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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 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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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奈弗太太,客厅里坐满了她的忠实信徒,刚刚安排好惠斯特牌局,当差的,那个男爵荐来的退伍军人,进来通报道:
  “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到。”
  瓦莱丽暗中大吃一惊,赶快冲到门口叫着:
  “啊!表哥!……”
  走到巴西人前面,她轻轻的嘱咐他:
  “你只当是我的亲戚,要不然咱们就散伙了!”然后她挽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提高了嗓子:“啊!亨利,你还在吗?
  人家说你淹死了。我哭了你三年啦……”
  “你好哇,朋友,”玛奈弗向巴西人伸着手说。巴西人的功架不愧为一个真正的巴西百万富翁。
  亨利-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从热带气候秉承得来的体格和皮色,就跟舞台上的奥赛罗一样,阴沉的气息非常可怕,但这纯粹是相貌作用;骨子里他极和善极温柔,生就那种给弱女子敲诈的性格。他脸上的骄横,精壮结实所表现的体力,所有的气势都是只向男人发挥而长女人威风的,她们就是最喜欢这一套,所以搀着情妇上街的男人,都要装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得意非凡。他的服装完全勾勒出他的身腰:蓝色上装,系着实心的金钮子,底下是黑裤子,细致的皮靴擦得雪亮,照着时行的款式戴着手套;这位男爵身上的巴西气息只有一颗价值十万法郎的大钻石,在富丽堂皇的蓝绸领带上象明星一般发光,白背心敞开一点,露出非常细洁的衬衫。突出的额头宛如半人半羊神的脑门,正是爱情极其固执的标识;黑玉般的头发,乱糟糟的赛似未经开发的森林;一对闪闪发光的明净的眼睛,犷野凶猛,似乎他母亲怀孕的时期,受过什么豹子的惊吓。
  这个葡萄牙民族留在巴西的优秀样品,背靠着壁炉架的那种姿态表示他是老巴黎;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放在壁炉架的丝绒毯上,他弯着身子跟玛奈弗太太轻轻谈话,全不把那些讨厌的资产阶级放在心上,只觉得他们挤在客厅里大煞风景。
  巴西人的登场,那副姿态那副神气,使克勒韦尔和男爵又诧异又着急。两人都有同样的表情,同样的预感。这对痴情汉的反应,因为同时表演的缘故,格外滑稽,明眼人一看便知端倪。克勒韦尔虽然当了巴黎区长,始终脱不了小市民和生意人气味,他的表情不幸比他的同事更持久了一点,无意之中泄漏天机,给男爵看了去。这一下,对于存心要跟瓦莱丽算账的老情人,又是兜心一箭,多了一重打击。
  “今晚上非见个分晓不可……”克勒韦尔理着牌也在那么想。
  “你有的是红桃!……”玛奈弗对他嚷道,“怎么垫牌了?”
  “啊!对不起!”克勒韦尔说着想重新抓起他丢下的牌。可是他心里仍在想:“这个男爵明明是多余的。瓦莱丽跟我的那个男爵勾搭,那是替我报仇出气;而且我有方法挤掉他;可是这个老表哪!……明明是多出了一个男爵,我不愿意人家拿我打哈哈,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
  那天晚上,靠了惟有漂亮女人才有的好运气,瓦莱丽装扮得鲜艳无比。雪白的胸脯在镂花的轻绡下面发光,轻绡的色调黄里带红,衬托出美丽的肩膀上玉色缎子般的皮肤;那些巴黎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长了肥美的肉还能保持窈窕。黑丝绒的长袍仿佛随时要从肩头卸落下来,她头上戴着花边,又堆满了鲜花。两条丰腴而玲珑的手臂,伸在花边鼓得老高的袖子外面。她好似那些美果,供在一张漂亮盘子里那么妖娆,教个个人馋涎欲滴。
  “瓦莱丽,”巴西人咬着少妇的耳朵说,“你瞧,我一片诚心找你来了;我的叔叔死了,我比动身的时候家产又多了两倍。我要住在巴黎,老死在巴黎,陪着你,为着你。”
  “轻一点,亨利!我求你!”
  “吓!你要我把这些人从窗里摔出去吗?我今晚非同你谈一谈不可,尤其是我花了两天功夫才把你找到。我留在这儿了,是不是?”
  瓦莱丽对她的假表哥笑了笑,说:
  “你得记住,你是我姨母的儿子,她是在于诺将军①征伐葡萄牙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
  ①于诺(1771一1813),拿破仑时代名将,曾出征意大利与埃及。一八○七年攻陷葡京里斯本。
  “我,蒙泰斯-德-蒙泰雅诺,曾祖是征略巴西的英雄,你要我扯谎?”
  “轻一点,要不然咱们就散伙啦……”
  “为什么?”
  “玛奈弗疯疯癫癫的跟我死腻,你知道快死的人都要抓住最后的一个欲望……”
  “这个下流东西?……我给他钱就是……”巴西人是知道玛奈弗底细的。
  “你瞧你这么霸道!”
  “啊!啊!你这些场面哪儿来的?……”巴西人终于发觉了客厅里豪华的气派。
  她笑了出来:“亨利,你说话多难听!”
  她给两道妒火中烧的目光钉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对两颗受难的灵魂望了望。牌桌上克勒韦尔是和玛奈弗一伙,对方是男爵和科凯。双方没有什么输赢,因为克勒韦尔与男爵都心不在焉,接一连二的打错牌。两个老人的痴情,在瓦莱丽调度之下隐藏了三年,这一下可完全暴露了;而她跟第一次使她心跳的、初恋的情人久别重逢,也隐藏不了眼中那点子快乐的光彩。这些幸运的男子,只消他们占有过的女人在世一天,就一天不肯放弃他们的权利。
  一个是依仗财力,一个是凭借所有权,一个是靠年富力强、财产与优先权:处在这三道激烈的热情中间,玛奈弗太太指挥若定,好似拿破仑围攻芒图①时的精神,除了要应付两支军队以外,照样想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满脸嫉妒的于洛,杀气腾腾,不下于蒙柯奈元帅当年指挥骑兵冲入俄军方阵时的气概。以美男子的资格,参议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正如缪拉将军②从来不知道害怕。他自以为是风月场中的常胜将军。在约瑟法那里,他是生平第一遭失败,但觉得那是由于女人的贪财;提到埃鲁淮尔公爵,他只承认输在百万家财手里,而非输在那个矮东瓜手里。可是这次,他为了嫉妒顿时头晕脑胀,冲动到极点。他把身子从牌桌转向壁炉架的动作,象米拉波③一样激烈,而当他放下纸牌,用挑战的眼光瞪着巴西人与瓦莱丽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存着又好奇又害怕的心,仿佛随时要演出动武的场面。冒充的老表望着参议官,好似打量一个大肚子的中国花瓶。这个局面拖下去是一定要闹事的。玛奈弗怕于洛男爵,正不下于克勒韦尔的怕玛奈弗,因为他决不肯以副科长的职位结束他的一生。为日无多的人总自以为前程远大,好象苦役犯总以为能够自由。这家伙不顾一切的要当科长。克勒韦尔和参议官那番没有声音的表演,也真有理由使他害怕,于是他站起身来,咬着妻子的耳朵说了一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瓦莱丽带了巴西人和丈夫进了卧室——
  ①芒图,意大利城市,一七九六年被拿破仑所围,城内除守军外,尚有维尔姆塞将军所率的败军。被围六个月以后,该城终被法军攻克,意大利战役亦宣告结束。
  ②缪拉(1767-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妹夫,作战英勇,曾被封为那不勒斯国王。
  ③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代第三等级的议员,当时最杰出的演说家之一。
  “玛奈弗太太对你提起过这个老表没有?”克勒韦尔问于洛。
  “从来没有!”男爵答着话站了起来。他又补充上:“不玩了,我输两个路易,拿去吧,在这儿!”
  他把两块金洋望桌上一扔,走去坐在便榻上,那神气明明是教大家走路。科凯夫妇俩唧哝了两句,离开了客厅,克洛德-维尼翁无可奈何也跟着他们走了。这两批一走,那些不识时务的客人也觉得无法再留。结果只剩下男爵和克勒韦尔一声不出的僵在那里。后来,于洛竟忘记了克勒韦尔,蹑手蹑脚想去靠在房门上偷听,却又后退不迭的缩了回来,因为玛奈弗打开房门,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只剩了两个人表示很奇怪:
  “怎么,不喝茶了吗?”他说。
  “瓦莱丽哪儿去了?”男爵气咻咻的问。
  “我的女人吗?她上楼到今姨那儿去了。”玛奈弗回答。
  “干吗把我们丢在这儿,去找那个蠢姑娘?”
  “令姨从男爵夫人家回来,有点儿不消化,玛蒂里讷来要了茶,瓦莱丽上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老表呢?……”
  “走了!”
  “真的?……”男爵问。
  “是我把他送上车的!”玛奈弗扮了一个丑恶的笑脸。
  街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男爵根本把玛奈弗看做零,便上楼找李斯贝特去了。一个人在妒性大发之下,往往有些触机的念头。玛奈弗的无耻,男爵知道太清楚了,他疑心夫妇俩通同着闹鬼。
  玛奈弗发觉只有克勒韦尔一个人了,便问:“那几位先生太太都怎么了?”
  “太阳下山,鸡鸭进窠,”克勒韦尔回答,“玛奈弗太太不见了,她的跟班也就散了。来,咱们玩一会皮克吧①,”克勒韦尔想赖着不走。
  他啊,他也相信巴西人还在屋里。玛奈弗跟他玩起牌来。区长的精明不下于男爵;他可以跟丈夫赌钱,在这儿无穷无尽的待下去;至于丈夫,自从赌场禁闭以后②,只能靠交际场中的小赌局过过瘾——
  ①皮克,法国的一种纸牌戏。
  ②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巴黎赌场被全部取缔。
  男爵急急忙忙奔上贝姨的公寓;可是门关着,隔门问讯的手续,使那些警觉而狡狯的女人尽有时间安排一个喝着茶闹病的场面。贝特病得很凶,把瓦莱丽吓坏了,惟恐有什么不测似的,所以男爵气冲冲的进来,瓦莱丽简直没有在意。遇到大吵大闹的时候,疾病是女人最常用的屏风。于洛偷偷的到处张望,贝姨卧室里并没一处可以藏起巴西人的地方。
  “你的不消化,贝特,替我太太那顿夜饭增光不少,”他打量着老姑娘说。她明明是好好的,却装做一面喝茶一面胃脏抽搐,不住的作呕打嗝。
  “幸而咱们的贝特住在我一起!没有我,可怜她命都没有啦……”玛奈弗太太说。
  “你以为我装病是不是?……简直是侮辱……”贝特对男爵说。
  “为什么?”男爵问;“敢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上楼的?”他在眼梢里偷觑盥洗室的门,门上的钥匙给拿掉了。
  “你在讲外国话吗?……”玛奈弗太太伤心的表情,仿佛她的温情与忠实都受了诬蔑似的。
  “可是,亲爱的姊夫,的确是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贝特一口咬定。
  这句话转移了男爵的目标,他莫名其妙的瞪着老姑娘。
  “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贝特接着说,“我人住在这儿,就是真凭实据。我拚着一生最后的精力照顾瓦莱丽的利益,也就是你的利益。她这个家,照这个场面,比旁人家要省十倍的钱。没有我,哼!姊夫,你两千法郎决计不够,非得花上三千四千的。”
  男爵表示不耐烦:“这些我全知道,你在种种方面照顾我们,”他说着,走到玛奈弗太太前面搂着她的脖子,“不是吗,我的小美人?……”
  “真的,”瓦莱丽嚷道,“我以为你疯了!……”
  “好吧,你没有怀疑我的忠心,”李斯贝特又说;“可是我也爱我的姊姊阿黛莉娜,我今天看见她在哭。她有一个月不看见你了!这太不象话了。你让可怜的阿黛莉娜没有钱。你的女儿差一点晕过去,因为知道靠了你哥哥我们才有夜饭吃!今天你家里开不出伙食!阿黛莉娜决意牺牲,预备自谋生路。她对我说:我可以跟你一样做工!这句话揪紧了我的心,想到一八一一年代的她和一八四一年代的她,三十年功夫!这样我的夜饭就下不去了……我熬着痛苦想挺过去;可是一到这儿,我真要死了……”
  “你瞧,瓦莱丽,”男爵说,“为了爱你,我搅到什么地步!
  ……在家里作了这样大的孽!……”
  “噢!所以我不愿意嫁人呀!”贝特幸灾乐祸的嚷着,“你是一个挺好的男人,阿黛莉娜是一个天使,哪知赤胆忠心得到这种报应。”
  “一个老天使!”玛奈弗太太轻轻补上一句,她又温柔又挖苦的望着埃克托。他却在那儿把她仔细端详,好象预审官打量一个被告似的。
  “可怜的太太!九个多月我没有给她钱了;为了你,瓦莱丽,我却照样张罗得来,而且付了什么代价!永远不会再有人这样爱你的,而你回过头来教我伤心!”
  “伤心?那么你把幸福叫做什么?”
  男爵不理会瓦莱丽的回答,继续说:“你从来没有提到那个所谓的老表,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可是他一进门,我的心就象给人扎了一刀。尽管我盲目,我究竟不是瞎子。在你的眼里,他的眼里,我看得明明白白。那个猴子的眼皮中间闪出一点子光,射在你身上,而你的眼神……噢!你从来没有那样的瞧过我,从来没有!这桩秘密,瓦莱丽,早晚会揭穿的……为了你,我才第一遭懂得忌妒的滋味,所以你不用奇怪我对你说的话……可是还有一桩秘密正在迷雾里显露出来,我觉得简直是下流……”

  “你说罢!你说罢!”瓦莱丽嚷着。
  “就是克勒韦尔,这堆臭肉,这个混蛋,也爱着你,而你接受他爱情的程度,使这个傻瓜居然当众显出他的痴情……”
  “一共是三个了!还有旁的吗?”玛奈弗太太问。
  “也许还有!”男爵回答。
  “假使克勒韦尔爱我,那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权利;即使我接受他的爱情,也是一个风流艳妇分内的事,你就有许多地方不能满足她……所以,要么你就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要么就一刀两断。倘使你还我自由,你跟克勒韦尔都不许再来;我就挑上我的表哥,既然你认为我们有过因缘。好罢,再见,于洛男爵。”
  她站了起来,可是参议官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坐下。老人不能丢了瓦莱丽去再找一个;她对他比吃饭睡觉都更重要,他宁可糊里糊涂把疑问搁在那里,不愿看到有一点点证据,坐实瓦莱丽的不忠实。
  “瓦莱丽,你不看见我为什么难受吗?我只要求你洗刷一下……只要你说出充分的理由……”
  “好,那么你到楼下去等我,你总不见得想呆在这儿,看我们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手续吧?”
  于洛慢吞吞的往外走去。
  “老风流,你也不问问你孩子们的消息!”贝特嚷道,“你对阿黛莉娜打算怎么办?我吗,我明天先把我的积蓄送过去。”
  “至少,一个人对待太太白面包皮总不能不给,”玛奈弗太太微笑着说。
  李斯贝特那种口吻,对他象约瑟法的一样不客气,男爵却毫不在意的溜走了,反而觉得躲过了难堪的问话很高兴。
  外门一上锁,巴西人出了盥洗室,他含着一包皮眼泪,一副可怜相。显而易见他什么话都听见了。
  “我知道你不会再爱我了,亨利!”玛奈弗太太把手帕蒙着脸,哭了。
  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呼声。女人绝望之下的哭哭啼啼总是那么有效,能够教男人回心转意、宽恕了事的,只要她年轻、貌美、袒胸露臂、穿着一举手就可显出夏娃本相的夜礼服。
  “要是你爱我,干吗不为我丢开一切呢?”巴西人问。
  这美洲人象所有生长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样,只知道单纯的逻辑,他搂着瓦莱丽的腰,马上把客厅里的话接下去。
  “你问我干吗?……”她抬起头来,脉脉含情的眼神把亨利吸住了,“嗳,我的小乖乖,我是有夫之妇;我们是在巴黎,不是在美洲的荒地上,草原上。我的亨利,我的第一个爱人,独一无二的爱人,你听我啊。这个丈夫,陆军部的副科长,他要当科长,要得荣誉勋位四级勋章,我能阻止他这点儿野心吗?你知道他当时不干涉咱们是为的什么,(快有四年了,记不记得,你这坏东西?……)现在为了同样的理由,玛奈弗硬要我接受于洛。这讨厌的臭官僚,呼气象海豹,鼻孔里长着须,年纪已经六十三,为了要年轻,三年中间反而老了十岁,这丑家伙,我只能等到玛奈弗升了科长,得了四级勋章之后才好把他一脚踢开……”
  “当了科长,你丈夫的薪水加多少呢?”
  “三千法郎。”
  “我给他三千法郎终身年金,让咱们离开巴黎到……”
  “到哪儿?”瓦莱丽有模有样的撅着嘴,那是女人对她们有把握的男人发威的表示,“只有在巴黎,咱们才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把咱们的爱情看得太重了,决不能让它在沙漠中冷掉;听我说,亨利,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你一个人,这一点你不妨在你的老虎脑壳上记下来。”
  女人把男人变做了绵羊,却永远使他们自以为狠似狮子,硬似钢铁。
  “现在你得听我说!玛奈弗活不了五年,他连骨髓都烂到了家:一年十二个月,倒有七个月吃药,又是药茶,又是法兰绒内衣,总而言之,医生说刀子已经架在他脖子上,随时可以回老家;对一个健康的人最轻浅的病,对他都是致命的,血已经坏了,命根已经动摇。五年功夫我没有让他拥抱过一回,他是瘟疫!早晚我要做寡妇,这日子是不远的了。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的男人,早已向我求过婚;可是告诉你,哪怕你象于洛一样穷,象玛奈弗一样害着大麻疯,哪怕你打我虐待我,我还是嫁给你,我只爱你一个,我要姓你的姓。无论你要什么爱情的担保,我都可以给你。”
  “那么今晚……”
  “嗳,你这个巴西孩子,为了我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豹子,”她抓起他的手亲着,摩着,“能不能对你将来的老婆尊重一点?……你说,我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亨利?”
  “是的,”巴西人给那番疯疯癫癫的情话征服了。他跪了下来。
  “好,亨利,”瓦莱丽抓着他的一双手,睁着眼睛死钉着他,“你能不能在这儿起誓,当着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的姊姊李斯贝特的面,发誓在我守寡的期限满了以后正式娶我?”
  “我向你赌咒。”
  “这不算数。你得拿你母亲的骨殖,拿她的灵魂救赌咒,你得以圣母马利亚的名字,以你自己的天主教徒灵魂赌咒!”
  瓦莱丽知道巴西人起了这个誓一定会信守的,哪怕她将来怎样的堕落,怎样的下流。巴西人果然赌了这个庄严的咒,鼻子几乎碰到瓦莱丽雪白的胸脯,眼睛似乎受了催眠一般;他醉了,一个人花了四个月飘洋过海才看到他的情人,自然要醉了。
  “好了,现在你给我安静一点。你得在玛奈弗太太身上,尊重一个将来的蒙泰雅诺男爵夫人。别为我花一个钱,我不允许。你待在这儿,躺在外间那张小榻上,等到你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会亲自来通知你……明天早上,咱们一块儿吃早饭,到一点钟光景你走,好象是中午来看我的。不用怕,门房是我的人,好比我爹妈一样……我此刻下楼去招呼客人喝茶。”
  她对李斯贝特递了个眼色,要她送到楼梯口。在那里,瓦莱丽咬着老姑娘的耳朵:
  “这黑炭来早了一年!没有替你报奥棠丝的仇,我决不甘心!……”
  “你放心,亲爱的小妖精,”老姑娘吻着她的额角,“爱情和报仇是成双作对的,决不会不成功。奥棠丝叫我明天去,她手头紧得不得了。为了到手一千法郎,文赛斯拉会拥抱你一千次。”
  于洛和瓦莱丽分手之后,一口气跑进门房,在奥利维埃太太前面突然出现。
  “奥利维埃太太?……”
  听到达威严的口吻,又看到男爵命令式的手势,奥利维埃太太走出门房,跟男爵走到院子里。
  “你知道,将来能帮助你儿子弄到一个事务所的只有我;
  靠了我,他才当上三等书记,把法律也念完了。”
  “是的,男爵;我们的感激,男爵可以相信的。没有一天我不祈祷上帝为男爵降福。”
  “闲话少说,老妈子,要真凭实据。”
  “有什么事要我办呢?”奥利维埃太太问。
  “有个男人今晚坐了车来的,你认得不认得?”
  奥利维埃太太当然认得那是蒙泰斯;她怎么会忘了呢?在长老街,每次他清早离开屋子,早得有点不象话的时候,总塞给她五法郎。倘使男爵问到奥利维埃先生,也许原原本本都可以问出来。可是奥利维埃睡觉了。在下层阶级中,女人不但比男人高明,而且差不多永远支配男人。奥利维埃太太久已决定,遇到两位恩人冲突的时候她应当怎么办,她认定玛奈弗太太的势力更大。
  “认得?……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怎么!在长老街的时候,玛奈弗太太的表兄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啊!她的表兄!……”奥利维埃太太嚷道,“说不定他来过,可是我刚才没有认出来。下一次,先生,我一定留神……”
  “他等会要下来的,”男爵打断了奥利维埃太太的话。
  “他早走啦,”奥利维埃太太这时全明白了。“车子不在这儿啦……”
  “你看见他走吗?”
  “怎么不看见?他对他的跟班说:上大使馆!”
  这个语气、这番保证,使男爵不胜欣慰的叹了一口气,他抓着奥利维埃太太的手握了一握。
  “谢谢你,奥利维埃太太;可是还有……还有克勒韦尔先生。”
  “克勒韦尔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他爱着玛奈弗太太……”
  “不会的,男爵!不会的!”她合着一双手。
  “他爱着玛奈弗太太!”男爵一口咬定,“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的;可是我要知道,而你也一定能打听出来。要是你查出他们私情的线索,包皮你儿子当公证人。”
  “男爵,别这样多心,”奥利维埃太太说,“太太是爱您的,而且只爱您一个;她的用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说您是世界上最有福的人,因为,不用说啦,您知道太太好到怎么样……啊!真是太好了!……她每天十点钟起床;她吃早饭,过后她花一个钟点梳妆,这样就到了下午两点;那时她上杜伊勒里花园散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到四点她回家等您来……噢!这些都安排得象时钟一样准确。她什么事都不瞒她的贴身老妈子,她的贴身老妈子兰娜又什么事都不瞒我。是的,兰娜不会瞒我的,因为她对我儿子很好……所以您瞧,要是太太跟克勒韦尔先生有什么不清不楚,我们一定会知道的。”
  男爵满面红光的回到玛奈弗太太那儿,以为这个下贱的娼妇,跟海中的美人鱼一样狡诈、一样美丽、一样有风情,只爱他一个人。
  克勒韦尔与玛奈弗正开始第二局皮克。克勒韦尔当然是输的,象一切心不在焉的赌客一样。玛奈弗知道区长心不在焉的原因,老实不客气趁火打劫:他先偷看要抓的牌然后换牌;先偷看对家手里的牌然后出张。每把输赢是一法郎,男爵回进去时他已经刮了区长三十法郎。
  “嗯,只有你们两个吗?那些人呢?”男爵很奇怪没有一个旁人在场。
  “你的好脾气把大家都吓跑了,”克勤韦尔回答说。
  “不是的,那是为了我女人的表哥,”玛奈弗插嘴道,“他们以为瓦莱丽和亨利分别了三年,应当多谈谈,所以很识趣的溜了……要是我在,我会把他们留下的;可是也不行,李斯贝特每次都是十点半来招呼喝茶的,她一闹病,什么都弄糟啦……”
  “李斯贝特真的不舒服吗?”克勒韦尔气冲冲的问。
  “人家这么说就是,”玛奈弗不关痛痒的态度,表示他根本不把女人当做人。
  区长望了望钟,算出男爵在贝特那儿耽搁了三刻钟。看到于洛的得意,克勒韦尔觉得埃克托,瓦莱丽,和李斯贝特都有嫌疑。
  “我刚看过她,可怜的姑娘病得很凶,”男爵说。
  “好朋友,你这红光满面的气色,倒象是幸灾乐祸似的。”克勒韦尔话中带刺地接着说,“李斯贝特是否有生命危险?据说你的女儿是承继她的。现在你简直换了一个人。你走的时候脸色象奥赛罗,回来象圣普乐①……我倒很想瞧瞧玛奈弗太太的脸……”——
  ①圣普乐是卢梭小说《新爱洛伊丝》中的男主人公,爱情的同义语。奥赛罗是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中的主人公,嫉妒的象征。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玛奈弗理好了牌望克勒韦尔前面一放。
  这个四十七岁就形销骨立的家伙,死气沉沉的眼睛居然发出光来,冷冰冰软绵绵的腮帮透出一些暗淡的颜色,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开一半,灰黑的舌头上堆着一泡白沫,象铅粉又象干酪。脓包皮这一发火,把区长吓坏了;他已经是命若游丝,决斗的时候大不了一拚完事,不象克勒韦尔冒着整个身家财产的危险。
  “我说,”克勒韦尔回答,“我想瞧瞧玛奈弗太太的脸,而且我并没说错,你瞧你现在的脸多难看。真的,你丑死了,亲爱的玛奈弗……”
  “你可知道你不客气吗?”
  “四十五分钟赢了我三十法郎的人,我才不会觉得他好看呢。”
  “啊!要是你十七年前看到我……”
  “那时你是小白脸吗?”克勒韦尔问。
  “就为这个我倒了霉;要是长得跟你一样,我也当上议员当上区长了。”
  “对,”克勒韦尔笑道,“你跟妖精打架打得太多了。人家拜财神去求金银,你却是拜了媒婆讨药吃!”
  克勒韦尔说罢哈哈大笑。玛奈弗失了面子会生气,对这一类粗俗恶劣的玩笑却不以为忤;那是他和克勒韦尔针锋相对说惯的。
  “不错,我吃了女人的大亏;但是老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寿长寿短,那是我的格言。”
  “我可是喜欢福寿双全的,”克勒韦尔回答。
  玛奈弗太太进来,看见丈夫跟克勒韦尔打着牌,连男爵一共只有三个人;她看了看区长的脸就摸到区长的心事,立刻定下了步骤。
  “玛奈弗,我的乖乖!”她过来靠着丈夫的肩膀,把美丽的手指撩拨他灰得邋里邋塌的头发,撩来撩去也盖不了他的脑袋。“夜深了,你该睡了。你知道明天要吃泻药,医生吩咐的,七点钟兰娜就得端药茶给你……你想活下去,就得放下你的皮克……”
  “咱们算五分吧?”玛奈弗问克勒韦尔。

  “行,我已经有两分了。”
  “这一场还有多少时候?”瓦莱丽问。
  “十分钟。”
  “十一点啦。真是,克勒韦尔先生,你好象要把我丈夫害死似的。至少快一点吧。”
  这句双关话教克勒韦尔,于洛,连玛奈弗自己都笑起来。
  “你出去,亲爱的;”瓦莱丽咬着埃克托的耳朵,“到飞羽街上去溜一会,等克勒韦尔出了门你再回来。”
  “我还是从正门里出去,打盥洗室走到你房里;你叫兰娜替我开门。”
  “兰娜在楼上招呼贝特。”
  “那么我上贝特那儿等好不好?”
  这两个办法对瓦莱丽都有危险。她算好要跟克勒韦尔有一番口舌,不愿意于洛待在房里把话听去,……贝特那儿又有巴西人等着。
  “哎哟,你们这些男人,心血来潮的时候,走不进屋子,就恨不得把屋子都烧掉。贝特那个样子怎么能招留你呢?……
  你怕在街上伤风,是不是?……去吧,要不就不用来啦!……”
  “各位再见,”男爵提高嗓子招呼了一声。
  老人的自尊心禁不起一激,他决定拿出老当益壮的气概到街上去等。因此就出去了。
  玛奈弗预备去睡觉了,装做亲热的样子抓着老婆的手,瓦莱丽跟他握手时做了一个暗号,意思是说:“替我把克勒韦尔打发走!”
  “克勒韦尔,再见。别跟瓦莱丽坐得太久啊。我是很忌妒的……我妒性发得晚,可是来势不小……我等会再来看你有没有走。”
  “咱们有点生意要谈,我不会待久的,”克勒韦尔回答。
  “说话轻一点!你要我干什么?”
  瓦莱丽两句话是两种口气,她又高傲又鄙薄的瞪着克勒韦尔。
  克勒韦尔,替瓦莱丽卖过多少力,想拿来丑表功的,吃不住她盛气凌人的眼睛一瞪,马上又变得卑躬屈膝。
  “那个巴西人……”
  克勒韦尔给瓦莱丽满面瞧不起的,目不转睛的瞪着,吓得说不下去了。
  “怎么啦?”她说。
  “那个老表……”
  “不是老表。在众人前面,在玛奈弗前面,他才是老表。即使他是我的情人,也轮不到你开腔。一个市侩买一个女人来报仇,在我看,还比不上一个出钱买笑的男人。你根本不是爱我,只认我是于洛的情妇。你买我,就象买一支手枪打你的敌人一样。我需要钱,我就卖了!”
  “你没有履行交易的条件,”克勒韦尔恢复了生意人面目。
  “啊!你要于洛知道你抢了他的情妇,表示你报了约瑟法的仇?……这就是你卑鄙的证据。你嘴里说爱我,当我公爵夫人,实际你是要丢我的脸!哼,朋友,你想得不错,我这个女人比不上约瑟法。她不怕出丑,而我,我只能作假,只配抓到广场上去当众揍一顿。唉!约瑟法有她的本领跟财产做保障。至于我,唯一的武器只有规矩本分四个字:至今我还是一个有头有脸、恪守妇道的女人;给你一张扬,我怎么办?我有钱的话,倒也罢了!可是眼前我至多只有一万五千进款,对不对?”
  “比这个多得多呢,两个月到现在,我把你的积蓄在奥尔良铁路股票上赚了一倍。”
  “嗯,在巴黎,要人家敬重,起码得有五万法郎进账。我下了台,你是毋须赔偿损失的。我要什么?要给玛奈弗升做科长;他可以有六千法郎薪水;已经服务了二十七年,再过三年,要是他死了,我可以拿到一千五百法郎的恩俸。你得了我多少好处,多少温柔,你竟等不及!……还亏你管这个叫做爱情!”
  “即使我开场的时候别有用心,”克勒韦尔回答,“后来我的确死心塌地做了你的小猫小狗。那怕你拿脚踩我的心,把我压扁了,吓坏了,我还是爱你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爱过别人。瓦莱丽,我爱你象爱赛莱斯蒂纳一样!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嗳!咱们太子街的约会不妨从一星期两次增加到三次。”
  “哎唷!你返老还童了,好家伙……”
  “让我把于洛赶走,羞辱一顿,替你打发掉,”克勒韦尔不理会她的刻薄话,自顾自说下去,“别再让巴西人进门,你整个儿交给我,包皮你不会后悔。我可以马上给你利息八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五年之后,你对我不变心的话,再把产权过户给你……”
  “老是生意经!赠送一道,资产阶级竟永远学不会!你想一辈子拿了存折,把爱情一节一节的收买过来,象驿站上换马似的!……啊!掌柜的,卖头发油的!你样样东西都要贴上标签!埃克托告诉我,埃鲁维尔公爵把利息三万法郎的存单送给约瑟法的时候,是放在杂货商的三角包皮里的!哼,我胜过约瑟法十倍!啊!爱情啊!”她拈着头发卷儿照镜子。
  “亨利是爱我的,只要我眼珠一转,他会捻死你象捻死一只苍蝇似的!于洛也爱我的,他让老婆睡草垫!得了吧,你去做你的好爸爸吧。哦!你除了原有的家私,还有三十万法郎做寻欢作乐的资本,简直是一笔私蓄,而你还在一心一意加增这个数目……”
  “为了你啊,瓦莱丽!我现在就送一半给你!”他说着跪了下来。
  “吓,你还在这里!”鬼怪似的玛奈弗穿着睡衣出现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侮辱了我向我讨饶。他看到无计可施,想拿钱来收买我……”
  克勒韦尔恨不得象戏台上一样,有扇门让他一钻钻到台下去。
  “起来吧,亲爱的克勒韦尔,”玛奈弗笑着说,“你这样成何体统!看瓦莱丽的神气,我知道是没有危险的。”
  “你去放心睡觉吧,”玛奈弗太太说。
  克勒韦尔心里想:“她真机灵,真了不起!她救了我!”
  玛奈弗回进卧房,区长便抓起瓦莱丽的手亲吻,掉了几滴眼泪在她手上,说道:
  “全部给你吧!”
  “哎,这才叫做爱情,”她咬着他的耳朵。“那么以德报德,我也拿爱情回敬你。于洛在下面街上。可怜的老头儿,等我在窗口摆上一支蜡烛就进来。我现在允许你去告诉他,你是我唯一的爱人;他一定不信,那时你带他上太子街,拿证据给他看,奚落他一场;我允许你这么做,我命令你这么做。老东西好不讨厌,惹我心烦。你把他留在太子街过夜,细磨细琢的收拾他,报你约瑟法的仇。于洛也许会气死;可是咱们救了他的妻子儿女,免得他们家破人亡。于洛太太在做工过日子呢!……”
  “噢!可怜的太太!太惨了!”克勒韦尔露出了一点慈悲的本性。
  “要是你爱我,赛莱斯坦,”她把嘴唇碰了一下克勒韦尔的耳朵,轻轻的说,“你得留住他,要不我就糟了。玛奈弗起了疑心,埃克托身边有大门钥匙,打算回来的!”
  克勒韦尔把玛奈弗太太搂在怀里,快活之极的出去了。瓦莱丽依依不舍的送他到楼梯口;然后,好似受着磁石的吸引,一直陪他到二楼,又一直送到楼梯下面。
  “我的瓦莱丽!你上去,不能落在看门的眼里!……你去呀,我的性命财产都是你的了……我的公爵夫人,你上去呀!”
  大门关上,瓦莱丽轻轻的叫奥利维埃太太。
  “怎么,太太,你在这里!”奥利维埃太太不由得愣住了。
  “把大门上下的梢子都插上,今晚别再开门。”
  “是,太太。”
  插上梢子,奥利维埃太太把男爵想收买她的事对瓦莱丽讲了一遍。
  “你对付得好,我的奥利维埃;咱们明儿再谈。”
  瓦莱丽象箭头似的奔上四楼,在李斯贝特门上轻轻敲了三下,然后回到屋里吩咐兰娜;对一个刚从巴西来的蒙泰斯,一个女人决不肯错过机会的。
  “妈的!只有大家闺秀才会这样的爱!”克勒韦尔对自己说,“她走下楼梯,楼梯就给她的眼睛照得发亮,她身不由主的跟着我呢!约瑟法从来没有这一手!……约瑟法真是狗皮膏药!”他又露出跑街的口吻。“我说什么?啊,狗皮膏药……天哪!有朝一日我在王宫里也会说溜了嘴呢……真的,瓦莱丽要不把我教育起来,我简直上不了台……还念念不忘想充大老!……啊!了不起的女人!她冷冷的把我眼睛一瞪,我就七荤八素,象害了肚子疼……喝,何等的风度,何等的机灵!约瑟法从来没有使我这样的动过感情。还有多少难画难描的妙处!……啊!是了,那边不是我的老伙计吗?”
  他在巴比伦街的暗陬瞥见高个子的于洛,微微伛着背,沿着一所正在盖造的屋子溜过去;克勒韦尔径自奔上前去。
  “你早,男爵,已经过了半夜了,朋友!你在这儿干什么呀?……淋着毛毛雨散步,在咱们这年纪可是不行的。我好心劝你一句:大家回府算了吧;老实告诉你,窗口的蜡烛火不会出现的了……”
  听到最后一句,男爵才觉得自己有了六十三岁,也发觉大氅已经淋湿。
  “谁告诉你的?”
  “瓦莱丽啊,不是她还有谁?咱们的瓦莱丽现在只跟我一个人了。咱们这是一比一和局,男爵;你要举行决赛的话,我一定奉陪。你不能生气,你知道我有言在先,要报复的,你花三个月抢掉我的约瑟法,现在我夺了你的瓦莱丽……呃,这些甭提啦。现在我要独享权利了。可是咱们照样是好朋友。”
  “克勒韦尔,别开玩笑,”男爵气得声音都喊不出,“这个事儿是性命攸关的。”
  “咦!你这么看的?……男爵,你难道不记得,奥棠丝出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难道两个老少年为了一个女人吵架吗?那多俗气,多小家子气!……——咱们是,不消说,摄政王派,蓝衣派,蓬巴杜派,十八世纪派,黎塞留元帅①派,洛可可派,可以说是《危险的关系》②派!……”——
  ①黎塞留元帅(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以善享乐著称。
  ②《危险的关系》,法国作家拉克洛(1741-1803)的小说。上文提到的,均为善于寻欢作乐的代表。
  克勒韦尔尽可把这一套文学名词搬弄下去,男爵听着他,象一个刚开始听不见声音的聋子。在煤气灯下看见敌人的脸发了白,胜利者才闭上嘴。在奥利维埃太太那番声明之后,在瓦莱丽瞟着他的最后一眼之后,这一下对男爵真是晴天霹雳。
  “我的天!巴黎有的是女人!……”他终于叫了起来。
  “当初你把约瑟法抢去以后,我对你就是这么说的,”克勒韦尔回答。
  “哎,克勒韦尔,这是不可能的……你拿出凭据来……我有大门的钥匙能随时进去,你有吗?”
  男爵走到屋子前面,把钥匙插进锁孔;可是纹风不动,他推了一阵也是无用。
  “别深更半夜的惊动四邻了,”克勒韦尔很安静的说,“喝,男爵,我的钥匙比你的好得多呢。”
  “拿证据来!拿证据来!”男爵痛苦得快要发疯了。
  “跟我来,我给你证据。”克勒韦尔回答。
  于是依照瓦莱丽的吩咐,他带了男爵穿过伊勒兰-贝尔坦街,向河滨大道走去。倒霉的参议官走在路上,仿佛一个明天就得宣告破产的商人。瓦莱丽的心术坏到这个地步,他怎么也想不出理由;他以为落了人家什么圈套。走过王家桥,他看到自己的生活那么空虚,那么不堪收拾,债台高筑,搅得一团糟,他几乎动了恶念,想把克勒韦尔推进河里,然后也跟着跳下。
  到了当时街面还没有放宽的太子街,克勒韦尔在一扇便门前面停下。门内是一条走廊,地下铺着黑白两色的石板,旁边有一列柱子,走廊尽头是楼梯间和门房,象巴黎许多屋子一样靠里面的小天井取光。这天井跟邻居的屋子是公用的,可是半边大半边小,分配很不平均。正屋是克勒韦尔的产业,后面有几间厚玻璃盖顶的偏屋,因为紧靠邻屋,不能起得太高。突出的楼梯间与门房,把几间偏屋完全遮掉,在外面一点儿看不见。
  偏屋一向租给临街两个铺面之中的一个,派作堆栈、工场、和厨房之用。克勒韦尔把这三间屋子收回,教葛兰杜改成一个经济的小公馆。进口有两处,一处是街面上那个卖旧家具的铺子,那是房租低廉而论月的,预备房客不知趣的时候好随时撵走;一处是长廊墙上有扇非常隐蔽,差不多看不出的门。小公寓包皮括饭厅、客厅、和卧室,都从上面取光,一部分造在克勒韦尔的地上,一部分造在邻居的地上。除了卖旧家具的商人以外,房客都不知道有这个小天堂存在。给克勒韦尔收买好的看门女人,是一个出色的厨娘。夜里无论什么时候,区长先生可以在这所经济的小公馆里出入,不用怕人家刺探。白天,一个女人穿得象上街买东西的模样,拿了钥匙,可以毫无危险的走进克勒韦尔那儿;她看看旧货,还还价,在铺子里进去出来,万一给人家碰上了也不会引起疑心。
  等到克勒韦尔点上小客厅的烛台,男爵对着那个精雅华丽的场面愣住了。老花粉商把屋子的装修全权交托给葛兰杜,老建筑师拿出全副本领,设计成蓬巴杜式,一共花了六万法郎。
  “我要把这个地方收拾得使一个公爵夫人都要出乎意料……”克勒韦尔对葛兰杜说。
  他要有一所巴黎最美的乐园供养他的夏娃,他的大家闺秀,他的瓦莱丽,他的公爵夫人。

  “一共有两张床,”克勒韦尔指着一张便榻对于洛说;便榻下面,象柜子的大抽斗似的可以拉出一张床。“这里一张,卧室里还有一张。所以咱们俩好在这儿过夜。”
  “证据呢?”男爵问。
  克勒韦尔端起烛台把朋友带进卧房。在双人沙发上,于洛瞥见瓦莱丽的一件漂亮睡衣,在飞羽街穿过的。区长在一口嵌木细工的小柜子上拨了一下暗锁,掏了一会,找出一封信交给男爵:“你念吧。”
  男爵接过一张铅笔的便条,写的是:“我白等了你一场,你这个老糊涂!象我这样的女人决不等一个老花粉商的。又没有预备下饭菜,又没有纸烟。我要你赔偿损失。”
  “不是她的笔迹吗?”
  “我的天!”于洛垂头丧气坐了下来,“她所有动用的东西都在这儿,噢,她的睡帽,她的拖鞋。哟!哟!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的?……”
  克勒韦尔会心的点点头,在嵌木细工的小书桌内翻出一堆文件。
  “你瞧,朋友!我是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付的包皮工账。前两个月,这座美丽的小公馆已经落成启用。”
  参议官把头低了下去。
  “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她一天所花的时间,每个钟点我都知道的。”
  “那么杜伊勒里花园的散步呢?……”克勒韦尔搓着手,得意的很。
  “怎么?……”于洛张着嘴阖不拢来。
  “你所谓的情妇上杜伊勒里花园,从一点散步到四点是不是?可是眼睛一眨,她在这儿啦。你该记得莫里哀的戏吧?告诉你,男爵,你的绿头巾一点儿也不虚假。”①——
  ①莫里哀有一出趣剧,叫做《幻想的绿头巾》。
  于洛无可再疑了,他沉着脸一声不出。凡是聪明强毅的男人,遭了祸事都会自己譬解的。精神上,男爵好似一个黑夜里在森林中找路的人。不声不响的发愁,消沉的气色的变化,一切都教克勒韦尔担上心事,他并不要他的合伙老板送命。
  “我对你说过了,朋友,咱们这是一比一,来决赛吧。你要不要决赛,嗯?谁有本领谁赢!”
  “为什么,”于洛自言自语的说,“为什么十个漂亮女人至少七个是坏的?”
  男爵心绪太乱,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美,是人类最大的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没有平衡的势力,没有阻碍而自由发挥的话,都会走上漫无限制与疯狂的路。所谓专制,便是滥用权力。女人的专制则是她想入非非的欲望。
  “你没有什么好抱怨,老伙计,你有着最漂亮最贤德的妻子。”
  “这是我的报应,”于洛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赏识太太的好处,使她受苦,而她是一个天使!噢!可怜的阿黛莉娜,人家代你报了仇!她一声不出,孤零零的在那里熬着痛苦,她才值得我敬重,值得我爱,我应该……唉,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纯洁,又跟少女一样了……呕,几曾看见过一个女人比瓦莱丽更贱,更卑鄙,更下流的?”
  “她是一个女流氓,一个婬妇,应该抓到沙特莱广场上去抽一顿。可是好朋友,倘使我们真是蓝衣派、黎塞留元帅派、特律莫派、蓬巴杜派、杜巴里派,十足地道的十八世纪派,那么我们的世界上是根本不该有警察的。”
  “怎么样才能博得人家的爱呢?……”于洛自言自语的发问,根本不听克勒韦尔的话。
  “唉,朋友!要人家爱就是我们的糊涂,”克勒韦尔说,“她对我们不过是敷衍敷衍,因为玛奈弗太太比约瑟法还要坏一百倍……”
  “而且更贪!她叫我花了十九万两千法郎!”
  “多少生丁①呢?”克勒韦尔摆出银行家的架子,觉得这数目还渺乎其小——
  ①法国货币单位,一法郎合一百生丁。
  “你明明不是爱她,”男爵伤心的说。
  “我吗,我受用得够了,她刮了我三十多万呢!……”
  “都到哪儿去了?这一切都花到哪儿去了?”男爵把手捧着脑袋。
  “要是我们齐了心,学那些青年人的办法,合伙凑点钱养一个便宜的婊子,决计花不了多少……”
  “这倒是一个主意!”男爵回答,“唉,她老欺骗我们;胖老头,你觉得那巴西人是怎么回事?……”
  “啊!老油子,你说得不错,咱们都受了骗,象……象公司里的股东一样!……所有这些女人都是不出面的老板!”
  “那么窗口的蜡烛等等是她跟你说的了?”
  “我的好家伙,”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咱们都做了冤大头!瓦莱丽是一个……她要我留你在这里……我明白得很……她留着她的巴西人……啊!我不要她了,你抓住她手,她就用脚来耍你!吓!真是下流坯!不要脸!”
  “她比娼妓还不如,”男爵说,“约瑟法,珍妮-卡迪讷,还有权利欺骗我们!她们原是拿卖笑当职业的!”
  “可是她呀,她装做圣女,装做贞洁!喂,于洛,你还是回到你太太跟前去,你的事搅得很糟,外面说你有些借据落在一个放印子钱的沃维奈手里,他是专门向婊子们放债的。至于我,良家妇女的味道也尝够了。在咱们这年纪,还要这些妖精干什么?老实说,要她们不欺骗我们是绝对办不到的。男爵,你已经有了白头发,装了假牙齿。我吗,我的神气象小丑。还是去搞我的钱吧。钱决不欺人。每半年开一次的国库,固然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但它至少给你利息,而这个女人却吃你的利息……跟你,我的老伙计,我可以平分秋色,满不在乎;可是一个巴西人,说不定带些要不得的殖民地货色来呢……”
  “女人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男爵说。
  “我能够解答:咱们老了,巴西人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不错,我承认我们老了。可是,朋友,这些妖艳的娘儿们脱衣服的时候,眼睛骨碌碌的打转,一边卷头发一边从手指缝里对你乖乖的笑一笑,她们挤眉弄眼,花言巧语,看我们忙着正经,便说我们爱她爱得不够,想尽方法教我们分心。这种美人儿,试问怎么丢得下?”
  “是啊,这是人生唯一的乐趣……”克勒韦尔嚷道,“啊!一张小娃娃似的脸对你笑着,对你说:我的亲亲,你知道不知道你多可爱!我的确跟旁的女人不同,不象她们专爱小白脸,爱那些抽烟的、象下人一样俗气的人!他们依仗年轻,总是又狂又骄傲!……一下子来了,道了一声好又不见了……我吗,你以为我轻佻,我可不要那些小娃娃,宁可挑五十上下的男人,他们有长性,他们忠心,知道一个女人是不容易找到的,他们会赏识我们的好处……所以我爱你啊,你这个坏东西!……——她们说着还加上一大套甜言蜜语和千娇百媚的做功……吓!就象市政会议的计划一样虚假……”
  “假话往往比真话好听,”男爵看着克勒韦尔学做瓦莱丽的神气,回想到她几幕迷人的表演。“编造谎话,在戏装上缝些发亮的铜片,总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而咱们就是勾上了这些女骗子!”克勒韦尔恶狠狠的说。
  “瓦莱丽是一个仙女,”男爵嚷道,“她使我们返老还童……”
  “啊!是的,她是一条你抓握不住的鳗鱼,但是一条最好看的鳗鱼,又白又甜,象糖一样!而且精灵古怪,花样百出!
  啊!”
  “是呀,是呀,她真是机灵!”男爵再也想不起他的太太了。
  两个伙伴睡觉的时候,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互相把瓦莱丽的妙处一件一件的想起来,想起她声音的抑扬顿挫、她的撒娇、她的手势、她的怪腔怪调、她的捉摸不定的念头和捉摸不定的感情;因为这个爱情的艺术家颇有些兴往神来的表演,仿佛一个歌唱家一天唱得比另一天更好。两人温着迷人的春梦,在地狱的火光照耀之下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于洛说要上部里办公,克勒韦尔有事要下乡。他们一同出门,克勒韦尔向男爵伸着手说:
  “你不会记恨我吧?咱们俩谁都不再想玛奈弗太太了。”
  “噢!完啦完啦!”于洛表示不胜厌恶。
  十点半,克勒韦尔三脚两步爬上玛奈弗太太家的楼梯。他发现那混账女人,那迷人的妖精,穿着妖冶的便装,跟亨利-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和李斯贝特,一同吃着精美的早餐。克勒韦尔虽然看到巴西人觉得不大好受,却照样请玛奈弗太太给他两分钟时间,让他面奏机密。瓦莱丽带了克勒韦尔走进客厅。
  “瓦莱丽,我的天使,”痴情的克勒韦尔说,“玛奈弗是活不久的;要是你对我忠实,等他一死,咱们就结婚。你考虑考虑吧。我替你把于洛打发掉了……你估计一下,巴西人是不是抵得了一个巴黎的区长,他为了你预备爬上最高的位置,眼前已经有八万以上的进款了。”
  “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两点钟到太子街再谈;可是你得乖乖的!并且,别忘了昨天答应我的款子。”
  她回到饭厅,背后跟着克勒韦尔,他很高兴想出了独占瓦莱丽的办法;可是在他们短短的谈话期间,于洛男爵也为了同样的计划来到了。参议官象克勒韦尔一样要求面谈片刻。玛奈弗太太站起身子回进客厅,对巴西人笑了一笑,意思是说:“他们都疯了,难道他们都没看见你吗?”
  “瓦莱丽,”参议官开口道,“我的孩子,这老表是美洲的老表……”
  “噢!不用提了!”她截住了男爵的话,“玛奈弗从来不是,将来也不是,也不可能再是我的丈夫了。我第一个爱的、唯一的男人,出其不意的回来了……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你把亨利跟你自己仔细瞧一瞧吧。然后你再问问自己,一个女人,尤其她真有爱情的时候,她该怎么挑。朋友,我不是人家的外室。从今天起,我不愿意再象苏珊娜一样服侍两个老头儿了。①要是你舍不得我,你跟克勒韦尔可以做我们的朋友;可是一切都完了;我已经二十六,从此我要做一个圣女,做一个端庄贤德的女人……象你太太那样。”——
  ①据《圣经》传说,苏珊娜是个美丽贞洁的犹太姑娘,被人诬告与两个老人通奸。
  “原来如此!嘿!你这样对我,我这次来倒象教皇似的,预备宽宏大量,样样都原谅你呢!……那么好,你的丈夫永远不会当科长,也不会得四级勋章……”
  “咱们等着瞧吧!”玛奈弗太太用一副异样的神情望着于洛。
  “咱们先别生气,”于洛绝望之下又说,“我今晚再来,咱们好商量的。”
  “只能在李斯贝特那里……”
  “就李斯贝特那里!……”痴情的老人回答。
  于洛和克勒韦尔一同下楼,闷声不响直到街上;到了阶沿,彼此望了望,苦笑一下。
  “咱们是两个老疯子!……”克勒韦尔说。
  “我把他们撵走了,”玛奈弗太太重新坐上饭桌对贝特说,又对亨利-蒙泰斯笑着:“除了我的豹子以外,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也永远不会爱别人。李斯贝特,我的朋友,你不知道吗?……我为了穷而堕落的事,亨利都原谅了。”
  “那是我的错,”巴西人说,“我早该汇十万法郎给你的。”
  “好孩子!”瓦莱丽嚷道,“我那时该做工的,可是我的手天生的不配做活……你问问李斯贝特吧。”
  巴西人出门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
  中午,瓦莱丽和李斯贝特在富丽堂皇的卧室里谈话,那个阴险的巴黎女人,正在把她的装扮加一番最后的润色。房门拴上,门帘拉严,瓦莱丽把晚上、夜里、早上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说完了,她问贝特:
  “你听了满意吗,我的宝贝?将来我怎么办,做克勒韦尔太太,还是蒙泰斯太太?你看怎么样?”
  “克勒韦尔以他那样的荒唐,决不能活过十年,蒙泰斯可年轻。克勒韦尔大概能给你三万法郎进款。让蒙泰斯等罢,他做了你的心肝宝贝,也该知足了。这样,到三十三岁光景,我的孩子,你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嫁给你的巴西人,凭了六万法郎的进款,你一定能当个数一数二的角色,何况还有一个元帅夫人替你撑腰……”
  “不错,可是蒙泰斯是巴西人,永远干不出大事来的。”
  “我们这时代是铁路的时代,”李斯贝特回答,“外国人在这儿早晚都得抖起来的。”
  “等玛奈弗死了,我们再看着办吧。他的病也推不久的了。”
  “他的老毛病正是他的报应,……呃,我要上奥棠丝家去了。”
  “好,你去吧,”瓦莱丽回答说,“替我把艺术家找来!三年功夫进不了一尺一寸,咱们两人也够丢脸的了!文赛斯拉和亨利,我的痴情就只有两个对象。一个是为了爱情,一个是为了好玩。”
  “今天你多美!”贝特过来搂着瓦莱丽的腰,亲了亲她的额角。“你所有的快乐,财产,装扮,……我看了都觉得高兴。
  自从咱们结了姊妹那一天起,我才有了真正的生活……”
  “等一下,你这个雌老虎!”瓦莱丽笑着说,“你的披肩歪着呢……教了你三年,还不会用披肩,亏你还想当于洛元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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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 [点击阅读]
演讲与访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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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讲演(全文)人民网日本版9月11日讯: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访中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研究员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来到北大附中作了题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讲演。其演讲全文如下: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 [点击阅读]
火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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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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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