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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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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楼前,登上五级石阶,门口的青年无声地引着曾可达进入一层门厅。
  门厅约一百平方米,无任何装饰,一左一右只有两条各长五米的木条靠背坐凳对面摆着。最为醒目的是坐凳背后同样长的两排衣架,上面整齐地挂着一套套无领章的卡其布军服,下面摆着一双双黑色浅口布鞋,墙上钉着一个个帽钩。曾可达很熟悉地走到贴有他姓名的一套军服前,先取下军帽挂上帽钩,接着脱下自己的少将官服。引他进门的青年接过他的少将服,曾可达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换上了自己那套无领章卡其布军服,弯腰解了皮鞋上的鞋带,换上了自己的那双布鞋。这才独自走向门厅里端的楼梯,轻步而快速地拾级而上。
  楼梯尽头上了走廊,正对便是双扇大门,敞开着,一眼便能看到门内和一层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与一楼不同的是,这里只三面挨墙的窗前摆有长条靠背木凳,厅中更显空阔,而正对走廊这两扇大门的大厅内室那两扇虚掩的大门便赫然在目,以致内室大门边的一张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书更显醒目。
  看到站在大厅门口的曾可达,值班秘书便在桌前一笑站起,点了下头。
  曾可达轻步走进大厅,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询。
  那值班秘书示以稍候,桌上有一电话不用,却走到内室大门那一侧小几上的另一部电话前,拿起了话筒:“报告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到了。”
  少顷,他将电话向候在那里的曾可达一伸,曾可达轻步走了过去,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习惯地往电话机上方贴在墙上的一张白纸望去。
  白纸上是建丰同志亲笔书写的颜体。上方横排写着“我们都是同志”,下方左边竖行写着“事忙恕不见面”,下方右边竖行写着“务急请打电话”。
  “曾可达同志吗?”话筒里的声音是一个人的,传到曾可达耳边却像有两个声音——原来比话筒的声音稍慢半拍,说话人的真声透过虚掩的大门隐约也能听到。
  曾可达的目光不禁向虚掩的门缝里望去,恰恰能看到那个背影,左手握着话筒,右手还在什么文件上批字,心里不知是一酸还是一暖,肃然答道:“是我。建丰同志。”
  “对方孟敖及其大队的判决,不理解吧?”
  “我能够理解。建丰同志。”
  “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是真正理解了?”
  曾可达沉默了,他们回答建丰同志问话允许沉默、允许思考。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话筒里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曾可达不禁又向门缝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积的文件中翻着,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报告建丰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达由衷地说真话。
  “说说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着话筒,头仍然低着,在看文件。
  “是。应不应该炸开封是一回事,方孟敖不炸开封是另外一个性质。”
  “什么性质?”
  “至少有倾向共产党的性质。”
  “还有哪些不理解?”
  “中统徐铁英那些人明显是受了方步亭的影响,他们背后有交易。”
  “还有吗?”
  “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掺入了腐化的背景。这都是我们要坚决打击的。”
  “还有吗?”
  “报告建丰同志,暂时没有了。”
  这回是话筒那边沉默了。曾可达从门缝望去,背影用铅笔飞快地在文件上写字,接着把铅笔搁在了文件上。这是要专心对自己说话了。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话筒上。
  “一个问题,从两面看,你是对的。关键是什么才是问题真正的两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温习到哪一段了?”

  “最近主要在读曾文正公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给朝廷上的奏折。”
  “还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记,重点看看他读《中庸》时候的日记。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执两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极端,走哪个极端都会犯错误。执两端用中间,才能够尽量避免错误,最接近正确。”
  “是。校长的字讳就叫‘中正’,学生明白。”
  “说方孟敖吧。如果从左端看他,是共产党;如果从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儿子。能不能不看两端,从中间客观地看他?既然党员通讯局和保密局的调查结论能证实他没有通共嫌疑,就不应该主观地说他是共产党。在这方面还是要相信党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调查出他是共产党,因为拿了他家的钱就说他不是共产党,徐铁英不会干这样的事;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没有人敢干这样的事。当然,经过调查他并不是共产党,徐铁英还有好些人就会收他家的钱。但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无关。”
  “建丰同志,会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就是方孟敖确实是共产党发展的特别党员,只是由于共党有意长期不跟他联系,不交给他任务,而是到最要紧的时候让他驾机叛飞?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也是我的担心。”
  “任何直觉都能找到产生这个直觉的原点。你这个直觉的原点是什么?”
  “报告建丰同志,我这个直觉的原点就是方步亭身边那个副手,央行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因为这三年来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联系的只有这个人。三年多了,他一直借着修好方家父子关系的名义跟方孟敖来往,可方家父子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崔中石却成了方孟敖的好朋友。这很像共产党敌工部的做法。我建议对崔中石的真实身份进行详细调查。”
  7月傍晚的六点多,天还大亮着,崔中石所坐的这处酒家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闪烁,灯笼燃烛了。已无太平可饰,只为招揽生意。
  正是晚餐时,崔中石在下午四点多已经吃过了,便还是那一盏茶,占着一处雅座,伙计都已经在身边往返数次了,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碍于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只望他好马不用鞭催,自己离开。
  歌台上一男一女已经唱了好几段苏州评弹,已到了豪客点唱之时,那伙计见崔中石又不点餐,还不离开,听评弹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着站在他身边:“先生赏脸,是不是点一曲?”
  崔中石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窗外那辆黄包皮车,这时那辆黄包皮车已从街对面移到了这处酒家前,隔窗五步,显然是在就近盯梢了。
  崔中石从公文包皮里先是掏出了一沓法币,还在手中,那伙计便立刻说道:“请先生原谅,敝店不收法币。”
  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没有付法币之意,只是将那法币往桌上一摆,又从公文包皮里掏出了一沓美金。
  那伙计眼睛顿时亮了。
  崔中石抽出一张面值十元的美金:“点一曲《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那伙计立刻接了美金:“侬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的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着美金奔到柜台交了钱,柜台立刻有人走到唱台,打了招呼。
  弹三弦那位长衫男人立刻弹起了《月圆花好》的过门,那女的还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评弹的嗓子立刻换作了唱流行的歌喉: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崔中石显然是真喜欢这首歌,目光中立刻闪出了忧郁的光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楼,曾可达所站的大厅和内室门缝里的灯这时也都扯亮了。本应是晚餐的时间,建丰同志的电话指示正到了紧要时,曾可达一边礼貌地嗯答着,以示专注,目光却看见值班桌前那秘书又看了一次表,向他做了一个虚拿筷子吃饭的手势,示意该提醒建丰同志用餐了。曾可达严肃地轻摇了摇头,那秘书无法,只好埋头仍做他的公文。

  “党国的局势糟到今天这种地步,关键不在共产党,而在我们国民党。从上到下,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不是为己?共产党没有空军,我们有空军,可我们的空军竟在忙着空运走私物资!能够用的竟没有几个大队。像方孟敖这样的人,以及他培养的实习航空大队,材料我全看了。无论是飞行空战技术,还是纪律作风,在空军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大队却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压着,要不是开封战役一时无人可调了,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还在闲置着。要说共产党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才是正常的。优秀的人才我们自己不用嘛。”
  “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发展,我们也有责任。可现在要重用他们隐患太大。请建丰同志考虑。”
  “什么隐患?就你刚才的那些怀疑?”
  曾可达一怔,还在等着连续的发问,话筒里却静默了,便赶紧回道:“我刚才的怀疑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这次建丰紧问道。
  曾可达有些犹疑。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忌。”
  “是,建丰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显然不宜派作空战了。现在派他们去北平调查走私贪腐并负责运输物资,肯定不会出现空军走私的现象。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方步亭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方孟敖再不认父亲,以他的为人会不会查他的父亲,我有疑问。还有,校长和建丰同志都教导我们,看一个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无不是的父亲,我们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亲。我承认这个人是空军王牌,也敢作敢当,才堪大用。但对他十年不认父亲的行为我不欣赏。”
  话筒那边沉默了。
  曾可达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抑制住了刚才激动的情绪,小声地说道:“我说的不对,请建丰同志批评。”
  “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总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经反对过自己的父亲嘛。”
  “对不起,建丰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应该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额头上的汗终于冒出来了。
  “人孰无过,过则无惮改。我当时不认父亲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认父亲是是非分明。‘8?13’日军轰炸我上海,方步亭抛妻弃子,一心用在巴结宋、孔两个靠山上,把他们的财产安全运到了重庆,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死于轰炸。方孟敖亲眼看着母亲和妹妹被炸死,那时他也就十七岁,还要带着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弟弟,流落于难民之中。换上你,会认这个父亲吗?”
  曾可达一边流着汗,一边是被真正震动了。建丰同志这样动情已是难见,这样详细地去了解一个空军上校的身世更显用心之深。这让他着实没有想到,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对方孟敖的调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责任。”
  “我说过,很多地方我们确实应该向共产党学习。譬如他们提出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评。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都还没吃饭,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队应不应该用,怎么用。”
  曾可达两腿一碰:“建丰同志,我现在就想听你的指示。立刻着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的改编,部署他们去北平的工作。”
  “也好。我没有更多的指示。记住两句话: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学潮还只是一个开始,局势很可能进一步恶化,甚至影响全国。联席会议已经决定,要成立调查组,去北平深入调查。成员里你是一个,还有徐铁英。你们能够对付共产党,可都对付不了方步亭。他的背后是中央银行,是财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关键。”

  “是!”曾可达两腿又一碰。
  “还有,我同意你的建议。对那个崔中石做深入调查。”
  秦淮酒家,崔中石依然静静聆听着重复的旋律。按当时点歌的价位,一美金可点一曲评弹。崔中石给的是十美金,却只点那首《月圆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别的食客如何耐烦?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几遍的结尾了: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各处已有烦言啧啧,崔中石依然端坐,那伙计不得已趋了过来:“这首歌已经唱了三遍了。侬先生可否换听别的曲子?拜托拜托……”
  崔中石拿着公文包皮站起来:“不点了,还有七美金也不用退了。”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那伙计鹜趋般跟着:“侬先生走好。我替侬先生叫车。”
  崔中石在门口站住了:“是不是还想要小费?”
  那伙计只得站住了:“哪里,哪里。”
  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门去。
  秦淮酒家门外,那辆黄包皮车居然拉起了,站在那里望着出现在门口的崔中石。
  崔中石坦步向那辆黄包皮车走去:“去金陵饭店。多少钱?”
  黄包皮车夫:“先生上车就是,钱是小事。”
  这是直接交上锋了。
  崔中石:“你一个拉车的,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那黄包皮车夫毫不示弱,也并无不恭:“您坐车,我拉车,准定将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那我不去金陵饭店了。”崔中石坦然上车,“去国民党中央通讯局。”
  “听您的。请坐稳了。”那车夫还真不像业余的,腿一迈,轻盈地便掉了头,跑起来不疾不徐,又轻又稳。
  “我说了去中央通讯局,你这是去哪里?”崔中石在车上问道。
  那车夫脚不停气不喘:“中央通讯局这时候也没人了,我还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饭店吧。”
  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后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急剧思索。
  那车夫又说话了:“先生您放心好了。大少爷的病全好了,下午六点就出了院,过几天可能还会去北平,家里人可以见面了。”
  崔中石的眼睁开了,望着前面这个背影:“你认错人了吧?”
  那车夫:“我认错人没有关系。先生您不认错人才要紧。”加快了步子,拉着崔中石飞跑起来。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
  所谓荣军招待所是蒋介石笼络嫡系以示荣宠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军派往各地作战的黄埔将校入京述职才能入住。当然,像国民党后来成立的空军航校毕业而升为将校的军官也能入住。
  一个多小时前还是阶下囚,一个多小时后便成了座上宾。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这时就被安排住进了这里。
  他们都洗了澡,按各人的号码发换了崭新的衬衣短裤,只是外面那套飞行员服装现成的没有,依然脏旧在身。一个个白领白袖,容光焕发,外衣便更加显得十分不配。
  由一个军官领着,将他们带到吃中灶的食堂门口。那个领队军官喊着队列行进的口号,方孟敖和飞行员们却三两一拨散着,你喊你的口号,我走我的乱步,不伦不类进了食堂。
  中灶是四人一席,飞行队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汤,还有一瓶红酒,都已摆好。却另有一席只在上方和下方摆着两把椅子,显然是给方孟敖和另外一个人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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