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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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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军官接有明确指示,尽管对这群不听口令的飞行员心中不悦,脸上还得装出热情:“大家都饿了。这里就是我们革命荣军自己的家。上面有指示,你们一律按校级接待。中灶,四人一桌,请随便坐。”
  二十双眼睛依然聚在门口,同时望着方孟敖。
  那军官:“方大队长是单独一桌,等一下有专人来陪。同志们,大家都坐吧!方大队长请。”
  方孟敖望着那军官:“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我们都解除了军职。你刚才说按校级接待,一定是听错指示了。麻烦,再去问清楚。免得我们吃了这顿饭,你过后受处分。”
  那军官依然赔着笑:“不会错,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指示。”
  方孟敖:“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说他们都是校级军官?”
  那军官一愣:“这倒没说。方大队长……”
  方孟敖不再为难他,立刻转对飞行员们:“都解了军职了,就当是预备干部局请客。吃!”
  一哄而散,各自抢桌,乱了好一阵子,才分别坐好。
  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张桌前,却没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时还夹起那瓶红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陈长武这桌走来:“让个位。”
  陈长武高兴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准备移向左边与另一个飞行员并坐,给方孟敖单独留下一方。
  方孟敖一只脚钩住了陈长武椅子下的横梁:“不愿跟我坐呀?”
  一天之间,由死到生,原就准备当新郎的陈长武这时更是将这位队长兼教官视为嫡亲的兄长,放开随意才是真正的亲切,当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结婚,坐一起谁是谁呀?”
  哄堂笑了起来。
  “Shit!”方孟敖十多天没用的“专骂”这一刻脱口而出。
  飞行员们更高兴了。谁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队长当年跟陈纳德飞虎队的美国飞行员们都是英语对话,都是互相骂着这个单词。平时上课或实习飞行,方孟敖对他们总是在批评和表扬之间才用这个专骂。今日听来,分外亲切。
  “那么多漂亮大学生追我,我还得挨个挑呢,轮得上你陈长武?给我坐下吧。”方孟敖脚往下一钩,陈长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着对飞行员们,“那张桌上的菜,谁抢着归谁。”
  五张桌子都去抢菜了,其实是一桌去了一人。方孟敖那张桌子上四菜一汤刚好五样,那四张桌子都抢到了一个菜,反倒是陈长武这张桌子只端回了一碗汤。
  有“专人来陪”的那张桌子只剩下了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
  刚才还乱,坐定后,用餐时,这些飞行员们立刻又显示出了国民党军任何部队都没有的素质来。
  ——开红酒,熟练而安静。
  ——倒红酒,每个杯子都只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喝红酒,每只手都握在杯子的标准部位,轻轻晃着。每双眼睛都在验看着杯子里红酒挂杯的品质。接着是几乎同步的轻轻碰杯声,每人都是抿一小口。
  放下杯子,大口吃菜了,还是没有一张嘴发出难听的吞咽声。
  那个引他们来的招待所军官被这些人热一阵冷一阵地晾在一边,好生尴尬。再也不愿伺候他们,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便是一愣,接着迎了过去。
  尽管未着将服,还是一身凛然——曾可达身穿那件没有领章的卡其布军服,脚穿浅口黑色布鞋大步来了。

  在门外,曾可达和那军官都站住了。
  里面竟如此安静,曾可达望向那军官,低声问道:“情绪怎么样?”
  那军官可以发牢骚了,也压低着声音:“一上来就较劲,把为您安排的那桌菜给分了。这下又都在装什么美国人。不就是一些开飞机的嘛,尾巴还真翘到天上去了。曾将军,我们荣军招待所什么高级将领没接待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夹生饭’。”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我也没见过。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面布岗,任何人不许接近。”
  “是。”那军官立刻应了,同时挥手,带着站在门口的几个军人飞快离去。
  刚才还是那个招待所的军官尴尬,这下要轮到曾可达尴尬了。
  他一个人走进那门,站住了,身上穿着不是军服的军服,脸上带着不笑之笑,再无法庭上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十分平和地扫望着各张桌子正在用餐的飞行员们。
  飞行员们却像约好了,无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饭。
  曾可达最后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
  只有方孟敖的眼在看着站在门口的曾可达,可望向他的那双眼立刻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双眼望着的是自己,而投射出来的目光包皮含的却是自己这个方向背后的一切,自己只不过是这目光包皮含中的一颗沙粒或是一片树叶。
  ——这是无数次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脉,能从毫无能见度的天候中找出驼峰峡谷的眼;这是能从几千米高空分清哪是军队哪是百姓的眼;这是能对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诚温和,对一切自以为是巧取豪夺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这双眼透出的是那种独一无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万时飞行的天空。
  刚才还都在低头喝酒吃饭的飞行员们也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达。大家都在等着,自己的教官队长又在咬着一架敌机,准备开火了。
  那架敌机显然不愿交火。曾可达信步走到原来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张桌子边,搬起了那把空椅,顺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着向方孟敖这桌走来。
  走到方孟敖对面的方向,也就是这一桌的下席,曾可达对坐在那里的飞行员说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没吃饭。劳驾,加个座,好吗?”
  居然如此客气,而且甘愿坐在下席,这些汉子的刚气立刻被曾可达软化了不少。那个飞行员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边的并坐,把自己的位置给曾可达让了出来。
  “看起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预备干部局准备怎么处置我们?请说吧。”
  “没有处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达立刻答道,接着是对所有的飞行员,“大家接着吃饭。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拿着手里的空杯准备到一旁的开水桶中去接白开水。
  斜着的红酒瓶突然伸到了刚站起的曾可达面前,瓶口对着杯口。
  端着空杯的曾可达站在那里,望着瓶口。
  握着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里,望着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二人,望向两手接近处的瓶口和杯口。
  那个声音,从电话里和门缝里先后传出的声音又在曾可达耳边响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关键……”

  曾可达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满了!
  曾可达端着满满的那杯酒,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满,一口喝干,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达,只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不再犹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将一杯酒喝完。脸立刻就红了。
  方孟敖这才又望向曾可达,目光也实了——这不是装的,此人酒量不行,气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达再将酒杯伸过来时,方孟敖接过了酒杯:“对不起,刚才是忘了,坏了你们的规矩。长武,曾将军要遵守‘新生活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帮忙倒杯水去。”将空杯递给陈长武。
  陈长武接过杯子立刻向一旁的开水桶走去。
  曾可达说了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的,还真信守言诺,不说话,只看着方孟敖。
  陈长武端着白开水来了,竟是将杯子洗干净后,盛的白开水,用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接水的时候,望着陈长武的眼光立刻显露出赏识,是那种对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赏识,就像赏识手中那杯没有杂质的白开水。
  金陵饭店209房间。
  这里也有两杯白开水,两个青年人。一杯白开水摆在一个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开水拿在一个站在临街靠窗边青年人的手里。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头上都戴着耳机。
  一台新型美式的窃听器赫然摆在隔壁靠墙的大桌上。
  曾可达安排的两个青年军特工已经安排就绪,等着监听隔壁房间崔中石的一举一动。
  “来了。”窗前那个青年人轻声说道。
  “OK!”坐在窃听器前的青年人轻声答着,熟练地轻轻一点,点开了窃听器的按钮开关。
  窃听器上方两个平行转盘同时转动了。窃听器前那个青年同时拿起了速记笔,摆好了速记本。
  隔壁210房间。
  里边的门锁自己转动了,显然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
  门轻轻推开了,崔中石走了进来。
  没有任何进门后的刻意观察,也没有任何在外面经历过紧张后长松一口气的做作。崔中石先是开了壁橱柜门,放好了公文包皮,接着是脱下西装整齐地套在衣架上挂回壁橱中,再取下领带,搭到西装挂衣架的横杠上,把两端拉齐了。关上壁橱门,走进洗手间。
  209房间,窃听录音的那个青年人耳机声里传来的是间歇的流水声,很快又没了,显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个脸。果然,接下来便是脚步声。
  突然,这个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窃听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记笔。
  “碧玉呀。”隔壁房间崔中石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
  “侬个死鬼还记得有个家呀?”对方俨然是一个上海女人。
  速记的那支笔飞快地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晚8:15分崔给北平老婆电话。
  而此时隔壁210房间内,崔中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其实是完全变回了崔中石自己,一个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烦地在听着对方轻机枪般的唠叨:

  “三天两头往南京跑,养了个小的干脆就带回北平来好了。”
  “公事啦。你还好吧?两个小孩听话吧?”
  “好什么好啦。米都快没了,拎个钞票买不到菜,今天去交学费了,学校还不收法币,屉子里都找了,侬把美金都撒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墙,像是透过那道墙能看见那架硕大的窃听器。
  “都告诉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资了嘛。”
  “人家投资都住洋楼坐小车,侬个金库副主任投资都投到哪里去了……”
  “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断了她的话,“有话家里说吧。”立刻把电话挂了。
  209房中,速记笔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北平金库副主任 家境拮据???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依然在进行着气氛微妙的饭局。
  一张上面印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头、下面盖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印的文件摆在那张铺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这张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远远地望着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对面下席的曾可达一直盯着他,忍受着他这种“目无党国”的面容。因为文件下方赫然有“蒋经国”的亲笔签名!
  那五桌,杯盘早已干净,仍然摆在桌上,飞行员们都坐在原位鸦雀无声,远远地望着方孟敖和曾可达那张空桌,望着对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达。
  “你的母亲死于日军轰炸。经国局长的母亲也死于日军的轰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问好。”曾可达从这个话题切进来了。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才有的那种目光,望了一眼曾可达,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蒋经国”三个字上。
  有效果了。曾可达用动情的声调轻声念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经国局长还说了,对你不原谅父亲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谢培东在接着念南京央行总部刚发来的密电:“……该调查组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徐铁英五人组成。具体稽查任务及此后北平物资运输皆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务队执行。队长特简空军笕桥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担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鱼北平复电称其与‘七五事件’并无关联,便当密切配合,接受调查,勿稍懈怠。方经理步亭览电即复。央行午鱼南京。”
  谢培东拿着电文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这时深深地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谢培东把电文轻轻摆到方步亭桌前,说道:“踹被窝还是踹到我们身上了。可叫儿子来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
  方步亭本是看着窗外,突然掉头望着谢培东:“你不见孟敖也有五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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