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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 - 第四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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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洞的洞。墙壁比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鸡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地底涌起般的低吼顿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78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着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干个“o”,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充满78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绘出各自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阅兵一般从78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有几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思的“友谊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谁的?格列?……六十年代韧。巴里的“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刮得潇洒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

  盖世英雄、怪兽、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昆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玛格莉特、奥留丽·苏本、玛利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乳房——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们永远保持乳房的形状,而色调却已退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动似的一闪一灭。78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3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扳面。留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闪露的牙齿。呈星形迭积的10个柠檬黄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3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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