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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5 - 第三十四章 布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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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苍阳起伏,朝朝暮暮升降。红叶风中低吟。黑云满天,风暴欲催,雷鸣电闪,有着黑手和明亮蓝眼的死人步履蹒跚地围在山腰裂缝旁,却不得入。在山底,残废的男孩坐在鱼梁木王座上,任凭乌鸦沿手臂走来走去,倾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呢喃低语。
  “你永远无法行走了,”三眼乌鸦保证,“但你可以飞。”时而有歌声从下方远处飘来。森林之子,老奶妈如此称呼歌者们,但那些歌者自称“歌颂大地之人”,他们的源语人类全然懵懂。可乌鸦会说这种语言,小小的黑眼睛中暗藏无数秘密。听到歌声,它们会冲他尖叫,啄他的皮肤。
  满月当空,群星拱绕,黑暗天空。落下的雨水冻结,树枝被冰雪压断。布兰和梅拉给那些歌颂大地之人都取了名字:灰烬、叶子、鳞片、黑刃、雪发和煤炭。叶子说,他们的真名对人类的语言来说太长了。洞中只有她会讲通用语,因而其他人对自己的新名字作何感想布兰永远无从得知。
  经历过长城外的刺骨寒冷,洞穴显得格外温暖。寒气渗过岩石,但歌者们点起火,将其驱散。地底深处没有寒风、暴雪和坚冰,没有伸手追杀你的死人,只有梦境和暗淡火光,外加乌鸦的亲吻。
  以及黑暗中的低语。
  最后的绿先知,歌者们这样称呼他,但在布兰的梦境中,他一直是三眼乌鸦。梅拉·黎德询问他的真名时,他发出幽魂般的可怕笑声。“我能动的时候有很多名字,即便我也有母亲,她哺育我时为我取名布林登。”
  “我有个姥爷叫布林登。”布兰说,“他是我母亲的叔叔,外号‘黑鱼’。”
  “你姥爷可能是以我命名的。一直都有人以我命名,只是现在没以前多了。人会遗忘,树木却记得。”他声音很轻,布兰得屏气凝神才听得见。
  “他基本和树融为一体了。”被梅拉称作叶子的歌者解释,“他已超越凡人的寿限,但仍弥留不去。这是为了我们,为了你,为了人类的王国。他的肉体只剩下一点点力气。他虽有一千零一只眼睛,但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你迟早会了解的。”
  “我会了解什么?”黎德姐弟举着明亮的火把,把他带回歌者为他们在大洞穴外铺好床的一间小房间,布兰问。“树木记得什么?”
  “旧神的秘密。”玫建·黎德说。食物、篝火和充足的休息缓解了严酷旅程的折磨,,但他看起来却更加悲伤、抑郁,始终带着疲惫烦扰的目光,“那些先民们了解,却被临冬城遗忘的真相……但在泽地并非如此。我们生活在沼泽和小岛上,更亲近大自然,所以我们也记得。大地和流水,土壤与岩石,橡树、榆树还有柳树。在我们之前,它们就在那里,当我们死后,它们仍将万古长青。”
  “你也会的。”梅拉说,这让布兰很伤心。你死,我也不活了。他差点说出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他几乎长大成人了,不能让梅拉把自己看成哭哭啼啼的小孩。“说不定你们也能成为绿先知。”他坚持。
  “我们不能,布兰。”梅拉也很忧伤。
  “绿泉水只给极少数凡人喝,好让他们像神一样凝听树叶的低语,透过树木的眼睛观看。”玖建道,“绝大部分人没那么幸运。诸神只给了我绿色之梦的能力。我的使命是把你带到这儿,在这个故事里,我的部分已经完结。”
  月如黑洞,高挂天空。群狼在森林里咆哮,在漫天飞雪中嗅探死物。整群乌鸦从山腰飞出,厉声尖叫,黑羽拍打白色的世界。红太阳升起,落下,又升起,将皑皑白雪染成玫瑰和粉色。在山底,玖建陷入沉思,梅拉焦躁不安,阿多则右手提剑、左手持火把,徘徊在漆黑的甬道中。抑或,那是布兰在徘徊?
  没必要知道。
  深渊上的巨大洞穴被幽暗笼罩,比沥青沏青黑,比焦油浓,比乌鸦羽毛更黯淡。光线就像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总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无论篝火、烛火,还是灯光,它们燃烧一阵后就会慢慢熄灭,结束短暂的生命。
  歌者们为布兰单做了一个王座,和布林登君王的一样,红叶点缀着白色鱼梁木,死枝桠缠绕在活根茎上。他们将王座摆放在深渊上的巨大洞穴,黑暗的空气回荡着下方深处的流水声。王座上铺了柔软的灰藓,他被放上去后,他们还给他盖上温暖的毛皮。
  他坐在那里,聆听导师喑哑的低语。“永远不要怕黑,布兰。”君王的话音伴着树木和叶子微弱的沙沙声,他的头稍稍动了动,“最强壮的树会把根扎在大地最黑暗的深渊。黑暗会成为你的斗篷、你的盾牌和滋养你的母乳。黑暗会令你强壮。”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雪花无声飘落,给士卒松和哨兵树裹上白袍。积雪越来越深,盖住了洞穴入口,形成一堵白墙。夏天想与他的族群一道捕猎,就得在墙上挖洞。这些日子,布兰不常与它们为伍了,只在某些晚上,从天上注视它们。
  飞翔比攀爬的感觉更好。
  滑入夏天体内变得和没摔坏背时穿裤子一样简单,披上乌鸦夜黑的羽毛则难一些,但没他想象中那么难。这些乌鸦和别的乌鸦不一样。“野生种马又跳又踢,谁给它戴马嚼子它就咬谁。”布林登君王说,“但已被驯服的马会接受其他骑手。这些鸟无论老小,都已被驯服。选一只,飞吧。”
  于是他选了一只鸟,又一只,但都进不去,第三只乌鸦用精明的黑眼睛盯着他,扬起脑袋,厉声尖叫——陡然间不再是男孩看着乌鸦,而是乌鸦看着男孩。流水声突然变响,火把也比之前明亮,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他想开口说话,发出的却是尖叫。他的第一次飞翔以撞墙告终,这让他回到了残废男孩体内。乌鸦却没受伤,它飞向布兰,落在他胳膊上。布兰抚摸它的羽毛,再次进入它体内。没多久,他已可在洞中盘旋,穿梭在洞顶悬下的钟乳石林里,甚至飞入深渊,冲向寒冷黑暗的深处。
  随后他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乌鸦体内有别人。”回到自己的身体后,他告诉布林登君王,“一个女孩。我能感觉到。”
  “一个女人,歌颂大地之人。”导师说,“她死了很久,但一部分精魂仍然残留,好比你的男孩肉身明日死了,你的一部分也会残留在夏天体内。那不过是灵魂的阴影,她不会伤害你。”
  “所有乌鸦体内都有歌者么?”
  “是的。”布林登君王说,“是歌者教会先民用乌鸦传递消息……那些时日,乌鸦尚能言语。但树木记得的,人类遗忘,现在人们用羊皮纸书写信息,系在不会和他人分享身体的乌鸦脚上。”布兰记得老奶妈讲过相同的故事。他跑去问罗柏这是不是真的,哥哥却大笑,反问他信不信古灵精怪。他真希望罗柏跟他在一起。我告诉他我能飞,但他不信,因此我要让他亲眼看见。我打赌他也能学会飞。他,艾莉亚,还有珊莎,甚至小不点儿瑞肯和琼恩·雪诺。我们都可以变成乌鸦,生活在鲁温师傅的鸦巢里。

  但那是另一个愚蠢的梦。有时,布兰觉得一切会不会都是梦。或许他在雪地里睡着了,梦见自己来到安全、温暖的地方。你得醒来,他对自己说,你得马上醒来,否则会在睡梦中冻死。有几回他用手指掐胳膊,非常用力地掐,结果只让胳膊受伤。刚开始,他还靠记录睡觉和起床的次数来计日子,但在地下,睡觉和起床很快成了形式。做梦变成学习,学习变成做梦,事情突然涌来又突然消失。他是实际做了某事,还是仅仅梦到了它?
  “一千个人中能产生一个易形者。”布兰学会飞翔后的某天,布林登君王说,“一千个易形者中能产生一个绿先知。”
  “我以为绿先知是森林之子的巫师。”布兰说,“哦,我是说歌颂大地之人。”
  “某种意义上是。被你称作森林之子的人有着太阳般金黄的眼睛,但每隔若干年,他们中会有人生出血红的眼睛,或是和森林深处的青苔一样碧绿的眼睛。这些特征代表诸神赐予他们的天赋。神的选民身体孱弱,在世的日子也很短暂,因为万物自有平衡。但他们一旦进入鱼梁木,便可长期驻留。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绿先知。”
  布兰没听懂,便去问黎德姐弟。“你喜欢读书么,布兰?”玖建问他。
  “有些书喜欢。我喜欢打仗的故事。我姐姐珊莎喜欢爱情故事,不过那些故事很白痴。”
  “读书人可以经历千种人生,”玖建说,“不读书的人只能活一次。森林的歌者没书可读,他们没有墨水、纸张和文字。但他们有树,尤其是鱼梁木。他们死后便进入树木体内,进入树叶、枝桠和根茎中。于是树木便记得,记得他们的歌谣和咒语,记得他们的历史和祷词,记得他们对世界的所有认识。学士会告诉你鱼梁木是旧神的圣地,但歌者认为它们就是旧神。歌者死去后,会升华为神。”
  布兰瞪大眼睛。“他们要杀我?”
  “不会的。”梅拉说,“玖建,你吓到他了。”
  “该害怕的不是他。”
  满月当空。夏天穿行在寂静的森林,犹如灰色长影,每次捕猎都更加憔悴,因为猎物越来越少。洞口防护依然坚固,死人依然进不来。大雪又快把它们埋了,但它们还在那里,隐藏着、封冻着、等待着。其他死物加入了它们,它们曾是男人,女人,甚至小孩。死乌鸦站在光秃的褐色树枝上,翅膀覆满冰雪。一只雪熊冲过树丛,它身躯庞大,却瘦骨嶙峋痩骨嶙峋,耷拉着半个脑袋,露出头皮下的森森白骨。夏天和他的族群蜂拥而上,把它撕成碎片,饱餐一顿,尽管吃的是半冻的腐肉,并且那只熊被吃时还在动。
  山底下的他们有东西吃。上百种蘑菇长在这。白色盲鱼在黑色河水中游弋,煮熟后和有眼睛的鱼一样美味。和歌者分享洞穴的山羊为他们提供了奶酪和羊奶,这里甚至有些自长夏储备的燕麦、大麦和水果干。他们几乎每天都喝一种血色浓汤,里面有大麦、洋葱和肉块。玖建认为是松鼠肉,梅拉说是老鼠肉,布兰却不关心。反正是好吃的肉,煮过后鲜嫩可口。
  洞穴内时间仿如凝固,广阔浩瀚,寂静无声。他们和六十多位活着的歌者,以及几千尸骨生活在一起,在巨大的山中空洞游荡。
  “人类不该在此闲逛。”叶子警告他们,“你听到的河流幽深湍急,一直向下流去,流向阳光照不到的地下海。此外,还有通向更深处的甬道甬遣、无底洞和神秘莫测的竖井,被遗忘的道路可以走到大地中心。很多地方甚至连我的族人也没能探明,而按人类的年份计算,我们已在这里居住了一百万年。”’
  尽管七大王国的人称他们为森林之子,叶子和她的族人却一点不像孩子。“森林中的小精灵”或许更合适。他们比人类小一号,正如狼比冰原狼小一号,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是小孩。他们有坚果一样的深棕皮肤,像鹿般带着浅色斑点,他们耳朵很大,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他们眼睛也很大,硕大的金色猫眼能看透布兰看不透的黑暗。他们的手只有三根手指和一根拇指,尖端不是指甲,却是尖锐的黑爪子。
  并且他们一直在唱歌。他们用的源语,布兰听不懂,只觉声音纯净如冬日空气。“你们其他的族人上哪儿去了?”有次布兰问叶子。
  “融入了大地中。”她回答,“和岩石、树木融为一体。在先民到来前,这片被你们称作维斯特洛的大陆是我们的家园,即便那时我们也人丁稀薄。诸神给了我们漫长的生命,却不让我们有太多人口,以防我们像丛林中没有狼群威胁的鹿那样过量繁殖。那是黎明之纪元,我们的太阳冉冉升起。现在太阳落下,我们的人数逐步减少。巨人也几乎绝迹,他们既是我们的敌手,也与我们同病相怜。西方山间的大狮子被杀光了,独角兽岌岌可危,猛犸象不过数百。冰原狼会比我们延续得久一点,但他们也终将灭绝。在人类造就的世界上,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也没有我们的。”
  她说起这些很悲伤,让布兰心有戚戚。事后他又想:换成人类,人类才不会悲伤。人类会愤怒。人类会憎恨,人类会发誓血债血偿。歌者唱着悲伤的歌,人类却会战斗与杀戮。
  某日,梅拉和玖建决定不顾叶子的警告,去看看那条河。“我也要去。”布兰说。
  梅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河流在六百尺下方,得走过陡峭的斜坡和弯曲的小路,她解释说最后一段必须用绳子爬。“阿多背着你绝对爬不了。抱歉,布兰。”
  恍然间布兰想到,若论攀爬,没人比他强,哪怕是罗柏和琼恩。为他们抛下他的举动,他想大吼大叫,更想号啕大哭。可他几乎长大成人了,因此什么都没说。等他们出发后,他进入阿多体内,跟他们一起去。
  高大的马童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反抗他——那是在狂风暴雨里的湖中高塔上——每当布兰进入他体内,阿多就像一只没了斗志的狗一样,蜷缩起来,把自己藏在内心深处,某个连布兰也触不到的地方。没人会伤害你,阿多,他对被占据了身体的大孩子静静地说。我只想变强壮一会儿。我会还给你的,一如既往。
  他进入阿多体内时无人知晓。布兰只需微笑、服从,然后不停重复“阿多”,就能跟随梅拉和玖建。于是他咧嘴开心地笑,没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总跟着他们,无论他们欢不欢迎。最终,黎德姐弟很庆幸他跟了上来。因为玖建虽可轻松地沿绳子下去,但在梅拉用捕蛙矛抓了只白色盲鱼,决定返回时,他的胳膊却开始打颤,没法爬上来。他只能将绳子系在身上,让阿多拽。“阿多,”他拽一下就哼一声,“阿多,阿多,阿多。”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夏天刨出一只盖满白霜的黑色断臂,手指还开开合合,在冻雪中钻来钻去。上面的肉足以填饱他空空如也的肚子,之后他更敲骨吸髓。直到这时,胳膊才明白自己死透了。
  做狼的时候,布兰和夏天及夏天的族群一起享用野味;做鸟的时候,他跟随乌鸦们飞翔,在日落时盘旋于山间,观察敌人的动静,听凭冷冽的空气刮过羽毛;做阿多的时候,他探寻洞穴。他发现满是骸骨的石室,直通地底的竖井。有处洞顶悬挂着巨大的蝙蝠骨架。他甚至走过横跨深渊的细长石桥,在对面找到更多甬道和石室。一间石室住满歌者,他们都像布林登一样坐在鱼梁木根茎王座上,鱼梁木根穿过他们的身体,树与人浑然一体。他觉得他们大都死了,但当他经过他们面前,他们却睁开眼睛,跟随他手里火把的光芒。有个皱巴巴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阿多。”布兰对他说,然后感到真正的阿多在黑暗深处躁动不安。
  布林登君王坐在巨大洞穴中的树根王座上,半是尸体半是树,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是扭曲的木头、老旧的骨头和腐烂的羊毛雕刻的恐怖塑像。他残破的脸孔上唯一有生气的是那只红眼睛,如同将熄火堆里最后一块煤,周围环绕着扭曲的根茎,枯黄头骨上仅挂着一点破碎的、皮革般的苍白皮肤。
  他的样子仍会吓着布兰——鱼梁木的根须于他皱巴巴的身体里钻进钻出,蘑菇点缀在他脸上,白色细根从他空着的那边眼眶生出。男孩更喜欢熄灭火把,因为在黑暗中,他可以假装是三眼乌鸦在窃窃私语,而非某具会说话的可怕僵尸。
  我迟早会和他一样。这想法让布兰惊恐万分。失去双腿已够糟了,难道他还注定要失去整个身体,余生都任由鱼梁木在体内生长,将自己穿得千疮百孔么?叶子告诉他们,布林登君王从树木中汲取生命。他不吃不喝,一直在睡,一直在梦,一直在看。我是要当骑士的,布兰想起来,我热爱奔跑、攀爬和战斗。但那好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他现在算什么?他不过是残废男孩布兰,史塔克家的布兰登——一个覆灭王国的王子,一座焦土城堡的君王,一片废墟的继承人。他曾以为三眼乌鸦法力无边,乃是可以治好他双腿的睿智老巫师,可他现在明白,那不过是孩子愚蠢的梦。我已过了幻想的年纪,他告诉自己,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和成为骑士一样好。差不多一样好。
  月如黑洞,高挂天空。洞穴外,世事如常流转;洞穴外,太阳升起落下,月亮盈缺交替,冷风呼啸怒吼。在山底,玖建·黎德越来越阴沉孤僻,让他姐姐十分伤心。她常和布兰靠坐在小火堆旁,漫无边际地交谈,一边拍打睡在他们中间的夏天,这时她弟弟会去洞穴中独自游荡。天色好的时候,玖建甚至会爬到洞口,站上几小时,看向外面的森林。他裹着皮毛,仍冻得瑟瑟发抖。
  “他想回家,”梅拉告诉布兰,“但他甚至不会试着反抗命运。他说绿色之梦一定会成真。”
  “他很勇敢。”人唯有恐惧方能勇敢。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夏雪的日子,他们发现冰原狼崽前,父亲教导过他,而他一直记得。
  “他很愚蠢。”梅拉说,“我曾希望找到你的三眼乌鸦之后……现在我开始怀疑为什么来这里了。”
  都是为了我。布兰心想。“因为他的绿色之梦。”他说。
  “他的绿色之梦。”梅拉苦涩地重复。
  “阿多。”阿多附和。
  梅拉哭起来。
  布兰憎恶自己的残废之身。“别哭。”他安慰道。他想搂住她,紧紧搂住她,就像他在临冬城受伤时,母亲抱他那样。梅拉就坐在那里,离他不过几尺,却如此遥不可及,像是在千里之外。想触碰她,布兰得双手撑地,拖着残废的腿爬行,而这里的地面粗糙坑洼,他不仅爬不快,还会磕破手臂。我可以进入阿多体内,他心想,让阿多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布兰觉得这想法有些异样,却难以自拔,然而梅拉忽然逃离了火堆,奔进黑暗的甬道。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歌者们的歌声。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时间如水,前仆后继流逝。白昼缩短,黑夜俱长。阳光再照不到山下的洞穴,月光也与石厅无缘,连群星都成了陌生人。那些东西毕竟属于地上世界,地上世界遵照自然铁律,日日夜夜轮转。
  “到时候了。”布林登君王宣布。
  他声线里某种东西犹如冰冷的手指划过布兰后背。“到做什么的时候了?”
  “进行下一步。超越易形者,了解绿先知的真谛。”
  “树木会教导你。”叶子说。在她示意下,被梅拉取名雪发的白发歌者走上前,手捧一只鱼梁木碗,碗上雕刻着十二张脸孔,好像心树上的脸。碗里装着黏稠刺鼻的白色膏体,夹着缕缕红丝。“你得吃了这个。”叶子说着,递给布兰一个木勺。
  男孩儿满腹狐疑地看着碗。“这是什么?”
  “鱼梁木籽糊。”
  这东西的样子让布兰恶心。他猜想那些暗红的丝是鱼梁木树汁,可在火把光芒下,看起来特别像血。他把勺子插进糊里,犹豫不决:“这东西会让我变成绿先知?”
  “是你的血脉使你成为绿先知。”布林登君王说,“这东西不过帮你唤醒天赋,让你与树木结合。”
  布兰不想与树木结合……但也没人会跟残废的他结合啊。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绿先知。
  他吃下去。
  尝起来有点苦,但没有橡子糊苦。第一勺最难下咽,他差点吐回去。第二勺就好多了。第三勺甚至有些甜。接下来简直是狼吞虎咽。他怎觉得这个苦呢?明明尝起来像蜜,像新雪,像胡椒肉桂,像母亲给他的最后一吻。空碗滑下手指,掉在洞穴地上。“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接下来会怎样?”
  叶子碰碰他的手。“树会教导你。树木都记得。”
  她举起一只手,其他歌者开始在洞穴内四处走动,把火把逐个熄灭。
  黑暗加深,涌向它们。
  “请闭眼,”三眼乌鸦说,“改变形态,就像进入夏天那样。但这次你要试着融入根茎,跟随它们钻入大地,进入山上的树木中,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布兰闭上眼睛,离开身体。融入根茎,他想,进入鱼梁木。成为树。陡然间,他看到黑暗笼罩的洞穴,听到下方奔腾的河流。
  然后他回家了。
  艾德·史塔克公爵坐在神木林幽深的黑水池旁苔藓爬盖的磐石上,心树苍白的根犹如老人坑坑洼洼的手臂围绕在他周围。巨剑寒冰斜躺于膝,他正用油布擦拭剑刃。
  “临冬城。”布兰轻语。
  他父亲抬起头。“谁?”他边问边转头……布兰被吓到了,赶紧抽身。于是父亲、水池和神木林淡去消失,他又回到洞中,回到像母亲一样抱着他的鱼梁木根茎王座里。鱼梁木的根苍白粗厚,他面前忽有支火把点燃。
  “告诉我们你看到什么。”从远处看,叶子像个小女孩,跟布兰或他姐妹年纪相仿;但近处看她老多了。她说自己曾游走人世间两百年。
  布兰口干舌燥,不由得吞了下口水。“临冬城,我回到了临冬城。我看到我父亲。他没死,没死,我亲眼看到了他。他也回到了临冬城,他还活着。”
  “不。”叶子说,“他死了,孩子。不要试图从死亡中唤回他。”
  “我亲眼看到了他。”布兰感觉脸颊碰上了粗糙的木头,“他在擦拭寒冰。”
  “你看到了想看到的事。你内心渴望父亲和家园,于是你看到了。”
  “想去看,先得学会如何看。”布林登君王说,“你刚才看到的不过是昔日之影,布兰,你通过你家神木林心树上的眼睛在看。树木的时间概念和人类不同。太阳、泥土和水,这些是鱼梁木理解的东西,而非一年、十年、百年。对人类来说,时间像一条长河,我们随波逐流,从过去直到现在,单向前进。树木的生命则不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扎根、生长、死去,时间的河流无法让他们移动分毫。橡树就是橡子,橡子就是橡树。而鱼梁木……对鱼梁木来说,人类的沧海桑田不过短短一瞬。通过这扇门,你我均可窥见过往。”
  “可是,”布兰又说,“他听到我说话。”
  “他听到的是风中低吟,树叶摩挲。不管怎么努力,你都没法对他说话。我清楚这个,我也有自己的心病。我爱着一位兄弟,恨着一位兄弟,渴望着一位女人。通过树,我仍能看到他们,但我的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见。过去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引之为鉴,却终究无法改变它。”
  “我还能看到父亲么?”
  “等你熟练天赋,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树木曾看到的事,无论昨天、去年,甚至千年以前的,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人类被束缚在永恒的当前,既看不穿记忆的迷雾,又游不过前方的阴影之海。有些飞蛾虽然朝生夕死,但对它们而言,那短短一瞬相当于我们的数年抑或数十年。橡树能活三百年,红木能活三千年,而鱼梁木若不受干扰,能永世长存。对它们来说,四季轮转不过弹指一挥间,过去即是现在,现在即是未来。假以时日,你的视线不会只局限在神木林中。歌者在心树上刻下眼睛来唤醒它们,那是绿先知最先学会利用的眼睛……但迟早你无须树木,亦可看得真切。”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布兰急切地问。
  “一年,三年,或十年。我无法预见。但我保证,迟早有这么一天。现在我累了,树木在召唤我。我们明天继续吧。”
  阿多抱布兰回房,低声嘟囔着“阿多”,跟上举火把走在前的叶子。布兰希望梅拉和玖建也在,好给他们讲自己的见闻,但岩石中的舒适凹室却空荡荡、冷清清的。阿多把布兰放在床上,盖上毛皮,然后为大家生火。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
  布兰看着火焰,决定一直等梅拉回来再睡。他知道玖建会不满意,但梅拉一定很高兴听他说话。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闭上了眼睛。
  ……他莫名其妙又回到了临冬城,在神木林中俯视父亲。这次艾德公爵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头发还是棕色,并无灰丝夹杂。他低着头。“……让他们像亲兄弟一样互敬互爱。”他祈祷,“愿我夫人能真心原谅……”
  “父亲。”布兰的声音化作风中低语,树叶轻吟,“父亲,是我啊。是布兰。布兰登。”
  艾德·史塔克抬起头,久久注视着鱼梁木。他眉头紧皱,但并未说话。他看不到我,布兰绝望地意识到。他想伸手触碰父亲,却发现能做的只有旁观和倾听。我在树里,心树里,通过它的红眼睛看世界。鱼梁木不能说话,所以我也不能。
  艾德·史塔克继续祈祷。布兰觉得泪水溢满眼眶。但那是他的泪水,还是鱼梁木的?如果我哭出来,心树会不会流泪?
  父亲剩下的祷词被突如其来的木头敲打声淹没。艾德·史塔克像朝阳下的晨雾般消融,换成两个孩子在神木林里雀跃,挥舞破树枝互相攻打。女孩年长,个子也更高。艾莉亚!布兰热切地想,一边看她跳到岩石上,朝男孩劈砍。不对。如果女孩是艾莉亚,男孩就该是布兰自己,可他没留过那么长的头发。而且艾莉亚比剑没赢过我,这女孩却把对手一顿好揍楱。她击中男孩的大腿,下手之重,打得他下盘不稳,跌进水池,不停地扑腾尖叫。“小声点,笨蛋。”女孩扔掉手里的树枝,“不过是水啦。你想让老奶妈听见然后告诉父亲么?”她跪下来,把弟弟从池子里拉出。但男孩出来之前,两人都消失了。
  影像越闪越快,让布兰迷惑眩晕。他再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像艾莉亚的女孩,却看到一个怀孕的裸女湿淋淋地从黑水池中出来,跪在树前,祈祷旧神给她一个可以替她复仇的儿子。随后出现了一个像长矛一样瘦痩的棕发女孩,踮起脚尖,吻上一名和阿多一样高的骑士的双唇。一个有深色眼睛、肤色苍白、气势汹汹气势汹洄的年轻人折下三根鱼梁木枝,削成箭矢。树木在缩小,随着影像变幻逐渐缩小,有些小树甚至缩成了树苗,最后消失,然后被其他树取代,然后那些树也变小,接着再消失。现在出现在布兰面前的领主更为高大威猛,全是身披毛皮和锁甲的硬汉。其中有些人的脸曾被铭刻在墓窖中的石像上,但没等布兰认出来,他们就全部消失了。
  他看到一个大胡子强迫一名俘虏跪在心树前,一位白发女穿过暗红树叶走来,手握一柄青铜镰刀。
  “不,”布兰说,“不,不要。”但和他父亲一样,他们也听不到他的话。女人抓住俘虏的头发,用镰刀挂住俘虏的脖子,狠狠一划。穿越千年的迷雾,残废男孩只看到男人的双脚在泥土中踢打……同时他的生命随着倾泻的红潮流失殆尽。
  布兰登·史塔克品尝到鲜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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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一个脑袋。小路笔直,像根铅垂线,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让七月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小路夹在一行行碧绿的中耕过的棉花当中,一直通到棉花地当中的棉花房,在那儿拐弯,以四个柔和的直角绕棉花房一周,又继续穿过棉花地,那也是脚踩出来的,很直,但是一点点看不清了。 [点击阅读]
我是猫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夏目漱石,日本近代作家,生于江户的牛迂马场下横町(今东京都新宿区喜久井町)一个小吏家庭,是家中末子。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代表作有《过了春分时节》《行人》《心》三部曲。 [点击阅读]
我的名字叫红
作者:佚名
章节:58 人气:0
摘要: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点击阅读]
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作者:佚名
章节:81 人气:0
摘要:序幕那是萨瓦纳的一个凉爽春夜,我的母亲走在石子路上,木屐像马蹄似的敲得鹅卵石哒哒响。她穿过一片盛开的杜鹃,再穿过铁兰掩映下的小橡树丛,来到一片绿色空地,边上有一个咖啡馆。我父亲在铁桌旁的一张凳子上坐着,桌上摊了两个棋盘,父亲出了一个车,仰头瞥见了我母亲,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兵,棋子倒在桌面,滑下来,滚到一旁的走道上去了。母亲弯下身子,捡起棋子交还给他。 [点击阅读]
战争与和平
作者:佚名
章节:361 人气:0
摘要:“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如果您不对我说我们这里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乎相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隶。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了,请坐,讲给我听。 [点击阅读]
户隐传说杀人事件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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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没有想到拉动门栓时竟然发出惊人的响声,令男子吓了一大跳,好在风声掩去了这一声响,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就起风了。风儿摇动着树林里粗壮的树枝。整座山峦开始呼啸,呼啸声掠过屋子的屋顶。已经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却刮起了在这季节里不可能出现的南风。据村子里的老人说,现在这个时候刮这样的风,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愿这不是出事的征兆。对男子来说,就是靠着这风声,才使他在拉动门栓时没有被人发现。 [点击阅读]
手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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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脉冲”事件发生于十月一日下午东部标准时间三点零三分。这个名称显然不当,但在事情发生后的十小时内,大多数能够指出这个错误的科学家们要么死亡要么疯癫。无论如何,名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那天下午三点,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地在波士顿的波伊斯顿大街上往东走。他名叫克雷顿·里德尔,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步伐也特别矫健。他左手提着一个艺术家的画夹,关上再拉上拉链就成了一个旅行箱。 [点击阅读]
拇指一竖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贝瑞福夫妇对坐在早餐桌前,他们和普通的夫妇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全英格兰至少有好几百对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夫妻正在吃早餐,这一天,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星期七天之中,至少有五个这样的日子。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会下雨,不过谁也没把握。 [点击阅读]
拉贝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0
摘要:胡绳60年前,侵华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惨案,是日本法西斯在中国所犯严重罪行之一,是中国现代史上极其惨痛的一页。虽然日本当时当权者和以后当权者中的许多人竭力否认有这样的惨案,企图隐瞒事实真相,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断有身经这个惨案的人(包括当时的日本军人)提供了揭露惨案真相的材料。最近,江苏人民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共同翻译出版了《拉贝日记》。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