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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密恩的觉醒 -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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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夜幕很快就笼罩在安迪密恩废城之上。我待在塔楼中(这无尽之日的早先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醒来的),站在这个制高点上,望着秋日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慢慢变暗,逐渐隐灭。是贝提克带我回来的,他领我进了房间,里面的床上依旧摆着时髦的简易晚装——棕褐色的裤子在膝部之下束紧,白色亚麻衬衣,袖子带着点褶饰,黑色的皮背心,黑色的长袜,黑色的软皮靴,金色的袖带。机器人又领我去了楼下的盥洗室,并告诉我,门边挂着的厚棉袍是为我准备的。我向他致以谢意,洗完澡,吹干头发,穿上那些摆好的衣装,但没戴金色的袖带。我走到窗前等着,夕阳越发变得光辉灿烂,越发向地平线坠去,影子蹑手蹑脚地从大学顶上的山上爬了下来。最后,光线终于隐灭,以至于影子也逃之夭夭了,东方那座山脉的顶上,天鹅座最亮的那颗星星现出光芒。此时,贝提克回来了。
  “到时候了?”我问。
  “还没到,先生,”机器人回答,“是你早先吩咐我回来,好和我聊聊。”
  “啊,对,”我一面说,一面朝床铺指了指,那是房间内唯一的一件家具,“坐。”
  蓝皮肤的男人依旧站在门口。“先生,我站着好了。”
  我双臂抱在胸前,背靠在窗台上。从敞开的窗口吹进习习凉风,带着茶马的味道。“你不必称呼我先生,”我说,“叫我劳尔好了。”我犹豫了片刻,“除非你的内置程序让你在跟……啊……”我本想说“人类”,但却又不想让我的口气听上去像是我觉得贝提克不是人,“……跟人们说话时必须那样称呼他们。”这话说得真让我感到别扭。
  贝提克笑了。“不,先生。我没有安装内置程序……我不是机器。虽然有几个人造假体——比如有一个可以加大我的力量,还有一个提供抗辐射性能——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人造零件。我仅仅是得到教导,万事均得遵从,必须完成职责。如果您不反对,我就叫您安迪密恩先生。”
  我耸耸肩。“没关系。真是抱歉,我对机器人实在是一无所知。”
  贝提克薄薄的小嘴又咧了开来。“安迪密恩先生,您不必道歉。当今世上,很少有人见过我的种族。”
  我的种族。有趣。“告诉我关于你们种族的事吧,”我说,“在霸主时代,制造机器人不是非法的吗?”
  “是的,先生。”他回答。我注意到,他正以阅兵式的姿态站着,于是漫不经心地想到,他是否从事过军事职务呢。“在旧地上,在大流亡前的许多霸主家园上,制造机器人是非法的。但是全局下达了许可令,容许制造一定量的机器人,派至偏地使用。在那些日子里,海伯利安就是这些偏地中的一个。”
  “现在它依旧是。”我说。
  “是的,先生。”
  “你是什么时候被制造出来的?住在哪个星球上?以前都做什么工作?”我劈头盖脑地问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问这些问题的话。”
  “当然不介意,安迪密恩先生。”他轻声道。这个机器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方言语调,我感觉很陌生。来自外世界。很古老。“按照你们的纪年法,我是在坠船纪二六年被制造的。”
  “也就是公元二十五世纪,”我说,“六百九十四年前。”
  贝提克点点头,不置可否。
  “也就是说,你是在旧地被毁之后出生……被制造的。”我说,但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
  “对,先生。”
  “海伯利安是你的第一个……啊……工作地吗?”
  “不,先生,”贝提克回答,“在我被制造出来后的起初半个世纪里,我在阿斯奎斯星球工作,服务于亚瑟王八世殿下,也就是流亡之温莎王国的至尊君主。同时,我也服务于他的侄子,流亡之摩纳哥的鲁珀特王子。亚瑟王驾崩后,按他的遗愿,我接着服侍他的儿子,威廉王二十三世殿下。”
  “哀王比利。”我说。
  “对,先生。”
  “你之所以来海伯利安,是不是因为哀王比利想要逃离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叛乱?”
  “对,”贝提克说,“事实上,早在将军叛乱的三十二年前,我和我的机器人兄弟们就被派到了海伯利安上,之后陛下和其他殖民者才加入我们。格列侬高将军赢了北落师门之战后,我们就被派到了这里。陛下觉得最好为流亡王国准备一个备用的基地。”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塞利纳斯先生的,对吗?”我问道,指了指天花板,想象着坐在上面的诗人老头,正躺在维生脐线组成的网络中。
  “不,”机器人回答,“人们住在诗人之城的那几年里,出于职责关系我并没有和塞利纳斯先生接触过。我很高兴后来能遇到他,就在陛下驾崩后的两个半世纪后,当时他正要开始向光阴冢山谷的朝圣旅途。”
  “自那之后你就一直待在海伯利安上,”我说,“在这星球上待了五百多年!”
  “对,安迪密恩先生。”
  “你死不了吗?”我问,虽然知道这个问题有点无礼,但我还是想问。
  贝提克微微一笑。“当然不,先生。如果出现意外或者受伤,严重得无法修复,我会死。我能活那么长时间,只是因为我被制造出来时,我的细胞和身体系统使用了一种纳米技术,会让我自行进行鲍尔森疗法,从本质上来说,我能抵抗衰老和疾病。”
  “所以机器人是蓝色的?”我问。
  “不,先生,”贝提克回答,“我们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在我被制造出来时,已知的人类种族没有一种是蓝色的,制造我的设计师觉得有必要让我们能从外观上和人类区别开来。”
  “你不把自己当成人类吗?”我问。
  “不,先生,”贝提克说,“我把自己当成机器人。”
  我对自己的天真置之一笑。“你依旧在服侍人类,”我说,“但几个世纪前,霸主的领地上就不允许使用机器人劳工了,那是非法的。”
  贝提克等着我继续。
  “难道你不希望获得自由吗?”最后我终于说道,“凭你本身的资格,成为独立的人?”
  贝提克走到床前。我以为他想要坐上去,但他只是过去把我换下来的衬衫和裤子折迭好。“安迪密恩先生,”他说,“我想指出的是,虽然霸主的法律已经随霸主一起消亡了,但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一直把自己当作自由独立的人。”
  “可你还是和其他人躲在这儿,为塞利纳斯先生工作。”我继续道。
  “对,先生,但是,我这么做全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我被制造出来是为了伺候人类,我做得很好,我也从中得到了快乐。”
  “这么说,你是自愿待在这儿的。”我继续顽固不化地问道。
  贝提克点点头,微微一笑。“对,我们大家都是出于自愿的,先生。”
  我叹了口气,撑起身子离开窗边。现在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我想,不久就会有人来叫我出席老头的晚宴了。“那么,你会继续留在这儿,照顾那个老头,直到他死为止?”我说。
  “不,先生,”贝提克说,“如果有人跟我商量这件事,我不会留下来。”
  我停在那里,扬起眉毛。“真的?”我问,“如果有人跟你商量,你会去哪儿?”
  “如果你决定接受塞利纳斯的任务,先生,”蓝皮肤的男人说道,“那么,我会跟你一起走。”
  被带到楼上的时候,我发现顶楼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间病房了;它被改成了一间餐厅。流沫悬椅没了,医用监控器不见了,通信控制台也不在了,天花板露天敞开着。我举头仰望,以我牧羊人训练有素的眼睛,找到了天鹅座和双子座的星群。每一扇彩色玻璃窗前都立着高高的三脚架,上面托着一只只火盆,冒起的火苗给房间带来了暖意,也带来了光亮。房间中央,原先的通信控制台被一张三米长的餐桌替代。两盏华丽大烛台上,蜡烛光勃勃跃动,而瓷器、银器和水晶也在光亮中闪烁。桌子的两端各设席位。在远端,马丁?塞利纳斯已经坐在了一把高椅中,等着我的加入。

  老诗人坐在那儿,几乎隐没不见。自我上次和他见面仅过了几个小时,但他却似乎褪去了几个世纪的老皮。现在,他已经从一个肤如羊皮纸、双眼凹陷的木乃伊转变成餐桌上另一个老人——双眼放射出一种如饥似渴的眼神。我朝桌子走近,注意到精细的静脉滴管和监控细线在桌下迂回前行,然而,那种某人死而重生的幻觉感真是太真实了。
  塞利纳斯望着我的表情,咯咯地笑了起来。“劳尔?安迪密恩,今天下午你看到的是我最糟糕的一面,”他气喘吁吁道,那嗓音依旧因为衰老而显得刺耳,但比起先前充满了力量,“当时我还没从冰冷的沉眠中恢复过来。”他朝我招招手,叫我坐到桌子另一端的席位上。
  “冰冻沉眠?”我蠢头蠢脑地问,把亚麻餐巾展开摊在大腿上。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坐在如此华丽的餐桌上享用盛筵了——最近一次要追溯到我被遣散离开地方军的那天,当时我直接来到南爪半岛的格兰查科港口城,进到一家高级餐馆,点了菜单上最棒的菜,把最后那个月的薪水全部挥霍一空。但那顿饭值那个价。
  “当然是他妈的冰冻沉眠啦,”老诗人说道,“你觉得还有什么能够让我度过这几十年的时光?”他又咯咯地笑起来,“但解冻后,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再次恢复正常的生活速度。我已经没以前那么年轻了。”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我想问,”我说,“你多大年纪了?”
  诗人没有理我,他朝候命的机器人(不是贝提克)招了招手,那机器人朝楼梯间点了点头。于是,另几个机器人开始静悄悄地端着食物走上来。水杯被斟满。我注视着贝提克,他拿着一瓶酒,给诗人看了看,等到老诗人点头同意,便按部就班,打开瓶塞,倒了一点给诗人试尝。马丁?塞利纳斯把佳酿拿到嘴边,搅动了一下,一饮而尽,咕哝了一声。贝提克把这视为赞同的意思,于是为我俩斟满酒杯。
  开胃品陆续上达,我们两人每人一份。我认出了炭烧鸡肉串、柔嫩的白汁牛肉(产自鬃毛地区),搭配芝麻菜。另外,塞利纳斯还享用着卷在曼德拉草叶中的嫩煎肥鹅肝酱,它们就摆在他的边上。我拿起花式烤肉叉,尝了尝鸡肉串。味道棒极了。
  马丁?塞利纳斯也许已有八九百岁,或许是目前在世的最老的人类,但这怪老头胃口真大。当他大嚼白汁牛肉时,我看见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我琢磨着,这些新添物件是假牙,还是基因修裁过的替代品呢?很可能是后者。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饿扁了。显然,我的假重生,或是爬进飞船的体力活动,都激起了我庞大的胃口。几分钟的时间内,我们没有交谈,四下里仅有服侍的机器人脚踏石板的轻柔响声、火盆中火苗的噼啪声、头顶上偶尔吹过的一丝夜风,还有我们咀嚼的声音。
  机器人上前撤掉开胃菜的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黑贝浓汤,此时,诗人开口道:“我听说,你今天跟我们的飞船见了一面。”
  “对,”我回答,“那是不是领事的私人飞船?”
  “当然。”塞利纳斯朝一个机器人招招手,于是他们从烤炉中拿出热乎乎的面包。我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混合着浓汤慢慢升腾的蒸气和微风吹拂下的秋叶的气息。
  “你希望我用这艘飞船救那个女孩?”我问道,心里期待着诗人问我是否答应他的那项请求。
  但他没有,而是问道:“安迪密恩先生,你如何看待圣神?”
  我眨眨眼,盛着浓汤的勺子正要送到嘴里。“圣神?”
  塞利纳斯等着我的回答。
  我把勺子放回碗里,继而耸耸肩。“我想,我对它没什么看法。”
  “甚至在它们的法庭判你死刑之后,你也这么觉得?”
  我没有跟他提我早先的想法——判处我死刑的,并非来自圣神的势力集团,而是海伯利安边疆法院中的人。我对他说:“不。我的意思是,圣神和我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关系。”
  老诗人点点头,嘬了一口浓汤。“那教会呢?”
  “什么,先生?”
  “它和你的生活也没多大关系吗?”
  “我想是的。”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舌头打了结的少年,但是他问的这些问题比不上他将要问的那个问题,也比不上我将要给予他的回答。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听说圣神的时候,”他说,“仅仅是在伊妮娅失踪的几个月后。当时教会的飞船集结在轨道上,他们的军队占领了济慈、浪漫港、安迪密恩、大学,所有的航空港和重要城市。接着,他们又驾着作战掠行艇飞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在寻找羽翼高原上的十字形。”
  我点点头,他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军队占领羽翼高原,搜寻十字形,那是垂死教会的最后一搏,也是圣神统治的开始。大约在一个半世纪前,真正的圣神军队才抵达此地,占领海伯利安上所有的一切,下令所有的人从安迪密恩和高原附近的其他城镇撤离。
  “但是,圣神扩张期间,那些进入此地的飞船搞来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啊!”诗人继续道,“教会从佩森开始的扩张,染指古老的环网世界,然后是偏地殖民地……”
  机器人撤走汤碗,端上盘子,上面摆着禽肉切片,配酸辣芥末酱,还有脆烤湛江蝠鲼,上面浇着淋丝鱼子酱。
  “鸭肉?”我问。
  诗人朝我笑笑,露出一口再造的牙齿。“这道菜似乎很配你……啊……上个星期经历的麻烦。”
  我叹了口气,拿起叉子碰了碰一片鸭肉,湿润的水汽扑向我的脸颊和眼睛。我回想起依姿在野鸭接近空旷的水域时殷切的表情,那已经恍如隔世。我朝马丁?塞利纳斯看了看,试图想象要和几个世纪的记忆搏斗的情景。那一生的时间全部储存在他的大脑里,他是如何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呢?老诗人正以他惯有的狂野方式朝我微笑,我再一次纳闷起来,他的神志是不是健全呢?
  “到圣神真正降临之时,我们也终于明白它是真实的,但我们也在纳闷,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继续道,一边说一边嚼着,“结果是神权统治……放在霸主的几个世纪里,那绝对不可思议。当然,在那时,宗教纯粹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我加入过十几个宗教,甚至在成为文坛名人的那段时间里,我自己开创了好几个宗教。”他那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你肯定知道这些,劳尔?安迪密恩,你听过《诗篇》里的故事。”
  我品尝着蝠鲼,一言不发。
  “我认识很多禅宗基督的信徒,”他继续道,“当然,禅宗比基督的成分多一些,但事实上,也没多到哪里去。个人的朝圣非常有趣。力量之地,寻找自己的贝厄德科点,全是这些废话……”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当然,霸主从没想过要和宗教扯上关系。政教合一的想法太粗野了……这种东西只有在库姆-利雅得或是诸如此类的偏地沙漠世界上才会有。然后,圣神就降临了,用它天鹅绒的手套和怀揣希望的十字形……”

  “圣神并没有统治,”我说,“它是在劝导。”
  “完全正确,”老人赞同道,他拿叉指着我,而贝提克为他重新斟满酒杯,“圣神在劝导。它没有统治。上百个世界上,教会守护信徒,圣神劝导他们。但是,当然啦,要是你是一名希望重生的基督徒,你肯定不会不理睬圣神的劝告或教会的秘语的,对不对?”
  我又耸了耸肩。自我出生到现在,教会的感化已经成了生活的永恒主题。对我来说,它一点也不陌生。
  “但你不是一名希望重生的基督徒,对不对,安迪密恩先生?”
  我注视着老诗人,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疑念。他用什么巧妙的办法伪造了我的死刑,在我本将被当局埋葬在大海中的时候,把我运到了这儿。他的神通竟可以周旋于浪漫港当局。那么,他会不会是我的定罪和死刑判决的主谋?这一切是不是某种测试?
  “问题是,”他继续道,毫不顾及我蛇怪似的致命眼神,“为什么你不是基督徒?为什么你不愿重生?你热爱生命吗,劳尔?安迪密恩?”
  “我热爱生命。”我简明扼要地答道。
  “但你没有接受十字架的教义,”他继续道,“你没有接受延长生命的赐礼。”
  我放下叉子。一个机器人仆从把这理解成用膳完毕的意思,撤走盘子,上面的鸭肉原封未动。“我没有接受十字形。”我朝他嚷道。我该如何解释,在经历几代的流亡、受排挤、动荡的土著生活之后,我们游牧部落脑中滋生出的疑病呢?我该怎么解释像我外婆和母亲这些人的激烈独立观呢?我该怎么解释通过教育和抚养带给我的遗产——那些贤明的严格要求和天生的怀疑态度呢?我没有试着解释。
  马丁?塞利纳斯点点头,就好像我已经作出了解释。“你觉得十字形并非天主教赐给信徒的礼物,也不是会通过某种非凡的祈祷得到的奇迹,对不对?”
  “在我眼里,十字形就是种寄生虫。”我回应道,因为自己口气中的激烈情感而感到惊讶。
  “也许你是害怕失去……啊……你的男性特征。”诗人粗声粗气道。
  机器人端上两只用摩卡巧克力雕刻而成的天鹅,边上配着高地枝菌。食物放在了我俩面前,但我没去看它。《诗篇》中,那名神父朝圣者,保罗?杜雷,讲述了他发现毕库拉这个失落部族的故事,他发现了这些人是如何生存了几个世纪之久——通过那具有传奇色彩的伯劳送给他们的十字形共生体。十字形让他们重生,就像它今日在圣神的纪元中所做的,只不过在神父的故事中,这种重生会带来副作用,在经历了几次重生后,会有无法改变的大脑损伤,性器官和性冲动也会消失。毕库拉是一群智力迟钝的太监——全都是。
  “不,”我回答,“我知道教会已经用什么办法把那个问题解决了。”
  塞利纳斯微微一笑。做那动作的时候,劳尔感觉他就像是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色帝。“不,一个人只有加入了教会,并且在教会的主持下进行了重生,才能消除那副作用,”他粗声粗气道,“不然,即便他用什么办法偷到了十字形,他的命运依旧和毕库拉一样。”
  我点点头。一代代的人试图窃取不朽的生命,在圣神把高原封锁起来前,探险者一直在私运十字形,还有一些是从教会那儿偷来的。但结果从未改变——白痴的行为,性征的缺失。唯有教会拥有成功重生的秘诀。
  “那又如何?”我问。
  “那么,为什么不效忠教会,每隔十年为教会捐纳一次什一税呢?这代价难道很高么,我的孩子?数十亿人已经为了生命作出了选择。”
  我静静地在那儿坐了片刻,最后说道:“数十亿人尽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但我的生命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只是想让它……属于我自己。”
  这话甚至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诗人再一次点了点头,似乎我的解释很像那么回事,让他很满意。我看着他吃光了盘中的巧克力天鹅。机器人撤走盘子,在我们的杯中斟满咖啡。
  “好吧,”诗人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建议?”
  这问题真是太可笑了,我强抑住想要笑的冲动。“嗯,”最后我说道,“我考虑过了。”
  “怎么说?”
  “我有几个问题。”
  马丁?塞利纳斯等我往下说。
  “这事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我问,“你跟我说,如果我回去继续在海伯利安生活,那将十分困难——因为没有证件之类的东西——可你知道,我能轻松自如地生活在荒野中。对我来说,离开这儿,去沼泽地,躲着圣神当局,肯定比拖着你的小朋友在太空中逃来逃去要容易得多。此外,对圣神来说,我已经死了。我大可以回到荒野的家乡,和我的部族待在一起,那肯定完全没有问题。”
  马丁?塞利纳斯点点头。
  片刻的沉默过后,我说道:“所以,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这番无稽之谈?”
  老人笑了。“因为你想成为英雄,劳尔?安迪密恩。”
  我窘迫地大出一口气,双手放在桌布上。手指似乎又迟钝又笨拙,不知道该怎么摆在精美的亚麻布上。
  “你想成为一名英雄,”他重复道,“你想成为那些创造历史的非凡人物之一,而不仅仅是注视着历史在你身边擦身而过,就像河水流过一块岩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其实我懂,这是当然,但是他不可能把我了解得那么透彻。
  “我很了解你。”马丁?塞利纳斯说,仿佛是在回应我的所思所想,而不是我最后那句话。
  在此处,我得说一下,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老诗人会拥有心灵感应术,连一秒钟也没想过。首先,我不相信心灵感应术的存在——或者,准确地说是当时我不相信;其次,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个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千标准年的人类的潜能,我在想,为什么即便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还能通过别人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上的微小变化,得到相当于心灵感应的效果呢!
  或者,只是他侥幸猜对了罢了。
  “我不想成为什么英雄,”我平静地说道,“我所在的部队被派到南大陆和叛军打仗时,我亲眼见到了他们的结局。”
  “啊,大熊,”他嘀咕道,“南极的大熊,海伯利安最没有价值的冰泥之地。我记得从那儿传来过动乱传闻。”
  那儿的战争持续了八个当地年,令上千海伯利安小伙命丧黄泉,他们太蠢了,应征入伍,结果被派到那儿去打仗。也许这个老诗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狡猾。
  “我所说的英雄,不是指那些自己往枪口上撞的傻子,”他继续道,突然像蜥蜴一样,飞快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薄唇,“我所说的英雄,是指那些胆识过人、慷慨仁慈、成为传奇佳话的人,他们甚至因此被尊奉成神灵。我所说的英雄是文学意义上的,我们的主人公惯于采取一些强大而有效的行动,他的悲剧性缺陷将带他走向毁灭之路。”诗人顿了顿,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但我只是静静地回看着他。
  “你不喜欢悲剧性缺陷?”他最后说道,“或是不惯于施展强大而有效的行动?”
  “我不想成为什么英雄。”我又说了一遍。
  老人弯腰朝我凑过来。他抬起头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带着某种戏谑的光芒。“孩子,你的头发是在哪儿剪的?”
  “什么?”
  他又舔了舔嘴唇。“你听到了我的问话。你的头发很长,但不乱。是在哪儿剪的?”

  我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如果我在沼泽地待太久,我会自己剪。但如果在浪漫港,我会去鞑图路上的一家小店。”
  “啊……”塞利纳斯说,靠回到高背椅子上,“我知道鞑图路,在黑夜区,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小巷子。那儿的自由市场以前会卖些装在镀金笼子里的雪貂。那儿是有些理发店,但是最好的一家属于一个叫伍帕拉尼的老头。他有六个儿子,每一个儿子成年时,他就会在店里加上一把椅子。”那垂老的眼睛抬了起来,注视着我,我再一次被那人格的力量震住了。“那是在一个世纪前。”他说。
  “我就是在伍老爹的店里剪的,”我说,“现在,店已经属于他的曾孙卡拉卡瓦了。不过那里依旧只有六把椅子。”
  “对,”诗人说,自顾自地点着头,“在你挚爱的海伯利安上,还没发生太大的变化,是不是,劳尔?安迪密恩?”
  “这就是你的观点?”
  “我的观点?”他反问道,摊开双手,似乎表示他并没藏着比他的观点更险恶的东西,“我并没表达什么观点。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的孩子。琢磨那些世界历史名人的事情是我的一项消遣,尤其是想到未来神话中的英雄会花钱去理发。顺便说一下,几个世纪前我就想到这个点子了……神话这点事和生活这点事之间的奇怪断链。你知道‘鞑图’是什么意思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对此我只能眨眨眼。“不知道。”
  “那是从直布罗陀吹来的风,带着美妙的芬芳。兴建浪漫港的某些艺术家和诗人肯定觉得,沼泽地中矗立的那些山上遍布的茶马和堰木林闻上去很舒服。你知道直布罗陀吗,孩子?”
  “不知道。”
  “那是地球上的一块大石头,”老诗人粗声粗气道,他再次露出一口牙齿,“注意,我没有说旧地。”
  我已经注意到了。
  “地球就是地球。在它消失前我就生活在那儿,所以我知道。”
  我对他的想法依旧不明就里。
  “我想叫你找到它。”诗人说。那目光炯炯有神。
  “找到……它?”我重复道,“旧地?我以为你是要我和那个女孩……伊妮娅……一起旅行呢。”
  那瘦骨嶙峋的手扬了扬,叫我住口。“劳尔?安迪密恩,你陪她一起走,然后找到地球。”
  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旧地已经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中,被一颗掉进它肚子里的黑洞给吞噬了。但当时,这个古老的怪物已经逃出了分崩离析的星球。要驳斥他的错觉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诗篇》中提到过一些情节,说内战中的技术内核偷走了旧地——把它拐到了武仙座星团,又或者是麦哲伦星云中,《诗篇》中的记载前后矛盾——但那些全都是幻梦。麦哲伦星云是一个单独的星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银河超过十六万光年远……任何飞船,不管是圣神还是霸主的,都还没有飞出我们银河的一条旋臂的狭小范围。即便拥有霍金驱动这个异于爱因斯坦事实的装置,远赴庞大的麦哲伦星云的旅途,也会花上几个世纪的舰上时间,产生好几万年的时间债。就连享受星际间黑暗之地的驱逐者,也不会开展这样的旅行。
  此外,星球不可能被绑架。
  “我想要你找到地球,把它带回来,”老诗人继续道,“在我死之前,我想最后看它一眼。劳尔?安迪密恩,你可以为我完成这个任务吗?”
  我和老头双目对视。“当然,”我回答,“从瑞士卫兵和圣神手里救出孩子,保证她的安全,直到她成为宣教的那个人,找到旧地,把它带回来,让你再看它一眼。小事一桩。还有啥?”
  “还有,”马丁?塞利纳斯说道,口气一本正经,同时还带着愚痴,“我想要你搞清楚该死的技术内核到底在搞什么鬼,阻止它。”
  我点点头。“找到失踪的技术内核,阻止数千具有神力的人工智能组成的联合力量,不让它们开展它们的鬼计划。”我重复着,口气流露出讽刺之意,“行。好办。还有啥?”
  “还有。你得和驱逐者谈一谈,看看他们是否能给予我不朽……真正的不朽,而不是这重生基督徒的狗屎玩意儿。”
  我假装在一个无形的记事本上记录着。“驱逐者……不朽……不是基督徒的狗屎。好办。行。还有啥?”
  “还有,劳尔?安迪密恩。我希望圣神被摧毁,教会力量垮台。”
  我点点头。已经有两三百个已知的世界自愿加入圣神,数万亿人类欣然得到教会的洗礼。圣神的军力,比霸主军部在其鼎盛时期梦想过的力量还要强大。“好,”我回答,“我会负责这件事。还有啥?”
  “还有。我要你阻止伯劳,不让它伤害伊妮娅,不让它消灭人类。”
  我犹豫了片刻。据这老头自己的史诗记载,伯劳已经被战士费德曼?卡萨德在某个未来年代消灭了。虽然知道在和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对话的时候,谈逻辑是没有用的,但我依旧提起了这点。
  “对!”老诗人大叫道,“但那是在未来的年代,数千年的未来。而我要你现在阻止伯劳。”
  “好吧。”我说道。何必去争?
  马丁?塞利纳斯软软地靠回到椅子中,他的能量似乎消散了。我瞥见,这个活木乃伊再一次变得皱纹重重、双眼凹陷、十指枯槁。但那眼睛依旧闪着炯炯的光彩。我试图想象这个男人在他盛年时期的人格力量,但我想象不出。
  塞利纳斯点点头,贝提克带来两只酒杯,往里面倒上香槟。
  “那你是接受了,劳尔?安迪密恩?”诗人问,他的嗓音强力,正式有礼,“你接受了这个任务,营救伊妮娅,和她一起旅行,同时完成其他任务?”
  “有个条件。”我说。
  塞利纳斯皱皱眉,等着我开口。
  “我想带上贝提克。”我说道。机器人此时还站在桌旁,手里拿着香槟酒瓶,他的目光始终平视前方,完全没有转头朝我俩看上一眼,也没流露出什么表情。
  诗人却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的机器人?你当真?”
  “对,当真。”
  “在你的高曾祖母还没发育前,贝提克就已经跟着我了。”诗人粗声粗气道。那瘦骨嶙峋的手砸在桌子上,力量重得让我担心他脆弱的骨头会不会散架。“贝提克,”他叫道,“你想跟他去吗?”
  蓝皮肤的男人目不转向,点了点头。
  “该死,”诗人说,“好吧,带着他。你还想要什么,劳尔?安迪密恩?我的悬椅,要不要?我的呼吸器?我的牙?”
  “别的什么都不要。”我说。
  “那么,劳尔?安迪密恩,”诗人说,声音又变得正式了,“你接受我给你的任务吗?你是否会营救我的孩子伊妮娅,帮助她,保护她,直到她完成自己的使命……或是半道崩殂?”
  “我接受。”我回答。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我也配合他的动作。太迟了,我本想让机器人和我们一起喝上一杯,但是此时,老诗人已经开始念他的祝酒词。
  “敬愚蠢之事,”他说,“敬超凡之疯狂。敬荒唐之任务。敬沙漠中哭泣之弥赛亚。敬暴君之死。敬我们敌人之毁灭。”
  我举杯往唇边送去,但是老头还没说完。
  “敬英雄,”他说,“敬理发的英雄们。”他举起香槟一饮而尽。
  我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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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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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埃莉诺·凯瑟琳·卡莱尔,您被指控于本年七月二十七日杀害了玛丽·杰勒德。您是否承认自己是有罪的?”埃莉诺·卡莱尔笔直地站立着。她那傲然高昂的头、生气勃勃的蓝色眼睛使人惊讶。她的头发像煤炭一样乌黑。修剪应时的眉毛形成两条细线。法庭笼罩在一片沉闷而紧张的寂静中。 [点击阅读]
一个人的好天气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0
摘要:正文第1节:春天(1)春天一个雨天,我来到了这个家。有间屋子的门楣上摆着一排漂亮的镜框,里面全是猫的照片。再往屋里一看,从左面墙开始,隔过中间窗户,一直转到右面墙的一半,又挂了快一圈儿猫的照片,我懒得去数多少张了。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猫不理睬我,有的猫死盯着我。整个房间就像个佛龛,令人窒息。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这围脖真好看哪。 [点击阅读]
一朵桔梗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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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一串白藤花序幕花街上,点着常夜灯。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是大正(注:日本年号,1911-1926)末年,在那个伸入濑户内海的小小港埠里,有一所即今是当时也使人觉得凄寂的风化区,名字就叫“常夜坡”。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到如今还常常会想起那整晚点着的白花花、冷清清的灯光;奇异的是每次想起,它总是那么凄冷,了无生气。 [点击阅读]
万圣节前夜的谋杀案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阿里阿德理-奥列弗夫人在朋友朱迪思-巴特勒家作客。一天德雷克夫人家准备给村里的孩子们开个晚会,奥列弗夫人便跟朋友一道前去帮忙。德雷克夫人家热闹非凡.女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进进出出地搬着椅子、小桌子、花瓶什么的.还搬来许多老南瓜,有条不紊地放在选定的位置上。今天要举行的是万圣节前夜晚会,邀请了一群十至十七岁的孩子作客。 [点击阅读]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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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死者引导我们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 [点击阅读]
万灵节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一艾瑞丝-玛尔正在想着她的姐姐罗斯玛丽。在过去将近一年里,她极尽可能地试着把罗斯玛丽自脑海中抹去。她不想去记起。那太痛苦——太恐怖了!那氰化钾中毒发蓝的脸孔,那痉挛紧缩的手指……那与前一天欢乐可爱的罗斯玛丽形成的强烈对比……呵,也许并不真的是欢乐。 [点击阅读]
三个火枪手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0
摘要:内容简介小说主要描述了法国红衣大主教黎塞留,从1624年出任首相到1628年攻打并占领胡格诺言教派的主要根据地拉罗谢尔城期间所发生的事。黎塞留为了要帮助国王路易十三,千方百计要抓住王后与英国首相白金汉公爵暧昧关系的把柄。而作品主人公达达尼昂出于正义,与他的好友三个火枪手为解救王后冲破大主教所设下的重重罗网,最终保全了王后的名誉。 [点击阅读]
三幕悲剧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屋的露台上,看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鸦巢屋是一座漂亮的现代平房,木质结构不到一半,没有三角墙,没有三流建筑师爱不释手的多佘累赘的设计。这是一幢简洁而坚固的白色建筑物。它看起来比实际的体积小得多.真是不可貌相。这房子的名声要归功于它的位置-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鲁茅斯海港。 [点击阅读]
不分手的理由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在喧闹的大街拐弯之后,刹那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在街头。放眼望去,只有一盏红绿灯在寒空中绽放着鲜红色的光芒。速见修平往前欠身,嘱咐计程车司机行驶至红绿灯时左转。这一带是世田谷的新兴社区,近年来开始兴建,大量的超级市场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盖好的。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制,修平住的公寓只有三层楼,他本身住在二楼。 [点击阅读]
且听风吟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1“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这是大学时代偶然结识的一位作家对我说的活。但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每当我提笔写东西的时候,还是经常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因为我所能够写的范围实在过于狭小。譬如,我或许可以就大象本身写一点什么,但对象的驯化却不知何从写起。 [点击阅读]
世界之战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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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19世纪末,没有人相信我们这个世界正在被一种比人类更先进,并且同样也不免会死亡的智慧生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又有谁会相信,当人类正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的时候,他们被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像人们用显微镜研究一滴水里蠕动繁殖的生物一般仔细。自高自大的人类来往于世界各地,忙着干自己的事,自以为控制了物质世界的一切。显微镜下的纤毛虫恐怕也不乏这样的幻觉。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