往事,会伤害到你哥哥的。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哥哥说他为人处事光明正大。”
“哼,你要把话捅到那个地步吗?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你抖出二十七年前的丑闻的话,你哥哥至少保不住警视厅刑事局长的位子。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服部胜之死亡的真相。知道却缄口不言,不是说等同于共犯吗?即使有时效性,但有这种历史的人不适合当警察的领导吧?”
“我哥哥也有这个思想准备。甚至现在,他对于当年由于年轻犯下的、从道义上讲不必负责的过错感到十分惭愧。财田的朋友神谷现在也是常常悔不该当初。”
我定睛直面曾根的脸。
“您也许会说,正派的人是不会产生那种感觉吧?但是,把服部的死以病死来处理,服部家人的面子和名声才得以维护。因为有这个益处,我哥哥和神谷才会对此事视而不见的。我认为这种感觉也是正派的人应该有的。”紧接着我又一气呵成,“即使对于他人的悲剧,有时候出于道义也会牺牲自己利益的。更何况如果是希望自己的亲人、亲属幸福的话……”讲到此,我停下了话匣子。
3
曾根高弘眼珠朝上翻着注视着我。用一种狡猾和猜疑但并不怯懦的目光试探性地说:
“我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对此,我根本没法生气。我只能认为,是穷尽八十年人生构筑起来的一种对待事物的执著支撑曾根活到现在的。虽然让那个老人绝望也许非常过意不去,但如果现在犹豫的话,将会有更大的不幸波及到曾根、曾根的家族、甚至包括财田的家人和z精工的所有职员。
我站起身微微点头后伸直腰,重新环视会场内部。
“你们曾根家很繁荣啊。”
我本以为这是最大限度的挖苦。谁知,站在我旁边的曾根点了点头。
“光是有我血统的就有六、七十人。如果算上各种亲戚,可能要多到数不过来。”
他得意地说,看起来很高兴。我反而大吃一惊,我讲的挖苦话居然对这个老头不管用。他还天真地为自己繁盛的大家庭高兴呢。如果有人要阻止这个家庭繁荣,不管采取何种手段都会把这个人解决掉吧。我曾对雪子开玩笑地说“骄傲的平家”,好像也适用到他们曾根家。
“这种繁荣和幸福……”我再一次把视线投向厅中央,那里围了一群以太一郎为中心的、全都有曾根高弘血统的人们。其中虽然有相当年长的人,但更多的是像金字塔逐步向底部扩展那样的为数众多的年轻人。时而因为某个话题一齐发出笑声,热闹的场面听起来就像幸福的烟火在空中绽放一样。其中尤以少女和小孩子天真的笑声最大。不远处还可以看到人群外小孩子和母亲围绕会场互相追逐的身影。
“……服部先生可能害怕家庭瓦解吧。所以,把女儿清香献给财田启伍,试图维持家族的繁荣。但是,财田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你十分清楚这点,却还欺骗服部。听说你的目的反而是想把资金从服部家和服部家拥有的企业那里导入到z精工。”
“你胡说……什么?”
曾根几乎贴着我的耳根呻吟似地说。我毫不介意,继续讲下去。
“于是后来服部以自己的死赎回自己的罪。虽然骗取生命保险金是犯罪行为,但不管怎么说服部的罪通过死亡得到宽恕。但是,过失种下了不幸的种子,祸根长大了。究竟谁能够预料到二十六年前本该埋在别墅院子里的池内会和财田芙美子小姐陷入爱河。我这个人不信神佛,但我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有神或者恶魔存在。”
我感到曾根所站的左侧面产生冷气般异样的压力。我想那是从老头全身发出来的杀气。
“即便把我除掉也没用,警察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
瞬时,冷气退散。
我无言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冲曾根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曾根抓住我的胳膊,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笑容。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是亲切地送客人出门呢。这个老头再次让我感到是个具有坚韧精神力量的家伙。
但是,他秘书的眼中好像注意到曾根社长的异常。从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跟着我们,一边担心似地窥视我们这边的情况。
在厅的出口处,一个好像是曾孙子模样的小男孩跑过来问:“大爷爷,你要回去吗?”他们曾根家好像让小孩子这么称呼曾祖父。
“不不,我马上回来,你先去那边玩。”
曾根和蔼地说着,一边向秘书使眼色,命令他把小男孩带走。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下到一楼后,曾根无言地在我前面径直走。
进到一楼里面的餐厅后,他对迎上来的经理耳语一番,然后我们被领到最里面的桌前。
“你要啤酒?还是咖啡?”
曾根问我。我当然要了咖啡,不过我没有心思喝。
沉默一直持续到咖啡端上来。等侍应生离开后,曾根开了口:
“你的意思是想有个了结吗?”
此时的曾根向前弯着身子,一扫刚才特有的倨傲。
“我想,悲剧是因为悲剧性的结局才美的。”
我伸直腰,低头看老头。
曾根第一次显出谄媚的眼神,“警察,”他提心吊胆地说,“掌握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全部吧。”
“全部,是指渎职的部分吗?”
“那……”我想笑都笑不出来,“最后的最后,全部。包括太一郎从北海道池内的住处偷出芙美子的咖啡杯放到财田的桌子上。还有你为他做不在现场的假证明。只能说你的这些努力都是徒劳。”
“那……找到证据了吧?”
“警察没那么迅速的。当然,在多次调查的基础上就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抱定信念,坚决和警察对峙到底也没有关系。我倒希望你这么做,为了曾根家的名誉也应该那么做,为了你们家族的幸福。”
因为我是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所以曾根听起来可能像侮辱性的挖苦。老头颤抖的嘴唇想要发出某种怒声,就在这时,我看到太一郎从餐厅的入口走了过来。
“您孙子来了。”
我连忙提醒他。曾根朝入口方向瞟了一眼后,马上靠他那坚韧的精神力量伪装得相当平静。
“哎呀,你们在这里啊。我听山下秘书讲社长和浅见先生一起坐电梯下楼,所以来看看你们去哪里了。”
太一郎用手势示意我坐下,然后他自己也在老头和我中间的座位上坐下。或许他误以为我之所以站起来是出于礼貌迎接他的,因此才做那个手势吧。
“但是,我并不知道社长和浅见很熟悉啊。哎,你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商量什么事情吗?”
他脸上堆着笑,不过可以看出怀疑的神色。秘书肯定不放心曾根和我在一起的样子。
“不,只是来收集写作素材的。他刚才正在问我们z精工今后的发展计划。浅见先生从事新闻撰稿的职业。”
“啊,是啊是啊,刚才听说过。对了,后来财田家的雪子还夸奖你一番呢,说你帮了她们很多忙。”
我对他刻意不称呼雪子小姐感到很恼怒,不过我还是很沉稳地笑着说:“那是我的荣幸。”然后对曾根老人点头说,“那么我先告辞了”。
“再呆一会儿不行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因为我的到来才想逃走的呀。”太一郎露骨地显示出敌意,用嘲笑的语调说。“而且,既然你难得大驾光临,也顺便采访一下我和雪子之间婚约的事情怎么样?是啊,如果你要写的话,还请多美言几句,比如这桩婚事对于曾根和财田家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良缘什么的。”
“太一郎!”
曾根老头吼出责备的声音。从他压低的嘶哑的声音中,我听得出其中焦急和悲伤的心情。我撇下老头和他的孙子走出餐厅。从里面往外每走出一步,我的胸口都增多一份与其说是胜利感不如说是悔恨。我想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投下这颗能够左右命运的棋子后,当然不会得到别人的原谅。我预感到这肯定将会成为重重地压负我一生并且难以卸下的负担。
主张“人的生命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绝对多数。可以讲每当发生战争或者不幸事件的时候,那些被称作有识之士的人们以及新闻媒体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或许因为谁也不会对此唱反调,所以这已成为了真理吧。可是,我不得不认为这句话仅仅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现实中,到昨天为止还声称“人的生命无比珍贵”的人,明天也许就会在战场上毫无顾忌地杀死敌人。
我想大多数的人把“生命宝贵”挂在嘴边,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人类以前也曾经历过“如果是为国为君的话,生命则轻似鸿毛”这样的时代。可是,轻也好重也好,都是人的生命啊。
“如何死亡”是否和“如何生存”同等重要?对此,我认为“如何死亡”反而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命题。诚然,在稳定中生活、在安逸中死亡是最理想不过的,但是那些通过不择手段击伤、击倒甚至杀害对方、结束他人生命,从而换回自己平稳生活的家伙,实在是太过于自私自利。对于这种人,我是绝对不会宽恕他们的。
但是,想法虽然如此,一旦遇到那种场合,我又会胆怯、畏缩。我这个人恐怕再怎么努力,不用说死刑执行官,就连宣布执行死刑的法务大臣也肯定当不了的。且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反正我相信,像死刑执行官和法务大臣这些人比冠冕堂皇地主张反对死刑的人要伟大。
曾根究竟将选择哪条道路,只可能由这个老头自己的人生哲学、勇气和价值观以及生死观来决定,至少不能期待他的良心发现。准确地讲,他或许会通过衡量自己的生命和自己创造的荣华,来决定选择哪条道路。
曾根的祝贺晚会结束后,日子在我的紧张和忧郁中一天天地安然度过。
八月上旬,连续数日酷暑。六日的傍晚,轻井泽的先生打电话通知我关于俱乐部开张典礼如何盛大的消息。虽然他对我没有出席表示不满,但是由于他当晚非常受女性欢迎,所以反而显得很喜悦。那家伙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辛苦啊。
然后,我往财田家挂了电话。我记得在同一天有雪子小姐的相亲,所以抱着探听结果的目的。不过,从志津代夫人那里却得知意外的事情。雪子撂下客人独自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会去了哪里呢?”听起来志津代夫人显得很不安。晚上九点左右,志津代夫人又打来电话,说雪子安全返回了家里。
“说什么眼下还不想考虑结婚,她自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的是让您操心了。”夫人对我表示歉意。
“那太好了。”我说。我是发自内心的祝福。这样的话,雪子至少可以免受直接牵连。
4
高中棒球联赛开幕。过了二战结束纪念日,看起来,秋风马上就要吹到轻井泽了。过了盂兰盆节,八月二十日晚上,回到家的哥哥把我叫到书房。
“好像总算有进展了。专务董事川上下定决心告发曾根太一郎。”
哥哥虽然以第三者的角度说这话,但很明显,他是抱着极其关心的态度介入这个事情的。
“是他自己下定决心的,还是你们让他下定决心的?”
“哈哈哈,哪个都行。”
“这么说,犯罪嫌疑定为渎职和侵占吗?”
“嗯,先从这里开展下去吧。”
“就是说避重就轻了?”
“你不要那副轻蔑的态度嘛。现在这个阶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哥,杀人的证据很难找到吗?”
“嗯,你不能对警察期望太高了。”
“哈哈哈,我也说过相同的这句话。”
“怎么?说过?对谁,什么时候?……喂,你该不会见过曾根了吧。”
哥哥担心地盯着我看。
“这个嘛,并不重要。对了,警察找到什么确凿证据了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对警察抱过高的期望。不过,因为你的帮助,已经明确锁定目标了。”
“发现什么了吗?”
“泥土,是泥土。正如你上次指出的,技术调查员从现场采集到很奇怪的泥土。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不过据说泥土里确实混入一种珍稀植物的纤维。我也很吃惊,纳闷究竟会是哪种植物的呢?”
“是薄荷吧。”
我不经意地说道。哥哥很吃惊:“什么?”
“是嘛,原来你知道啊。确实是薄荷里的纤维。据说把池内胜弘在北见市的家中栽培薄荷的温室里的泥土采集回来后进行对照实验,两种泥土果然是一模一样。设想有人在池内家的院子无意中将那种泥土沾到鞋底,然后把咖啡杯偷带了出来,并且这个家伙具有杀害财田的动机。这样分析的话案情就很简单明了。还有,如果曾根太一郎就是那个罪犯的话,那么他和财田社长一起喝咖啡,杀害财田后偷出钥匙,用完后再放回原处。这些对于太一郎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为发现财田社长尸体的两个职员中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当时任会计科长职务的曾根太一郎。正如你所说,诡计那种手段一旦识破的话其实是很简单的,而且我们还可以把它作为捉拿罪犯归案的道具。”
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头脑中浮现出在池内家看到的茶盘里的咖啡杯和茶杯,而后还联想到祝贺晚会上曾根家族的兴旺。
既然哥哥如此自信地断言,那么警察缉捕曾根高弘和他孙子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吧。姑且不谈老头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比较难对付,单讲从小作为曾根家族希望培养被溺爱惯大的太一郎,虽然看上去相当傲慢倔强,或许反而相当脆弱呢。
“这个月有好戏看了吧。”我想。我可以想象出不由分说的警察一边调查渎职、侵占的情况,一边像是用杨柳枝条的末梢不断地向前捅一样抠挖出“其它罪状”。从传唤到警局接受警方的询问到最后实施逮捕,充其量只要一周时间吧。
事态的发展正如我预想的那样。八月二十六日一大清早,警视厅搜查二科的搜查员携逮捕令到曾根家,带走了曾根太一郎。犯罪嫌疑是渎职和侵占公款。
当天的晚报上刊载了这样的新闻。
“z精工财务董事因渎职嫌疑被逮捕
——这是调查前社长被杀案件的进展吗?”
我注意到后面的副标题。从警方向新闻媒体透露的消息来看,可以认为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体现出能够以杀人罪起诉的自信。
“太一郎没有逃跑啊。”
我对刚回到家的哥哥说。
“嗯?什么呀,听起来你有点不满嘛。”
哥哥笑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曾根社长怎么样了?太一郎被逮捕的时候,他在家里吗?”
“啊,听说在。或许早有心理准备吧,好像很沉着的样子。”
“噢……”
既然他有心理准备并且也没有打算逃跑,那他在两条路中是选择破灭了,或者……
“这么说,曾根自信他孙子最后会判无罪喽?”
“无罪?不可能吧。关于川上专务董事告发的渎职和侵占罪,我们已经取得了证据。”
“不,不是这个,我指的是财田被害的事情。”
“啊,是那个啊……那我就不清楚了。至少,起诉用的材料已经备全,而且搜查本部认为,在今晚的问讯中太一郎将坦白交代罪行。不管怎么样,差不多明天就会逮捕曾根社长,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逮捕令了。”
哥哥边看表边说。
我的脑中浮现出在东京华荣会馆的金厅中一大群嬉戏游乐的孩子们的身影。我可以清楚地预料到这些孩子的父母亲、父母亲的父母亲以及众多的亲戚都将卷入一场家族没落的悲剧中。
“为什么没有逃跑呢?”
我禁不住吐出这句话。
“逃跑?这么狭小的日本,他逃不掉的。”
哥哥像在读交通安全标语一样笑着说。
“不会的。如果真想跑的话,能跑掉的……我确信绝对抓不到他。”
“什么?”
哥哥转而向我投来严峻的目光。
“光彦,我不允许你有那种想法。罪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不可能让他逍遥法外的。”
“所谓的法律制裁,不过是一种惩戒的手段吧。因为罚一儆百是刑法的基本宗旨。
“这当然是对的。但是,查明事件的真相不但是搜查当局的职责,最终也是被害方的期待。”
“且不说如果查明真相能够填补损害的情况。既然死的人无法活过来,那么加害人又怎么可能赎罪呢。即使倾家荡产向被害方谢罪也是徒劳的。不过,真要有人愿意这么做的话,他也不会犯罪了。”
“所以这并非一死了之的问题。至少,如果查明真相的话,那些和事件本没有关系却被错误怀疑的人们能够得以洗刷嫌疑。但如果想通过自杀让事件不了了之的话,就等同于罪加一等。”
“那种事情我知道。站在搜查当局和被害方的角度看的话,必然要抓捕归案、绳之以法。但如果站在加害方的立场来看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择永久逃亡。一般来说,都想苟延残喘地继续活下去,设法逃避罪行,根本不会有什么羞耻心和未泯的良心。并且留下来束手就擒的后果还会让家庭乃至亲戚们背上家有犯人的污名,让他们吃苦头,走上没落之路。他之所以没有抓住从那个悲剧逃走的惟一机会,准确的讲就是笨蛋。我真忍受不了这种懦弱。”
“光彦……”
哥哥几乎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看。
“不必担心,这种话我不会对外人说的。我十分清楚我的想法不会被社会接受。我想这是我的于事无补的牢骚或者是送给罪犯的挽歌吧。你听听就行了,不用当真。”
我的话像是自暴自弃,然后闭口不语。
向曾根高弘下达逮捕令是在次日的晚八点。哥哥直到深夜才回家,然后一脸疲态地给我介绍情况。
“虽然情况并非光彦你昨天讲的,但他确实不是个果敢的人。”
介绍完之后哥哥补充了这一句,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
“我怎么觉得哥哥你看起来像是想早点忘掉这件事情啊。”
我挖苦说道。哥哥并没有予以否定,反而嘲笑我:“嗯,是光彦你才想忘掉吧。”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严肃地自言自语说:
“哎呀,今天和服部死亡正好是同一天……”
“啊……”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二十七年前轻井泽别墅里的一幕。在我从百叶门的缝隙中窥视的房间里,一个吊死的尸体转过身来,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看。天空和树梢在我的头上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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