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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轻井泽先生来电话说“发生了麻烦事”。他的声音忧郁,不像平时的样子。
“浅见的妹妹佐和子从纽约回来的事情,我刚在某本杂志上登出来,读者们就来信询问为什么佐和子突然出现。在我的作品中不存在佐和子。难以抹去不自然的感觉。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我惊呆了。
“不论如何,妹妹还是回来了,不能说不行。而且说实话,因为关系到我白吃白喝的既得利益,我的心里也同样想说不要回来。但是,不能对妹妹说那么无情的话。不论怎么着迷,读者干涉别人家的事情都是很可笑的吧!”
“是的,我觉得也是如浅见所说。对我来说,当然不希望发生任何风波。我现在想,要是她不回来就好了。”
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完就挂了电话。这个先生,不仅固执,而且小心眼、八面玲珑,心里光记着别人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即使如此,不仅是作为自己家里人的我,就连完全陌生的人都觉得她回国会带来很多麻烦,我不禁可怜起佐和子来。这个世界上,像这样让人感到存在都是错误的人,或许意外地有很多。
这么说来,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古人说“我思故我在”,如果说有自我意识是人存在的条件的话,可以说婴儿时代的我没有存在吗?由于交通事故丧失意识的人就可以当作物体对待、丧失了作为人的实际存在性了吗?
的确,显示存在感的时候并不意味着肉体的存在。只有以自己的言行对周围施加影响,才使人认识到存在。而且,与被认识的同时,自己有必要能够认识他人。
深刻体会到这种奇妙的认识是因为我有时感到过去自己不存在的不安。
如果说人的记忆是证明自我存在的要素之一的话,虽然是可笑的说法,可是在我的过去清楚地有“不存在的证明”。记忆中有缺漏的地方。
记忆绝不是鲜明的,是暧昧的、断续的、模糊的、变化无常的,而且有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会突然在意识中苏醒。但是,各种记忆,即使是细微的,也有前后的联系或是脉络这种所谓的人生的框架。啊,这么说,那时是那样的——成为回忆过去的钥匙。
可是,我好像觉得我的记忆是以某个瞬间为分界,有某个领域连我自身都被拒绝进入。
还是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在轻井泽的几周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提起小学一年级,入学仪式、学校、老师、新朋友、郊游、运动会……从幼年时期到少年时代的回忆中,当然有特别鲜明的记忆,可是却完全看不到应该是很愉快的轻井泽的暑假的记忆。
和母亲、两个妹妹四个人从上野乘信越线、在横川车站买了特产——山顶烩饭,沿着长长的倾斜的山路朝睢水山顶爬去,钻过几个隧道,视野突然开阔……蓝天、白云、绿树、轻井泽新鲜的空气……后来,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那时到新学期开始,我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我时常会这样想,可是,这些事不能对别人说,我告诉自己不能说。
我有一次问到母亲:“那个夏天的时候……”母亲好像是很烦的样子,所以就改变了话题。那之后,我就卜决心再也不提此事。
但是,把秘密埋藏在心里不足以解除疑惑与不安。不如说它们反而偷偷地增加,稍一疏忽就从心灵的缝隙中爬出来。那时,我想起来“不存在的自己”“在”那里。这是种无法比喻的令人讨厌的感觉。
可是,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与他人无关。虽然说自己不存在,可这是观念的世界,如果对其他的人没有任何关心,只要我默不作声就不会被人发现。
但是,佐和子情况就稍微不同。她长时间离开日本,在美国有声有色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母亲甚至会期待般地担心说“可能会抱回个蓝眼睛的孩子”。至少对浅见家的人和认识佐和子的人们来说,她占据了每个人世界的一部分。可令我吃惊的是,这件事竟然使完全陌生的、呆在另外地方的轻井泽先生和小说的读者们感到“存在让人很麻烦”——毫无道理地令他们不安。
这样的话我就故意与他们作对,抛掉原先主张白吃白喝的想法,好像几百年前就期待着妹妹回国似地怂恿家里人。
“怎么了,光彦?”
母亲疑惑地盯着我。
“你竟然那么欢迎佐和子回国,是不是哪里病了?”
“哪里呀!作为哥哥,漂亮的妹妹回来,不应该高兴吗?”
“漂亮……你从来没有夸奖过家里人啊!”
说这说那,母亲真难对付。
“实话说,佐和子回来我没有不高兴!可是,在这个家里共同住着两个迟迟不结婚的人,外人看来,不能说是件好事。”
被这么一说我无话可说。按照顺序我必须首先离开家门。
“有道理。我必须赶紧独立啊!”
“呀,我没有那么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我说光彦你出去似的!”
啊?不是吗?
“说真的,光彦,到什么时候都行。虽然你在学校的成绩不太好,可是头脑决不笨,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个为人善良的孩子。阳一郎是那么优秀的人,要是没有光彦的话,这个家就会成为很无聊的家庭,一定!”
我哑然地凝视着母亲的脸。母亲赐予我这么温情脉脉的话语,到底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死神悄悄逼近了母亲?
“真讨厌,不要这样死盯盯地看人!”
母亲难为情地笑着离席而去。
受了些冲击。在这冲击中,我感到好像是很久以前曾经这样过。的确有些日子,不仅是母亲,哥哥也是和蔼地注视着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追寻浅淡的记忆,又碰到了“自己不存在”的障碍。感觉好像站在漆黑无边的深渊谷底。但是,确实有母亲、家里人安慰颤抖不安的我的温馨记忆。想到这些,不得不重新思考关于亲子和家族的纽带。父亲的早逝、加上妹妹的飞来横祸(参照
我突然联想起了财田家。三年前长女芙美子死去,这次是财田启伍被杀。在只有双亲和两个女儿的四口之家,竟然有两个人死于非命。这样被不幸与死神纠缠的家庭,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理应与家族纠结的纽带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财田雪子说“姐姐是憎恨父亲才死的”时候的冷酷的笑容。财田的死亡还是与芙美子的死亡有着某种遥远的联系吗?
在财田启伍被杀现场的咖啡杯上沾有死去的芙美子的指纹。我披露了这些,之后完全没有警察如何展开搜查的消息,哥哥也守口如瓶,对于这件事情避而不谈。
清楚地说,警察好像不想破解这个奇怪的谜底。本来想不出“幽灵喝咖啡”这种可能性是警察的风格。寻找采集到的指纹的主人,用排除法排除周围人物,要是最后谁也不是的话,那么只有死去的芙美子——这种连外行人都能想到的事情警察却完全置于思考范畴之外。
不过,外行人——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刚才在电话里对轻井泽先生刚一说明此情况,“哎?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吃惊得把听筒掉到了地上。“那是怎么回事?请告诉我,请告诉我!”他顾不上自己讲话像磨人的孩子一样挂断了电话。一会儿,他肯定会跑过来追问下文。
但是,这些暂且不说,幽灵竟然出来喝咖啡,这种事情能否出现呢?此事必须有理论上的说明,而且事实上现在的我又不能解释清楚。我想,因为连我都干不了,所以警察当然不行了。财田启伍被杀事件好像是所谓的密室杀人。警察必须要破解“幽灵喝的咖啡”和“密室”这两个谜底。
不过,密室早晚肯定会清楚的。根据以前的推理小说,人们主要在“密室”上煞费苦心,可是它就像魔术的秘密一样,一旦清楚便会感到“竟然如此”。
回头想想,我过去曾经遇到过与财田案件相类似的事情(参照《平家传说杀人事件》)。在高田马厂公寓十二层房间内发生了所谓的“密室杀人”。男性被害者从窗户跳下来摔死了——外表看上去如此,后来发现,实际上是被害而死。
那件事与这次的案件同样,门是电子锁,有四把钥匙。一把钥匙放在被扔到公寓里屋的、被害者的上衣口袋里;剩下的三把在谁那里也很清楚,而且每人都具备案发时不在现场的条件。
警察打算作为单纯的自杀事件处理。既有跳窗时的目击者,而且密室状况又完好无损。如果那时要是我不参与案件的话,一定会被作为自杀事件应付了事。
总之,既然犯下罪行,就不可能会是密室状态。这样决定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是密室所以如何如何而徒增烦恼。要是必须注意一点的话,可以说就是有无伪装自杀的他杀的可能性。
但这次是被害者财田启伍后脑部被殴打后勒死的。不管怎么想都不能是自己动手杀死自己的,所以一定是他杀。
这样的话,就是如何破解剩下的“幽灵喝的咖啡”的谜底。这其中,关于三年前死去的幽灵——财田芙美子姑娘的死亡资料必不可缺。
知道咖啡杯的指纹是芙美子的指纹的时候,我向哥哥索取相关的资料,哥哥说知道了,可是到现在为止也不见哥哥将资料给我。一般是,刚要谈到这些话题,哥哥就急忙逃回书房。
既然已经求我“搜查”但是却如此态度,真是让人不可理解。虽说如此,可是我不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强人所难——这违背我的原则。这是我的弱点,但因为这是无法改变的性格,所以没有办法。
而且,当时我越来越感觉到哥哥好像与财田事件有某种关系时,我潜意识中发现自己正犹豫着是否接近事件的核心。我只不过是在好奇心的引导下探索谜底的热情。但是探究哥哥个人隐私的力量,很遗憾,我还不具备。
想来,母亲说我“为人善良”,或许是指我的优柔寡断。我有时确实很迂腐。明知对方错了,但是却不会说“你不对”、“你错了”,说出来会伤害对方。我感到那种伤痛好像是自己的一样。这真是可怕。这不是善良而是卑怯。
破解案件、制止犯人,这种过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当然不能说其中没有正义感。
2
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下财田事件不管,而且这种心情与日俱增,就要超过忍耐限度了。正当我决心今天晚上询问哥哥的时候,突然一个意外的人打来了电话。须美子神色失望地走过来,说叫“TAKARADA”的人打来电话……”
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宝田”的字眼,瞬间想不起是谁了。
须美子特别强调“是个年轻的女孩儿”,我“啊”地一声急忙跑到电话前。
“我是财田,是雪子。”
正如须美子所说,是动听的、年轻的声音。她说道:“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听上去语气沉重。
我想起在财田家碰到雪子姑娘时那凝视的目光。是想找我什么麻烦吗?连我家的电话号码都调查清楚了,或许是埋怨我采取的伪装刑事调查。若是要解释清楚的话会很麻烦,要牵连到哥哥的事情我必须想方设法回避。
我和财田雪子姑娘在酒店面向庭院的休息室里见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瀑布飞流而下,窗边的椅子空着。
雪子姑娘是个名副其实的、肌肤雪白的女孩儿。除了下颚略宽,看上去觉得意志顽强之外,五宫端正,脸部没有明显的缺点。眼睛明亮有神,别人看上去可能觉得她有些厉害,可在我看来这正表现出她精力充沛、清高孤傲的内心世界。
“浅见,听说你不是警察。”
寒喧之后,雪子姑娘突然直接问道。果然是那件事。
“那之后来了很多警察,可是无论问谁都说不认识浅见。我给与浅见一同来过的鉴定课市田打过电话,突然提到浅见,市田也无法回答。”
“对不起,并非是有意隐瞒……可是结果造成这样。”
“我叫你过来不是发牢骚的,相反,是想请浅见帮助我,因此才拼命找到你的!”
“请我?”
“是啊!姐姐的指纹不是只有浅见发现了吗?警察都没有注意到。不仅是警察,不论谁都不会注意那种事。我和母亲听到父亲房间的咖啡杯上沾有姐姐指纹的时候,吃惊得差点摔倒在地上。母亲很害怕,三天没有睡觉。”
“知道后被吓着了。好像警察知道了事实之后也吓了一跳。”
“可是为什么会有姐姐的指纹呢?而且浅见是怎么想到的呢?这些事即使问警察,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他们不是保守秘密,我觉得他们是真的不清楚。”
“的确如此。我想警察不知道。”
“果然……那么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不,我也不明白。”
“胡说……”
雪子姑娘把送到嘴边的、装有橙汁的玻璃杯一动不动地拿在手上,眼睛瞪得溜圆,从中可以看出对我的不信任感不断膨胀。
财田雪子姑娘的确应该只有十九岁。比我年轻十四岁。这正好等于我与哥哥阳一郎的年龄差。我十九岁的时候哥哥已经事业有成,生活费自不必说,而且还为我交学费,我一直感到哥哥有父亲般的威严。
可是,看到眼前的雪子姑娘——与我差十四岁的未成年的女孩儿,很难把她当作对手。但是雪子姑娘却有比她实际年龄大三岁四岁程度上的优越感。这与其说是她的老成,不如说由于我的不成熟。
不过,我不仅对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就是对比自己年长的人也能用同样的姿态交往。我是适应性强或是缺乏主体性类型的人。与年龄相差一轮的轻井泽先生和藤田主编在意识上也没有感到年龄差。不过也许那些人与我同样或是比我更加幼稚。
“那么说,浅见是毫无根据、胡乱猜想发现了姐姐的指纹吗?”
“并不是没有根据。用了所谓的排除法。在你父亲身边的——只有身边的人有机会接触到的物品,若是均不符合能够想得到的人们的指纹,那剩下的只有你姐姐——我只是这样想的。”
“嗯……真奇怪!”
雪子姑娘一脸狐疑。
“是啊,很奇怪!”
“真奇怪!连作为妹妹的我也没有想到会留有已经死去的人的指纹。浅见,你与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不同啊!”
“啊……”
我不由得失神般地重新审视自己。雪子姑娘看到我的样子,突然“扑哧”笑了出来。
“走神了!”
收回笑容后,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寂寞的神情。
“浅见,我曾经觉得你是最坏的人。伪装身份、说姐姐的幽灵是犯人那样的话。因此想把你揪出来好好教训你一下。”
“啊,那太过分了。我不是那么坏的人。”
“是啊,看上去像。见了你就知道了。可是,既然好容易说中了谁也无法想象的事情,那为什么到此为止了呢?”
“嗯,这应该说是外行的苦衷。有原则规定不是警察的人不能进行与事件相关的搜查。”
“这样的话,那时,为什么能和鉴定课的人一起来采集指纹呢?”
“嗯……”
我无法回答。
“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情况。”
“我不知道有什么情况,可是警察、刑警等等,那么多的人蜂拥而来调查案件却没能查明。却只有浅见一个人弄清楚了。把浅见排除在外,真是太矛盾了。是不是浅见逃跑了?”
“逃跑?我?为什么?”
“工作忙啦,加上警察们小气,不给出钱啦……对了,浅见,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所谓的自由撰稿人。”
“啊,果然。难怪你这么聪明!”
“啊,因为没有才能找不着正当职业,所以才干这个的!”
“胡说。那么你不赚钱帮警察工作当然很可笑,干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
“好了,知道了。我也打零工,我觉得我理解关于劳动的价值。想象一下,雇佣像浅见这样优秀的人一个小时需要多少费用呢?”
“一个小时……”
我想把她的话说给藤田主编听。那个男人,岂止是一个小时的劳动价值,我熬夜工作一周赶出来的稿件,最后被当作废纸处理。
“怎么样?”雪子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很抱歉,能否请您重新帮忙调查父亲的事件?实际上,刚才说训斥什么的都是假话,是想拜托您这件事的。为了我们这对可怜的母子,请您多关照!”
雪子姑娘把手工整地放在膝盖上,恭敬有加。
“好了,我答应了。不过,不用感谢。”
我像正义的骑士一样,心情愉快,气宇轩昂。
3
轻井泽先生来信得意地说“女演员凤兰寄来了情书”。
“刚一看到署名,我还以为是《凤兰饭店》中国菜饭店的邀请函或是开张通知呢!”
他依然信口开河。即便如此,那个大明星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给那种人寄情书,完全气恼了从没这样幸运过的我。
说到我,完全与这种好事无缘。那时,白天造访财田家,当然目的是为了揭开财田启伍被杀之谜。关于此事警察的搜查好像毫无进展。即使问哥哥,也不知为何东躲西藏,什么都不说。因为是哥哥所管辖的搜查总部在调查,所以当警视厅长官的哥哥即使说不知道也是隐瞒。好像装作不关心,可我总觉得有些其它的内幕。
财田家完全与刑警合作。不过,对手并不是有明确的目的才来拜访的。不如说,有监视来回乱窜的我的意思。最近,我好像也学会了哥哥的神秘主义,对警察不说实话。只说“没什么”之类的。
不过,我也没有明确的打算。警察又彻底地搜查了财田家,可是不能指望着有什么新的发现。
说到我过去都作了些什么,是专门与寡妇志津代喝茶聊天。实际上为什么要喝茶聊天呢,当然跟雪子姑娘在一起很愉快,但是这种邪恶的目的并不是我拜访的原因,因为雪子她上大学很少在家。
前面也说到了,志津代今年好像四十六岁。只比嫂子和子大一岁。看上去显得很老。三年前长女去世,这次丈夫又死了——哪一个都是死于非命——伤心痛苦可能是她面黄肌瘦的原因吧!或许她本来长得就一副老相。古典的鹅蛋脸,可以想象出姑娘时代很美。所谓的红颜薄命,在她的面容上表达得很清楚。
我和志津代在宽大的客厅里围着桌子喝茶,虽然有种想象不到的尴尬,可这也是任务,所以没办法。
与市田鉴定员首次拜访的时候,志津代就流露出老鼠般的警戒。第二次来,雪子姑娘为我重新做了介绍后就比较熟悉了,到了第三次就像附近的婆婆似的,对我非常热情。
“我完全把你当成警察的密探了!”
志津代说。她说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受到了警察的严厉盘问。
“因为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够进入丈夫的公寓,所以他们屡次来问我们。前面说的若是稍微有些出入,就斥责我们在撒谎。所以,习惯了那种场合,尽量只说不碍大局的话。”
这样说完悲哀地笑了。
啊,所以就不说了——我想到。虽然不是北风与太阳的童话,可如果和气地相处,融化其顽固的警戒,或许会说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既然去了就不能什么都不问就回来,可是却没有刨根问底。夸奖房子的风水、房间的设计、庭院的植物、墙上的绘画等等,有时还指出瑕疵不足(也不能光是赞美,这是获得信任的重要方法)。这样来了解关于这家的历史与现状。
即使不用请求,自然而然地志津代就唠叨起回忆来。家里的设计好像是财田干的。庭院是志津代亡父的爱好。墙上的绘画一部分是遗产传下来的。庭院的植物是三年前自杀的长女芙美子挑选的。她流泪诉说着到发生那些事之前财田家的幸福生活。
当然话题渐渐追溯到财田家的历史。像一千零一夜童话故事一样,连绵不断地讲起来、接下去。我抓住适合的时机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之后离席而去。可是志津代看上去好像还没有说够,我决不迁就她长呆下去。
与阿拉伯国王想听故事相反,志津代希望我能听下去她的故事。财田家发生这些事情,从前没有人来拜访,而且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听到些愚痴胡言就仿佛久早的沙漠降下了甘霖的人。
于是,志津代心里总是等待着我下一次的拜访。每次去,都要说这说那,把积攒了四十六年回忆的、秘密的红宝石箱子为我打开。
这样我就成了仅次于寡妇志津代了解财田家的人。连雪子姑娘都不知道的、她出生之前财田家的历史和财田夫妻结婚的秘密故事都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应该说是意外,财田夫妻据说是相亲结婚的。志津代嘲笑说是“政治婚姻”。
志津代娘家武井是类似旧财阀分家后的老板,好像是世代有名的财主。说到财田家是z精工公司的经营者,当时不景气,甚至连公司的存在都受到威胁。她笑着说:“那些事情我家一点都不知道。”后来她的父亲好像知道被骗了,非常生气。
财田、武井两家联手起来,这的确是不可否认的政治婚姻。写下这大一手笔的是z精工前社长、现会长曾根高弘。真相好像是这样的:曾根当时是常务董事,利用银行时代建立的关系网,到处张罗新娘,最后选中了不了解经济界情况的武井家。
不论如何,正如他们希望的,解除了经营上的不稳定,z精工重新站起来,直到最近乘着经济高速增长的波涛顺风前进,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一片辉煌。
“可是,现在不行了!”
志津代很直爽。最近连续三年销售额负增长。虽然没到赤字经营的地步,可是这样的话也为期不远了。但是与其说是启伍社长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全社会的不景气造成的,毫无办法。
“他没有失职过。”
我刚一说完志津代就骄傲地笑了。的确,z精工在财田启伍社长死后并不会倒闭,可是公司内部围绕后继者问题发生了风波。有代表权的常务川上一夫成为中心,他因循过去的经营方针,社长死后虽然还不到一个月,可是社长的位子空着,川上常务就任社长理所当然,可听说有些难以实行。
那位川上常务在财田家见过两次。是出门顺便或是回公司的路上一周来财田家三四次,看望志津代。
对川上的第一印象和第二次见面的感觉并不坏。是个有分寸的、温厚的人。与财田前社长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朋友,受财田的邀请来到z精工,二人几乎是同时进入公司的。与财田同样四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壮年。
“表面是继承财田社长的遗志,背后怎么做,他很迷惑。”
听到寡妇志津代自言自语,我不由得感到川上是个不同寻常的、富有经营手腕的人。我不懂企业的经营,可是比起拍着胸脯大发豪言壮语,倒是控制自己、赞扬前任伟业的人更加厉害。实际上,川上常务在社长死后努力巩固经营基础,关于前进的步调——他已经有了打算——经济报纸已经刊登了这样的信息。在经济界川上肯定足下期社长,就连我这个经济盲也很清楚。
虽然如此,可是难以实行据说是因为曾根高弘会长暗地膨胀的影响力。曾根会长已经七十九岁,和财田社长活着的时候一样仿佛是隐居。葬礼的混乱结束之后,他频繁地出现在公司里,传说曾根会长派系正拼命拉关系以求成为董事会中的多数派。
曾根高弘是z精工创业时银行方面送过来的人,因为与武井家联姻有功,首任社长弥一氏死后至启伍成人之前——在附加这样的条件之下,就任社长。与启伍社长就任的同时退为会长,现在是没有代表权的、相当与名誉会长一样的人。看到启伍社长死了,曾根培养的应该叫“会长派”的老董事们的集团骤然凸现出来。
那个集团中希望新社长是曾根会长的孙子、刚刚三十岁的、精英课长曾根太一郎,人们猜测他早晚会步入经营者的行列。被曾根会长和太一郎新旧实力派挟制,z精工干部中大部分人左顾右盼,为了自身安全和将来动摇不定。这个时候,暂时搁置川上晋升的可能性很大。
“直到雪子出嫁,要是川上坚持下去的话……”
川上来的时候,志津代曾经跟他唠叨过。财田家是掌握着z精工股份百分之十五的大股东,可是连决定社长人事的力量都没有。志津代的娘家武井家也失去了往年发言的力量,如果曾根会长一派一直努力,很有可能按照他们的想法操纵公司。
“如果浅见能够成为我们家雪子的丈夫的话就好了,但……”
志津代那样把话停止在在极其重要的地方。我“哈哈哈哈”地笑着掩饰过去,觉得脸颊发热。
“是芙美子的事情……”我有意不让她看穿,突然转换了话题。
志津代“啊”地一下表情变得阴暗起来。
“曾经是情人的池内,现在还在北海道吗?”
“啊,怎么了?我在那之后,不知道那家伙怎样了!警察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想他可能会成为调查对象。他,怎么……”
志津代不安地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一想到财田喝过的咖啡杯上幽灵……不,沾着芙美子的指纹,就觉得或许与三年前的事件有某种联系。”
“这么说,还是那家伙怨恨我丈夫……”
“不,请不要这样单纯地思考。正像夫人所说,警察也会认真调查的。所以要是什么都没发生的话,池内就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可是,他怨恨我丈夫是事实啊!”
我注意到志津代不叫“池内”的名字,而是称呼“那家伙”与他拉开距离。
“芙美子自杀的原因仍然是池内的问题吗?”
“这个……”
志津代流露出憎恨,可是又控制住自己,哽咽地说:“是这样的。”
“很抱歉,我听说她已经怀孕了。据说这大概是直接的原因。”
“哎,令人感到很羞耻,可这是事实。”
“但是,池内与芙美子是情人关系啊,要是结婚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胡说八道!”
志津代突然目光变得很疏远,转过身去。
“那家伙没有决定与芙美子结婚。而且,我们家里决不允许出这种下流的事情。是那家伙强行对芙美子……”
刚说出“下流”,志津代慌张地闭上了嘴。
“那么,你们父母知道这些时,一定是很严厉地训斥了芙美子了!”
“不,那孩子到那种程度,我完全不知道。直到死后,我才从警察那里听到,这让我非常吃惊。”
好像是想起了那时的打击,志津代睁大了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双眼。
4
在财田启伍死后一个月召开的“追悼会”上,我经志津代介绍,首次见到了z精工的曾根高弘会长。曾根作为发起人致辞后穿梭与客人中间,精力充沛地担当起接待工作。看不出有七十九岁的高龄,是个有派头的老人。
志津代一边与招待客人的每一位打招呼,一边抓到好容易转过来的会长,朝我大声招呼,让我们见面。
“雪子的朋友,叫浅见。”
曾根“啊”地止住脚步,抬眼打量我。
那一瞬间,我感到那看上去柔和的目光里隐藏着能看穿万物的敏锐和老狐狸般的智能。
“是吗?是雪子的……”
老人马上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好好”,没有意义地应和着,接着钻进人群中去了。
刚才的眼神好像是——曾根流露出的瞬间的变化令我很奇怪。我觉得雪子姑娘的“朋友”不会让人感到有什么特别的。
接着我又呆了一会儿。几乎没有熟人的我闲得无聊便眺望窗外的景色。这时曾根好像是故意路过似的不经意地走过来说:“啊,刚才见过你啊!”我马上回了礼。他一边斜端着装有乌龙茶的酒杯,一边问我:
“浅见是做什么的?”
“我是自由撰稿人。”
“啊,不错。自由最重要了。你老家在哪里?”
“东京。”
“东京哪里?”
“在北区那边。”
“说到北区,有个飞鸟山。”
“是的,是赏樱的胜地。您知道啊?”
“只知道名字。没有去过,好像是个好地方。你家在那附近吗?”
“是的,那是孩提时代的游乐场。”
“是吗?浅见还没有结婚吧?”
“嗯,很遗憾,还没有。”
“果然,是让人感觉不到有所拖累的人。这样的话,你在哪里住?你们家里人呢?”
“现在还住在自己家里白吃白喝。和母亲、哥哥一家同住。”
“啊,是吗!那可真是罕见的大家庭啊!你哥哥在哪工作?”
“是公务员。”
“是当官的吧!你哥哥可真了不起啊!在哪就职啊?”
那时我已经充分看透了曾根的意图。
“曾根先生认识我哥哥吗?”
我用直刺对方内心的口气说道。
“嗯?我认识你哥哥吗?……不,不认识。你哥哥叫什么?”
曾根开玩笑似地眯圆了眼睛,这反而让人感到老人的动摇。知道这只老狐狸也有动摇的时候,我稍微松了口气。
“啊!是警视厅……难道是警视厅刑事局长浅见……?”
“是的,是浅见刑事局长。您果然认识。”
我微笑地注视着曾根的双眼。
“那当然,要是浅见局长的话我非常熟悉。”曾根笑着应答说,“这不是昨天今天的事了。”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样子。
“是啊,是浅见局长。啊,我也有些感觉……好像哪里长得很像。而且你一说飞鸟山,我想也许会是!”
“您说既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是什么时候来着?那是……”
他眯着眼睛朝天棚望去。我感觉他好像是在思量着怎样愚弄我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然后,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把视线转向我说:
“那还是你们卖轻井泽别墅的时候呢!”
“噢!……”
我点点头,内心却非常震惊。轻井泽别墅是我十三岁时父亲去世后为了缴继承税而卖掉的。如果说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别墅,那至少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您是父亲的熟人吗?”
“我们并不是很亲密,可是我当然知道大藏省的浅见局长。现在大儿子仍然当了局长,果然厉害呀!”
“您这么说的话,作为老二的我可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哪里哪里,你也很能干啊!你长了一双好眼睛。”
我以为没什么可夸奖的,所以夸我的眼睛。可他并不是这样。
“人,一看眼睛,就知道他的资质。你的才能不比你哥哥差,甚至会超过他。最重要的是不要被人侮辱。在这一点上,你哥哥很辛苦……!”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瞄了我一眼,“哈哈……”地若有含义地笑了。
总觉得听起来“很费心”,像是意味着“被人侮辱”,我感到很不愉快。
“你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吗?”
“嗯?啊,人也是有历史的。他年轻的时候……”
只说了这些,曾根轻轻地低头说“告辞”,离开了我的眼前。我非常想追上去,抓住曾根的手继续问他“哥哥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强行忍住了。
从那之后我就惦记着曾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总是想到“你哥哥很辛苦啊……”、“人也是有历史的。他年轻的时候……”等等他说的那些话和他那讨厌的笑容。到底,哥哥年轻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
父亲死的时候哥哥二十七岁、我十三岁。如果曾根知道那之前我们在轻井泽有别墅的话,或许父亲或是哥哥曾和曾根在轻井泽别墅交流过?我每年都去轻井泽,可是没参加过大人们的交往,也没有听说过曾根这个名字。
我很想确认那时的情况,不好意思直接问哥哥,又不好跟母亲开口。情急之下,我决定先去拜访一下《旅行与历史》的主编藤田。
藤田看到我,以为我是来预支稿费,于是故意装出很忙的样子,让我等了一会儿,又装做突然发现我似地问道:“啊,浅见,今天有什么事?”
“不,不是找主编有事。我们公司有资料库的话,我想借资料。有点东西想要调查。”
“啊,什么呀?或许我也可以帮你查查!”
“要是查藤田的话,怎么办?”
“啊,为什么这么说?交给我吧!不可小看我的信息网。想调查什么?”
“曾根高弘这个人。”
“曾根高弘?是z精工的曾根吗?”
“哎?你认识吗?”
“我认识。可是并不了解。不过,名气很大,可是却不了解真实面目。可疑的老家伙。不过,曾根高弘怎么了?”
“噢,没什么……总之,他是什么人我很感兴趣。”
“嗯,看到浅见这样说话,就更觉得奇怪了……可是,简历我可以查出来。”
大概是知道我不是来预支工资放了心,藤田主编讨好般地为我效劳。但是,即使知道了简历,也不会起什么大作用。不如说,不管查找什么资科也不会了解曾根与浅见家的个人关系。我越想越烦,刚过了中午,我最终决定在哥哥还没回来之前,尽量装做不经意地向母亲提出来。
“妈妈,你认识曾根这个人吗?”
“曾根?哪里的曾根?”
“曾根高弘这个老人。”
“曾根……名字好像是曾经听说过,什么样的人?”
“是某个公司的会长。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在轻井泽与他交往过吗?最近见到他时,他提起来的。”
“轻井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根……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
“或许是哥哥的朋友?”
“啊,阳一郎的朋友?可他是个老人吧?阳一郎有这样的朋友吗?”
从母亲的口气来看,即使是熟人,关系也不太亲密。
这件事我以为到此为止了,可是并非如此。第二天早上,我刚刚一个人坐到餐桌前,母亲就走过来说:“阳一郎认识曾根!”
我吓了一跳。避开了不问哥哥,可是……但表面上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噢,是吗?是哪种熟人啊?”
“好像是在轻井泽的网球场见过。要是不说轻井泽的话都想不起来,看来交情仅此而已。”
(说谎——)我马上想到。从曾根的话来看,让人觉得他们交情很深,甚至了解浅见家的内部情况。
哥哥在说谎。因此更加重了我最近一直对哥哥抱有的疑惑。一提到财田家的事,哥哥为什么有意隐瞒而且又怀有令人感到异常的关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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