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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鬼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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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诡怪的开场白
  此刻,在我面前,这所监狱里的心地善良的囚犯教诲师,正笑容可掬地等待着我开始讲述我的冗长的故事;在我旁边,教诲师委托的熟练的速记员已削好铅笔,正期待我开口。
  我要从现在起,按照善良的教诲师的劝告,一天讲一点,连日讲述我的不可思议的经历。教诲师说他想让人把我的口述速记下来,以后编成一部书出版。我也希望能那样。因为我的经历怪诞离奇,简直是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不,不光怪诞离奇,若让世人看了,多少还可以成为劝善惩恶的教训哩。
  我的春天一般温暖的生活,突然被一桩史无前例的可怕事件斩断了。那以后的我便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克,一个抛也抛不开,像蛇蝎一样狠毒、残忍的复仇心的俘虏。我杀了人。呵,我是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
  当然,我被官府逮住了,投进了监狱。审判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却减刑一等,判为无期徒刑。我免于死刑了。可是,虽然没上断首台,我的良心,我的肉体却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一点点地绞杀。我已与鬼为邻,不久于人世了,得趁现在来讲述我的经历。
  在开始讲述我的经历时,有两三点需要说明一下。可能有点儿乏味,可是,因为这些都与我的故事有着极其重大的关系,还请耐心地听一听。
  要说的第一点是我的出身。我虽陷身囹圄,却是出身于诸侯之家。虽不是大诸侯,可一提起名字,不少人都知道。我的祖先是个小诸侯,以九州西海岸的S市为中心,在那一带领有十几万石的俸禄。名字么,在这种场合披露我的名字,真使我无地自容,也实在对不起祖先。我说了吧,我叫大牟田敏清。礼遇早就被取消了,不过我还从皇上荣膺过子爵爵位。喔,你们大声地笑吧,我是个子爵杀人犯。
  我的祖先在人种学上不知是属于纯正的大和族,还是属于更低劣的种族。我冥思苦想,总觉得我的家族与诸位日本人不属同一血统。我这样说,是因为据我所见所闻,我祖父、父亲同我一样,都具有极其残忍的性格,特爱记仇,往往会为一件芝麻粒大的小事大动肝火,甚至执拗地耿耿于怀,到一般人都遗忘脑后的时候,进行可怕的报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心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
  明治维新以前还好,那时官方还是准许复仇的。可是,明治以后出生的我委实不幸,那时候除了依靠间接的法律力量外,再也没法报私仇了。
  我诚然不幸,但却是出身于那种狠如蛇蝎的爱记仇的血统,这一点请不要忘记。
  我想先说明的第二点是我家奇特的坟墓构造。那个地区的老百姓当然都实行普通的土葬,唯独我们这个诸侯老爷家下葬的方法以及坟墓的构造与众不同。而今想来,也许是前面哪一代的祖先,从那时到那一带来的荷兰或西班牙的洋人那里,间接听到了外国式的坟墓构造,尔后便仿效了洋人。准是这么回事。
  那座坟墓像座石窟,开凿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里,外面筑有石墙,石墙用灰泥加固,里面大约能铺二十张日本席,历代祖先的棺木在墓中摆了一大排。入口装了一扇厚厚的铁门,门上森然上着锁,十年一次,二十年一次,除了举行葬礼以外,绝不乱开。那样可以将尸体尽量保存得长久些,子孙们仍能够随时到那里与祖先相会。也许就是出于这种考虑而建造的吧。在我们那个地区,我家的墓作为“诸侯老爷之墓”,成了一座名胜。
  下面我想再说一点。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诸位也许记不清了。当时恰好在我的经历发生了可怕的变化那会儿,有个庞大的华人海盗集团,自黄海一带沿岸,骚扰那一带的海滨和岛屿。此事在东京的报纸上也登载过,记性好的人可能现在还有印象。海盗集团的头头叫朱凌帮,是个留着关羽荡的彪形大汉。我曾同他说过话,对他很熟。他是个举世无双的海盗,拥有大型机船,手下有几十名康嘤,数年间巧妙地躲过中国、日本的官宪,掠夺了大批金银。朱凌缀在我的故事里还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哩,没有他可能就没有我这一篇经历了。
  要是有人不相信现今还有海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先说明一下,以免有人不信。如今也不是没有海盗。民传有个叫什么的日本人,就在一二年前,在北方的海上对俄国人行抢,被抓进了监狱。当时的朱凌谷就是一位不亚于那个日本人的赫赫有名的海盗。中国的一些财主甚至羡慕地说,朱凌期抢来的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开场白长了点儿,听腻了吧?下面就开始讲述我的不寻常的经历。
  极乐世界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底下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
  祖先的城堡现在仍遗留在S市的中央,不过,我并不是在那儿出生的。我父亲那一代,当维新运动爆发,荣膺子爵爵位的时候,在俯瞰S市港口的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建造了一座府俄,全家都搬到了那里。如今,那座府邸由一门远亲管理着。一回想起在那儿成长的童年时代,便好像一股春风吹进了心房,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出生不久,母亲便与世长辞了。父亲把我抚养到十六岁,也离开了人间。我才十七岁的小小年纪,就成了被称作财主华族的大富翁。
  钱是用之不尽的。父母双亡,又没兄弟,不然一身,无牵无挂。可是,我却没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沉溺于酒色之中。或许是父亲严厉的训海深铭于心的缘故吧,如今想来,那时确实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派青年。
  为接受高等教育,我将家里托付给忠实的管家,自二十到二十八岁一直在东京求学。那个时期的快乐是令人难忘的。我结识了一位聪明、英俊的朋友,我在大学攻读哲学专业;他在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专业。由于寄居的地方相距不远,一件偶然的事使我们结成朋友,终于成了一对难分难解、亲如情侣的至交好友。
  他叫川村义雄,比我小三岁。可是由于出身贫寒,他比年长的我更通晓事故,容貌也美如冠玉,远非我所能比。
  从学校毕业后,我带着川村返回了故乡S市。川村虽毕了业,可是靠作画谋生却很艰难,而且他还想进一步深造。因此我恳切地劝他说,要学画也并不限于在东京,不如经常在景色宜人的九州海岸,悠然地挥笔作画。于是我们结伴同行了。一回到家,我马上决定为他买下一个外国人正在出卖的画室,让他用我的费用住在那里。
  我每天在俯瞰S港的书房里埋头读书,厌倦时,要么把川村叫来,或我到他那儿去,畅叙衷肠;要么一同到附近的名胜进行小旅行。我为此而心满意足,无心寻求别的快乐。我们时常谈论女人。我在朋友们中间被称为厌恶女性的怪人;而川村则不然,他简直是个女性的赞美者。
  川村一谈起女人,我就面呈不悦。
  “女人么,只值男人的一根肋骨,她们只不过属于劣等种族,既没有高尚的思想,又不理解优美的艺术。”

  我常常没完没了地为以前的哲学家们加给女性的种种咒骂辩解。
  可是,可是!
  没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了。我这个厌恶女性的怪人恋爱了,嘿嘿嘿,恋爱了。真不好意思,只看了那姑娘一眼,我的哲学,我的人生观就统统像旭日下的白雪一样融化得荡然无存了。
  她叫瑙璃子,出生于中国血统的没落士族,当时是一个十八岁的妩媚少女,宛如初放的红梅,标致、俏丽,娇艳迷人。她大概是为了纪念从女校毕业,跟母亲到S市来游览。我在散步途中遇到她,对她一见钟情。于是我不顾羞耻,托管家北川给我说媒。经过了解,知道她家虽然贫穷,但门第不错;她本人也确实是个教养良好、聪明伶俐的姑娘,作为一位子爵夫人是无可厚非的。
  亲属中并非无人反对,但我本人说什么也要娶她,否则我就不活在世上。在我执拗的坚持下,硬是举行了婚礼。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而且是一位恰如其名,像瑜璃一样美丽的女人。
  呵,就是现在想来,我这颗老朽的心也禁不住一阵发热。在婚后的两年时间里,我终日沉浸在甜蜜的馨香和湿润的桃色雾露中,过着无法形容的快乐生活,仿佛飘然上了天堂。
  我们旅行到大阪的伯父那儿。没赶上我们婚礼的川村义雄,在婚礼后的第三天,来拜访我们夫妇。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深挚地祝贺了我们的新婚。
  “你真幸福啊。沉默寡言的闷头鬼最有心计,这话就是说的你哟。你以往自我标榜厌恶女人,现在却娶了个在东京、大阪的社交界首屈一指的日本第一类人。你还说女人只值一根肋骨吗?”
  他紧握着我的手,高兴地直嚷嚷。
  “唉,我改变观点啦。”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正像你常说的那样,漂亮的女人是造化的伟大创作,任何艺术品都不能与之相比。”
  说罢,我心里摹地感到有些对不起川村。虽同是男人,而他才是我的唯一伴侣,有了瑙璃子,就仿佛觉得以往那种无间的亲密有些淡薄了似的。我觉得在川村面前夸耀妻子太不应该了,唉,真可怜,川村还没有享受过有个美人作妻子的快乐,得给他也找一个美貌的姑娘。
  我略感郁闷。无意中一回头,只见瑙璃子像一朵蔷薇一样进来了。一看到她,我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只要她那美丽的脸蛋儿能一直在我眼前,那我就连朋友也不要了,金钱也不要了,生命也不要了!大概这就叫醉心于情爱吧。我仿佛到达人世快乐之巅,像个傻瓜一样直愣愣地盯着瑙璃子的脸蛋儿。我越看越觉得可爱。呵,世上竟有这般美丽、迷人的人儿!瑙璃子所在之处,连附近的东西都焕然生辉,绚美可爱。
  你们笑话我吧。婚后不久,让瑙璃子去洗温泉成了我最大的快乐。我像澡堂的搓背工一样,搓着我妻子美丽的肌肤。她那娇嫩的肉体上生着肉眼看不到的汗毛,肌理像水蜜桃皮一样细腻。我最爱欣赏热气从她那被烫得然红的肉体上袅袅升腾的景象,连她身上搓出来的污垢,在我的眼里都格外的美。
  我不顾仆人们背地里说闲话,像个痴汉一样,整天只盼着开澡堂。
  我是那样如痴如狂,因此,瑙璃子在我的面前也抛开了太太的矜持,与我亲密起来。最后,发展到她只用一个眼色便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我,就像耍熊的马戏师使一个眼色就能任意地戏耍猛熊一样。
  只我们俩的时候,我是瑙璃子极其忠实的奴仆,整天为讨得她的欢心而绞尽脑汁。
  她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喜欢哎呀一声,瞪起银铃似的大眼,接着又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娇羞地捐上嘴唇,嫣然一笑。为了看她那一笑,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我都在所不辞。那是因为瑙璃子也一往情深地爱着我。
  我家里一下热闹起来。为讨瑙璃子的欢心,我频频举办小宴。所有的朋友都受到邀请。我的妻子喜欢在那些宴席上像个美丽的女王一样待承宾客,我也爱看她那样。
  挚友川村是最常来玩儿的。他跟我们亲近得很,不用邀请就到我家里来,在我家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同瑙璃子也很要好。我们经常三人鼎坐,天真、无邪地欢笑。
  川村不愧是久经世故,对于交际颇有手腕,不论谁,只消见一次面就会对他感到很亲近,连瑙璃子也不例外。川村讨瑙璃子喜欢的手段,确实高我一筹,就是我们三人在一起谈话,也常常是川村和瑙璃子说得带劲儿。
  然而,我高兴那样。知道娶了妻子而被挚友疏远只不过是杞人之忧,我大为满意。
  诸位想一想,世上还有比这再幸福的吗?!
  拥有显赫的爵位,家里财富无穷,妻子是日本第一美人(至少在我眼里是那样),她那样爱我。挚友对我那样亲近,我还那么年轻,这不是人间最幸福是什么?不是极乐世界是什么?我太善良了,以致产生了这种万不应该、悔之无及的心情。
  记得有一回,好像是婚后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同川村又一起谈论女人时,我与一年前截然相反,极力称赞起女性来。于是川村畏缩着,神色有些阴郁,叹息似地说道:
  “你真是个好人哪。”
  听起来有点蹊跷,我便问:
  “干吗说这些?”
  “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怀疑。”他的话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怀疑?要是没有可疑的人那怀疑谁?”
  “唉,世上有的人就怀疑自己的妻子,嫉妒之极,自寻烦恼。”
  “什么?嫉妒?就是你叫我嫉妒,我怎能怀疑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瑙璃子呢!”
  我认真地为妻子辩护,可是川村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是啊,真的,瑙璃子像枝雏菊一样,是个单纯、天真的少女啊。”
  接着,他吟起了毕滋华斯的“雏菊诗”。他朗诵英国诗是很拿手的。
  我听得入了迷,以至不知不觉中忘掉了刚才他那些奇怪的话。我这个并非神仙的凡人怎么知道,使我清楚地回想起那次谈话的不幸时刻不久就要来临了。
  两年的岁月转瞬逝去。那期间,并没有什么变故,瑙璃子越来越美,我们夫妻的感情愈来愈深。一切的一切,无不连着极乐世界这四个字。
  不祥之兆
  诸位,当你们在像我那两年那样万事如意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命运的恶魔先是给点甜头来试探人的心,当人的心里稍有一丝空隙时,它便会张开乌黑的大嘴,一口将火吞下去。假面具的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鬼脸。
  我太幸福了,可是出身于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对世间却一无所知。
  恰好是在婚后第二年年末,我得了伤寒,而且日久不愈,不得不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当然也并不是这些直接夺去了我的幸福。虽然病了很久,还是痊愈了,托福这次伤寒的是,我那一向瘦弱的身体,病后明显地结实起来;一度脱落的头发,也比以前更黑、更密了,好像连年龄也小了二三岁。
  病中,妻子瑙璃子每天来医院看望。川村也不落后于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来看我。啊,太感谢了。正因为爱着我,所以瑙璃子和川村才不顾可怕的传染病而来看望我,妻子和挚友似乎比以往更加宝贵百倍……回想起来,我呀,我是个感觉多么迟钝的好人啊!

  在这里我还有些难为情的话交待一下。那是我出院过了两个多月的事儿。瑙璃子身体不适大约有十天了,据说这天稍好了点,所以那天晚上,久未同房的我进了她的卧室。不料,瑙璃子竟拒绝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沾身。
  “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讨厌我了?”
  我假装填怪起来,于是她凄然说道:
  “以前我一直瞒着你,我已经不配再住在这里了。”她的话出人意外,我不禁一惊。
  我哭丧着脸,再三问她是为什么。在一阵结结巴巴之后,她终于说出了情由,说完,又轻轻哭了起来。
  向她一问,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年轻的女人为那么点小事而如此大惊小怪,简直让人好笑。原来,瑙璃子几天前身上长出了肿疮,丝毫未见好转。
  “什么,让我看看,没关系的。”
  我又心软了。瑙璃子连小小的肿疮都羞于让我看到,说明她失去我的爱比死去还痛苦。一想到她是那样爱我,我的心不能不软了下来。
  在我一再纠缠下,她终于略略解开上衣,让我看了看那些肿疮。我一看,大吃一惊:胸脯上满是红红的大肿疮。
  “啊!是这样啊!就是叫我用舌头舔,我也会干的呢。”
  我笑着,还想再看一下,她连忙扣上上衣,陷入了沉闷。
  难怪,难怪。在平素以肉体美如瑙璃而自豪的她来说,正由于她的美不同于世间普通女子,所以,她的美略受一点损伤,她便会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怆。
  我很是同情,劝她找医生看看。可是她却撒娇不愿去,最后只是勉勉强强地同意抹点药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不仅是羞于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肉体,而且还考虑到,如果是恶性瘤子,就关系到诸侯家的名声。
  本以为用成药能治愈的,可是肿疮十分顽固,不仅没消,反而扩展到全身。最后,连她那张无法遮盖的俏丽的脸上也生出了肿疮。
  不用说,瑙璃子一次也不愿让我看到她那污脏的身子。她脸上像受了刀伤一样,用橡皮膏贴着纱布,我无法看到。她卧在床上,我去看她时,她只将没有肿疮的鼻子上部露出被筒同我说话,那样子真叫人心疼。
  我对桥委实在是无计可施,便把川村叫来磋商,他也对她狭隘的妇人心感到好笑。
  “不过,也难怪。对于一个美人来说,自己的美是多么重要啊,我们男人是不理解的。”他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你不如把她迁到温泉去哩,若是外边的大夫,她说不定愿意让他看看呢……”
  我马上采纳了他的主意。刚好在从S市乘火车加黄包车约二小时可以到达的幽静的温泉附近,有我的一座别墅,干是便决定将那里拾掇一下,让妻子住在那儿。
  我说我也去好看护她,增璃子却执拗地反对说,她讨厌每天在一起被我看到她的脸。没办法,只好决定让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乳母跟随她去。
  真怪,那些种疮几乎过了半年时间才好透。性喜交际的瑙璃子,在那期间谢绝所有人的来访,仅同那个老妈子作伴,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我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不堪忍受与爱妻分居的寂寞,屡屡前往温泉。可是,瑙璃子却总是躲在一间屋里,关紧隔窗,隔着窗扇勉强地与我说话,极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脸,怎么也不同我照面。
  其中叫人欣慰的是,她终于还是化名请当地的大夫看了看。我急忙去拜访那位姓住田的大夫,向他打听病情。据他回答说,病不太要紧,因为肿疮十分顽固,除了静心疗养外别无他法;而且,比起药物,还是这儿的温泉更为有效。诸位,请好好记住住田大夫这个名字。
  在见不到瑙璃子的烦恼驱使下,我经常去拜访那位大夫,觉得能见到每天看到她的大夫,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我间接地从他那儿了解瑙璃子的情形,当知道她病情似乎已开始好转,才暗暗放下心来,每日里焦虑不安,忧心如焚。
  然而,那般顽固的肿疮也终于该痊愈了。瑙璃子连肿疮轻微的痕迹也感到害羞,一直等到那些肿疮完全好透,因此,正好花了六个来月的时间。不过,到底是痊愈了,又变成原来那个美丽的瑙璃子了。我对时隔许久的见面是何等欣喜,就不必唠叨了吧。我好像觉得我重新得到了失去的宝物;而且,失而复得的宝物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更加光彩夺目了。
  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絮絮叨叨地叙说什么伤寒啦,肿疮啦这些无聊的事吗?屈指数来,从我住进医院到瑙璃子的肿疮痊愈,经历了正好一年的时间。那期间,暗地里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那整整一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听了我的话,敏感的人会立刻就意识到的。
  说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对于那些我丝毫未曾发觉。痴心迷恋着瑙璃子的我,对她如同盲人一般,一点意志也没有。
  我们夫妻接连不断地患病,是走向那个可怕的悲惨结局的前奏,是我命运的不祥之兆。脸璃子的怪肿疮痊愈后,还没等我放下心来,不是什么病痛,而是前所未闻的地狱的折磨,就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活地狱
  先生们,在此之前我没有机会谈及这一点,我只不过是一个老早以前就命赴黄泉的亡灵,一个在世上没有户籍的死鬼。因为我曾一度真的离开了人世,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怀疑。虽然死而复生,而我却没有再用大牟田敏清这个名字出头露面。
  现在的我虽年龄并没那么大,可密厚的头发却统统变成了银针似的白发。那是我一度死去,又从地狱里复活过来的一个证据。就是说,我从那时以来,就变成了一个白发鬼。
  那么,怎么会死的呢?又得了什么大病吗?不,不是。要是病我也就死心了。我的死因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甘心的极其愚蠢的过错。
  就从这里说起吧。
  瑙璃子回到家里不久,有一天,我出于心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在川村的提议下,三人一起到近郊的地狱谷游玩。
  地狱谷是到S市的人必去游览的一处名胜,是流经S市西郊G河上游、都市附近少有的宛如深山似的山谷。在高高耸立的悬崖之间,清清的溪流冲撞到形形色色的岩石上,激起无数泡沫,滑旋而流。两旁的群山春天樱花盛开,秋天红叶满山,风景秀丽迷人。每到春秋季节,携带水壶、干粮的游客,在悬崖上面的小道上,像蚂蚁一样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我们去的时候是樱花季节已过的暮春时节,因此,那里一个游客也没有,分外幽寂,要欣赏山谷的安监气氛倒是个好时机。
  夹在两边的大山中间,像一条宽带子似的天空晴朗无云,碧蓝如洗,莫测高深;山路上映射着耀眼的日光,散发着嫩叶的芳香;小鸟清脆悦耳的歌声在山洞发出回响,令人心旷神信。

  在地狱谷风景最好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叫做地狱岩的巨大岩石。登上那座岩石,站在边缘俯瞰下面的溪流,那景色实在美不可言。可是,那块岩石不愧叫做地狱岩,爬到上面是极其危险的,因而,很少有人上去。
  不过我和川村在结婚以前来这里游玩时,也曾上过地狱岩。登上去一看,也并不像从下面看上去那样危险。我们俩站在岩石的边沿,朝对面的山上齐声高呼万岁。
  我们三人好容易爬到了以前来过的地狱岩下。
  “你敢像上次那样爬上去看看吗?”
  川村道。
  “不要莽撞吧。”
  “哈哈哈,一有了夫人就变成这样了?”
  川村笑着,独自爬上了岩石。
  “啊,真美。太太,你也上来吧。”
  他在岩顶上快活地叫着。
  “不行啊,我很……”
  瑙璃子羡慕地仰望着站在天上的英雄的身影答道。
  我很不高兴。我觉得瑙璃子好像在赞赏川村的勇气,暗暗蔑视不敢上去的我。常言道爱情愚弄痴者。出于不愿在我所爱的瑙璃子面前负于川村这种孩子般的竞争心,我终于动心想爬上地狱岩了。
  我在川村下来的时候,与他交错着登上岩顶,接着站在上面,似乎很得意地朝瑙璃子喊话。啊,我是多么傻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
  “站在那儿可以眺望远方,不过再往外站一点,俯瞰下面的流水就更美啦。”
  川村像是劝诱我似的喊道。这句平平常常的话里暗含着怎样可怕的含义,我这个非神的凡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觉得,川村这家伙叫我到他自己都没敢上去的边缘那块凸出的石头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可是他那样说了,又不好畏意不前。我硬着头皮,逞能地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朝边上那块凸出的石头走去。
  刚一踏上去,我猛然感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冲击:脚下失去了支撑,那块脆而易断的小石头断裂开来,我以炮弹出膛之势朝数十丈深的脚下坠去。那一霎间,我感到像站在空荡荡的天上一样。
  不用说,我一定惨叫了。可是我的耳朵已经聋了,听不到我自己的叫声。
  在感到像站在空中之后的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在悬崖上迸弹着滚落下去。
  诸位,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请相信好了。死是容易的,疼痛、恐怖,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在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的那一霎间,我做了一场梦。那也许就是神志昏迷吧。眼睛。耳朵、皮肤全无知觉,只是脑子里做着与坠落完全是两码事的黯淡的梦。
  可是,另一方面,在漫漫的空间无限度地往下坠落的意识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际。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我们会在入眠的瞬间一边听人讲话,一边做着梦。正是这样,坠落的意识和头脑里的梦像是双重拍摄的电影一样重复感觉到的。
  那么,头脑里梦见了什么?梦见我有生以来的主要事件像电影的闪回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闪现。那是无数个梦的连续:父亲的面容、母亲的面容、祖父的身影,我自己儿时的面貌,小学时代的淘气,东京的学生生活,川村等挚友的肖像,与瑙璃子爱情生活的各种场面,她那张满是肿疮的脸的特写,生着汗毛像瑙璃一样的肌肤的显微镜照相等等。
  当然,那是坠落中几秒钟内的事情。为何能在那短促的时间内做出那么多的梦?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做着梦的时候,朦胧感到我的身子踉跄一下像摔到地面上。紧接着,我的意识又回到漫漫的空中。一切全没了,没有自己,也没有存在的意识。只有乌有,只有空虚,就同我们没做梦而熟睡一样。
  我死了。
  过了多长时间我当然不得而知,死者是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可是,在漫漫的绝对乌有之中,我产生了存在的意识。我开始苏醒了。
  起初觉得没有身子,只有心脏。接着感到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很重。这个沉重感究竟是什么呢?是自己还是别人?即使想考虑也无力去思考。
  少时,神志渐渐清醒起来。沉重感越来越重,我渐渐明白了我身上只有喉咙,心和重都在喉咙上。我感到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喉咙,正要把我憋死。
  “放开,快放开我的喉咙!”
  在心中不停地嚷叫时,我好像感到一些莫明其妙、微乎其微的分子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接着,它们渐渐安定下来后,我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躺在咫尺莫辨的黑暗和死一样的沉寂中的一堆东西就是我的身子。我不知道是竖着还是横着,也不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可是不久我感觉到,脊背上有个坚硬的东西。
  “哟,我是仰卧着的哩。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来,我现在是躺在黑暗之中。”
  于是,我第一次想起过去的情形:同瑙璃子和川村三人到地狱谷郊游,我硬着头皮登上了地狱岩,刚踏上边缘那块突出的石头,脚下突然失去了支撑。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是躺在那座悬崖下边的岩石上,不知不觉地天黑了。就是夜里也该能看到星星闪光呀。”
  我满腹狐疑,先合起手来摸了摸,手是热的;摸摸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可是,怎么这样气闷?是不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喘气?啊,我要空气,要空气。我如果不设法大口大口地吸点儿空气,就会憋死的。救命!”
  我拼命挣扎着,不知不觉伸出了手。于是我不由得“呀”地大叫一声。
  手碰到的是坚硬的木板。用手一摸,上、下、左、右都用狭窄的木板围起来了。霎时,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桩明知道仍叫我不敢相信的残酷的事实。
  诸位,我是被埋葬了,被活活地埋葬了。围住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
  你们看过玻的小说(过早的埋葬)吗?我看过那部分,对活埋的恐怖十分了解。
  那部小说里罗列了种种可怕的事实,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在数年之后,将土葬的棺材打开来看时,尸骨的姿式与装殓时迥然不同。只见尸骨蹬着腿,弯着胳膊,指甲抠进棺材的木板里,一副凄然挣扎之态。这不就是死者在棺木内苏醒,含辛茹苦试图破格的遗迹吗?啊,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的痛苦吗?
  我还在别的书里读到更加惨烈的描写。
  那写的是一位孕妇被埋葬之后,在棺内苏醒,醒来不久,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一面与空气缺乏作斗争,一面明知不可能重返人世,仍出于悲惨的母亲的本能,让婴儿吸吮她那干瘪的乳头。
  啊,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发觉被封在棺材里,顿时想起了这些可怕的先例,浑身直冒汗。
  可是诸位,活埋虽是那样可怖,而与我那以后经历的前所未有的痛苦、恐怖、惊愕、悲愁比起来,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下面我就来讲述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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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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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夏洛蒂和传记作者告诉我们,爱米丽生性*独立、豁达、纯真、刚毅、热情而又内向。她颇有男儿气概,酷爱自己生长其间的荒原,平素在离群索居中,除去手足情谊,最喜与大自然为友,从她的诗和一生行为,都可见她天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的表现,有人因此而将她视为神秘主义者。 [点击阅读]
命案目睹记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月台上,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跟着那个替她担箱子的脚夫气喘吁吁地走着。她这人又矮又胖;那个脚夫很高,从容不迫,大踏步,只顾往前走。不但如此,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还有大包小包的东西,非常累赘。那是一整天采购的圣诞礼物。因此,他们两个人的竟走速度是非常悬殊的。那个脚夫在月台尽头转弯的时候,麦克吉利克蒂太太仍在月台上一直往前赶呢。当时第一号月台上的人不挤,本来没什么不对。 [点击阅读]
哑证人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埃米莉-阿伦德尔——小绿房子的女主人。威廉明娜-劳森(明尼)——阿伦德尔小姐的随身女侍。贝拉-比格斯——阿伦德尔小姐的外甥女,塔尼奥斯夫人。雅各布-塔尼奥斯医生——贝拉的丈夫。特里萨-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女。查尔斯-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子。约翰-莱弗顿-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父亲(已去世)。卡罗琳-皮博迪——阿伦德尔小姐的女友。雷克斯-唐纳森医生——特里萨的未婚夫。 [点击阅读]
哭泣的遗骨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初、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长门市市政府下属的社会教育科工作的古川麻里那儿得知了这一消息。麻里在电话里说:“哎,我是昨天在赤崎神社的南条舞蹈节上突然遇到她的,她好像在白谷宾馆上班呢。”关于南条舞蹈的来历,有这么一段典故,据说战国时期,吉川元春将军在伯老的羽衣石城攻打南条元续时,吉川让手下的土兵数十人装扮成跳舞的混进城,顺利击败了南条军。 [点击阅读]
哲理散文(外国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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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赫兹里特随着年岁的增多,我们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时间的宝贵。确实,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时间重要。对待时间,我们也变得吝啬起来。我们企图阻挡时间老人的最后的蹒跚脚步,让他在墓穴的边缘多停留片刻。不息的生命长河怎么竟会干涸?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点击阅读]
喧哗与骚动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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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 [点击阅读]
嘉利妹妹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0
摘要:当嘉洛林.米贝登上下午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时,她的全部行装包皮括一个小箱子,一个廉价的仿鳄鱼皮挎包皮,一小纸盒午餐和一个黄皮弹簧钱包皮,里面装着她的车票,一张写有她姐姐在凡.布仑街地址的小纸条,还有四块现钱.那是!”889年8月.她才!”8岁,聪明,胆怯,由于无知和年轻,充满着种种幻想.尽管她在离家时依依不舍,家乡可没有什么好处让她难以割舍. [点击阅读]
四大魔头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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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曾经遇见过以渡过海峡为乐的人,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甲板的凳子上,船到港口时,他们静静地等船泊好,然后,不慌不忙地收好东西上岸。我这个人就做不到这样。从上船那一刹那开始,我就觉得时间太短,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做事。我把我的手提箱移来移去。如果我下去饮食部用餐,我总是囫囵吞枣,生怕我在下面时,轮船忽地就到达了。我这种心理也许是战争时假期短暂的后遗症。 [点击阅读]
回忆录系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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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银色马一天早晨,我们一起用早餐,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恐怕我只好去一次了。”“去一次?!上哪儿?”“到达特穆尔,去金斯皮兰。”我听了并不惊奇。老实说,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国各地到处都在谈论着一件离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尔摩斯却没有过问。他整日里紧皱双眉,低头沉思,在屋内走来走去,装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烟叶,吸个没完,对我提出的问题和议论,完全置之不理。 [点击阅读]
园丁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1仆人请对您的仆人开恩吧,我的女王!女王集会已经开过,我的仆人们都走了。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仆人您同别人谈过以后,就是我的时间了。我来问有什么剩余的工作,好让您的最末一个仆人去做。女王在这么晚的时间你还想做什么呢?仆人让我做您花园里的园丁吧。女王这是什么傻想头呢?仆人我要搁下别的工作。我把我的剑矛扔在尘土里。不要差遣我去遥远的宫廷;不要命令我做新的征讨。只求您让我做花园里的园丁。 [点击阅读]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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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我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语言,词语就住在它们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事物和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像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滑出皮肤,落进空洞。日常生活的机巧都是依赖于直觉、无须语言的熟练劳动,大脑既不与它们同行,也没有另辟蹊径。脑袋的存在只是为了携带眼睛和耳朵,供人们在劳作中使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