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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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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笕桥机场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车外暴雨仍然铺天盖地。曾可达终于用移动报话机接通了经国局长办公室:“二号专线吗?请给我转建丰同志。”
  对方:“是曾可达同志吧?建丰同志不在。”
  曾可达:“有重要情况,我必须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对方:“那我就把电话转过去。注意了,是一号专线。”
  “明白。”曾可达立刻肃然答道。
  二号专线转一号专线还是很快的,可电话通了之后,对方的态度却比二号生硬许多:“经国局长正在开会,过一小时打来。”
  曾可达急了:“请你务必进去转达经国局长,是十分紧要的情况。我必须立刻报告。”
  “你到底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可是总统侍从室!”咔地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暴雨声无边无际,曾可达眼中立刻浮出了历来新进们最容易流露的那种委屈。他慢慢挂上了话筒,望向吉普车后视镜,想看跟在后面的那辆囚车,却是白茫茫一片。他转望向身边开车的副官:“刚才打了你,对不起了。开慢点吧。”
  紧跟在吉普车后面的那辆囚车内,只有两个铁丝小窗的闷罐车厢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着,囚车里的人便只能见着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声,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打着了,照出了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航空飞行队员。
  接着另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也打着了,前一只打火机便关上了翻盖。如是,一只只打火机接力轮番地打着。火光在一个个戴着手铐的飞行员手中摇曳。
  一个接力打亮火机的飞行员同时启开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包皮美国“骆驼”牌香烟,递给了他身边的小光头。
  小光头接过香烟,撕开了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打着火机点燃了,依然燃着火机将烟递了下去。
  香烟盒在戴着手铐的飞行员弟兄们手上默契地传递着,纯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却变成了递烟点烟打火。
  车摇晃着,香烟盒递到了方孟敖手里,他也和前面的弟兄们一样打亮火机,抽出一支烟却递向他身旁的那个弟兄。那人低着头,没有接烟,更没有掏出打火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那人,昏暗中一双双眼都在望着那人,可那人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方孟敖自己点上了那支香烟,打火机依然亮着,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想从里面抽出什么。
  一个兄弟立刻打着了打火机照了过来,方孟敖这才将手中的火机盖关了,腾出手从皮夹子里取出了一张老照片,目光下意识地向那张照片瞥去:
  ——坐着的母亲怀里拥着漂亮的小女儿,小女儿天真地吹着一把小口琴;母亲的身边站着两个男孩,孩子们和母亲一样,脸上都挂着那苦难岁月里难见的笑容;但在父亲的位置上,一块黑色的胶布将那人的面貌遮盖了,使得这张全家福存有一种怪异的残缺。
  这一瞥其实也就一瞬间,方孟敖将那张照片插进了上衣口袋,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皮夹。
  “陈长武!”方孟敖用平时呼唤学员的口令望向那个一直低头沉默不愿点烟的飞行员。
  几只打火机同时亮了。
  那陈长武这才抬起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将皮夹向他递来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没有接那个皮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多天来大家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一句话:“队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只递着皮夹的手停在那里,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陈长武问的这句话,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说是,也得共产党愿意。我说不是,也得曾可达他们相信。都听明白了,不轰炸开封是我下的命令,杀头坐牢都不关你们的事。除了我,长武结婚你们都能够去。”说着将那只皮夹连同里面的几张美元塞到陈长武手里。
  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刚才还亮着的几只打火机也都熄灭了,囚车车厢里一片黑暗。
  方孟敖咔地打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机,脸上又露出了队员们常见的那种笑:“我给长武唱个歌吧,就当是提前参加他的婚礼了。来,捧个场,把打火机都点着。”没等那些人把打火机都点着,方孟敖脚打着拍子,已经哼唱起一段大提琴声般的过门了。
  队员们都是一愣,这不是他们队长往常每唱必有满场喝彩的男高音阳刚美声,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风靡了无数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这个歌队长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打火机都亮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是所有的人跟着唱起来: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大家都激动地唱开了以后,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听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首歌在他们队长的内心深处掩藏着多少别人没有的人生秘密和况味。而这些都和歌词里所表现的男女爱情道是有关其实无关!
  此时,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从燕大医院回来便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纷纭。
  谢培东进来了,虽知他闭着眼根本没睡,还是轻轻地欲从门口退出。
  “你对傅作义今天早上的讲话有何理解?”方步亭睁开了眼,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也不问电文电话的事,冒出这句话来。
  “傅作义将军的讲话我没有听到。”谢培东收住了脚,走向方步亭,到桌旁习惯地收拾公文账册,“拟完给央行的电文,我就一直在给南京打电话,崔中石还是没有联系上。”
  方步亭仍然说着自己的话题:“傅作义的声明全是同情学生的话。美国人的照会昨晚肯定也发给他了。学生是不能抓了,戒严又依然不解除。满城饥荒,商铺关张,市民不许出户,家家揭不开锅。到时候就不止是学生了,加上那么多百姓,饿极了的人比老虎还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几派把被窝踹穿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参与走私的军政各界,总有几张屁股要露出来。”
  “这床被迟早会要踹穿的。只要我们穿着裤子就不怕。”谢培东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还是那样,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终于要说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调配委员会那本烂账你最近去看了没有?”
  谢培东:“行长打过招呼,那本账只让崔副主任一个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这一声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如果美国人的情报是从我们这里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培东停下了收拾账册的手,却并不接言。
  方步亭也没想他接言:“只有一个原因,共产党。不要那样子看着我。你想想,这三年都是谁打着调和我们父子关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联系?那个逆子是胆子大,可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公开违抗军令命令一个飞行大队不炸共军。除了共党的指使,他个人不会这么干。空军那边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让他再驾飞机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党看上。中统、军统那边我都详细问了,没有发现任何有共党嫌疑的人跟他接触。要说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谢培东非常认真地听着,又像在非常认真地想着,始终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态,不时用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幅度微摇着头。
  方步亭其实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罢了。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银行襄理的这个妹夫,在金融运作上是把好手,但说到政治,此人一直迟钝。真正能做商量的,便只有等自己那个小儿子方孟韦了。
  墙边的大座钟敲了十下,方孟韦的声音这才终于在门外传来。
  “父亲。”方孟韦每次到洋楼二层父亲起居兼办公的要室门边都要先叫了,等父亲唤他才能进门。
  方步亭立刻对谢培东说:“你继续跟南京方面联系,只问崔中石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这时才对门外的方孟韦说道,“进来吧。”
  方孟韦一直等谢培东走了出来,在门边又礼貌地叫了一声“姑爹”,这才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7月炎日,望着儿子依然一身笔挺的装束,满脸渗汗,方步亭亲自走到了一直盛有一盆干净清水的洗脸架前,拿起了架上那块雪白的毛巾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这才向儿子递去:“擦擦汗。”
  多少年的默契,每当父亲对自己表示关爱时,方孟韦都是默默等着接受,这时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接过了毛巾,解开衣领上的风纪扣,认真地把脸上的汗擦了,又把毛巾还给父亲。待父亲将毛巾在脸盆里搓洗拧干搭好的空当,他已经给父亲那把紫砂茶壶里续上了水,双手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茶壶却没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沉默在那里没有说话。
  每当这般情景,方孟韦就知道父亲有更深的话要对自己说了,而且一定又会像打小以来一样,先念一首古人的诗——“不学诗,无以言”,多少代便是方家训子的方式——方孟韦轻轻走到父亲背后,在他的肩背上按摩起来。
  方步亭果然念着古人的诗句开头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次念完这首诗他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儿子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李贺的这首诗,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好些遍,一千多年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为今天写的。尤其那句‘半卷红旗临易水’,怎么看怎么像共产党的军队打到了保定。接下来打哪儿呢?自然是北平。我管着银行,知道蒋先生筑不了黄金台。傅作义会为他死守北平吗?就是愿意死守,又能够守得住吗?昨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那么多人真的都是共产党?没有饭吃,没有书读,贪了的还要贪,窟窿大了补不了了就将东北的学生往外赶,还要抓人服兵役,闹事都是逼出来的。又号称进入了宪政时期,搞的还是军政那一套!不要说老百姓了,连你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国事不堪问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韦知道,下面父亲要说的必是更不堪问的家事了,按摩的手放轻了,静静地等听下文。
  方步亭:“你没有再抓人吧?”
  方孟韦答道:“没有。”
  方步亭:“不要再抓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尤其是对学生,各人的儿女各人疼啊。”
  这是要说到大哥的事了,方孟韦肃穆地答道:“是。”
  “你那个大哥,虽不认我这个父亲,可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通共嫌疑的大案,你居然也瞒着我,打着我的牌子在背后活动。”果然,方步亭切入了核心话题,语气也严厉了。
  “大哥不会是共产党。”这句话方孟韦是早就想好的,立刻回道,“大哥的为人您知道,我也知道,从来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共产党不会要他那样的人。”
  “哪个共产党告诉你不要他那样的人?”方步亭摆掉方孟韦按肩背的手。
  方孟韦:“您既然过问了,儿子全告诉您。南京那边托的是中统的徐主任。审大哥的案子,中统那边就是徐主任负责。他把大哥这些年所有的情况都做了调查,没有任何通共嫌疑。”
  “崔中石现在在中统方面活动?”方步亭的语气更严峻了,猛转过头望向儿子,“崔中石这几次去南京救你大哥,是你主动托的他,还是他主动找的你,给你出的主意?”
  方孟韦一愣。
  方步亭:“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在中统干过那么多年,我问你一句,共产党搞策反,都是怎样发展党员,怎样联系?”
  方孟韦:“多数都是单线。”
  方步亭:“如果你大哥是共产党,而发展他的这个单线又是我身边的人,中统那边能查出来吗?”
  方孟韦这才明白父亲眼神和语气中透出的寒峻:“父亲,您怀疑崔副主任是共产党?”
  这倒将方步亭问住了。银行为走私倒卖物资暗中走账的事,他是绝不能跟儿子说的。因此怀疑崔中石将经济情报透露出去的话当然也不能说,可对崔中石的怀疑又不能不跟这个小儿子说:“要是忘记了,再回去翻翻你在中统的手册,上面有没有一条写着,‘共产党尤其是周恩来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
  方孟韦这才一惊:“爹的意思,崔副主任是共产党下在您身边的一着闲棋,大哥又是崔副主任烧的冷灶!”
  “我怀疑自有我怀疑的道理,过后再跟你说。”说到这里,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方孟韦猛地抬起头:“真是这样,就先切断崔中石跟大哥的联系,我们另想办法救他。救出他后爹再通过何伯伯的关系,请司徒雷登大使帮忙,把大哥送到美国去。我这就给南京徐主任打电话,叫他不要再见崔中石。”

  方步亭望向他伸到电话边的手:“不能打了。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眼下也只能我和你,还有你姑爹三个人知道。这个时候,谁知道了都会当作要挟我们的把柄。”
  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大楼内,穿着整齐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秘书,领着西装革履架着金丝眼镜的一个中年人走过长长的楼道,来到挂着“党员联络处”牌子的门口停住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静静候着,那秘书轻轻敲门:“主任,崔先生来了。”
  门内传来了那位主任的声音:“请进来吧。”
  秘书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那个中年人礼貌地一伸:“崔先生请进。”
  ——这位中年人便是让方步亭深疑为卧榻之侧中共地下党的崔中石!而他的公开身份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现在所来的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中文简称“中统”,英语简称“CC”,原来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47年4月,这座大楼外牌子的名称改成了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可职能、任务、威势依旧。因为“CC”这个英语简称依然未变——直管这个部门的仍然是掌着国民党中执委和中组部大权的陈果夫、陈立夫!
  崔中石却那样煦然,面对十分客气的那个秘书,没有急着进入原名“中统政治处”,现名“全国党员联络处”的那道门,从西装上边口袋扯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派克金笔,微笑着悄悄向那位秘书一递:“这个不犯纪律,文化人的事,孙秘书该不会再见外了。”
  那孙秘书举止礼貌,脸上却仍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崔中石拿着金笔的手一推:“也犯纪律。我心领了,崔先生不要客气。”
  崔中石露出赞赏的神色,将笔爽快地插回了口袋:“难得。我一定跟你们主任说,感谢他培养了这么好的人才。”
  那孙秘书:“谢谢美言。”欠着身子让崔中石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房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连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没有,墙边的书架是空的,地上堆着一个个打好了包皮的纸箱,每个箱子上都贴上了盖着公章的封条。一看便知,这个房子里的主人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了。
  桌子的两侧堆着文件,文件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工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崔中石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中央银行和财政部的人都见到了?”低头工作的那人抽空问了一句。
  “见到了。他们都说,有主任在,一切没有问题。”崔中石笑着答道。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也是一身整洁的中山装,虽在整理行囊,半白的头发依然三七分明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
  崔中石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并不接言,等着徐铁英下面的话。
  “小崔呀,这句话我可得分两层说,你得理解了,然后电话转告你们老板。”徐铁英说到这里从办公桌下拎起了一只美国造的纹皮箱往办公桌上一摆,“你不应该给我送这个来。过来看看,我没有开过箱盖。”
  崔中石显然这样的事经惯了,仍然站在那里笑着:“我相信。主任请说。”
  徐铁英:“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还是那种程度的笑:“我们行长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是送给主任的,主任也绝不会要。可为了救我们大少爷,主任调了那么多人在帮忙出力做调查,局里也没有这笔经费,出勤的车马费我们总该出的。”
  徐铁英也还是那种笑:“你还是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为了稳妥,昨天我到南京去花旗银行现提的,也就十万。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价是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二百万。”
  这指的当然是美金,徐铁英的笑容慢慢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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