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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ext-indent:2em;}六在下房后、牲口棚的墙下,长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荨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荨麻,还有一些非常华美的、深红色的、带有刺花冠的大葱,以及一些淡绿色的被称为鸦葱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气味。我们终于也发现了一个牧童,这个牧童特别有趣,他的麻布衬衣和短裤头补钉重迭,手脚、面孔都被太阳晒干、烤焦,到处蜕皮。他经常嚼食发酸的黑麦面包皮,还吃牛蒡和鸦葱,结果嘴唇溃烂。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他很清楚我们友谊的全部罪行,——他曾怂恿过我们去吃那鬼才知道的东西,然而这种犯罪的友谊却是多么甜美啊!他不时回首环顾,偷偷地、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故事,这一切都叫人着迷。此外,他能异常熟练地用长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当我们也试着来一下时,鞭子的尖端却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这时他便哈哈地狂笑起来……不过,所有地里长的食物还是数牲口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里最丰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罗一些咸的黑面包皮,尝尝尖部长着灰色粒状花蕊的绿色长葱茎,尝尝红色的四季萝卜和白萝卜,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黄瓜。松软的菜畦上爬满无尽头的藤蔓,钻在里面寻找黄瓜,弄得沙沙作响,那是多么惬意啊!……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一切呢,莫非是饿了吗?当然不是。不过我们之所以寻觅吃食,那原因连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圣餐,接受那创造世界的肉体和物质的圣餐。我记得,有一天太阳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糟晒得滚烫,空气沉闷,天色渐渐转暗,云彩渐渐密集,越来越慢,越来越密,终于一道尖锐的紫色的闪光扯动起来,那最深沉的高空开始隆隆作响。接着暗哑的轰隆声向四方滚动,随后霹雳一声,电闪雷鸣,声音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威严,愈来愈壮丽……噢,我已感到这个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统治这个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质的力量来创造的这个世界!后来天昏地暗,电光,狂风,倾盆大雨,夹着噼啪作响的冰雹。万物都在翻腾,都在颤抖,好象要毁灭似的。我们家里赶忙关紧窗户,扯上窗帘,点燃“复活节前的”蜡烛,然后供在穿着旧银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划着十宇,翻来覆去地祈祷着:“神圣、神圣、神圣的万军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静下来,大家才感到轻松,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饱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气。这种湿润的空气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于是我们家又窗门大开。父亲坐在书房的窗口边,凝望着菜园后头那片还遮蔽着太阳的乌云,它象一堵黑墙一样耸立在东方。父亲突然派我到菜园去给他拔一个大一点的萝卜来!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这样突兀的事情发生。当时我拚命地沿着水汪汪的草地上飞跑,拔起一只萝卜,就贪馋地对着萝卜尾巴咬了一口,上面还粘着一些蓝色的污泥……后来。我们逐渐胆大起来,熟悉了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普罗瓦尔、维谢尔基,世界在我们面前愈来愈大了。但还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动物的生活愈来愈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最喜爱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喜爱的时间是人们午休的时间。花园是愉快的、绿油油的,但我们都已经熟悉了。花园里别的不说,光是密林、鸟窝和马林树丛就够有意思的了。在小树枝编结的、铺垫得又软又暖的小窝里,如果坐着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东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着什么,那就更妙了。马林果比我们午饭后吃的带牛奶和沙糖的东西更美味得无法比拟!你看,这就是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上的干燥棚,普罗瓦尔……七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美!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荡荡的。每当我们费尽吃奶的气力才把大门稍微推开一点的时候,这扇门就吱嘎吱嘎地发出懒洋洋的、极讨厌的叫声,同时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粪水和猪圈的气味迎面扑来。在马厩里,马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们被拴着站在那里,大声咀嚼着干草和燕麦。它们怎样和什么时候睡觉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也躺下来睡,但这很难以想象,而且想起来也十分可怕,因为马躺下来是这样的艰难和笨拙。看来,马只有在深更半夜里才躺下来睡,通常都是站在马棚里,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磨成奶汁,把干草拉扯到自己柔软的唇边。它们每一匹都很漂亮、壮实,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们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马鬃却十分柔软,那双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时威严地和神奇地斜视着,使我们想起马车夫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每匹马每年都有自己珍贵的日子,叫佛罗尔和拉佛尔日,这一天它蓄意杀人,为自己替人服苦役,为自己过的马的生活而进行报复,因为它整天被捆着,经常等着套车,去完成自己仅仅是驮运和奔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在尘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马厩的气味很浓重,也是粪便的气味,不过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样。这是另一种粪便,它的气味又同马本身的、马具的、腐烂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马才有的气味搀杂在一起。车棚里,放着一些赛跑用的轻便马车,一辆四轮马车,一乘陈旧的祖父用过的带蓬雪橇。这一切合起来就构成各种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特别有趣的、隐蔽的旅行箱。那乘带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们注意。它是从祖父手上传下来的东西,与我们现今的毫无相似之处。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样不停地前前后后飞来飞去,有时从车棚飞向辽阔的苍穹,有时又回到车棚的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现在我常常会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远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林和小鸟,看不到许许多多你已感到如此习惯、如此亲切和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则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这些“美人儿”闪电般地飞翔,不断发出幸福的呢哺声,它们的胸脯是粉红的,头颅是深蓝的,又尖又长,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样也是深蓝色的,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致、可爱、温柔、纯洁。车棚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你随时都可以跑进去,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地倾听燕子的呢哺声,沉醉于要捉到其中一只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轻便马车上,或者爬进四轮马车或带篷的雪橇里,一颠一簸地奔向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从童年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险的东西呢?向往那种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擞、又可以为某事或某人而献身的东西呢?难道“上帝赐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难道我们的命运只可能是这样的吗?显然,上帝给我们的东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过的和听过的故事,至今我还感到,其中陌生和奇异的事是最慑人心魄的。“在一个王国里,在人所不知的一个国家中,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人迹罕至之境,在湛蓝的大海之外……有一个漂亮的女皇,聪明绝顶的瓦西莉莎……”干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个灰色的稻草盖顶的庞然大物,空阔得教人有不祥之感。里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里边去,躲在大门下,就可以听见风在它周围来回走动,在它里面搜索,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一个角落里,悬挂着一个盖满灰尘的神龛,但是人们说,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儿去,这种对鬼如此有威胁的神龛和鬼联系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恐怖。普罗瓦尔远一些,它在干燥棚、打谷场、一间已经倒塌的干燥室和黍田的后面。它是一个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悬崖陡壁,底部有一个闻名的“陷坑”①,其中杂草丛生,草深过人。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却是多么美好的荒野啊!看来,我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山谷里,爱上或者怜恤一个人该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种深红色的、花茎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为圣母的小花盛开着。这小花无论其外观或名字都极其别致!在杂草丛中,有一只鹀乌悲戚宛转地唱着短短的小调;啾——啾——啾——啾……--------------------① “普罗瓦尔”在俄语就是“陷坑”之意。八
后来我的童年生活逐渐丰富多彩了。我愈来愈注意庄园的生活,愈来愈经常地跑到维谢尔基会,我到过罗日杰斯特沃,诺沃谢尔基,到过巴图林诺我外婆家里……
在庄园里,每当太阳刚刚升起,花园小鸟初次啁啾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醒来。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与他同时醒来,所以他大声咳嗽,大声呼叫:“拿茶炊来!”于是我们都醒了。早晨阳光明媚,我格外欢欣。再重复一遍,我还是不想也不能注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跑到樱桃园里去,想摘那些被小鸟啄破一被太阳晒红、心爱的樱桃。牲口棚里,早上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这时大门吱吱哑哑发出响声,人们吆喝着、尖叫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猪,还有毛色灰白、壮实、好动的绵羊赶去吃早上新鲜的饲料,把马群赶到田间的池塘去饮水,马群有力地、整齐地踏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与此同时,在下房的雪白的厨房内,炉子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光,厨娘的工作开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台上,有的跑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和围着厨娘,它们常常又尖叫一声跑开了……喝过早茶,父亲有时带我一起坐上轻便马车到田里去。一些脱了靴子没戴帽子的农夫在田里耕地,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时而看看,时而在松软的犁沟上踩空一脚,两边摇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劲头的马匹保持平衡,去适应那发出沉重的咿呀声的木犁,灰色的土块不断地爬到犁的砧木上来。数不尽的姑娘拔一会儿黍杆,拔一会儿土豆,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兴高采烈,一活泼热闹,一会儿笑声琅琅,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些割麦的农夫晒得黝黑,他们汗流泱背,敞开衣领,用皮带缠着脑袋,两手挥动着大镰,簌簌作响,在酷暑中刈割着。不久他们坐下来,伸开两腿。接着把晒热的黄色的黑麦垛成一堵厚墙。那些把衣襟掖到腰里的农妇,跟在男人们的后边,用耙子工作着。她们弯下腰来,侧起身子,与刺人的多穗的麦捆斗争着。被太阳烤热的金黄色的麦捆发出麦杆的香气。农妇们用膝盖压着麦捆,把麦捆捆得紧紧的……那锋利的大镰刀的簌簌声,真是难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湿了的小铲子,随着大镰的闪闪发光的刀刃,一时在这边,一时在那边,灵活地闪烁着。总有那么一个割麦的农人,讲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点刈掉了整个鹌鹑窝啦,险些捉到一只小鹌鹑啦,把一条蛇截断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关农妇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话,他们有时就在夜间捆麦,因为白天太干燥,穗粒容易脱落。这种夜间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种诗意的美……
这样的日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很少。现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记忆中闪现的,各个不同时期的,而且是不连贯的。我记忆中的晌午的情景是这样的:炎热的太阳,喷香的厨房的气味,从地里回来的人因饭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这些人当中有父亲,有晒得黝黑的领班,他长着卷曲的红色大胡子,大摇大摆地骑着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马,走了过来。拿着镰刀的刈草工人,乘着大车走进院子里。大车上装满了青草,夹杂着从田埂上一起割下来的花朵,青草上放着闪闪发光的镰刀。还有人从池塘边把洗过澡的马匹赶回来,那些马匹象镜子一样闪亮,乌黑的尾巴和鬃毛上还湿漉漉地淌着水珠……在这样的中午,我曾经有一次看见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着大车,坐在夹着鲜花的青草上,从地里口来,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从诺沃谢尔基来的姑娘萨什卡。我已经在仆人当中听到一点关于他们俩的传闻了,但那些话不知为什么竟埋藏在我的心里。此时,一看到他俩坐在同一辆大车上,突然我觉得他们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为他们高兴。她个子很高,瓜子脸庞,差不多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水罐,背对哥哥坐着,从大车上吊下两只光脚,低垂着睫毛。而哥哥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穿着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敞开衣领,皮肤黝黑,显得整洁、年轻。哥哥手握缰绳,用闪耀的目光注视着她,对她讲着话,欢乐地、含情脉脉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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