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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论13 -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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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发言霎时令众人悄然无声,大家只听得见诡异的风声呼呼吹过。
  冬树上前一步。
  “你在胡说甚么,当然不能那么做呀。”
  山西听了,缓缓把脸转向冬树。冬树看见他的表情,内心一惊。老人的眼中蕴藏的光芒甚至可用冷酷来形容。
  “你这句话,意思是指没有方法做到?还是在道德上做不到?”
  “当然是后者0”
  “若是这样,那我倒想问你,道德是甚么?”
  山西身体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冬树连忙后退。他看着诚哉,像是要徵询诚哉的意见,但诚哉一直低着头。
  “你啊,根本不懂你哥哥那个提议真正的意义。”山西说。
  “这话是甚么意思?”
  “你真以为,你哥哥打算在这里待到春子断气吗?”
  冬树用讶异的眼神看向哥哥。“难道不是吗?”
  但诚哉没回答,他就只是撇开脸。
  “你哥哥总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山西继续说,“他认为不该为了没救的人,牺牲任何一个人。其实我也知道春子迟早会断气,但那到底是甚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你哥哥想必也不知道。假设她还会拖上整整一天,那会有何后果?其间如果有人一直留下陪她会非常危险,因为地震和暴风雨不知几时还会来袭。也就是说,所有人抛下春子一起出发,恐怕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山西先生……”
  “可是那样做很痛苦,大家都会很痛心,像你刚刚就生气了。所以你哥哥只好想出一个办法。他宣称自己要留下,先缓和大家在良心上的痛楚。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如果真的静待春子断气会很危险。那么,这下子该怎么办呢?眼前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丢下还活着的春子,迳自离开这里;再不然就是强迫她断气后再离开。不管怎样,他都会向我们这样报告:山西春子女士在大家出发之后,不久便过世了。”
  听到老人这么说,冬树感到全身发热。“不会吧,那怎么可能……”
  “我想你哥哥大概打算采取后面那个方法。因为春子虽说失去意识,但毕竟还没死,丢下她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刚才我才会对你哥哥说那种事不能让他做,那是我的职责。”
  冬树看着诚哉。
  “是这样吗?哥。你打算杀死山西太太吗?”
  诚哉没回答,但那等于是默认。
  “杀死这个字眼并不适切。”山西说。“既然已经没救了,只能选择对春子最幸福的方法。在我们以前居住的世界,安乐死是个争议性的话题,但在此时此地,应该没有甚么反对的理由了吧。”
  “可是……”说到这里,冬树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过去自己深信不疑的理念正逐一瓦解。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见死不救,纵使某人已没有救活的希望,他人也无法代为决定生死──他从来不认为这样的想法有错。不,一定没错,至今也仍是正确的。但在某些情况下,是不能实践正确想法的。即使正确的想法不在实践的选项之内,也不能断定其他的方法就是错的。

  寂静中,建筑物隐约发出声响。下一瞬间,地板微微摇了一下。虽然摇晃立刻就息了,但足以让众人紧张起来。
  大事不妙,小峰咕哝。
  “的确,不赶紧离开不行了。”户田也说。
  山西再次看着菜菜美。
  “没有药吗?能够令春子解脱的药。”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紧盯菜菜美。冬树也看着她。
  菜菜美站起来,打开放在旁边的冰桶。她从中取出的,是针筒和小玻璃瓶。
  “这种药剂绰号叫作沙克辛(Succin),是开刀做全身麻醉时用的。”
  “只要注射那个,春子就可以解脱了吗?”
  菜菜美的脸上浮现了迟疑的表情,但还是点头了。
  “说穿了也就是所谓的肌肉松弛剂,是厚生劳动省核定的毒药。”
  “会很痛苦吗?”
  “我想应该不会,因为兽医都是用这个替宠物安乐死的。”
  “原来如此。”山西一脸满足,转向冬树。“你看如何?我想用这个让春子早点解脱。”
  老人频频使用“想让她解脱”这样的说法。
  冬树答不上任何话。他试图寻找别的选择,但是完全想不出来。无奈之下,他瞥向诚哉。
  诚哉吐出一口气,露出痛下某种决定的眼神。
  “我们来表决好了。除了未央和小宝宝、以及山西春子女士之外的九人来表决,只要有一个人反对就否决提案。不过,反对者必须提出替代方案。做不到的人就没资格反对。这样可以吧?”
  众人对诚哉的意见皆无异议,冬树也保持沉默。
  不知几时,白木荣美子和太一等人也已来到旁边了。大家围着山西春子站成一圈。
  “那么,现在开始表决。”诚哉的声音响起。“赞成山西春子女士安乐死的人请举手。”如此说完时,他自己已举起手。
  山西繁雄率先举手。接着是明日香,然后太一也举了。
  踌躇不决的小峰,面色沉痛的户田,眼神悲伤的荣美子也纷纷举手。未央似乎听不懂大人们在说甚么,不可思议地望着大家的脸孔。
  菜菜美看着诚哉。“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甚么问题?”
  “由谁来打针?”
  她的问题让众人脸上浮现赫然一惊的表情。他们不仅得决定要不要让春子安乐死,也得决定由谁来执行。
  “你说呢?山西先生。”诚哉保持举手的姿势问。
  山西面向菜菜美报以微笑。
  “你放心,由我动手。或许该说,我不想让我以外的任何人做这件事。”
  “可是,那并不容易。”
  “那么这样呢?如果先麻烦你把针刺进去,之后再由我来接手,这样可以吗?还是说,那种药的毒性很强烈,只要针一戳进去就会死?”

  “不,我想光是把针戳进去,应该不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就麻烦你这么做吧。只是还得借用你的手,真不好意思。”
  听山西这么一说,菜菜美低下头,然后默默举起手。
  现在只剩下冬树了。他虽然低着头,却可感觉到众人的视线。这段时间有如恶梦。
  “如果反对,请提出替代方案。”诚哉以冰冷的语气说。
  冬树咬唇。他衷心盼望春子奇迹地恢复意识,但她依旧安静沉睡。
  “我要先声明,就算你不举手,在场也没有任何人会怪你。”诚哉说。“谁都不想决定这种事。如果容我代替大家说出心声,我会说其实大家都对你抱持期待,期待没举手的你能提出替代方案。大家都是因为自己想不出替代方案,只好忍痛举手的。就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就连我也一样对你抱着期待,虽然这样说很窝囊。”
  听到诚哉的声音渐渐颤抖,冬树抬起头,他看到兄长的脸时吓了一跳。兄长的眼睛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环视四周,其他的人也哭了,他们边哭边保持举手的姿势。
  这让冬树明白了一点:自己的德道观其实非常肤浅。自己拘泥于“生而为人就该做正确的事”这个观念,但其他人不同。他们是打从心底为了与山西春子诀别而伤心,不得不选择这条路令他们绝望。
  自己其实只是不想受伤罢了──冬树不得不承认。
  当他缓缓举起手,大家的哭声变得更大了。
  “表决通过,请大家把手放下。”诚哉的声音像是勉强挤出,但他的语调依旧镇定。他做个深呼吸后,看着山西。“那么,接下来呢?”
  山西应声点头,朝菜菜美微微鞠躬。
  “可以麻烦你照刚才说的程序进行吗?”
  知道了,菜菜美小声回答。
  “不好意思。”山西看着诚哉。“能不能让我们单独相处?我不想让别人看到。”
  “可是……”
  “不要紧。”老人露出笑容。“我并不打算跟她一起死,这点你不用担心。”
  诚哉微微点头。
  “知道了,这样或许也比较好──那,我们先去隔壁教室吧。”
  冬树等人留下山西与菜菜美,往隔壁教室移动。其中几人在被地震震乱的椅子上坐下,冬树和诚哉依旧站着。
  “那种药,不知还有没有。”户田突然说。“那叫作沙克辛是吧?那种毒药,不知还有没有剩的。”
  “为甚么这样说?”小峰问。
  “你想想,今后说不定还会有这种事发生。看看外面的状况,谁敢保证不会再有人受伤或生病?如果确定不治疗就没救时,恐怕还是会做出跟这次相同的结论吧。”户田望向诚哉,像是要徵询他的意见。
  凝视窗外的诚哉摇头。

  “要做出甚么结论,应该视每次的情况而定。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尽最大努力,不让大家受伤或生病。”
  话是没错啦──户田说到一半就打住,因为菜菜美进来了。
  “结束了吗?”诚哉问。
  “我把针刺进去之后就交给山西先生了。我离开房间时,他应该还没把药注射进去。”
  “是吗。”诚哉叹息。
  冬树的脑海中浮现山西手持针筒的模样。凝视着刺进妻子身体的针,以及即将夺走她生命的药,那一刻他在想甚么呢?也许在回顾二人携手走过的漫长人生,也许正在向妻子道歉,说自己无法救活妻子。
  户田抛出的疑问犹在耳畔。今后发生同样情况的可能性极高,没有甚么可以保证将来发生意外或遭到病魔袭击的不会是冬树自己。过去他想得很简单,总觉得那种时候只要去医院就能解决问题,但是今后不同了。为了让其他的人活下去,自己说不定必须选择死亡。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漫长无尽的隧道中。
  入口的门开了,山西繁雄站在那里。他的表情沉稳,彷佛是要来道早安的,但他的脸孔像白瓷一样毫无血色。
  “结束了。所以,呃,我们可以出发喽。”
  连冬树也感觉得出来,山西试图以轻快的语调表示这没甚么大不了的。他想不出该对山西说甚么话。
  “是吗。”诚哉回应。“可以瞻仰一下夫人的遗容吗?”
  “那当然没关系……”山西垂落视线。
  诚哉大步走出教室,冬树尾随在后。
  山西春子的脸上罩着白毛巾,她的双手在胸前交迭。这大概是山西弄的。
  诚哉跪下,合掌膜拜。冬树看了也跪在地上,双手合什,闭上双眼。
  大家大概都在做同样的动作吧,啜泣声传入耳中。
  “告别式就到此为止吧。”
  听到诚哉的声音后,冬树睁开眼。诚哉已拿起背包皮了。
  “请各自拿好行李,我们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众人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动作比起以往更利落。冬树也和大家一样,想把心思集中在收拾行李上。
  “那么,我们出发吧。”诚哉说完后走出教室,其他人也跟在他后面。
  山西在出口驻足,转身回顾。他眨眨眼,摇了二次头,但仅止于此。他不发一语地追上前行的人们。
  就在他们离开校舍,才走几十公尺远的时候。震撼体内的低音突然传来,下一秒,地面就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
  “大家快趴下!保护头部!”诚哉大叫。
  这次摇晃极度猛烈,就算没有听从指示趴下,也难以站稳。冬树四肢着地,趴在水还没退的地上。
  某种剧烈撞击的声音立刻传来。冬树抬头一看,他们刚刚还待过的校舍已倾颓瓦解了,像是被某种东西压扁的。
  他们甚至无暇失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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