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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 第三部:鸡鸣风雨 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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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陈名夏清了清喉咙,冷冷地开口说,“有一件事学生早就想说——前明之所以败亡,繁文缛节,讲究过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适才,从进门到就座,便行礼不断,推让不休,半天也坐不下来。此等虚夸迂缓之作风,如何临机决事,如何克敌制胜!如今到了本朝,列位这种旧习都得改一改,才能应合满洲风习,与同僚和谐共处。否则便会闹出许多误会不快来,弄不好,还会生出离心之想。这可是第一要紧的!”
  中国本是礼仪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便制定了一套严格的礼仪规范。二百多年推行下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早就习以为常。虽然后来越弄越繁复和讲究,但人们也并不认为有什么麻烦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才完美周到,使礼仪的精深内蕴发挥得淋漓尽致,远迈前代。如今,忽然听见陈名夏对大家一向引以为荣的这套规范痛加贬斥,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禁发了呆。不过,对方把这件事同是否能与满人和谐共处,以及对清朝是否忠诚连在一块,又使大家为之耸然动容,于是赶紧拱着手,诚惶诚恐地唯唯答应着,表示感激对方的教诲。只有钱谦益,因为听力一向欠佳,加上陈名夏说话时故意用了一种不肯费劲的鼻音,所以这小半天,他虽然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际,对方的话,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没有听进去。直到发现屋子里出现静场,他才疑惑起来,却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管跟着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势。
  “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陈名夏接着又说,“前明之亡,党同伐异,门户交讧,是又一大因由。此种官场陋习,为当今圣上以及摄政王所深恶痛绝。
  在此,学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兵科给事中许作梅等十言官交章弹劾内院大学士冯铨、礼部侍郎李若琳、江西招抚孙之獬贪赃枉法一案,昨日已经摄政王传集各官,逐一究问,查明所劾各款竟无一属实。因而推断此事之根由在于前明之党争旧怨,沿袭至本朝。龚鼎孳、许作梅等人本该反坐论处,幸而摄政王开恩,只予以严旨切责,令其改过自新,不过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弹章中措辞过激,仍着令革职,以示惩戒……”陈名夏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扫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钱谦益的脸上,淡淡地说:“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过来的人,难免会与昔日的党社之争沾上点边。那么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搅和进去才好!”
  这一次,为着免得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钱谦益倒侧着耳朵,集中精神听着。
  蓦地,他心中一懔,记起几天前龚鼎孳和许作梅曾经登门拜访,东拉西扯地坐谈了半天,却不知是否同这桩官司有关,更不知陈名夏此刻是否在说自己。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于是极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觉得当时自己把得挺稳,并没有同对方多谈;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提到弹劾之类的事。“可是刚才,陈名夏为什么把眼睛盯着我?而且他在提到龚鼎孳时,为什么竟直呼其名,那口气就像说到一个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陈、龚二人其实也是关系密切的知交呀!莫非龚鼎孳也同我一样,对陈名夏的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十分反感,两人已经闹翻了么……”现在,钱谦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睁着眼睛,思绪渐渐变得清晰、敏锐起来,有许多问题,包皮括陈名夏对自己的可恶态度,都冒了出来,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线索。“嗯,不对不对,前几天龚鼎孳来访时还提到陈名夏,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言辞。那么,恐怕并没有闹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陈、龚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而龚鼎孳在这场官司中碰了个大钉子,已经被摄政王憎恶上了;陈名夏为了避免嫌疑,便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一亮,顿时感到精神亢奋,“啊哈,不错,眼下陈名夏公开说到这件事,要大家引以为鉴,也并非是冲着我而来,而是有意借助这睽睽众目,做给朝廷看的!”
  这么兴奋而又焦躁地寻根究底着,再加上摆脱不掉的困倦和虚弱,使钱谦益脑子变得紧绷绷、又晕乎乎的,只觉得心中噗通噗通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隐忽现、飘移不定的线。现在他就竭尽全力,沿着这根线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这个精明强干的家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扯开距离,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尽管是用了那样一种傲慢不逊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诫大家,今后要在这块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谨慎,彼此不要拉得太紧……只不过——只不过这种告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尽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哼,他却不肯那样做,偏要装得那等撇清,仿佛生怕给人逮住马脚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对了对了对了!原来他一直对清廷隐瞒各种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是害怕!原来——咦,他害怕什么?莫非,莫非他另有图谋?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边有关联?”这样一想,钱谦益就疑心顿起,觉得这表面平静稳固的京城里,简直杀机重重,凶险四伏。这种发现使他惊骇,更令他极度紧张。虽然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这是没有的事。你太紧张,太疲劳,已经在胡思乱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发凉,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个人竞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以至接下来,尽管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陈名夏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其他人还提了一些问题,但一点都装不进脑子里去……“摄政王殿下钧旨到!”一个尖利的嗓门蓦然呼叫起来。钱谦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惊恐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
  而其他的人,包皮括陈名夏在内,已经跪伏在地下,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严重,挣扎着想离开椅子,偏偏两条腿不听使唤,挣了两挣都没成功。他心里着急,提着气,狠命一使劲,总算滚到地上;接着,就听见那个官员高声说:“摄政王千岁殿下口谕:今儿个我因身体不适,这江南降官就暂且不见了。
  改日再说。那王铎、钱谦益、陈洪范、张秉贞就着他留下,听候任用。”
  就是这么几句,口谕便传达完了。不过,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上房里变得一片静默。是的,大家今天本来都等着接见,可是这么一来,接见便宣告取消了;本来,今天大家还期待着授予官职,凭着这么一句“听候任用”,看来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当大家重新站起来之后,王铎、陈洪范、张秉贞三个都变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只有钱谦益却感到心头一轻,觉得缠绕着他的那种种危惧、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听候任用”就是暂时不任命。
  能够这样子,最好不过了!八艘话讯钌系男楹梗鲎∫巫拥姆鍪郑肷硇橥岩话愕叵搿?四摄政王多尔衮之所以突然取消预定的接见,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于江南战局意想不到的混乱和恶化,迫使他不得不临时决定召开紧急的御前会议,商量对策。事实上,自从六月初那道剃发令下达之后,竟然在民众当中引发如此广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们完全没有估计到的。起初,他们还试图凭借强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镇压下去;结果五个月过去了,虽然像江阴和嘉定这样的地方,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代价之后,总算相继攻陷;但是即使事后用了屠城那样残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势头愈演愈烈,不仅发生鲁王政权的军队在钱塘江上大败清兵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缙绅金声为首的另一支义军,也在徽州、宁国、池州、太平一带,凭借山林险阻同清军周旋,形成很大的声势。此外,尤其令多尔衮吃惊的是,自陕西流转南下的农民军,虽然在湖北九宫山被清军打散,其首领李自成、刘忠敏据报已经被乡民杀死,但是他们的余部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辙,同过去的死对头——南明总督何腾蛟的军队联合起来,重新进入湖广,并且接二连三地摧州陷县,逼得当地的清朝官员向北京朝廷连连告急。正是这样一种形势,使多尔衮不由得着忙起来。经过同大臣们反复商议,他最后作出决定:抽调坐镇南京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及其副将叶臣率兵驰援湖广,全力对付噩梦一般的农民军和南明军队的联合反攻;与此同时,责成洪承畴暂时转攻为守,回镇南京,全力稳住江南的局势再说。
  清廷对局势的可能逆转感到严重关切,无疑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多尔衮却不知道,就在他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达的诏令,加急飞递送往南京的途中,江南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由于洪承畴等人的全力进剿,前一阵子在徽州一带活动得颇为“猖獗”的那支义军,已经于近日被彻底击溃,其首领金声、江天一、吴应箕等人均被抓获。目前,驻节于宁国府的洪承畴一方面派人向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报告,一方面率领手下的幕僚和将校,亲自赶往前线,视察“匪乱”平定后的情形。
  说起来,这也是洪承畴的老练高明之处。本来,自从平定了嘉定、江阴的反抗之后,曾经有不少人主张挥兵南下,狠狠教训一下在浙东日益坐大、已经成为清军南进巨大障碍的鲁王政权。但是洪承畴权衡了局势之后,决定仍旧坚持“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击的矛头指向正南方向、势力相对较弱的徽州义军。事实证明,这种决策是正确的,随着金声等人在短期内被打垮,南京彻底解除了来自侧翼的威胁;接下来,就可以放开手脚对付浙东这块比较难啃的大骨头。不过,尽管如此,洪承畴却不敢大意,因为以他多年的剿“寇”经验,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敌意一天不消除,叛乱随时随地都会再度发生。正因为这样,他才又决定亲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县去走一趟。
  现在,洪承畴一行人已经过了绩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这一带以及与之毗连的宁国府,是个山岭众多的地区。西边的黄山和东边的天目山向这里连绵延伸,一路上苍崖迭嶂,险隘重重。而从绩溪到徽州府一线,则正处于这两座大山的夹峙之间。洪承畴特别注意到,这里的地势曲折盘旋,崖谷交错。一条名叫扬之水的溪流,从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两边,时而是小片的稻田,时而是高耸的峭壁,一个一个的村落,就散落于乱石丛莽之间。这一切,使这条通道变得就像受到严密保护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击。前一阵子,如果不是清军用计骗开了绩溪城门,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这里,更别说攻下徽州府城了。
  如今,虽然战事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但在初冬的阳光下,那些来不及收拾掩埋的战死者尸体,仍旧随处可见;拂面的寒风中,也不时夹杂着一股东西焚烧的焦煳的气味;至于路旁的村庄,那些焦黑的断壁颓垣之间,则会忽然呱呱地怪叫着,飞窜起成群的乌鸦,使人不难想象当时的战斗是何等的惨烈。正是这种情形,加上这一带易守难攻的天然形势,使骑在马上缓缓而行的洪承畴,一边四下里观察着,一边不由得再度默默盘算起来。
  “黄老先生!”他回过头去,招呼走在稍后的一位随行幕僚。等那人应声跟了上来,他就用马鞭指着本应是车舟辐凑、商客往还,眼下却变得异样空旷、寂静的河滩,问:“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贼巢。惟是学生尚有一虑,此地民风强悍,倘若驭之不得法,难保不会今日抚平,明日复叛。老先生是本乡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见教!”
  跟上来的这位幕僚,就是曾经担任左良玉部监军的黄澍。仅仅一年多之前,他还凭借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请求奏对,在朝堂之上严辞弹劾并痛打马士英,受到当时朝野上下的热烈称颂。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结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后,他就跟着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逃往江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黄澍本是徽州人,与义军的首领金声一向颇为投契。这一次清军进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畴之命,带了几十人,利用老交情,诈称率兵来援,骗得金声开门接纳,结果同清兵里应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凭着这份不大不小的功劳,黄澍在新同僚当中也就顿时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军提督的委派,赶到设在宣城的总督行辕报捷时,洪承畴除了着实嘉勉了一番之外,还慨然决定亲自赶来徽州府城看一看。对于上司的这种“垂注”,黄澍自然十分兴奋,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绍前些日子由此进军的种种情况,极其殷勤。听见洪承畴呼唤,他连忙催马上前。当听清是这么一个问题之后,他就拱着手,不假思索地朗声回答说:“中堂大人远虑!此地果然是民风强悍,更兼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经此一役,大人之神机妙算,我兵之无坚不克,已令彼刁顽不逞之徒,为之丧胆!

  今后只须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再广布细作,暗中侦察。若有敢再行倡乱者,一经察觉,即行锄灭,绝不宽贷!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惧,而匪人亦无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时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归化。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洪承畴晃了晃鞭子,不紧不慢地说:“镇之以重兵——谈何容易!目今江南初下,动乱未息,更兼两湖、福建、两广、云贵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干重兵,安置于此!”
  黄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敛起先前那股子兴头。“或者,”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试探地说,“委一熟谙本地情形之于员,充任守牧,缘其情,因其势,以精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悦来附,似亦不失为一可行之策。”
  “以学生之见,”大约发现洪承畴没有做声,从后面跟上来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说,“何不毁其城,焚其居,迁其民,使不逞之徒无所凭依,则其乱自弭!”
  洪承畴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说:“我兵乃是大清的仁义之师,可不是流寇!这一方之民,日后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们的房子烧光,把人都赶跑了,又让他们到哪里去谋生?设若谋生不成,岂非只有去投反贼流寇?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个幕僚红着脸闭上嘴巴之后,他停了一下,又问黄澍:“那么,以老先生适才之议,何人堪任该责?”
  “这个……”黄澍变得更加小心起来,“卑职心中尚无此等人选,还请中堂大人卓裁!”
  “晤……”洪承畴望了望下属,随即回过头,不再谈下去了。
  将近傍晚的时分,一行人才抵达徽州府城。在距城门尚有半里之遥的时候,他们就发现情况有点异常:成群结队的老百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正拖男带女,肩箱提笼,散立在暮色苍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个个都显得垂头丧气,神情悲苦。
  起初,洪承畴等人以为他们是在逃难,但渐渐又觉得不大像。因为这些老百姓与其说是在逃,不如说是在等待,在观望,就那么三五成群地、迟迟疑疑地瑟缩在一起。越靠近城边,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压压、乱哄哄的。而且,从城门里还络绎不绝地有人走出来。当然,这些老百姓并不是自由自在地随意进出。
  在他们周围,布满了为数众多的清军兵校,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地监视着。稍有看不顺眼的,他们立即就冲过去,连骂带打地加以弹压。于是又响起了阵阵痛苦的呻吟……“嗯,这是怎么回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情景,一边对闻讯赶来,正在跟前陆续翻身下马的将官们问。
  “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在‘清城’。”为首的一位将官躬着身子回答说。火光下,洪承畴认出那是负责指挥这一次进兵的前军提督张天禄。
  这么禀告了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拈须不语,张天禄又解释说:“皆因这徽州府城池狭小,我兵军马众多,须得把这一干人众清出,方始安顿得下。”
  洪承畴“嗯‘’了一声,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门一带。他发现,这徽州府城,格局倒并不算小,起码照例比一般县城要大,城墙也高峻一些。由于徽州地区山岭众多,田少地瘦,很久以来,人们就习惯纷纷出外谋生,从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贾。因此,据说这徽州府城中殷实之家很是不少。从城外的情形看,本来应该也有许多房子,却由于打仗的缘故,硬是给尽数拆平了。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砍个精光,只剩下空荡荡、光秃秃的一片。那些被驱赶出来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无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加上又已经是十月初冬,到了夜里,那寒冷和饥饿必定变得更加难熬。如今,从不断传来的声声哭喊,不难猜想已经开始有病弱妇孺不支昏厥,甚至当场倒毙。以洪承畴的老于行伍,自然知道,从休整将士、确保安全的军事需要来考虑,军队进驻城内,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至于把老百姓赶往城外,以便给军队腾出地方,这在战争中也很常见。事实上,去年多尔衮进入北京和今年多铎进人南京,都曾经这样做。更何况眼下这些,还是曾经反叛作乱的”刁民“!因此张天禄如此处置,应当说无可厚非。只不过……“哦,列位劳苦了!”发现自己这么沉吟着,马前的那群将军大约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经开始有人试探着抬起头,或者悄悄转动身子,洪承畴于是收敛心神,做了一个手势,“请都免礼,且进帐里去说话。”
  “启——启禀大人,卑职得知大人驾临,已命人将徽州府衙收拾停当。敢请大人屈尊暂驻。”身躯高大、长着一张胖圆脸和两道扫帚眉的张天禄连忙说。
  洪承畴本来已经催动坐马,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把缰绳勒住,摇一摇头:“本督眼下不进城。如城外未及立帐,就先上将军的帐里去便了!”
  “这……”
  “嗯,莫非将军的大帐,也已搬人城中了么?”
  “啊,不曾。将士强半尚驻于城外,卑职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张天禄连忙回答。
  洪承畴点点头:“唔,如此就好!那么,就烦将军为本官引路一去吧!”
  张天禄似乎还想有所申说,但看见上司态度十分坚决,终于交拱着双手,应了一声“领命!”便转身急步向战马走去。
  五
  军队的营房临时驻扎在离城门东面不远的小岗阜上。来自总督行辕的客人们,由排成一字严阵的全副武装甲士保护着,绕过乱哄哄地挤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笼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阵,随后又从一座一座的帐篷当中通过,最后鱼贯进入了中军大帐。
  这看来确实就是张天禄日常起居的大帐,而且张天禄本人也的确没有搬进城里去祝因为帐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约没有料到上司会突然驾临,还显得有点凌乱。几个亲兵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归拢收拾。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张天禄感到颇为狼狈。他顺手抓起拦在脚下的一只酒坛,朝一名亲兵怀里一塞,挥手让他们赶陕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洪承畴请上当中的虎皮交椅;接着,又回过头,把其他随行的官员们挨个儿引到主座的两旁。在这当儿,他手下的将校们也开始按照惯例,在大帐前排起班来。只是,也许由于缺乏统一指挥的缘故,本该是训练有素的这些将领们,竟然显得有点乱,有些人还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经旁人纠正,才调整过来。这么磨蹭了一会,总算各就各位。于是,他们由张天禄领着,一齐躬身低头,朝上行起参见之礼。
  洪承畴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从抵达徽州府城下这小半天里,他已经发现,由于战役刚刚结束,更由于打了胜仗,将士们还处于兴奋、放纵,甚至有点骄矜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有必要给予适当的警醒和约束,特别是对于这批拥有指挥权的将领。否则一旦上行下效起来,种种军纪松弛和不遵号令的糟糕情形都会发生。这是洪承畴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现在,他决定首先凭借郑重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礼仪制度,使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识到上司权威的凛不可犯。于是,他开始变得正襟危坐,神态威严,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部下们的报名行礼,即使碰上对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做丝毫客气的表示。要是有人语音含混,听不清楚,他会皱起眉毛,示意重报一遍。而在这当间,他还把炯炯的目光不断投向每一个有松懈嫌疑的将领。这么一来,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帐内外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凝重起来。感到惶恐不安的将官们陆续收敛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经意,一个个变得低头屏息,不敢喧哗。到后来,大帐前只剩下脚步的移动声、甲胄的碰擦声,以及挨个参谒的唱名声。待到最后一位将官参见完毕,躬身退回班里,全场竟变得一片静肃,只听见由军士们高擎着的火把在寒风中哔剥作响。
  也就是到了这时,洪承畴才点一点头,紧绷的面孔稍稍露出些许笑容,然后捋着垂到胸前的胡子,清一清喉咙,开口说:“列位,此番会剿徽寇,上赖我大清皇上洪福齐天,下因诸路兵将奋勇用命,尤其是前军提督张天禄指挥得力,调度有方——嗯,还有黄澍自告奋勇,深入虎穴,以为内应,因此进军顺利,徽州一鼓而破,贼首金声等亦尽数就擒。此实乃我师继平定嘉定、江阴之后,又一大捷!可喜可贺!本督必定尽速修本,上呈朝廷,为列位申劳请功!在此,请先受本督一礼!”
  说完,他果真站起来,拱手如仪,向大家深深行下礼去。
  面对上司的凛凛威仪,正重新觉悟到自身渺小的将官们,听见那一番嘉奖和许愿的话,本来已经深为感动;忽然又受到如此郑重的一礼,意外之余,更是不胜惶恐,于是不约而同地单膝跪下,热血沸腾地齐声说:“谢中堂大人!职等愿效死力!”
  “嗯,请起,请起!”洪承畴连连做着手势。等将官们重新站好之后,他就微笑着环顾了一下,随即放松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开始以一种亲切而不失认真的态度,询问起进兵破敌的情形。由于其中的详情已经由送去的塘报和特使黄澍专门作过介绍,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够明白的地方提了几个问题。当获得满意的答复之后,他就把话题转到擒获的那几个义军首领——金声、江天一和吴应箕身上。得知这几个人颇为死硬顽固,至今仍旧没有愿意归降的表示,他点了一下头,便不再追问,却把眼睛转向脚边那盆熊熊燃烧着的通红炭火,老半天地沉默着。直到下属们因为长久的等候,开始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头,望着大家,缓缓地说:“适才列位矢言愿效死力,令本督甚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踌躇,欲与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愿一听么?”
  这显然又是使将官们感到意外的一问。大帐内出现了片时的寂静,随即响起轰然的回答:“卑职愿惟大人钧旨是听!”
  “唔,如此甚好。”洪承畴捋一捋胡子,随即坐正身子,“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歇—适才本督在城外,看见许多百姓,拖儿带女,拥塞其间,情形惨苦。问知是我兵要入城驻扎,因城中狭小,安顿不下,故此只得将彼驱出。本督思量: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余,留得性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何况眼下天寒地冻,骤然将之驱至荒郊,无处栖身,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我兵乃仁义之师,本为吊民伐罪而来,正应爱民如父子兄弟,方见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举,放他还居旧处?倘能如此,这一方民众必定感我恩德,倾心归顺。异日我兵即使离去,此地亦永无复叛之忧——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洪承畴说这一番话时的口气是委婉的,而且带着一点商量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气日渐寒冷,将士们在野地里扎营,同样是一件苦事。何况他们经过连续半月的行军、作战,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应当休整几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应当安排得好一点的。现在忽然作出这样的决定,难免会引起失望和不满。即使是将领们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说服部下的士卒,更别说将领们也未必想得通了。不过,洪承畴认定:为了争取民心,消解敌意,确保徽州不再成为叛乱之源,这样处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虽然明知道事情有点难为将士们,但他仍旧决定提出来。
  将领们起初大概以为总督大人要同他们商量行军打仗的事情,所以答应得颇为痛快。待到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现出错愕与不解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吱声。大帐前出现难堪的寂静。

  “嗯,怎么样?”洪承畴催问说。作为一军之主,他从不轻易提出自己的主张。但一旦提了出来,他也不会轻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职等自当遵从!”张天禄终于首先表示服从。他本是明朝总兵官,降清前曾隶属于史可法麾下。对于洪承畴治军严格,显然早有所闻,因此不敢提出异议。
  洪承畴点点头。身为这一次作战的前线总指挥,张天禄的态度自然是举足轻重的,而且对将领们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他准备大大嘉许一番,然后就此把事情敲定下来。谁知,就在这时,一名将官忽然越过同伴,大步走出来,拱手当胸,操着关外口音朗声说:“中堂大人,末将想不明白:这徽州城里的,都是些山贼刁民,竟敢聚众作乱,抗犯我兵威,伤折我士卒,实属罪大恶极!不把他们尽数屠灭,已是十分便宜了他。为何还让他住在城中,却要我三军将士在城外受苦受冻?哪有这等道理!”
  洪承畴皱一皱眉毛。凭借火把的光亮,他认得这个出言莽撞的将领是满军参统巴铎。此人原本隶属统领叶臣的镶红旗部,这一次进攻徽州之役,考虑到张天禄部的军力不足,才临时抽调他来援助作战。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头反对停止“清城”。这多少使洪承畴有点难堪。的确,如果换了是一名汉军将领,那么他完全可以用不着再讲什么道理,就将之严辞斥退。如果对方还敢强项,还可以将他军法论处。但是,冲着巴铎是个满人,而且是叶臣的部下,洪承畴在作出反应之前,就确实不能不多一层掂量。何况,还应当估计到,虽然出头的是巴铎,但将领们当中,与他有着同样想法的恐怕为数不少,过于简单强横地硬压下去,也会使军心不服。对于掌兵者来说,这同样是需要避免的。因此,当最初那一下子恼火过去之后,洪承畴反而觉得不妨利用巴铎这个由头,把必须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说得更透一点。只不过,以自己的总督之尊,去同一个参将论辩,却多少有失身份……“哎,将军所言不差,”正当洪承畴沉吟不语之际,忽然有人从旁接口说,“此间民众前时果然曾抗犯我师。但念他多是无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胁从贼,原非怙恶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民。我师正应宽大为怀,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让他们惭愧知耻,从此实心拥戴。如此,我兵虽忍一时之寒冻,却可永远免却征剿血战之劳,少失而大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站出来说话的这个幕僚,就是黄澍。此人的确绝顶机灵。曾几何时,在前来府城的路上,他还口口声声把这里的民众称为“刁顽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经准确地领会了上司的心思,并且在洪承畴感到踌躇的当儿,不失时机地挺身而出,为停止清城辩护。洪承畴虽然出于持重,没有立即表示赞许,但是却不由得暗暗点头。
  只是,黄澍说得固然委婉动听,那巴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连眼睛也不向他转过去。
  黄澍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身躯矮壮、长着一双小眼的满族将军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畴面前显示能干,于是又耐心地说:“莫非将军顾虑部下将士会有怨言么?其实,只须我辈亦坚守此间,与士卒同甘苦,再将寒衣粮草备足,每日照常操练起来,则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会更生感奋求战之心。此古人驭兵之良法也!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谁知,巴铎仍旧一声不响。
  这么一来,不只是黄澍,就连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畴也奇怪起来。因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铎论辩,那么黄澍自动出面,同对方倒是合适的对手,并且也给做上司的保留了回旋的余地。不料巴铎竞一言不发,倒让人闹不清这个“鞑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词穷,还是别的缘故。不过,只要他闭上嘴巴,事情就好办。于是洪承畴“嗯”了一声,威严地开口说:“巴铎既无异词,可速退下!清城……”话没说完,站在下面的巴铎忽然挺一挺脖子,说:“启禀大人,巴铎尚有话要说!”
  洪承畴微微一怔,随即皱起眉毛:“嗯,适才黄澍对尔说话,尔一言不发。
  如今本督出令之时,尔又说有话,是何道理?”
  “启禀大人,只因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不要同他——黄澍?为什么?”
  “皆因他是个奸诈之人,故此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奸诈之人?何以见得?”
  “他与这城中的守将,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却贪图立功受赏,把他的朋友骗了,卖了!这等下作行径,岂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洪承畴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黄澍确实是凭借同义军首领金声的旧交情,才得以进入城中,充当清兵的内应。而且,这还是洪承畴本人授意策划的。没想到,却被这个巴铎说成是出卖朋友,行为卑鄙。不过,就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驳倒对方,似乎也不容易。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得缓缓地说:“嗯,黄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应忠于我大清。况且,兵者,诡道也。欺瞒用诈,俱在情理之中。”
  “说他降了我大清,便理应如此,这话也中。但就须实心到底,不该这会儿又钻出来指手画脚,假惺惺地充好人——轮得着他吗!这等奸诈之人,只有你们汉人还会说他好;若是我们满人,哼!”
  “嗯?”
  “早就把他赶出旗下去,谁还会听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听到这里,洪承畴才弄明白巴铎不搭理黄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为,黄澍出来争辩的用意是什么且不说,就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方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投降了清朝,并且总的来说,还颇得摄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无反感地觉得这些来自关外的“夷狄”,未经教化,只知一味恃强嗜杀,动不动就屠城灭邑,在攻下扬州时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阴时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统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于恩威并举,刚柔杂用,全力争取民众的诚心拥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国的圣贤经典中,是早就说得极其透彻明白的。正因如此,这一次他才不辞劳苦地赶到这里来,亲自视察监督善后事宜的处理,目的就是设法使徽州从此诚心归顺,不再作乱;同时,私下里也想尽可能减少战争对同胞的戕害和摧残,以求得心灵的一点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里,这是不是也有“奸诈”之嫌呢?却实在很难说。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对清朝作战的“劣迹”;前一阵子又过于热心地建议皇上学汉文,读汉书,结果遭到摄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这种突然涌起的疑惧,扰乱了洪承畴的安详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蛮子,都例该屠灭!前番嘉定、江阴之役,贝勒大人俱是如此处置。大人对他们又何必手软?”巴铎傲慢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畴清醒过来。一种受到侮辱——不仅仅是作为上司的尊严,而且还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严,受到愚蠢无知的侮辱的感觉,使他勃然愤怒起来;同时也意识到周围还站着众多下属,全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在等着瞧自己这位主帅如何决断。于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脸,严厉地说:“胡说!本督受命离京时,圣上曾经颁旨,明谕承畴此次下江南,务须尽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诏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万事俱以平定安集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国家隆恩,敢不尽心竭力!此事就这样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军法从事!”
  停了停,看见将领们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包皮括巴铎在内,一时间全都低头屏息,不敢再吱声,他就把手一摆,断然说:“立即传令三军,放还百姓,停止移营!”
  六
  由于洪承畴下达了强硬的命令,清军的清城行动不久就停止了。为着表示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自然也为了安全起见,洪承畴还决定,他本人也不进城里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样,就在山上的营寨下榻。接下来,他还特别交待张天禄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处张贴,晓谕百姓照常生活,不用惊慌,只要诚心归顺,遵命剃发,不再作乱,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这一着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来乱作一团的府城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市面重新开始营业。过了两天,甚至还有人抬猪牵羊,到山上来犒劳“大兵”。洪承畴眼看自己所预期的局面正在出现,各营将士也懔遵军令,不敢下山骚扰民众,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动身离开。恰好在这天近午,他收到从南京加急递到的一封文书,说是朝廷来了命令,内容十分重要,催他从速回去商议。洪承畴不敢怠慢,立即传令周知随行的官员和幕僚们打点行装,定于次日一早启程。
  消息传开之后,军营中的反应倒是相当平静。因为谁都知道,总督大人这次到来,只是一种例行视察,本来就不会呆得太久。更何况,就多数人而言,也不希望被来自上头的人整天盯着管着,就更别说伺候、陪同的种种麻烦了。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譬如说,正在自己的营帐中用午膳的黄澍,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终于把碗筷一放,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
  黄澍之所以这样子,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被派到军中来效力,并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终还没有被正式授予官职。以他平生的自负才干,心高气傲,毅然决定走上投靠清朝这条路,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无疑,他也知道初来乍到,新主子对自己还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时日,因此才一直忍耐着。
  不过那一天,在前来府城的路上,洪承畴忽然问到谁适合担任徽州的未来知府,他当时出于谨慎,没有正面回答,但过后却越想越动心,觉得这个职位对自己正合适。因为自己就是徽州人,对本地的情形可以说非常熟悉,而且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也有把握把这一方民众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还认定,洪承畴当时那一问绝非无缘无故,显然也多少包皮含有这种意向。正因如此,在抵达此地的当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将领的风险,挺身而出为洪承畴停止移营的决定辩护。对此,洪承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黄澍却知道必然会给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着。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动静。相反,却忽然传出洪承畴明天一早就要离开的消息。这就难怪黄澍错愕之余,不由得焦急起来……“黄先生,中堂大人请先生过去,有事商议!”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黄澍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营中的一名小校已经来到帐门外。
  “中堂大人有请黄先生过去议事!”大约发现黄澍尽自睁大眼睛,没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复通报一遍。
  黄澍这才“氨的一声,一颗心随之急促地跳动起来。“这么说,他终于还是想到我了!”他想,于是连忙说:“好的,学生这就前往!”
  说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声吩咐随从备马,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屏风后面,迅速换上公服,还特意从镜子中检视一下那颗新剃的光头和那条新近才扎就的发辫,这才匆匆走出帐外去。
  作为临时派到前军效力的一名降官,黄澍目前的住处是前锋营,与洪承畴下榻的中军大营,还相距着二里之遥。时当正午,崎岖的山路上空荡荡的。紧挨着路旁流过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叶经了风霜,红的血红,黄的金黄,显出一片斑驳的色彩。
  距中军大营还有一箭之遥的时候,黄澍从马上远远望见,辕门前面左侧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聚着一小队人。凭着他们身上穿着号衣,手中还拿着刀枪的样子,黄澍判断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在辕门前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之后,他顺眼投去一瞥,才发现那一小队人并不全是拖辫提刀的清兵,其中还有汉人打扮的男子。只不过那几人眼下都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还被绳子五花大绑地捆着。“唔,原来又逮着了人犯!”黄澍心想,同时觉得那几个人有点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一下,他不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个在暗处行走的偷儿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吓得心中猛然一抖。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几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俘获的三位义军首领,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静的长者就是前明御史金声;那又黑又瘦,长着一脸刺猬胡子的是复社头儿吴应箕;比这两人都年轻的那个儒生则是江天一!

  “糟糕,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黄澍一惊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过身去。不错,作为同乡,这几个人同他可以说都是老相识。特别是金声,同他更是一向情谊深密。本来,早在崇祯元年,金声就高中进士,官授御史,只因屡次力陈经国方略,都不被皇帝采纳,才坚决辞官归里。在居家期间,他联络黄澍等人积极训练乡勇,保境安民。崇祯十一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路过徽州,烧杀抢掠,就曾遭到当地兵民的痛剿。因为这个缘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旧官时,金声就没有应召,但一直十分关注朝中的政局,同黄澍的联系也一直没有中断。后来黄澍在朝堂之上,严劾痛打马士英,与金声的影响可以说不无关系。正因为有着这样不同寻常的交谊,这一次,黄澍才得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城中,充当清军的内应,一举攻破徽州。只是这么一来,黄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卖者和奸贼,已经连相见的余地都没有了。
  “哎,无论如何,最好别让他们认出我!”黄澍心忙意乱地想,“最好别,是的!虽然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心中这么紧张着,他就缩起脑袋,横着身子,紧赶几步,逃也似的从辕门走了进去。直到越过好几座营帐,他才站住脚,回头望去,发现金声等人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认出是他。
  “嗯,也许我如今已经剃发改服,所以……”这么猜想着,黄澍才吁出一口气,定一定神,继续向里走去。
  中军大帐里,洪承畴已经在等待着了。
  说起来,黄澍倒不是第一次谒见洪承畴。只不过以治事勤谨著称的这位封疆大吏,几乎从不让自己闲着。黄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处理公文,就是正在与有关僚属议事,或长或短总得候上一会儿。因此,像今天这样立即予以接见,就显得十分例外,同时也使黄澍敏感到事情的不寻常。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甚至忘却了刚才与金声等人的意外相遇,连忙趋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起晋见之礼。
  “嗯,先生请坐。”洪承畴点一点头,随即做出相让的手势。
  “不知中堂大人呼唤学生,有何差遣?”由于招呼了那一句之后,洪承畴依旧尽自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开口,已经用半个屁股坐到四开光坐墩上的黄澍,忍不住试探地问。
  洪承畴“唔”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职的敝乡就是徽州府城。”黄澍拱着手回答,同时暗暗纳罕:上司何以明知故问?不过,对方一开口就问到籍贯,却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睁大了眼睛,热切地瞅着上司。
  “记得在前来徽州的路上,”洪承畴接着又说,“先生曾经言及,对此地之民,应须‘以精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学生深以为然。只不知这‘导其向善’之要务,当以何者为先?”
  黄澍眨眨眼睛,心跳变得愈加迅速起来。为着防止出错,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这才回答:“这个——以卑职庸陋之见,当以收缙绅耆旧之心为先!”
  “噢?愿闻其详!”
  “大人明鉴:有道是‘蛇无头不行’。此缙绅耆旧,乃是各方之头脑,或有势,或有财,或兼而有之,向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辈若然生事,则一方不安;彼辈如能归顺,则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畴点点头:“此言有理。不过先生以为,我兵今番这般处置,彼辈缙绅耆旧便会从此感激归心,不再生事了么?”
  “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还要抗命逞强,又当如何?自然,将他尽数拘拿,一刀杀却,也无不可。惟是如此一来,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惧我、仇我,终难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极是!所以,这主持之官,须得深谙此地之民情,在缙绅当中广有联络,而且能低首下心,有宠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方能言有成!”
  黄澍这几句回答,说实在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他暗中仍旧坚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办法就是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不过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畴提出时,没有被采纳,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乌纱弄到手,他爱听什么,我就挑什么给他说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这么表示了赞许之后,他便站起来,沉思着向前走出两步,随即旋过身,重新盯住下属:“先生进来时,想必看见辕门外的那几个人?嗯,不错,就是金声、吴应箕、江天一。这三人领头为逆,啸聚山林,抗拒我师,实属罪不容诛。本督上体朝廷德意,念他本是乡绅老儒,只因不通世变,一片愚忠,遂致误人歧途,与巨寇大盗尚非同类,只要肯洗心归顺,无妨放他一条生路。因此这两日提审时,也曾反复告谕,促其自新。惟是这几个人性甚褊狭,执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
  是以决定将其推出辕门,就地正法!”
  说到这里,洪承畴停顿了一下,大约发现黄澍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特别的反应,于是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本督转念思之,这三人死不足恤,惟是他这次造叛,愚民百姓从之者甚众,虽已失败被擒,而暗中怜之惜之者数在非少。遽尔杀却,颇不利于收拾人心。为早日抚定江南计,总以说之使降,方为上策。因思先生与彼既属故交,定必深知其性情心意,如能出面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归顺,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起初黄澍听说要将金声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虽然也自震动,但毕竟事先已经估计到难免会有这一幕,因此也还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及至洪承畴话锋一转,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劝降,这才使黄澍大吃一惊,差点儿一耸身离座而起。总算他生性机警,急忙收敛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学生也知道先生颇有为难之处,”只听洪承畴又说,“是以未敢遽然相烦。
  惟是适才听先生一席教言,却令学生甚为感奋,以为凭先生宠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之诚心,此去劝降,或能有成!”
  黄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明白,上司为何这么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来,又为何在开头时东拉西扯地说上那一大篇不着边际的话。而自己那几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对方决定让自己出面劝降的依据,尤其令他哭笑不得。
  说实在话,自从做出了充当内应那件事之后,黄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劝降,不仅绝对不会成功,而且势必招来一顿让自己狼狈不堪的臭骂。他实在不明白,洪承畴出于什么想法,非得千方百计劝金声等人投降不可。在这种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杀掉,历来如此,又何必纠缠不休,自找麻烦?不过,黄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经表示了这样的想法,作为下属,贸然加以拒绝,显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黄澍尽自沉吟不语,已经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畴,却有点不耐烦起来。事实上,还在八月初来到江南上任的时候,他就定下一条规矩:凡是在作战中俘获的义军首领,都必须向设在南京的大本营申报,听候指示,各军不得擅自处置。这除了基于刚才他对黄澍所说的那些考虑之外,还因为暗地里他总觉得,作为曾经有着相同背景的过来人,反过来动手杀害昔日的同僚,毕竟是一件不怎么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况,眼前的金声与他还有着“同年”之谊。相反,如果他们能幡然觉悟,弃旧图新,那么他们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个顾念旧情的好名声。
  只是偏偏金声等三人全都顽固不化,说话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洪承畴记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审金声时,对方竟然一上来就说: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松山失陷时,分明已经自尽殉国,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个洪承畴?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着那金声又历数洪承畴在明朝时的种种功劳,大加赞扬,然后话锋一转,痛骂“假冒”的洪承畴为虎作伥,作恶多端,败坏洪家的名声,真是天理不容,决没有好下场!直骂得他心头火起,差点儿没有下令割掉那家伙的舌头!到了下午提审吴应箕和江天一,洪承畴冲着那姓吴的是个复社头儿,对他和颜悦色,十分优礼,不仅吩咐除去镣铐,还让左右看座。谁知劝说了足有一个时辰,两个人却像聋子和哑巴似的,始终毫无反应,弄得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是面对这种困境,洪承畴才想到黄澍。虽然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叛卖者来说,这多少有点强其所难,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却未必是常理所能测度的。说不定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偏偏就会成功。这得看机缘,还得看办事人的本领。这个黄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么,既然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也就不妨让他出面试一试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损失什么……只不过,自己说了半天,对方仍旧全无表示,洪承畴的眉头就不禁皱起来了。
  这时,坐在下首的黄澍胡子一动,终于开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头,拱着手说,“学生自当竭诚效力。惟是有一事,学生为回护朋友计,踌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为大清之臣,为尽忠王事计,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畴见他说得郑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黄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犹豫,然后才接下去:“据学生所知,金声当我大兵压境时,已虑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预藏了许多兵械火药,并与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机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对卑职言及,万一城破时走不脱,落入我兵之手,须是先誓死不降,然后才慢慢装做回心转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诈。待疏于防范之际,他才以计脱身。学生曾问他如何用计,他说如放火烧营、杀官起事之类,不一而足;并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与我朝共戴天日。学生因当时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时驳他,只能含糊以应……”黄澍表情沉重地说着。洪承畴的眼睛却越睁越大。金声等人的这些图谋,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恼火。他沉下脸问:“既有这等事,为何当初不报?”
  黄澍的目光惊疑地一闪,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说:“大人息怒。
  因学生知此事一经报出,金声必死无疑。学生为尽忠朝廷,入城为间,已蒙卖友之恶名,譬如日前为大人劝止移营入城之事,学生才一开口,便遭巴铎恶言丑诋。
  若金声再因我此言而死,学生此生恐怕再难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后,再从旁劝说之,监视之,果有异动,便即时报告。学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怜此一念之愚,从宽处置!”
  洪承畴不说话了。他慢慢捋着胡须,反复琢磨着黄澍的那些话,终于,沉吟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黄澍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他磕得那么急速、长久,仿佛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表达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无疑,这也只是黄澍一面之辞,”洪承畴暗想,“而且疑点甚多,未必就可尽信。若然据此就把那三人即时杀却,终觉草率了些。只不过,我启程在即,哪有工夫再与他细细究问?”
  这么盘算着,他就伸手从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随从官说:“传我号令,辕门外的三名贼首,暂且依前收押,随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处置!”
  等那个随从官领命而出之后,他才旋过脸,望着已经停止磕头的黄澍,淡淡地说:“学生本来打算,待了结此行之后,便申报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适才先生所说之事,关联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却不宜先报。那就过得几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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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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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