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白门柳 - 第二部:秋露危城 第七章(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一
  七月中旬,钱谦益终于决定离家启程,到南京去走马上任。本来,关于他的任命,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下达到常熟,钱谦益也很想尽快赴任。谁知十分不巧,就在这时候,柳如是却病倒了。请大夫诊过脉,说她是劳碌过度,导致两年前的委厥寒热之症复发,必须卧床静养,切忌车船颠簸。按说,钱谦益也未尝不可以自己先行一步,待柳如是痊愈康复之后,再把她接往南京不迟。就连柳如是在病榻上,也这样劝他。然而,钱谦益这一次搭通了李沾这条线,同柳如是通过惠香从旁说项,有很大的关系。为着酬报爱妾的功劳,他毅然决定:宁可推迟行期,也要留下来亲自照料柳如是;什么时候她病好了,两人就什么时候一起动身。结果,事情便这样拖了下来。
  说起钱谦益这一次复出,简直是绝处逢生。本来,凭着他在拥立新君期间的所作所为,到了福王正式登基,他的一切幻想,便宣告彻底破灭,不仅复官起用绝对无望,闹不好,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结果,是柳如是鼓励他振作起来,并且给他接上了李沾这条线。经过一番紧张而又秘密的活动——自然少不了大宗银子的开销,到头来,他不仅实现了多年以来重立朝班的梦想,而且还升了官,由礼部侍郎一跃而成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位居正二品。钱谦益心中的这一份狂喜和感激,确实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近一个月来,他一方面抖擞精神,应酬川流不息的贺客,一方面延请名医,替柳如是治病,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经过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如今,柳如是的病体已经基本康复。一切要带往南京应用的行李物品,也备办打点停当。
  钱谦益问过卦、扶过乩,最后择定七月十五作为正式启程的吉日。
  这样一个重要消息,在常熟城里自然是藏不住的。何况钱谦益也并不打算隐藏。
  所以,到了启程之日,在离半野堂不远的内河码头上,从卯时开始,就陆续聚起了一大群本地的贤达名流。其中大多数是与钱谦益素来交好的亲友,但也有不少泛泛之交。甚至连一些彼此存有宿怨、久已断绝来往的人也不甘落后。大抵他们认为,既然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已经上半野堂去,向主人恭敬而郑重地表示过祝贺,那么今天前来送行,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有权分享的一份荣耀。不过,在眼前这群身穿拜客的大礼服、手摇各式折扇的守候者当中,最受注目的却要数顾苓和孙永祚两位秀才,因为他们作为钱谦益的学生兼亲信,这一次也将跟随老师上南京去。凭着这种令人羡慕的“宠遇”,他们自然而然成了人们包皮围的对象。
  “云美兄、子长兄,二位兄台今番得以追随牧老进京,真乃可喜可贺呀!”
  “自从得知牧老钦点了大宗伯,弟便猜想,牧老不带门人进京则已,若然要带,云美、子长二兄必是首选,如今果不其然!”
  “那还用说!有道是,知弟子者莫如师。何况顾、孙二位兄台的品格才具,在本邑早已有口皆碑,牧老又岂有不察之理!”
  “哎,以牧老的雄才峻望,今番得蒙圣上宠召,只怕不出数月,便会大拜。到时二位兄台,就是半个阁老了!”
  人们一窝蜂地奉承着、打趣着,顾苓和孙永祚则兴奋地红着脸,不停地拱着手作揖,一再表示惭愧和不敢当。由于孙永祚拙于辞令,顾苓便照例成了应付场面的主角。
  “不瞒列位说,”他稍稍提高了嗓门,为的是使周围静下来,“以弟等之驽钝下材,实不足以供家师驱策。此番追陪进京,无非聊充数目而已!倒是今上对家师的起复,眷注甚殷。一月之内,竟是两番下旨促行,是以家师势难推辞,只得匆匆就道了!”
  “哦,怪不得前番之诏,是六月中就到了的。弟正猜测,何以迟迟不见牧老赴任?原来意欲推辞不就。若非今日闻教,弟又焉得其实!”一位青年士子不胜惊异地说。
  “那是当然!”另一个中年士绅显出颇为知情的样子,“牧老生平最是淡泊,况且优游林下多年,一片胸襟,早已如闲云野鹤,旷洁孤高,岂有复蹈尘网之理?
  此番若非迫于钦命,只怕这琴川风月,虽万户侯牧老亦不相易呢!”
  顾苓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正是如此!便是小弟,其时也深以为忧,日夕趋庭奉恳,祈请家师以天下苍生为念,悯社稷之殄悴,愤逆贼之披猖,暂且人赞中枢,为国宣劳,直待中兴告成、乾坤事了,再做五湖之泛不迟。虽则如此,家师毕竟又踌躇了许多日,方始有回心之意!”
  “啊,如此说来,今日此行真是难为牧老了!”许多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惊叹。
  接下来,为了对这种高尚的志趣表示钦佩和崇敬,大家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美起钱谦益的“风骨”和“襟抱”来。
  正当送行的宾客在码头上齐集等待的时候,钱谦益在半野堂内的绛云楼里,也已经穿戴停当,准备出门。只是由于柳如是领着几个贴身的、丫环、妈妈,还在楼上的寝室里不知忙些什么,迟迟不见下来,他才仍旧坐在堂屋里耐心等候。
  今天,钱谦益的心情,不用说比谁都更加快活兴奋。因为盼望已久的启程日子,终于来到了。近一个月来,虽然他表面上从容不迫,心里毕竟还是有点着急的。偏偏直到昨天,还下了一夜的雨,使钱谦益暗暗担心,今天码头上的饯别仪式,可能会减色不少。不过早上起来,却已是大放晴天,而且由于夜雨驱散了连日的积暑,空气也变得格外清新宜人。这种好兆头,使钱谦益觉着自己今番的复出,连老天爷也格外照顾帮忙。他的心情,便不由得愈加开朗愉快。眼下,一切都已经备办完毕,只等柳如是下楼出门。钱谦益坐在椅子上,有点无事可做,于是低下戴着崭新乌纱帽的脑袋,再一次欣赏起身上那一袭二品官服来。这是一件用纶丝精心缝制的漂亮官服。映照着从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官服的绯红颜色显得分外鲜艳耀眼,就连料子上那精美的灵芝盘花暗纹,也清晰可辨。
  不过,最令钱谦益感到得意的,还是缀在前胸位置上那一方“补子”,如今上面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出于波浪的山石之上,则踞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锦鸡。
  这是二品官阶的标志,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在钱谦益的眼中,这方图案显得如此华美珍贵,以至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
  的确,仅仅一个月前,它还是那样遥远、隔膜,可是此刻,竟然已经实实在在地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这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变化,怎能不让钱谦益为之心头发颤、惊喜交集?而当想到为了这一天,十五年来自己花费了多少金钱、心思和精力,又遭受过多少挫折、屈辱和痛苦,这种惊喜就更化为无限的感慨:“啊,我再也不能失去它了!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再失去它了!”他又悲又喜,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随即站起身,开始大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这种激动凝结成为一个坚定的信念,并被安置到了心底一个牢靠的位置上,他才渐渐平复下来。
  现在,四下里十分安静,就连楼上寝室里的那群女人,也变得悄没声息。只有外面庭院的高树上,似乎偶尔掉下一片落叶,在石阶上发出铿然的轻响。“哎,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她们还不下来?”钱谦益疑惑地想,不由得心急起来,转过身,打算到楼上去瞧个究竟。就在这时,门外的台阶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接着帘子一掀。现出了少爷钱孙爱那张血气不足的脸。钱谦益不知道儿子闯进来有什么事,倒怔了一下,但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重新转过身来。
  钱孙爱没有立即进屋,他似乎被父亲眼下这全新的仪表穿戴弄迷糊了,只顾眨巴着一双小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瘦削的脸上现出既惊喜又敬畏的神情。
  直到钱谦益咳嗽着发出询问,他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跨进门槛,快步趋前行下礼去。
  “父亲安好……”
  “嗯,有事么?”钱谦益问,习惯地皱起眉毛。
  “不知父亲可已准备停当?若有须孩儿去办的事,尚祈吩咐。”
  钱孙爱仍旧弓着腰,恭敬地说。
  钱谦益望了儿子一眼,感到有点意外:这个一向孱弱娇惯、浑不更事的少爷,什么时候学会了自己跑来讨事干?他先坐回椅子上,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张坐墩,示意儿子坐下,这才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了,该办的都办妥了。”
  “那么,”儿子一边坐下,一边又急急地说,“父亲这次进京赴任,想必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知对孩儿尚有何训诲?”
  钱谦益心中又是一动,“今儿个是怎么了?听他说话,还真像是转了性儿似的!”
  他奇怪地想,“莫非我这儿子真个长大了,变得懂事起来了?”心中这么疑惑着,他不由得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一下儿子。不错,此刻儿子的神态显得那样的专注、认真,与过去相比,分明少了几分稚弱,多了几分稳重。“嗯,也许我这一次起用和升迁,激发了他的向上之心,使他从中看到了榜样,所以……”这么一想,钱谦益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神色也变得慈祥起来。
  “适才——”他沉吟地捋了一下胡须,微笑着偏过头去问,“你进来时,我见你只管望着为父,迟迟不敢举步,却是为何?”

  “这……孩儿见父亲今日的衣冠仪容异于往常,不禁肃然,是以迟疑。“钱谦益点点头,感慨地说:“你出生周岁之时,为父便因朝中权臣忌陷,卸任归里。这身衣冠,亦不复穿戴。难怪你乍见之下,反生讶异。惟是事隔十五载之后,为父即仍能重立朝班。此中缘故,你可知道么?”
  “这个……孩儿不知道。”
  “不知道——嗯,你不妨再想想!”
  “……莫非、莫非是朝中有人得了银子,代父亲打通了关节?”
  钱孙爱试探地问。
  没提防儿子会这样回答,而且显然说中了事情的底蕴,钱谦益一下子倒给噎住了。但随即他就变得庄重起来,断然摇摇头:“非也!”
  “……?”
  “为父之所以历十五载而清名不堕,始终为朝野所瞩望,卒至有今日之复出,无他,全在乎于做人与学问二事上痛下功夫而已!
  嗯,一是做人,二是学问。有成于此二者,便能立乎不败之地!你如今已进了学,将来还要中举、成进士、步入仕途。惟是无论何时何地,均须牢记为父今日之训,即平日在家,亦应奉行惟谨,不可荒嬉懈怠,听明白了么?“用郑重而又剀切的口气说完这番话之后,钱谦益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等候回答。然而,他的期待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一个女人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来:“啊哟,什么做人呀、学问呀,相公教训得也太吓人了吧!”
  钱谦益回头一看,原来柳如是正从屏风边上转了出来,后面跟着红情、绿意和两个妈妈。
  因为今天要出远门,何况又是这么一种风光得意的当口,所以眼前的柳如是完全是一副盛妆的打扮:内里,穿了一件淡黄窄袖带赭色镶边的女衣,外套一袭橙红色的合领半袖背子,背子上是用七彩丝线绣成的缠枝花图案,腰间还束着一根带宫绦的赭褐色腰带,下衬长可及地的十幅月华裙。因为嫌发髻小,外面又加套了一个“双飞燕”式的假髻,沿着髻腰插了一溜顾盼莹然的金玉首饰。这一番刻意的修饰打扮,再配上已经调养得丰满起来的椭圆脸蛋和弯弯的眉毛、猩红的小嘴,使她在微微仰起头、不慌不忙地款步而出的时候,确实显得既雍容又华贵,以致连钱谦益都睁大了眼睛,暗暗惊异于这娇小玲珑的女人,已经把大家闺秀的派头学得如此味道十足。
  柳如是无疑预料到丈夫会有什么反应,并为此十分得意。但她故意不看钱谦益,只朝着钱孙爱微笑着问:“少爷,你怎么急急巴巴地跑进来,向你老子拍马卖乖?倒也难得!不过,我总疑心着,你本是个老实孩儿,几时学得这等嘴花捩撇的?想必是背后有哪个阴间钻出的秀才、爬坑缸弗上的虔婆老妈,在外头等得不耐,才捣鼓你来做催命鬼?”
  钱谦益今天要进京赴任,无疑是家中的一件大事。按照礼节,作为正室夫人的陈氏,照例必须出来奉酒道别。柳如是也必须向陈夫人跪拜辞行。但是,由于前些日子,柳如是为了搜罗银子,替钱谦益谋求起用,坚持削减家中各人的开支用度,引起了陈夫人的不满。有一阵子两人闹得颇不愉快。所以,钱谦益暗中一直担着一份心,生怕柳如是到时不肯服这份低,闹得陈夫人下不了台。事实上,眼下钱谦益对于结发妻子虽说已经毫无情爱可言,但是作为缙绅之家,这起码的礼仪规制,他却觉得到底不能全然不讲,何况又是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更加要避免把场面搞得过于尴尬难堪。
  本来,他打算把这个想法向柳如是说一说,又怕适得其反,所以始终踌躇着。
  现在,冷不防听她这么追问钱孙爱,而且那口气分明透着鄙夷和怨毒,钱谦益不禁吃了一惊,赶忙朝儿子连连使眼色,只怕他说出可能会火上加油的话来。
  钱孙爱却没有马上理解父亲的示意,而且显然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他仿佛给吓住了似的,迟迟疑疑地张了几次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向父亲频频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种情形当然逃不过柳如是的眼睛。只见她偏过脸来,目光陡然变得又冷又尖。
  她狠狠地盯着丈夫。直到钱谦益畏怯地低下了头,她才“哼”的一声,扭头朝门外走去。
  钱谦益一见,愈加慌了手脚。他连忙撇下发呆的儿子,迅速跟上去,开始极力解释自己并没有作过任何暗示,刚才纯然是钱孙爱的误解;并再三劝说柳如是不要生气,要保重身体。柳如是却仿佛没有听见,只管紧绷着脸,一声不响地加快脚步。
  结果,两人就这样相跟着,一直走到外堂。
  外堂的格局布置,在靠近与内宅相通的门里,照例设有一道起遮隔作用的屏风。
  当钱谦益跟着柳如是跨进门槛时,听见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了谈话的声音。由于声音不高,加上钱谦益的耳朵不大灵便,所以一时也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不过凭着那声调,他却分辨得出,一位是陈夫人,另一位则是他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
  “啊,原来瞿稼轩来了,怎么不见通传?想必是刚到!”钱谦益心忙意乱地想,随即不假思索,紧迈两步,抢先迎出大堂去。
  果然,身穿拜客礼服的瞿式耜正坐在上首的一张椅子上,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他已经停止了同陈夫人的谈话,转过头来。看见钱谦益,他就站起身,拱着手说:“老师出门大喜!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噢,原来竞辱太亲翁亲临,学生竟坐不知,得罪,甚是得罪!”
  钱谦益连忙还礼道歉。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经暂时顾不上柳如是,只照例埋怨陈夫人:“为何不早早报进来?”
  “妾本来要报,”陈夫人解释说,“太亲翁一定不许,说等相公料理完毕,再见不迟。”
  瞿式耜连忙证实说:“正是如此。老师今日启程,百事纷拿,门下却是得闲无事,况且已蒙师母赐茶在此,便不欲过早惊扰老师了。”
  钱谦益摇摇头:“那也该即时通报才是!”不过,说完之后,他也就不再深究,而是做出让座的手势:“那么,请!”
  “哦,”瞿式耜早有准备地推辞说,“时辰不早,外间已是宾客齐集。门下之所欲言者,俱已尽于昨日。老师不如早点出门,也免得宾客久候。”
  这自然是对的。但是,钱谦益仍旧故作沉吟,然后才点点头说:“嗯,也好!”
  他这么表示了之后,按照礼仪,接下来就该由柳如是以侍妾的身份奉上酒来,由陈夫人给丈夫饯行。但冲着刚才她那股蛮劲儿,钱谦益已不敢指望柳如是肯这么做。本来,如果只是自己家里的人在场,马虎一下,也就算了。谁知偏偏来了个严肃认真的瞿式耜,过于草率迁就,不只陈夫人的脸上下不来,就连钱谦益本人,也很难在亲家翁面前交代得过去。所以,一时间他倒给闹得左右为难,口里一再说着“也好”,却始终不敢转过脸去招呼侍妾,那情景显得颇为狼狈和尴尬。
  “老爷、太太,酒来了!”一声柔美的招呼在耳边响起,钱谦益本能地转过脸去,忽然怔住了——只见柳如是双手捧着一个朱红的托盘,已经娉娉婷婷地来到跟前。托盘上,放着一把银壶、两只小酒杯。在一双白玉般的小手衬托下,那名贵的器皿显得格外生色。
  钱谦益眨眨眼睛,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差了。然而,一点不假,眼前确实是柳如是。不同的是,方才那股子刁蛮狠戾的劲头此刻全不见了,她微微低下盛妆的发髻,从神情到姿态都变得那样端庄、柔顺。
  陈夫人自然不了解丈夫和侍妾之间刚才那股子别扭。她只为丈夫即将远行而突然激动起来,双手颤抖着拿起酒壶,斟满了酒,捧着,微微红了双眼说:“愿相公此去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平安……平安回来。”
  钱谦益“哦”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回敬妻子一杯。待陈夫人为着掩饰眼泪,低头饮酒的当儿,他就喜孜孜地望着柳如是,打算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感激。
  柳如是却连眼皮儿也不朝他抬一抬。把托盘交给、丫环之后,她就退后一步,对着陈夫人跪下,毕恭毕敬地拜了两拜,直到陈夫人红着脸上前搀扶,她才默默地重新站起来。
  二
  “家饯”结束之后,柳如是带着仆人,乘坐轿子出门,先上船去了。剩下钱谦益,在瞿式耜和钱孙爱的陪同下,来到了宾客云集的码头。因为这一次,钱谦益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进京赴任,地位之高,可以说非比寻常,何况今日还有县尊大人亲自前来相送,那场面气氛,自然更要庄严隆重得多。守候已久的人们,经过轻微骚动之后,就按照各人身份的高低,自动在钱谦益行经的路途两旁占好了位置:县尊大人,还有城里的那些有名望的头面人物,照例站在最前排,后面依次是其他身份较低的宾客。一些仆役携带着装有酒馔的食盒,分散地在行列附近侍立着,随时听候呼唤。
  由于整个仪式都被纳入了划一的轨道,所以饯别的过程就变得颇为顺利而且简单。无非是钱谦益一路走过来,依次地同所遇到的第一个站得最近的人行礼、寒暄。
  然后,就从仆人捧过来的托盘中拿起酒杯,各自象征性地沾一沾唇,便放回盘中,彼此再度双手一拱,送行者照例留在原地,钱谦益则继续向前走去……确实,眼前的仪式可以说相当刻板、单调,而且显得庄重有余,热烈不足。不过,这并不等于说,钱谦益的内心也是同样的平淡。

  恰恰相反,此刻他正处于空前兴奋、自豪和踌躇满志的状态当中,丝毫也不觉得眼前这种刻板的程式有什么不合适。相反,正是这样一种气氛,才使他充分地感受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和尊崇。是的,他们这全体的人,终于在自己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恭敬惟谨,仔细揣摩自己的每一个举止动作,留神倾听自己的每一句言谈,把自己看成是能主宰他们命运的“神明”。这难道不就是自己十五年来,孜孜以求要恢复的一种形象吗!而当想到,在过去那些年中,由于自己失去了职位,曾经受了多少的白眼、挫折和辛酸,甚至连阿猫阿狗,都敢于指着自己的脊梁骂骂咧咧,钱谦益就更加为眼前的场面而感到快意和自傲了。所以,尽管气氛是如此沉闷,挨个儿地寒暄周旋又是如此费事,但是钱谦益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厌烦,还希望队伍更长一点,以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充分领略这种扬眉吐气的愉快……然而,队伍终于到了尽头,这意味着,饯别的仪式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要登船启程。钱谦益把最后一杯酒放回托盘上,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转过身来。这时,他发现送行的队列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正纷纷围拢上来,准备向他作最后的道别。
  也许是由于前一阵子那种格局被打破了的缘故,人们此刻的言谈举止也变得活跃轻松起来。他们开始大声地呼唤着,快活地挤挨着。特别是刚才站在后面、轮不上同钱谦益寒暄交谈的那些人,更是一个劲儿地挤上来,试图同他相见。由于这一挤拥,场面就显得有点乱,钱谦益因为没有准备,一时间倒给闹得有点穷于应付。
  “哎,牧老!”随着一声高叫,人丛中猛地钻出一个人来,那是冯班。只见他帽子给挤歪了,身上却照旧穿着那件前襟上落满油迹的直裰,嘴巴里也照例喷出酒气。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哥哥——又高又瘦的冯舒,旁边还跟着那长着一张红扑扑方脸的老秀才许隽。
  冯班一挤到钱谦益的跟前,就打着酒嗝,大声大气地说:“牧老,这可是怎么说?你老光顾着同前面的人亲热,对我们这伙穷秀才却不屑一顾,未免过于厚此薄彼!不成不成,你今日不饮干我这杯酒,可不许开船!”
  说着,他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他的哥哥冯舒马上拿出一个酒杯,让旁边的许隽把酒斟上,然后交给冯班,由后者双手递了过来。
  钱谦益皱了皱眉毛。如果说,这种大咧咧的口气,本是冯班的一贯作风,过去钱谦益同他交往,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话,那么,此刻听了,却有点不自在,甚至反感,仿佛自己的尊严受到冒犯似的。特别是当他把冯班这种过于随便的态度,同刚才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比较,心中的不悦,就更加增添了几分。所以,尽管冯班已经把酒递到脸前,他却依旧默然站着,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
  “咦,牧老,喝呀!快喝!”冯班兴冲冲地大声催促。
  “是呀,请牧老满饮此杯!”“牧老不喝可不成!”冯舒和许隽也一齐帮腔。
  钱谦益踌躇了一下,勉强接过酒杯,凑在唇边沾了沾,随即一声不响地交到许隽手里。冯班瞪大了眼睛,还打算不依。可是钱谦益却不再理他,管自转过身,同别的人周旋起来……三天之后,钱谦益和柳如是所乘坐的官船,已经驶过了苏州,取道大运河迤逦北上。一路上,免不了还要时时停下来,同沿途各府县的官员会面应酬。出于对宽宏大量的皇帝怀着无限感激,钱谦益如今已经彻底改变了旧时的反“福”的立常不管是在交换政见的官宴之上,还是在乘船赶路的闲谈当中,他都由衷地、热烈地歌颂新皇帝的圣明大度,赞扬当朝的大老们秉公谋国。甚至听到有人对马士英、刘孔昭等人排斥打击东林派人士的做法表示忧虑,他也一个劲儿摇着头,表示不以为然,然后,就开始宣扬大敌当前应当和衷共济的道理,并对明朝中兴的前途表示十分乐观。正是与前一阵子判若两人的这种态度,常常招致柳如是的挖苦和嘲笑。
  “哟,听相公这会子说话,可不像是一位东林领袖,倒像是马家的门客似的!”
  她撇着嘴儿,鄙夷地说。
  钱谦益一怔:“不像么?哼,不像就不像。其实当东林又有什么好处?白熬了十五年的冷板凳,没有一个肯出面替我说话不算,到头来还照样给他们卖了!反倒不及老马那伙人讲义气、够朋友!”
  “既是恁般,当初你怎么那等出头露脸地给他们卖命干?你要安安静静地袖手旁观,只怕早就开复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当初谁知道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他们这等脓包皮?我一心以为他们真是敢作敢当的好汉,所以才……”“哼,总之你就是蠢、蠢!让人家当猴儿耍了都不知道!”
  “是、是,我蠢、我蠢。嘻嘻,其实我也不是蠢,不过,论聪明能干,却是不及我那河东君夫人万分之一了!哈哈!”
  “去,谁要你来卖乖,你以为这等,老娘就能忘了你在留都那阵子怎样对待我吗?哼,休想!”
  “……”,
  以上这些话,自然都是两人私下在船舱里、枕头旁,半真半假地说着玩儿的。
  不过经历了这一次起死回生的波折,钱谦益对于这位如夫人的见识和手段,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之上,他更加百依百顺。无论柳如是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尽量设法给予满足;不管她怎样挖苦、取笑,他都赔着笑脸听着,绝不着恼。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却隐隐觉得,柳如是心中始终存在着某种芥蒂,尚未彻底地真正快活起来。
  这一天,航船已经过了常州,向着丹阳进发,钱谦益凭着船窗,看了半天岸上的风景,感到有点倦了,便和衣躺到床榻上,闭上眼睛,打算迷糊一阵子。正在朦胧之际,忽然觉得有人使劲推他,接着又听见柳如是的声音在叫:“起来,起来!”
  钱谦益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坐起来问:“什么事?”
  “叫他们停船!”柳如是皱着眉毛说。
  “停船?为什么?”
  “老是这么窝着,烦死人了。我要上岸去走走!”
  钱谦益眨眨眼睛,本想说:“好端端的坐在船上,又要上岸走什么?“但看见柳如是脸儿绷得紧紧的,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他就不敢违拗,只好站起身,走到舱门前,把李宝叫来,吩咐他让船停下,就近挑个地方靠岸。等李宝答应着去了之后,钱谦益重新转过身来,打量着柳如是,试探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生我的气啦?”
  “没有!”
  “那么——”
  “你别管,不要管!好不好?”柳如是的神气愈加焦躁,并且扭过脸去。
  钱谦益只好不再追问。等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夫妇两人就由已经伺候在船头的仆妇们搀扶着,走到岸上去。
  这是一带行人寥落的土堤,堤旁的洼地上,虽然也种植着不少梅树,可眼下正是七月,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观。梅林之外,则是连绵无尽的稻田。在浮荡着片片白云的晴空下,那些已经开始分蘖拔节的晚糯秧苗,大约遭了虫灾,正在成片成片地枯萎、发黄,显出半死不活的样子,使人看了,更加难以开怀。柳如是在钱谦益和、丫环、仆妇的陪伴下,闷声不响地到梅林里外去转了一圈,终于兴致索然地走了出来。但她仍旧不肯回船,管自衣袂飘飘地沿着堤岸信步向前走去,神情也显得愈来愈萧索、抑郁。
  看见爱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更加纳闷。如果说,前一阵子,由于自己作为肩负着全家命运的主儿,正处于复官无望、前途未卜的绝境之中,柳如是心情恶劣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大事终于办成,夫妇二人正在春风得意的上任途中,钱谦益就实在猜不透爱妾还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个聪明漂亮的女人脾气与众不同,可以说有点古怪,往往喜怒无常。为了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钱谦益只好一边四面张望,一边暗地里动脑筋。
  “喂,你乱闯什么!没看见前面有老爷、太太在走路吗?”
  一声喝斥蓦地传来。钱谦益回头望去,发现一个赶脚的老头儿,正牵着一头鞍鞯俱全的毛驴从后面赶了上来,却被自己手下的家丁拦住了。钱谦益心中一动,连忙把李宝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等李宝点点头,转身去同那个赶脚的老头交涉时,他就紧赶两步,走到柳如是身边,干笑了一声,说:“夫人,你走了这一阵子,想必也乏了。赶巧,后面来了一头驴子。夫人何不就骑上它,也好散散心?”
  柳如是起初似乎没有明白丈夫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回过头来。
  但是,当看见李宝已经把毛驴牵过来时,她就站住了。
  “那么,就请夫人上坐,待下官替你牵辔执鞭!”钱谦益干脆讨好到底,说着,果然伸手抓过驴子的嚼头。
  柳如是望了他一眼,没有做声,但也没有拒绝。于是,在李宝、红情等人的帮助下,她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驴背。
  钱谦益顿时高兴起来。虽然感觉到仆从们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却毫不理会。
  等柳如是坐稳了之后,他就牵着毛驴,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咦,这会儿,夫人怀里就缺一面琵琶。要不,便是活脱一幅《昭君出塞图》哩!”

  柳如是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依然没有说什么,但眉宇之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点。她回过头去,眯缝起眼睛,向梅林后面那一轮被晚霞笼罩着的苍茫落日,久久地凝望着,一任从田野上吹来的风,把她一双雪白的衣袖,吹得像鸟儿翅膀似的上下翻飞。
  三
  第二天早上,他们乘坐的航船到了丹阳。这是运河线上的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
  往北不远,就是渡江的必经口岸——镇江府城。从那里自然可以溯江而上,乘船直抵南京。但一般人都不走水路,而是在丹阳改乘车子。钱谦益也决定乘车。所以在馆驿住下之后,他就一边打发仆役去雇车辆,一边派顾苓上县衙打听,看看有什么过往的重要官员在城里停留,以便决定是否应当前去拜访。
  小半天之后,顾苓回来了,说眼下有两位重要的官员歇在城中。一位是被起用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刘宗周,正住在城西的智善寺里;另一位是奉旨经理河北的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现在另一处馆驿下榻。顾苓还打听到,左懋第此刻不在馆驿,据留守的人说,他上智善寺拜谒刘宗周去了。钱谦益心想:这两位官员都是自己的旧相识,何不乘此机会,把他俩一块儿都拜会了,同时也可以了解一下近日朝廷有什么新动静。于是他不再耽搁,回到屋子里,向柳如是说明原委,稍事打点,便带着李宝匆匆出门,乘坐轿子,立即启程。
  来到智善寺,左懋第果然已经先在刘宗周那里。大约邸报上早已发表了消息的缘故,所以当他们得知钱谦益来拜,双双出迎时,只是连称“巧遇”,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也就不作进一步的解释,只谦恭地同他们相让着,一起向屋内走去。
  刘宗周所借寓的,是寺里的一所小小的别院。作为朝廷的首席监察大臣,刘宗周眼下同钱谦益一样,都是位居二品的高官。更兼他身为当代大儒,门生故吏满天下,在朝在野都具有很高的威望。就连马士英,也出于政治考虑,不得不几次三番地故作姿态,促请他入朝参政。然而,钱谦益发现,刘宗周眼下虽然终于决定走马上任,但那种近乎怪癖的简朴,却丝毫不见改变。他所借寓的这一角宅院,松阴蔽户,竹影满庭,非常清静幽雅。惟是堂屋里除却大抵本来就有的普通桌椅和屏风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珍玩摆设。
  身边只有两名男仆在听候使唤,既不见丫环侍奉,也没有成群的弟子追随,看样子大约连眷属都未带。正是这种清俭克己的道德风范,使钱谦益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肃然敬畏的感觉。所以,趁着老仆奉上茶来的当儿,他又一次偷眼把这位昔日的同僚打量一下。
  他发现,年近七十的刘宗周,已经须发皓白。据说他平日经常从事灌园种菜一类的劳作,身体依然十分硬朗。他微微低着头,身穿一领半旧的二品补服,头戴乌纱帽,正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加上一双隐藏在半垂的眼皮内的、光芒内敛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总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他本来就不易亲近,现在看来这种性格更加明显了,所以对他注视了片刻之后,钱谦益始终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把目光转移到坐在旁边的左懋第身上。
  与刘宗周相比,左懋第的神情举止要灵活得多,也精明强干得多。这不仅是由于论年岁,他要年轻一大截,而且也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位事务型的官员。不过,即使是左懋第,这会儿也显得庄严而沉默。两道粗而黑的眉毛在紫棠色的脸膛上方挤在一起,低低地压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钱谦益隐隐觉得,那眼神是沉重的、忧郁的,仿佛怀着无限的心事。
  “左老先生,”为着打破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默,钱谦益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地问,“此番老先生身膺重寄,奉旨经理河北,不知有何宏谋伟略,可以得而闻乎?”
  “哦——”仿佛从某种思虑中惊醒似的,左懋第那两道深锁的浓眉蓦地松开了。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拱着手,放低声音说:“不瞒老先生,学生此次奉旨北上,经理河北是虚,实则是前往燕京,与建虏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说,前往……通款?”钱谦益侧着耳朵,觉得没有听明白。
  左懋第点点头,“只因建虏应吴三桂之请,入关助剿已逾三月,今闻闯贼焚掠京师,狼狈而窜,而建虏不穷追贼寇,却遣兵进据河北、山东诸州县。朝廷虑有他变,故使学生赍金帛前往通款慰谕,以觇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陈公弘范及原任蓟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启程过江了。“钱谦益眨眨眼睛,仍然疑惑地望着对方。一个多月前,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向“建虏”,也就是关外的清国借得精兵,一举击溃李自成,收复了北京。当消息传到常熟时,钱谦益也同许多人一样,曾经狂喜了一阵子,以为皇天护佑,大明总算得救了。但是,刚才听左懋第说,清兵竟然有乘机赖在关内之意,这可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动向。因为要是那样,就无异于赶跑了一只猛虎,却放进来一头暴狮。何况,以李自成之剽悍无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敌手,如果清兵占住了北方之后,再进而挥师南下,岂不是更难以抵挡?这么一想,钱谦益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难道当初吴三桂借兵于清时,全无定约,竟一任建虏人踞神京不成?”
  “定约?”在此之前显然已经同左懋第有过谈论,但这一阵子却像一具石像似的默默端坐的刘宗周,突然插口说,“建虏是什么东西?一帮无父无君、不知礼义纲纪为何物,惟知择肥而噬的虎狼禽兽!彼辈又会管什么定约不定约!何况,吴三桂此次引建虏入关,无非是意欲自保其富贵,也未必与建虏有何定约。即以朝廷此次遣使通款而论,学生亦疑是徒劳往返而已!”
  “念老所见,自是高瞻深瞩。不过吴三桂世受朝廷厚恩,且身膺先帝重托,莫非竟不思图报,甘心认虏作父么?”因为毕竟怀着一丝但愿不致如此的希冀,钱谦益忍不住争辩了一句。
  “既然神京失陷之日,做狗彘之偷生,摇尾事贼者,就有张缙彦、魏藻德、陈演这样的重臣,复有周钟、陈名夏、龚鼎孳这样的名士,又安能以忠孝名节责望于一介武夫!”
  近一个多月来,随着大批明朝官员逃回南方,北京失陷期间的许多情况也传播了开来。刚才刘宗周提到的那几个变节者的显例,钱谦益在旅途当中也已经听说,现在被对方这么举证,他不禁哑口无言。半晌,才又迟迟疑疑地问:“左老先生此番出使,设若建虏有非分之求,朝廷将何以应之?”
  左懋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种机密该不该说,以及该说到什么程度。不过,钱、刘二人的声望和地位显然使他决定直言相告:“朝廷之意,是建虏若坚议分地,则割关外之地与之。今后即以关为界。此举于先帝在位之时,自是下策;惟时至今日,已属上策。但只怕建虏未必首肯耳……”听他这么说,钱谦益尚未来得及开口,刘宗周已经突然抬起眼睛,厉声说:“他不首肯,莫非就将关内之地割给他么?然则华夷之防,更复何在?祖宗陵庙,将何以安?有主此议者,当斩也!”
  左懋第连忙说:“大人不必动怒。圣上之意,亦是如此。所以临行时,已面谕卑职,说金帛不妨优厚——彼助我剿贼有功,应输若干金,饷劳彼将士,复应若干金,俱可从宽允之。盖彼夷狄之辈,无非贪利,届时再喻之以我江南雄兵百万,已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战必两伤;况且,若使流寇有喘息之机,一旦反噬,受祸当不止我朝。如此,或可令彼酋觉悟就范也。”
  这话听来倒也颇有道理,但在座的三个人谁都明白,那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之想。
  当然,左懋第看来是不愿意自己说破的。而刘宗周大抵也同钱谦益一样,想到左懋第这次出使,实在是责任很重而成功的把握很小,而且必定艰险重重。他们出于对这位勇敢无畏的同僚的尊敬和同情,也为着不挫伤他的锐气,所以都闭上嘴巴,不再对此事加以辩难。然而,尽管如此,对于未来前途的可怕悬想,仍旧愈来愈强烈地震撼着钱谦益的内心,以至他手中的那只搁在一只小碟子上的茶杯,竞由于发抖而“得得”地响动起来。
  四
  有关北方清军最新动向的消息,引起了钱谦益的深切忧虑。
  不过,他却不知道,就在隔壁僧院的一个八角亭子里,另一场关于时局的谈话,正在黄宗羲与来访的陈贞慧、侯方域之间进行着。
  陈、侯二人是今天早上才从南京赶到丹阳的。本来,自从六月初那一次,在莫愁湖的聚会上,陈、侯二人因为郑元勋那封遗书,同周镳发生激烈争执以来,社内无形中已经陷于分裂。以吴应箕为首的一批社友,因愤于马士英悍然上疏荐举阮大铖,从而认定和衷共济的主张是根本行不通的,结果纷纷倒向了周镳的一边。只有陈贞慧和侯方域倾向于赞同郑元勋的建议,双双转到了姜日广的门下,继续担任幕僚。此外,也有个别人如张自烈,感到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干脆跑到扬州,投奔史可法效力去了。所以,近一个月来,社内的几帮子朋友,基本上处于各行其是的状态,就连日常的联系,也几乎中断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太阳黑子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一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滩上,最明亮的那一阵子,还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体皎白闪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点,所以,环岛路沿路海滩夜泳的人很多。因为夜色掩护了天空的变脸,等游泳的人们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扑爬上岸。海滩上响起一片被雨打烂似的、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高高的海岸线上,环岛路蜿蜒。三个男人闯过红胶质的人行道,拉开刚停在黑色车道上一辆的士车门。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2
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2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2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金瓯缺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序写历史小说有写历史小说的困难。不熟悉史实,则不会原原本本地写成有条有理、丝丝入扣的文章。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就是在刻苦钻研的基础上,搜罗了大量的资料,用去伪存真、剔异求同的科研手法才理出一个线索来的,所以历史知识就是最基本的一个必要条件。 [点击阅读]
鲁迅《呐喊》
作者:鲁迅
章节:38 人气:2
摘要:《呐喊》是鲁迅1918年至1922年所作的短篇小说的结集,作品真实地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社会生活,揭示了种种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对中国旧有制度及陈腐的传统观念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比较彻底的否定,表现出对民族生存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强烈愿望。这部小说集于1923年8月由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集中有《狂人日记》、《药》、《明天》、《阿Q正传》等十四篇小说,出版后得到很大回响。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2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Q版语文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从前啊,有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七个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而且白雪公主们爱穿着高叉泳衣去打猎(哎呀,不好……不好意思啊,作者又跑题了。真是低能且变态!)。森林里住着一只美若天仙的猪妈妈,(听猪五郎说的)猪妈妈生了三只可爱的猪娃娃。猪娃娃一天天长大了,猪妈妈想,该是他们独立生活的时候了。猪长大了,都是要独立谋生的。于是在孩子们生日这天,她把三只小猪叫到身边。 [点击阅读]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
作者:三毛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 [点击阅读]
今生今世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