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安迪密恩 - 第34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34
  我这辈子从没有试过游泳的时候把双手绑在身前,也真心希望从今往后再不用遇到这种事情。幸好,这颗星球的海洋盐度颇高,我才得以浮在水面上,仅仅依靠双脚蹬水、身体摇摆、双手打水,一路向北行进。但我并没抱多大的希望能回到木筏;因为到了离平台北部至少一公里外的地方,水流开始变得湍急,况且,我们的计划是在不跟丢海上河道的前提下,尽量让木筏远离平台。
  才过几分钟,那些五颜六色的鲨鱼又开始转圈。闪闪发亮的色彩在波涛之下清晰可见,让人惴惴不安。只要有一条游近意欲攻击,我就停止游水,浮在那儿,朝它的脑袋踢去。我见过已故的上尉如何把这些食肉动物驱离身前,现在我模仿得惟妙惟肖。看样子挺管用。毫无疑问,这些鱼极其凶残,但也很笨——每次只有一条展开攻击,似乎遵循着某种无形的啄序[41]——所以我每次只需要踢中一条食人鱼的长吻。虽然如此,整个过程还是让人精疲力竭。在第一条虹鲨攻击之前,我正打算脱掉靴子,因为皮革很重,直把我往下拽,但一想到要光脚踢那些长着长牙的弹头脑袋,我就打消了念头,还是尽量穿着。很快我也判定,只要手里握着枪,就没法游泳。那些长着剑背的东西,在朝我冲来时,总会先下潜一段距离,它们似乎很喜欢这种远距离突击的攻击模式,我很怀疑从古老手枪里射出的一颗子弹,在穿过一两米深的水之后,到底还能起多大作用。最终我把手枪插回皮套,但很快又觉得真该把它俩一同扔掉。我浮在海上,转动身体,以保证不被任何一条双鳍鱼钻空子。最后,我还是脱下靴子,任它们沉向海底。下一条鲨鱼开始攻击的时候,我踢得更用力,感觉着它那小脑瓜上如砂纸般粗糙的皮肤。在我的攻击下,它们老老实实地闭上嘴,接着游走,继续转圈。
  我就这样向北游去,顿一下,漂一漂,踢一脚,骂一句,游几米,再次停下来转转身子,等待下一次攻击。要不是三轮月亮的月光交织,明亮有加,剑背鱼的皮肤又光滑闪亮,肯定早有一条把我拖下去了。但现在,我很快到达了崩溃边缘,疲困交加,再也游不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海面上,大口喘气,每次看到五颜六色地闪着光朝我的方向扑来的虹鲨,就赶紧伸腿朝它们的大白牙踢去。
  刀伤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能感知到沿肋骨延伸的深度划伤,整个胁侧火烧火燎,还混着黏答答的感觉。我敢肯定,自己的血正涌入水中,有一次,趁那群背鳍绕着圈游远,让我得以暂且喘口气的时候,我把两手移到身侧,然后伸出水面一瞧,满手血红。紫罗兰色的海洋漫盖了整个视野,在巨月下闪着光芒,但和我的双手比起来,竟也显得逊色。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意识到自己快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海水变得越来越温暖,似乎我的血液让它上升到了舒适的温度,引诱着我闭上双眼,向温暖的更深处游去,每过一分钟,诱惑就变得更加强烈一分。
  我承认,每次海浪把我托起,我都会朝后望一眼,希望能看到木筏,希望在北方能出现奇迹。但什么也看不到。为此我竟感到有些高兴,也许木筏没有遭到截击,已经通过了远距传送门。空中没有一艘掠行艇或是扑翼飞机,而南面的平台也只能看到渐趋微弱的火焰。我意识到,既然木筏已经安全离开,那么我最大的希望就是马上被一架执行搜索任务的扑翼飞机带走。但是这个可能获救的想法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我今天已经去过一次平台,不想再去了。
  我仰面躺在海面上,扭过脑袋和脖子,以看清周遭那些五颜六色的背鳍,然后继续蹬水朝北方前进。我随着紫罗兰海的巨幅波涛一起上升,又落入宽阔的波谷,似乎快被大海吸进去了。我翻转过身,用力地蹬水,戴着手铐的拳头直直伸在脑袋前面,但我太疲倦了,以这种姿势没办法一直把头昂在水面上。情况越来越糟,右臂血流如注,感觉上似乎比左臂重了三倍,不知道上尉的刀是不是切断了那里的肌腱。
  最终,我不得不放弃游泳的企图,集中精力漂在水上,双脚不停蹬水,以浮在水面上,让头和肩膀都露出来,双拳在面前紧握。那些长着剑背的东西,似乎发现我越来越体力不支,开始轮流朝我游来,巨口大张,迎接猎物。于是我一次次收回双腿,伸直踢出,试图用脚后跟砸中它们的长吻或者脑壳,同时尽量不让脚被咬掉。它们粗糙的外皮磨破了我的脚后跟和脚掌,让我身边的血泊越来越红,也让那些长背鳍的家伙更加狂野。它们的攻击愈发密集,而此时,我已经累得没法次次都及时收腿。一条长鱼撕裂了我的右裤腿,从膝盖到脚踝,得意地一甩尾巴,游开了,嘴里拖着一层皮。
  整个过程中,我那疲倦脑瓜的一部分一直在沉思神学——不是祈祷,而是在思考,一个统管宇宙的神明,怎么会容许祂的造物这般互相践踏。有多少原始人类、哺乳动物、上万亿的其他生物,跟我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中走过最后几分钟,心脏狂跳,肾上腺素在体内奔涌,越发快地耗尽他们的体力,小小的头脑高速运转,无助地寻求解脱?上帝怎么可能一面往宇宙中填满这样的利牙怪兽,一面又将他——或者她自己刻画成大慈大悲之神?我回忆起,外婆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旧地科学家的故事,一个叫查尔斯?达尔文的人,他曾经提出进化论(或是叫趋势论之类的玩意)的早期理论,这个人是怎么——他自小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虽然在那时还没有十字形的报答——变成了无神论者[42],当时他正在研究一种陆生黄蜂,他发现这种黄蜂能使某种大蜘蛛麻痹,在其体内产下卵,蜘蛛苏醒后继续正常生活,直到黄蜂幼虫孵出,从活着的蜘蛛腹部挖个洞,钻出来。
  我晃晃头,甩掉眼中的海水,伸腿踢向朝我冲来的双鳍,没中脑袋,但击中了它敏感的鳍。我赶紧收回腿,蜷成球形,才勉强躲开那猛然关上的血盆大口。下一波海浪来袭,浮力陡降,我沉下一米,吞了口咸水,然后大喘着气浮上来,眼前一片黑。更多的背鳍绕着圈游近了。接着我又沉了下去,吞了几口水,麻木的手指一番摸索,最后终于拔出了手枪,把它顶在下巴上,浮上水面,在此过程中我差点把枪丢掉。我意识到,比起用它来射杀这些海中的杀手,还不如直接把枪口对着下巴扣动扳机来得痛快。唔,这东西里头还有不少子弹——刚刚过去的惊险刺激的两个小时里,我还没用过它——我还有选择。
  我转动身体,望着最近的那张背鳍游得越来越近,记起小时候外婆曾让我读过的一个故事。那也是一篇古典名著——斯蒂芬?克莱恩著的《海上扁舟》——讲述了沉船后逃生的几个人,乘着扁舟,在海上没有淡水的情况下,熬过了几日几夜,幸存下来,却被困在离大陆只有几百米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海浪冲得太高,过去的话扁舟肯定会翻掉。舟上的一个人——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个——经历了神学推想的所有阶段:先是祈祷,相信上帝是一个仁慈的神灵,会为了他而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继而认为上帝是一个没有良心的杂种;最后终于认定没有神会倾听他的祈祷。虽然我意识到,尽管外婆以苏格拉底式的提问和细致的引导来教育我,但我其实没有理解那个故事。我记了起来,在那人意识到他们必须游出一条生路,而且并非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时候,那降临到他身上的顿悟有多大的份量。他曾希望,造物主——这就是他现在对宇宙的看法——是一栋巨大的玻璃建筑,这样他就可以朝它扔石头。但他也意识到,即便如此,依然无济于事。
  宇宙对我们的命运漠不关心。那个角色在艰难地乘风破浪,朝着生或死挣扎前进的时候,肩上背负着如此的千钧重担。可宇宙连屁也不放一个。
  我意识到自己正连哭带笑,对着那些两三米外的剑背鱼又是咒骂又是挑衅。接着我拿着手枪,朝最近的背鳍瞄准,令人惊奇的是,湿透的手枪竟然发出了子弹,在木筏上听起来那么震耳欲聋的枪声,现在似乎被波浪和浩瀚的海洋吞没,变得细不可闻。那条鱼潜入水中,没了影踪。另外两条朝我发起冲锋。我朝一条开了一枪,向另一条踢了一脚。正当这时,有东西重重地打在我的脖子后面。
  在这一刻,我并没有深陷于神学与哲学思考中,以至于临死不惧。我飞快旋过身,尽管并不知道被咬得多严重,但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是开枪直接射向那该死东西的喉咙。手指扣上沉重手枪的扳机,瞄准,然后,我看见女孩的脸就在半米外。她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头皮上,深色的双眼在月光中闪闪发亮。
  “劳尔!”她先前一定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枪声和耳边的急流声把她的声音淹没了。
  我眨了眨眼,挤出眼里的盐水。这不可能是真的。哦,上帝,她怎么会离开木筏,自己游到这里来了?
  “劳尔!”伊妮娅再次喊道,“快朝天躺着。用手枪把它们打退。我拉你回去。”
  我摇摇头,没弄明白。为什么她要把强壮的机器人留在木筏上,自己一人来追我?她怎么……
  下一波海浪上,贝提克蓝色的头皮蓦然出现。他正大展双臂,用力划着水,嘴里还横叼着一把长长的弯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流着泪大笑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个三流全息电影中的海盗。
  “快朝天躺下!”女孩又喊道。
  我翻身躺下,一条鲨鱼样的东西朝我双腿冲来,但我太累了,根本无力踢它,于是只得把两手摆在胯间,朝它射了一枪,结果正好命中它那黑乎乎、毫无生气的两眼的中部。双鳍消失在波涛之下。
  伊妮娅一只胳膊绕住我的脖子,左手托着我的右臂,以免把我闷死,然后开始奋力朝下一波巨浪游去。贝提克也游在一旁,现在只用一只手臂划水,另一只挥舞着锋利的弯刀。我看见刀锋在水中划过,然后就望见两张背鳍颤抖着向右边游开了。
  “你们……”我刚开口,马上便呛得一阵乱咳。
  “省点力气。”女孩气喘吁吁道,拉着我向下一个浪谷游去,继而攀上前方紫罗兰色的波墙,“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枪。”我说着,试图把枪递给她。但我感觉到黑暗犹如一条越来越窄的隧道,逐渐包围住我的视野,虽然我不想失去武器,但太迟了——我感觉到它掉入了深海。“对不起。”隧道完全闭合前,我勉强说了出来。
  我脑中最后的一些思考内容,是这第一次单独行动中丢了的那些东西:宝贵的霍鹰飞毯、夜视镜、古老的自动手枪、靴子,也许还有通信装置,甚至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以及朋友们的命。然后,完全的黑暗切断了我那自嘲思虑的末端。
  我隐约感觉到他们把我抬上木筏,切断手铐,把它取下。女孩正给我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实施胸外按压,把肺里的水压出来。贝提克跪在我们旁边,使劲拉着一条沉重的绳索。
  吐了几分钟水之后,我张口问:“木筏……为什么……它应该到传送门了……我不……”
  我脑袋下枕着一个背包,伊妮娅把我重新推回去,用一把短刀割掉我破烂的衬衫和右裤腿。“贝提克用微薄帐篷和登山绳组装了一个海锚,”她说,“就拖在后面,让我们减慢速度,同时又不致偏离航向,这样我们就有时间来找你了。”
  “干吗……”我开口道,但马上又咳出海水来了。
  “别说话,”女孩说着,撕掉我身上最后的破布,“我得看看你伤得有多重。”

  她有力的双手碰到我身侧又长又深的伤口,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的手指摸到前臂上深深的口子,从肋侧一路往下,抚到腿上,那里从大腿到小腿,被鱼活脱脱撕掉一块皮。“啊,劳尔,”她难过地说道,“只不过一两个小时没有照看你而已,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
  虚弱再度排山倒海地涌向我,黑暗杀了个回马枪。我知道自己失血过多,全身发冷。“对不起。”我低声说。
  “嘘,”刺啦一声,她撕开了那个大一点的医疗包,“别说话。”
  “不,”我依旧不依不饶,“是我搞砸了。本来我应该是你的保护者……守护你。对不起……”她把磺胺杀菌溶液直接倒在我身侧的伤口上,疼得我大声叫唤起来。我曾见过战场上的人们因此而流泪,现在我也成了其中之一。
  我敢保证,如果女孩打开的是我那个现代医疗包,那我肯定撑不了多少时间,少则几秒,多则几分钟,我就会翘辫子。幸好她拿的是大个的那个——古老的军部专用医疗包,是从飞船上拿的。一开始我想,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不知道这些药品和仪器到底还顶不顶用,但很快,就看见她放在我胸膛上的医疗包表面上的指示灯开始闪烁,有些是绿的,很多是黄的,几个是红的,我知道情形不妙。
  “躺回去。”伊妮娅低声说着,撕开了消毒缝线包。她把清洗包贴在我的身侧,里面那些百足虫缝线苏醒过来,爬向我的伤口。整个感觉丝毫不舒坦,那些经过基因剪裁的生命体爬进伤口那参差不齐的缘面,分泌出抗生素和清洗液,然后收拢尖锐的百足,将伤口紧紧缝合。我再次放声大叫……过了一阵子,她给我的手臂也贴上了百足缝线,我又痛快地号叫了一番。
  “我们还需要几筒血浆。”她一面把两小筒液体注入医疗包注射系统,一面对贝提克说。血浆流入身体,我感觉大腿上火辣辣的。
  “我们只有这四筒了。”机器人说,他正为我忙上忙下。一面滤息面具罩在我脸上,纯氧流进我的肺部。
  “该死,”女孩说着注射完最后一筒血浆,“失血太多,怕是会深度休克。”
  我想和他们理论,解释说我浑身发抖只是由于空气太冷的缘故,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滤息面具完全遮住了我的脸,包括嘴、双眼、鼻子,根本没办法说话。有一阵,我心生幻觉,以为我们又回到了飞船,再度被安全场保护得动弹不得。我想脸上咸咸的东西应该不只是海水。
  然后,我看见女孩手里拿着超级吗啡注射器,于是拼命反抗。我不想昏迷:如果我命不久矣,我希望能够睁大眼睛亲眼见证。
  伊妮娅把我推回原位,让我脑袋枕着背包。她明白我想说什么。“我一定得让你昏迷一会,劳尔,”她柔声说,“你现在濒临休克,我们得让你的生命迹象稳定下来……如果你昏迷的话,会好办一点。”她手中的注射器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又挥舞手臂挣扎了几秒钟,沮丧地流下泪水。奋斗了这么久,却要在昏迷状态下辞别人世。见鬼,这不公平……不能这么做……
  醒来时,头顶是刺眼的阳光,周遭是可怕的热浪。好一阵子,我以为这还是无限极海的汪洋大海,但等我积聚起了足够的精力,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然不同——更大、更炽烈。天空是更为黯淡的蓝影。木筏似乎正在某种混凝土筑成的运河中前行,离两边只有一两米宽。触目所及,全是混凝土、太阳、蓝天,别的什么都没有。
  “躺回去。”伊妮娅说着,把我的脑袋和肩膀按回背包,整了整微薄帐篷的布料,好让我的脸再度回到阴凉底下。显然,他们已经取下了自制“海锚”。
  我想说话,但张不开口,于是舔了舔那像是缝合到了一起的双唇,最后终于发出了声。“我昏迷了多久?”
  伊妮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过我的水壶,喂了我一小口水。“大概三十个小时。”
  “三十小时!”我想要大喊出来,但发出的只是又尖又细的声音。
  贝提克绕到帐篷这边,同我们一起蹲在阴影下。“欢迎回来,安迪密恩先生。”
  “我们在哪儿?”
  伊妮娅回答了我。“从沙漠、太阳和昨晚的星光来看,我几乎确定是在希伯伦,这条河兴许是某种输水管道。现在……嗯,你该看看这个。”她扶起我的肩膀,让我看了看运河混凝土边缘之外的地方。但除了遥远的山丘,四处一片空旷。“这段水道深约五十米,”她说着,又放下我的头,靠上背包,“过去的五六公里路一直就是这番景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她沮丧地笑笑,“还没遇到任何东西、任何人……哪怕连秃鹰也没有。只能干坐着,看什么时候能到达城市。”
  我皱皱眉,变了变姿势,即便动作非常轻微,也依旧感觉到身侧和手臂俱已僵硬。“希伯伦?我还以为它……”
  “被驱逐者占领了,”贝提克替我说完余下的话,“对,我们得到的信息也是如此,但没关系,先生。从驱逐者那里寻求医疗护理……总比从圣神那里要好得多……”
  我低头看着躺在我身边的医疗包。纤维丝爬上了我的胸膛、手臂、双腿,包上的大部分指示灯都闪着琥珀色的光。情形还是不容乐观。
  “你的伤口已得到缝合并清洗。”伊妮娅说,“旧医疗包里所有的血浆都输给你了,但还是不够……而且,你似乎受到了某种感染,连多谱抗生素都没法对付。”
  那就解释了为什么我觉得皮肤下像热病一样火烧火燎的。
  “也许是在无限极海时,被什么海洋微生物感染了。”贝提克说,“医疗包没法确诊。等我们到了医院,就能得知原因了。据我们的猜测,特提斯河的这一段通向希伯伦的一座大城市……”
  “新耶路撒冷。”我低声说。
  “对,”机器人说,“即使在陨落之后,它的西奈医疗中心依然宇宙闻名。”
  我本想摇摇头,但一晃脑袋,就马上感到痛苦和眩晕。“可驱逐者……”
  伊妮娅用块湿布抹了抹我的额头。“我们去那里是要为你求助,”她说,“不管对方是不是驱逐者。”
  一个想法挣扎着要从我迷迷糊糊的脑袋瓜冒出来,我一直酝酿,直到它真的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希伯伦……没有……我觉得它没有……”
  “你说得对,先生。”贝提克说着,轻叩手里的小册子,“据指南上说,希伯伦不属于特提斯河流域,哪怕在环网如日中天的时期,他们也只在新耶路撒冷建立过一座远距传输终端。外世界参观者只能在首都活动,不能去其他地方。他们十分珍惜这里的隐私与独立。”
  我朝窗外望去,水渠的崖壁缓缓掠过。突然间,我们出了高架渠,两侧变成了高高的沙丘和晒裂的岩石。热浪袭人。
  “但肯定是这本书写错了,”伊妮娅说着,又抹了抹我的额头,“远距传送门在那儿……可我们却在这儿。”
  “你确定……这里是……希伯伦?”我低声问道。
  伊妮娅点点头,贝提克举起通信志手环,我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咱们的机械朋友拥有可靠的星空观测能力。”他说,“我们肯定在希伯伦,并且……我估计……离新耶路撒冷只剩几小时路程。”
  霎时,疼痛将我生生撕裂,不管怎样试图掩饰,我还是禁不住挣扎扭动。伊妮娅拿出了超级吗啡注射器。
  “别。”从干裂的唇间蹦出这个字。
  “暂时就只有这最后一支了。”她低声说道。我听到嘶嘶声,而后就感到一阵愉悦的麻木蔓延开来。如果上帝果真存在,我想着,那它应是镇痛剂。
  当我再次醒来,影子拉得狭长,我们停泊在一座低矮建筑的背阴面。贝提克正背我从木筏上下来。每走一步,疼痛都绞遍全身,但我没吭一声。
  伊妮娅走在前头。街道相当宽阔,尘土飞扬,建筑物都很低矮——没有一座超过三层楼——是用一种像土砖一样的材料造成的,四下里望不见一个人。
  “喂!”孩子把双手笼在嘴边,大声呼喊着。这个字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被人像个孩子一样背着,我感觉蠢极了,但贝提克好像毫不在意,我知道,如果我的生命完全仰仗他的背负,那我可受不了。
  伊妮娅回到我们身边,见我睁开了眼睛,便道:“毫无疑问,这儿就是新耶路撒冷。旅行指南上说,在环网时期,这里曾住有三百万人,贝提克也说,他上次听说这里至少还有一百万人。”
  “驱逐者……”我费力地说了出口。
  伊妮娅利落地点点头。“运河附近有商店有建筑,但都找不到一个人。不过,看起来感觉好像几个月,甚至几周前尚还有人居住。”
  贝提克说:“根据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监控到的信号,这颗星球应该在大约三标准年前就已落入驱逐者之手。但这里有住人的迹象,时间明显要近得多。”
  “电网还正常运行,”伊妮娅说,“他们丢下的食物变质了,但冰箱的冷藏室还是冷的。有的人家里,桌子摆得整整齐齐,全息显像井发着嗡嗡的静电噪声,和无线电的嘶嘶声混成一片。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但也没有战斗的痕迹。”机器人说着,小心地将我放在一辆地行车后部,这辆车的驾驶室后面是块金属平板,伊妮娅替我在上面铺了条毯子,免得我的皮肤直接接触灼热的金属。我的身子两侧痛得厉害,双眼金星乱舞。
  伊妮娅揉揉双臂。傍晚热得起火,可她手臂上竟起了鸡皮疙瘩。“这儿肯定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她说,“我感觉得到。”
  我承认自己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疼痛和高热,思维如同水银一般——在我抓住它们,或是将其凝聚出形状之前,它们就已经统统溜走。
  伊妮娅跳上地行车的平板,蹲在我身边,贝提克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神奇的是,这车子竟然还能打着火。“我会开这种车。”机器人说着,挂上挡。
  我也会,我面对着他们,心里想到。我在大熊大陆上开过这种车,这是全宇宙中我知道如何操作的极少几样东西之一,或许是我能正确操作的少数几种东西之一。
  车子跌跌撞撞地沿着主街前行。尽管我努力不出声,但好几次还是疼得忍不住大呼小叫。我用力咬紧牙关。
  伊妮娅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摸上去是那么冰凉,几乎快让我浑身打颤,同时,我意识到是自己的皮肤火烧火燎的。
  “……是因为那该死的感染,”她正对我说,“要不然,你现在应该开始恢复了。是海里的什么鬼东西。”
  “或者是那家伙刀上的东西,”我低声说道。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钢矛云疯狂地轰向上尉,把他打得稀烂,于是我又睁开双眼,逃离这片景象。这边的建筑物要高些,至少有十层,它们投下纵深的阴影,但热浪依然逼人。
  “……我母亲在最后一次海伯利安朝圣的途中,结交过一位朋友,那人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她正说着,声音在听力范围内游移,像是调谐不佳的电台。
  “索尔?温特伯。”我嘶哑地说道,“诗人老头《诗篇》里的学者。”

  伊妮娅拍拍我的手。“我差点忘了,妈妈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被马丁叔叔的传奇磨坊磨成了谷粉。”
  车子撞上地面的凸起,震得腾起来。我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差点没叫出声来。
  伊妮娅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对啊,”她说,“真希望能见见老学者和他女儿。”
  “他们毫不犹豫地……进入了……狮身人面像,”我费力地说道,“就跟……你……一样。”
  伊妮娅凑近了些,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润润我的双唇,然后点了点头。“对。但我也记得,妈妈给我讲过希伯伦的故事,还有这儿的集体农场。”
  “犹太人。”我低声说着,然后停止了说话。这耗费了我太大的体力,我需要保存体力反抗痛楚。
  “他们逃离了第二次大屠杀,”她说道,地行转过一个转角,她往前方看去,“他们把大流亡称为大离散。”
  我闭上双眼。上尉四分五裂,衣服和血肉撕裂成一条条狭长的带子,缓慢地旋转着落入紫罗兰色的大海……
  突然,贝提克抱起了我。我们正走进一栋更为庞大、更为蜿蜒曲折的建筑物——全是直指云天的塑钢与钢化玻璃。“这是医疗中心。”机器人说道。自动门在我们面前打开,发出轻轻的吱嘎声。“还没断电……但愿医疗器械都还完好无损。”
  我一定睡着了一小会儿,因为当我被一条游得越来越近的双鳍鲨吓得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轮床上,被推进一个狭长的圆柱体,大概是某种自动诊疗室。
  “待会儿见,”伊妮娅说着,放开我的手,“另一边见。”
  我们已经在希伯伦待了十三天(当地时间)——每一天大约二十九标准小时。头三天,自动诊疗室把我从头到脚打理了一遭:据最后的数字资料显示,总共进行了不少于八次的创口手术和十多次特别治疗。
  的确,给我致命威胁的,是生活在无限极海那糟糕的汪洋大海里的某种微生物,看到磁性共振与深层生物雷达扫描图像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生物完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微小。不知道那是什么——连自动诊疗装备都搞不清楚——它已经占领了我那条被匕首划过的肋骨,沿着内部一线,像沼泽地的真菌一样疯狂生长,甚至险些扩及内脏。后来自动诊疗室报告说,如果再晚来一天做手术,那么,以后再想往我身上划一刀的话,看见的就只有地衣和脓液了。
  之后,只要海洋微生物稍有再度拓殖的迹象,我就被划开,来个里外大清洗,如此程序重复两次之后,自动诊疗室终于宣布菌类被彻底铲除,继而开始对付那些没有直接威胁到生命的伤口。胁侧的刀伤本已切得够深,又加上海里那些长背鳍的朋友引得我用力踢腿、脉搏升高,我当时都差点因失血过多而死。显然,我能活下来,全得归功于老医疗包里的几筒血浆,以及伊妮娅慷慨施与的大剂量超级吗啡。就是我昏迷的那几天,才让我能一直熬到诊疗室再补充八筒血浆。
  手臂上纵深的伤口并没有切断肌腱——我之前一直怕这件事,但切断了许多重要的肌肉和神经,自动诊疗室给我做的第二、第三次手术都是针对这条手臂的。我们到达的时候,医院还没停电,诊疗室的硅脑当即决定,让地下室里的器官库马上开始培育我需要的移植神经。到第八天,伊妮娅坐在我的床前,告诉我,自动诊疗室是如何向它的人类监督员反复征求意见和认可的,她说起“贝提克医生”怎样批准每个关键的手术、移植和治疗时,我都已能够笑出声来。
  我那条差点被虹鲨咬断的腿,俨然成了整趟折磨中最痛苦的部分。被鲨鱼撕掉皮的那里,也长满了无限极海的真菌,清理掉它们之后,一层层新的肌肉组织与皮肤被移植了上去。很疼。疼痛止住之后,又开始发痒。关在那家医院的第二个星期,我开始经受停用超级吗啡的戒毒治疗,要是我真的相信吗啡可以让我从戒断症状和炼狱般的瘙痒中解脱,我肯定会考虑用手枪指着女孩或者机器人,向他们索要一点。但是手枪已经丢了——沉入了无底的紫罗兰色海洋。
  大概是在第八天的时候,当时我已经能坐在床上,开口吃东西——虽然都是些无味的、大桶里复制出来的医用食物——我向伊妮娅讲述了接受此次任务的那短暂的几天。“在海伯利安的最后一晚,我和老诗人都喝醉了,我答应他踏上这趟旅程,完成他交付的一切。”我说道。
  “完成什么?”女孩问道,勺子伸进盘子里的绿色胶冻。
  “也没什么,”我说,“保护你,带你回家,找到旧地,带它回来,让他在临死前得以一见……”
  伊妮娅手停下喂食的手。她那深色的眉毛在前额高高扬起。“他叫你把旧地带回来?真有意思。”
  “还不止呢,”我说,“他还要求我一路上和驱逐者会谈,摧毁圣神,推翻教会,还有——原话引用——‘搞清楚该死的技术内核到底在搞什么鬼,阻止它。”
  伊妮娅放下勺子,拿过我的餐巾擦嘴。“就这些吗?”
  “还有,”我说着,往后靠在枕头上,“他还希望我保证伯劳不伤害你,也不摧毁人类。”
  她点点头。“就这些?”
  我用完好的左手揉揉满是汗水的额头。“我想是的,至少我能记起来的就这些。我说过,当时我喝醉了。”我望着孩子,“你觉得我完成得怎么样?”
  伊妮娅摆了摆手,那手指极其修长。“不赖。你知道,我们在一起才不过几个标准月……事实上,还不到三个月呢。”
  “对。”我说着,望向窗外,医院房顶上低低地射过一束束阳光,洒向对面高耸的土坯建筑。城市之外,我能看见那怪石嶙峋的山峦,在傍晚的霞光中放射着绯红的炫彩。“对。”我又说了一遍,声音无精打采,也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干得不赖。”我叹了口气,把餐盘推开,“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当然,我不明白的事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木筏离得那么近,竟没被他们的雷达跟踪。”
  “贝提克把它解决了。”女孩说着,又开始吃绿色胶冻。
  “你说什么?”
  “贝提克把它轰掉了。雷达反射镜。用你的等离子步枪。”她吃完了黏糊糊的绿东西,把勺子放好。上个星期里,她一个人包揽了护士、医生、厨师、杂役的所有工作。
  “我怎么觉着,他说过不能杀人。”我说。
  “他是不能,”伊妮娅说着,收走盘子,把它放在附近的碗柜上,“我问过他,但他说没规定禁止朝雷达反射镜射击。他就那么干了。然后我们确定了你的位置,跳海救你。”
  “那可有三四公里的射程,”我说,“还是从颠簸摇晃的木筏上射击。他用了多少发脉冲弹?”
  “一发。”伊妮娅说。她正看着我头顶上的监控器数据。
  我轻轻吹了声口哨:“但愿他没有生我的气,尽管他当时离我十万八千里。”
  “担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雷达反射镜。”她说着,掖好干净的床单。
  “他现在人呢?”
  伊妮娅走到窗边,向东指去。“他找到一辆电磁车,电量满满的,正在查看从集体农场通向大咸海的路。”
  “其他房屋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哪怕连一条狗、一只猫、一匹马、一只宠物花栗鼠都没留下。”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如果公社是在仓促间疏散,或者突遭天灾,人们通常都会丢弃宠物。天鹰大陆南爪的起义中,大群大群的野狗成了很棘手的事,尽管以前都是宠物,但地方自卫队还是不得不把它们活活打死。
  “那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时间把宠物一同带走。”我说。
  伊妮娅转过来看着我,抱起细瘦的双臂。“却留下衣物?还有电脑、通信志、私人日记、家庭全息影像……所有的私人旧物?”
  “这些东西,难道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日记上没有最后时刻的记载?没有监视录像?通信志上也没有最后一分钟的疯狂记录吗?”
  “没。”女孩说,“一开始,要贸然偷看别人的私人通信志之类的东西,我还不太愿意,但现在我已经浏览了几十个。上一周里,有附近在打仗的普通消息。长城离这儿不到一光年远,圣神舰船正在进入这个星系。他们很少降落到这颗行星上,不过显而易见,战争结束之后,希伯伦将不得不加入圣神保护体。然后,最后的新闻广播中,有一些报道说,驱逐者突破了防线……然后就什么都没了。我猜圣神疏散了所有民众,而驱逐者继续前进,但全息新闻里却没有任何疏散通告,计算机记录里也没有,哪儿都没有。就好像人们忽然从人间蒸发了。”她揉揉手臂,“我带了一些全息广播磁盘,你想看的话可以看看。”
  “等会儿再说吧。”我说。我太累了。
  “贝提克明早回来。”她说着,把薄薄的被单拉到我的下巴。窗外,落日已经西沉,但山峦依旧闪耀着白日里储藏的光芒。这种薄暮反应是这颗星球上的岩石所特有的,我觉得永远也看不厌。可现在,我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你有没有霰弹枪?”我喃喃道,“或是等离子步枪?贝提克不在……就你一个人……”
  “那些东西都在木筏上。”伊妮娅说,“现在,快给我睡觉。”
  在完全清醒后的第一天,我想要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但他俩都谢绝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并不难,”女孩说,“你的麦克一直开着,虽然最后被圣神军官给戳烂了。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可以用望远镜看到你。”
  “你们该留一个人在木筏上。”我说,“不然太危险了。”
  “没那么严重,安迪密恩先生,”贝提克说,“你瞧,我们配置了海锚,极大地减慢了木筏的前进速度。另外,伊妮娅女士还想了个点子,我们在一根小圆木上拴了一条登山绳,让它浮在海面上,拖在木筏后面,大约一百米长。假使赶不上木筏,我们心里也有数,能够在拖绳漂得太远之前,带你游到拖绳边。事实证明,我们成功了。”
  我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你们干了件蠢事。”
  “别客气。”女孩说。
  到第十天,我试着站立,只成功了一小会儿,但好歹是场胜利。第十二天,我走过整条走廊,到达尽头的厕所,这可是场大胜仗。到第十三天,全城停电了。
  医院地下室的应急发电机及时启动,但我们知道,此地不能久留。
  “真希望可以把自动诊疗室带走。”我说。这是最后一天的傍晚,我们坐在九楼的露台上,俯瞰覆满阴影的大街。
  “我们倒是能把它装上木筏,”贝提克说,“但怎么接电源却是个问题。”
  “说正经的,”我说着,努力表现得不要像先前那样,像个患有妄想症、深受打击和挫败的病人,“我们得去药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
  “已经拿好了,”伊妮娅说,“三个全新的改良医疗包,一整袋血浆筒,一个便携式诊断器,超级吗啡……别问,今天不会给你超级吗啡的。”

  我伸出左手。“瞧见了吗?今天下午手已经不抖了。我很快就不会再向你要了。”
  伊妮娅点点头。头顶上,羽毛般的云朵在薄暮的微光中闪耀。
  “你觉得这些发电机还能维持多久?”我问机器人。城市里只有少数几栋建筑依然亮着,医院是其中之一。
  “也许几周吧,”贝提克说,“几个月以来,电网都是在自行维修、自行运转,但这颗星球的环境太严酷——你已经注意到了,每天早晨,沙漠上都会刮沙尘暴,横扫而来——虽然这个非圣神星球拥有极为先进的技术,但也还需要人类来维持。”
  “熵真是个贱货。”我说。
  “唉呀,唉呀,”伊妮娅靠在露台墙上,声音远远传来,“熵可以成为咱们的朋友。”
  “什么时候?”我问。
  她转过身,两肘背在后面靠着,身后是黑暗的矩形房屋,恰恰凸显了她那古铜色皮肤的光泽。“它通过专制的形式,”她说,“磨灭了诸多帝国。”
  “一下子说出这么深奥的话,你真不简单,”我说,“我们又在谈论什么专制?”
  伊妮娅又摆手,好一阵子,我以为她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然后她讲道:“匈奴、息慎、西哥特、东哥特、埃及、马其顿、罗马、亚述。”
  “好吧,”我说,“但是……”
  “阿瓦尔、北魏,”她继续道,“还有柔然、马穆鲁克、波斯、阿拉伯、阿巴斯、塞尔柱。”
  “好吧,”我说,“但我不明白……”
  “库尔德、伽色尼,”她继续说着,面带微笑,“更不用提蒙古、隋、唐、布米德、十字军、哥萨克、普鲁士、纳粹、苏联、日本、爪哇、北阿盟、科勒姆-佩罗、南极民族国。”
  我举手打住,她终于闭口不说了。我望着贝提克问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星球,你听说过吗?”
  机器人面无表情。“我相信它们都和旧地有关,安迪密恩先生。”
  “搞什么啊。”我说。
  “我相信,这个词用在这个语境中是正确的。”贝提克淡淡地说道。
  我回头看着女孩。“那么,这就是我们为老诗人颠覆圣神的计划?藏在某个地方,等待熵为圣神敲起丧钟?”
  她又抱起双臂。“非也非也,”她说,“正常情况来说,那应该是个好计划——只要盘坐几千年,任时间接掌一切。但那些该死的十字形把方程式复杂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着,声调严肃。
  “即便我们想颠覆圣神,”她说,“我也——顺便说一下——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工作。但是即使我们真想做到这一点,熵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因为那种线虫让人们几近永生。”
  “几近永生。”我低声说着,“我承认,快死的时候,我想起了十字形。它会使我安逸得多……况且,即使它会带来痛苦,也远不至于像一系列手术和恢复那般难熬……只须死去,然后让那东西把我复活。”
  伊妮娅盯了我好一会儿。最后她说:“正因如此,这颗星球才会拥有圣神内外最棒的医疗救护站。”
  “为什么?”我问。在药物和疲倦的作用下,我的脑子活像一锅粥。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女孩低声说着,“很少有人接受十字形。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
  那晚我们默默坐了很久,阴影填满了新耶路撒冷的城市峡谷,医院的电网正在度过自己最后的辉煌时刻,嘤嘤嗡嗡,生机勃勃。
  第二天清晨,我走到了古董地行车那儿,也就是十三天前把我拉到医院的那辆,但是,我坐在后部,在他们用褥垫为我铺成的床上,命令它为我寻找一家枪铺。
  在附近转了一小时后,我们很快发现,新耶路撒冷根本没有枪铺。“好吧,”我说,“那去警察总局。”
  这倒是找到了好几处。我挥挥手拒绝了女孩和机器人主动扶我的好意,一瘸一拐地走进我们找到的第一栋楼,但我很快发现,一个和平社会里贮藏的武器真是少得可怜。这里没有枪架,甚至连防暴枪和击昏器都没有。“我猜,希伯伦没有军队,也没地方自卫队什么的吧?”我说。
  “我想没有,”贝提克回答道,“在三标准年前驱逐者侵入前,这颗星球上的人没有遇到过敌人,也没见过危险动物。”
  我咕哝了一声,继续察看。最后,我砸开某个局长办公桌底部那上了三重锁的抽屉,总算找到点东西。
  “我想,那是把斯坦-津,”机器人说,“一种发射弱能等离子弹的手枪。”
  “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说。抽屉中还有两盒弹夹,大概有六十发子弹。然后我走出门,举起枪,朝遥远的山坡瞄准,扣动扳机环。手枪发出一阵“突突”声,山坡上一道微光闪过。“很好。”我说着,把古老的武器插入空荡荡的皮套。我先前担心这是把具名枪——除了拥有者外,没人能使用它。这种武器在好几个世纪以来,时而风靡时而退隐。
  “木筏上还有钢矛手枪。”贝提克说道。
  我摇摇头。但愿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需要用那种东西。
  在我康复期间,贝提克和伊妮娅已囤积好了水和食物,到我能一瘸一拐地走向运河码头时,我看到经过整修、焕然一新的木筏上多出来好多箱子。“问个问题,”我说,“那边栓有很多舒适的小气艇呢,为什么非要乘这堆漂浮木料呢?或者,乘电磁车也行啊,有空调的那种,多舒服。”
  女孩和蓝皮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你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我们已经表决过,”她说,“决定继续坐木筏赶路。”
  “难道我没表决权吗?”我厉声说道。我本是想假装生气,但怒气涌上来时,却是真实的。
  “当然,”女孩说着,叉开双腿在甲板上站稳,两手叉腰,“那就投票吧。”
  “我赞成要一辆电磁车,舒舒服服地旅行。”我说着,听到声音里任性的语调,我讨厌这样,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或者要一条那边的船。我赞成丢掉这堆木头。”
  “投票已记录,”女孩说,“我和贝提克都赞成保留木筏,它不会丧失动力,而且不会沉到海里。那边的船可能会被无限极海的雷达探测到,而电磁车在有些星球上又开不了。两票赞成保留木筏,一票反对,那就留着它。”
  “谁说要实行民主?”我问道。我承认,我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打这孩子屁股的画面。
  “谁说不实行民主?”女孩反问。
  这段时间里,贝提克一直站在码头边缘,摆弄一条绳索,满脸沉思的表情,还带着一丝尴尬,那副表情,就像是人们听到别家吵架时一样。他身着一件宽松的上衣、一条肥大的黄色亚麻短裤,头上戴着一顶黄色宽边帽。
  伊妮娅走上木筏,松开系在筏尾的绳索。“你想要一艘小船或者电磁车……或者浮床,对此……我不拦你,劳尔。但我和贝提克要继续乘这个。”
  我已经开始朝码头边拴着的一艘漂亮小游艇蹒跚而去。“等等,”我说,有力一些的那条腿支撑住身体,转过身看着她,“如果我独自一人的话,远距传输器应该不会让我过去吧?”
  “对。”女孩说。贝提克已经踏上了木筏,现在她撤开了筏头的绳索。这里的运河比渡槽那混凝土槽床要开阔得多:一路流经新耶路撒冷,大约有三十米宽。
  贝提克站在舵桨边,看着我,女孩捡起长长的撑杆,把筏子撑离了码头。
  “等等!”我说,“该死,等一下!”我一跛一跛地走下码头,奋力跳向木筏,越过大约一米的距离,还未完全复原的腿撞上筏面,尽管我使劲用那条完好的胳膊稳住自己,还是滚进了单薄的帐篷。
  伊妮娅向我伸过手来,但我没有理会,自行站起身来。“老天,你这牛崽子真倔。”我说。
  “这话不该由你来说吧。”女孩回敬道,然后走过去坐在木筏前端,我们已经驶进中央水流。
  出了建筑的阴影,希伯伦烈日的光线变得更加刺眼。我同贝提克一道站在舵桨旁,戴上古老的三角帽,想得到一点阴凉。
  “我猜,你是站在她那边的。”驶进宽广的沙漠,河流又变窄了,成了先前的渡槽,我最终开口了。
  “我完全中立,安迪密恩先生。”蓝皮肤的人说道。
  “哈!”我说,“可你赞成乘坐木筏。”
  “迄今为止,它用起来都颇为顺手,先生。”机器人说着,后退一步,我蹒跚向前,从他手中接过舵桨。
  我看着一箱箱新的补给,整整齐齐地堆在帐篷的阴凉下,看着火盆、上面的加热立方体,以及一堆坛坛罐罐,看着霰弹枪和等离子步枪——刚上了油,正躺在帆布罩下——看着我们的背包、睡袋、医疗箱和其他东西。我昏迷的时候,他们在筏子上竖了根“前桅”,上面挂了一件贝提克的白衬衫,它在上头迎风飞舞,像一面呼啦啦作响的三角旗。
  “好吧。”我最后说,“去他娘的。”
  “说得好,先生。”机器人说。
  下一个传送门在城外五公里。穿过拱门那暗淡的阴影时,我眯起眼望向希伯伦闪耀的烈日,然后我们进入这扇传送门的边界。跳转到其他远距传送门的那个瞬间,内部的空气闪着微光,发生了变化,让我们瞥见了前方的景象。
  唯有全然的黑暗。随着我们继续前行,黑暗没有丝毫改变,但温度骤然下降了至少七十摄氏度,同时,重力也改变了——突然间,我就感觉像是背着一个和我一样重的家伙。
  “开灯!”我大喊,紧紧握住舵桨来抵抗突然加剧的水流,随着重力陡然增加,我稳稳站住,拼命抵抗那股可怕的拉力。刺骨的寒冷、全然的黑暗加上难以忍受的重力,这一切都令人心惧。
  他们俩已经装好了在新耶路撒冷找到的提灯,但伊妮娅首先打开了那支古老的手电,她轻轻一按,灯亮了。光芒划破冰冷的雾气,穿过黑暗的水面,照亮了距头顶大约十五米那一层坚实的冰。各式各样的冰钟乳几乎垂到水面。黑暗急流的两旁和前端,匕首般的冰柱兀然刺出。遥远的前方,大约一百米之外,光线渐渐照不清了,似乎有一面坚实的冰墙堵住去路,一直延伸到水面。我们在一个冰洞里……而且是个看不见出路的冰洞。那寒意让我裸露的双手、双臂和脸上针刺般灼烧着。重力箍在脖子上,像是套了很多层铁领。
  “该死。”我说着,固定好舵桨,蹒跚着走向背包。本就有条腿不灵便,背上还多了八十公斤东西,简直没法站直。贝提克和女孩都已经在那边了,正翻找着隔热服。
  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噼啪声。我抬起头,以为是冰钟乳要砸到我们头上,或者是窟顶在如此可怕的重力作用下塌陷,但事实上,只是桅杆撞上一层低矮的冰架折断了而已。桅杆掉落的速度比在海伯利安重力下快多了——它冲向木筏的情景,像是快放的全息影像,稀里哗啦,木片纷飞。贝提克的衬衫撞上木筏,发出一声巨响。它已经被冻得结结实实,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该死。”我又说了一遍,埋头翻找自己的羊毛贴身衣,牙齿捉对儿厮打。
或许您还会喜欢:
呼吸秋千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0
摘要: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换句话说:属于我的一切都与我如影随行。当时我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说是我的,其实它们原先并不属于我。它们要么是改装过的,要么是别人的。猪皮行李箱是以前装留声机用的。薄大衣是父亲的。领口镶着丝绒滚边的洋气大衣是祖父的。灯笼裤是埃德温叔叔的。皮绑腿是邻居卡尔普先生的。绿羊毛手套是费妮姑姑的。只有酒红色的真丝围巾和小收纳包皮是我自己的,是前一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 [点击阅读]
呼啸山庄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0
摘要:夏洛蒂和传记作者告诉我们,爱米丽生性*独立、豁达、纯真、刚毅、热情而又内向。她颇有男儿气概,酷爱自己生长其间的荒原,平素在离群索居中,除去手足情谊,最喜与大自然为友,从她的诗和一生行为,都可见她天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的表现,有人因此而将她视为神秘主义者。 [点击阅读]
命案目睹记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月台上,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跟着那个替她担箱子的脚夫气喘吁吁地走着。她这人又矮又胖;那个脚夫很高,从容不迫,大踏步,只顾往前走。不但如此,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还有大包小包的东西,非常累赘。那是一整天采购的圣诞礼物。因此,他们两个人的竟走速度是非常悬殊的。那个脚夫在月台尽头转弯的时候,麦克吉利克蒂太太仍在月台上一直往前赶呢。当时第一号月台上的人不挤,本来没什么不对。 [点击阅读]
哑证人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埃米莉-阿伦德尔——小绿房子的女主人。威廉明娜-劳森(明尼)——阿伦德尔小姐的随身女侍。贝拉-比格斯——阿伦德尔小姐的外甥女,塔尼奥斯夫人。雅各布-塔尼奥斯医生——贝拉的丈夫。特里萨-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女。查尔斯-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子。约翰-莱弗顿-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父亲(已去世)。卡罗琳-皮博迪——阿伦德尔小姐的女友。雷克斯-唐纳森医生——特里萨的未婚夫。 [点击阅读]
哭泣的遗骨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初、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长门市市政府下属的社会教育科工作的古川麻里那儿得知了这一消息。麻里在电话里说:“哎,我是昨天在赤崎神社的南条舞蹈节上突然遇到她的,她好像在白谷宾馆上班呢。”关于南条舞蹈的来历,有这么一段典故,据说战国时期,吉川元春将军在伯老的羽衣石城攻打南条元续时,吉川让手下的土兵数十人装扮成跳舞的混进城,顺利击败了南条军。 [点击阅读]
哲理散文(外国卷)
作者:佚名
章节:195 人气:0
摘要:○威廉·赫兹里特随着年岁的增多,我们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时间的宝贵。确实,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时间重要。对待时间,我们也变得吝啬起来。我们企图阻挡时间老人的最后的蹒跚脚步,让他在墓穴的边缘多停留片刻。不息的生命长河怎么竟会干涸?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点击阅读]
喧哗与骚动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0
摘要: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 [点击阅读]
嘉利妹妹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0
摘要:当嘉洛林.米贝登上下午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时,她的全部行装包皮括一个小箱子,一个廉价的仿鳄鱼皮挎包皮,一小纸盒午餐和一个黄皮弹簧钱包皮,里面装着她的车票,一张写有她姐姐在凡.布仑街地址的小纸条,还有四块现钱.那是!”889年8月.她才!”8岁,聪明,胆怯,由于无知和年轻,充满着种种幻想.尽管她在离家时依依不舍,家乡可没有什么好处让她难以割舍. [点击阅读]
四大魔头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0
摘要:我曾经遇见过以渡过海峡为乐的人,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甲板的凳子上,船到港口时,他们静静地等船泊好,然后,不慌不忙地收好东西上岸。我这个人就做不到这样。从上船那一刹那开始,我就觉得时间太短,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做事。我把我的手提箱移来移去。如果我下去饮食部用餐,我总是囫囵吞枣,生怕我在下面时,轮船忽地就到达了。我这种心理也许是战争时假期短暂的后遗症。 [点击阅读]
回忆录系列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银色马一天早晨,我们一起用早餐,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恐怕我只好去一次了。”“去一次?!上哪儿?”“到达特穆尔,去金斯皮兰。”我听了并不惊奇。老实说,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国各地到处都在谈论着一件离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尔摩斯却没有过问。他整日里紧皱双眉,低头沉思,在屋内走来走去,装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烟叶,吸个没完,对我提出的问题和议论,完全置之不理。 [点击阅读]
园丁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1仆人请对您的仆人开恩吧,我的女王!女王集会已经开过,我的仆人们都走了。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仆人您同别人谈过以后,就是我的时间了。我来问有什么剩余的工作,好让您的最末一个仆人去做。女王在这么晚的时间你还想做什么呢?仆人让我做您花园里的园丁吧。女王这是什么傻想头呢?仆人我要搁下别的工作。我把我的剑矛扔在尘土里。不要差遣我去遥远的宫廷;不要命令我做新的征讨。只求您让我做花园里的园丁。 [点击阅读]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我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语言,词语就住在它们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事物和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像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滑出皮肤,落进空洞。日常生活的机巧都是依赖于直觉、无须语言的熟练劳动,大脑既不与它们同行,也没有另辟蹊径。脑袋的存在只是为了携带眼睛和耳朵,供人们在劳作中使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